就这样一路顺水,走了十来天,终于到了汴州境内。
搭乘了今天这艘船,大约晚饭时分便可到达临康,来得及进城投宿。
头一日晚上隔壁投宿的夫妇俩不知为什么吵起来,女人嘤嘤地哭了大半宿,弄得我也没睡好,早上我起得有些晚了。
我急匆匆收拾整理好,在楼下柜台结过房钱,便直奔城外的码头。
不料今日乘船去临康的人十分的多,大船很快就装满了人,已经开走了,我跑到码头的时候,只能看见远处江面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我在码头上四处打听,看还有没有今日去临康的船舶。好在还有一艘小船在招徕生意,我问过船钱,比大船还要便宜五文,便付过船钱,迈入船舱。
船舱内十分狭小,光线也不甚明亮,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位船客,我走到一边坐下,看着这破旧的舱内,只希望它不要半路进水才好。
到底是便宜人人爱,还是有许多船客络绎不绝地进来。由于船舱内狭窄,先进来的人不免就都往舱内移去,给后进来的人留出空座。
我也随着众人往舱内移去,坐到一名船客的身边,他本就坐着靠近舱尾的地方,此时却不肯向内移动,里头却还有可容下一个人的空位。我回首,看见舱头正有一个背着箩筐抱着婴儿的妇女在寻找座位,可舱里几乎都坐满了,我打量了一下身边的这名船客,他穿这一件灰兰色的直裰,头戴着网巾,布巾束发,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便开口对他道:“这位公子,你往里头挪挪吧,那边有个大姐还没找到座呢。”
他却恍若未闻,一动也不动,还是刚才那副坐姿,两腿微微分开,衫子的下摆一丝不乱地搁在膝上,双手自然地放在腿上,一副襟危正坐的样子,却微微偏着头,看着舱尾窗外,不知道在瞧什么。
我当他没听见,只好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这回倒似听见了,稍微往里挪了半寸,我瞧着有些生气,皱起眉头看着他,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好在此时那位妇女已找到座位安顿下来,我也就作罢。
我余光瞧见这船客身侧的空位上有些泥土沙石,心道原来他不愿坐过去是怕弄脏了衣衫。
船行得到还算顺利,虽然破旧,驶得却还挺快。一路顺风顺水,船舱里,和以往一样,不一会儿便热闹起来。聊天的,说笑的,甚至还有人拿出胡琴咿呀拉着,一旁有人跟着哼着小曲,倒不是卖唱,只是一边娱乐自己,一边娱乐别人,打发路上的无聊时间罢了。
我和右边的一位胡须都白了的老伯聊着这一路上的风物人情,颇为投缘。到了中午时分,我拿出早上出门前在客栈里买的韭菜盒子与老伯分食,他也请我尝他老伴腌制的五香肉干。
我身边这位刚刚不愿挪位的船客甚是奇怪。他从来也不与周围的乘客搭讪,甚至似乎连目光都没有停留在船舱里过,只是偶尔从坐在他对面的随从手中接过水囊喝上几口,其余时间皆如同老僧入定一般,要么合目养神,要么看着舱外,气定神闲,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全是空气,与他毫无相干。
到了午后,人们渐渐开始犯困,多数人在舱里打起了瞌睡。
我右前面的两个船客不知道为了什么争执起来,只见其中黑胖的男客,三十岁模样,气声哼哼道:“这些狗娘养的官,只知道增加苛捐杂税,寅年便征卯年的税,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官相护,告诉无门,这样下去,根本就没有活路,就只有……”声调越高,周围的人都不禁纷纷调过头去看他,他旁边的人连忙捂住他的嘴,慌张道:“孙大哥,你小声点,万一给官兵听到,可不是好玩的!”
那孙姓男子正讲得气愤激动,眼眶都泛红了,一把拨开他同伴的手,干脆大声嚷嚷开:“怎么,还不让说了!中书省的参知政事刘固裕刘大人一家满门忠烈,一夜之间六十七口尽数被那曹贼杀害,血流成河,连刚出世的婴孩都不放过!这世上哪里还有天理和王法!”
这男子越说越激动,更本不顾周围人的反应,他身旁一人却还在附和。这时,舱船另一头有两人站起,向这边走过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我瞟见我左侧那名怪船客的随从此时正一手端着一只瓷碗,一手拿着水囊向碗里汩汩的倒水,我待水已倒了大半碗,趁他不防备,劈手夺过那碗水,站起身跨前一步,呼啦一下将碗中之水全泼在了那孙姓男子的头上,学着以前在于家村的于仙来他媳妇大骂他的模样,冲着那孙姓男子大声骂道:“你这窝囊废,娶了我姐姐,整日赚不到一文钱,到处赖账,也不知从哪里听来这些泼皮无赖之话,在这里发癫!人家刘大人不过雇你抬过两次轿子,人家家里如何,关你甚事!你如何不想想上哪儿找这个月的房钱交给那包租婆才好!你要发癫上岸发去,可别拖累了我!唉,我那苦命的姐姐啊,如何就嫁给了这么个男人!”
我装作哭出来,用袖子捂着脸,冲着身旁的老伯哽咽哭诉,老伯也看出我在演戏,在一旁协力配合安慰我。我抬眼看那舱角里的二人均已坐了下来,又看了那孙姓男子一眼,他也正满头水淅淅地看着我,一脸惊讶,我一偏头,不再理他。
我手里还拿着刚才的那个瓷碗,便大咧咧朝那怪船客的随从递过去,可他看了那瓷碗一眼,却不接过,我无法,便将那瓷碗放在他身旁的包袱上。
那怪船客和他的随从此时都盯着我打量,我便也转过头去,大大方方地打量着我身边这怪船客的面容,发现他长了一张一旦淹没在人海就不会再被找出来的脸,可他的一双眸子却如一汪寒潭,黑亮如星。我暗想,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衬在他这张平常无奇的脸上还真是浪费。
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对于我刚才的小把戏洞察无遗,眼里探究和戏谑,好像在看一场诙谐的闹剧,给他无聊的乘船时光带来了不少乐趣,他见我也盯着他看,便一瞬目,偏过头去。
这时江风正急,呼啦啦吹起了他衣袖,露出了他一双白晰如玉的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均匀。我暗想,我所见过的女人的手都没这么漂亮的。他的衣袖被风翻起一大片,露出了里面夹衣的袖口,上面用五彩丝绦绣出一朵朵如意云纹,用金线勾勒,看得出品质不凡,和他外面套的那件没有任何修饰的棉布直裰完全不搭,相去甚远。
他大概见我盯着他的袖口看,便伸手抚平袖子,然后如刚才一般合目养起神来。
我也不再理会这位锦衣夜行的老兄,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因为行船离我此行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船甫一靠岸,船上的人拿上自己的行李,一个一个鱼贯走出了船舱,我见大家都已站起,船舱里烘烘乱成一片,便跟着人流往前走,快走到船舱外时,我走到刚才那位孙姓男子身边,一边走一边低声对他道:“孙大哥,刚才多有得罪。你赶紧走吧,这船里有大概有官府的人。”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冲我一抱拳,道:“多谢姑娘!后会有期!”说着他便两步走出船舱,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走上船码头,回头向绵水的上游看了一眼,只见滚滚江水从西而来,奔流而下,远方夕阳正一点一点落下,仿佛一小半已经浸在了江里,将那处的江水都浸红了。
码头上人声熙攘,下船的船客见到前来相接的家人自是喜不自胜,三步并作两步奔走过去,没接到亲朋的还在码头遥遥相望,抗货的正和货主讨价还价,吵吵嚷嚷。落日温柔的光辉撒在这一片喧嚣红尘里,让人们的归家之心愈是急切。
我提着包袱跟着人群,向临康城门口走去,回头一看,正巧瞧见那怪船客和他的随从走向一辆停在岸边的马车,用两匹枣红骏马拉着,那马车远看做的粗朴,通体都用乌木制成,细看车身上暗雕的花朵却是十分精巧,车门处的门帘也是绣着暗纹的绫子,没有一丝皱褶。马车边的车夫一见他二人,立时毕恭毕敬,待他二人登入车后,再套上车,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我随着人流一路向前走去,此时已日近黄昏,大家都赶着进城,城门口十分拥堵。城门口的官兵一个一个地核查进城的人的身份,我随着长长的队伍,慢慢地向前移动。
快到城门口时,又见刚才那辆马车从城墙边上而来,一路得得地越过人群,径直来到城门口,守城的士兵一见那辆马车上的车夫,连忙上前哈腰谄笑,然后退在一旁,他身后的兵士也纷纷让开,那马车便一路通行无阻地穿过城门远去。
当我被守城的士兵检查过户籍和路引后被放进城里时,天已经黑了。我饥肠辘辘,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
来临康之前就在船上听同行的人讲,临康城池四方而建,素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之说。我此时正从临康的北门进入,时已入夜,也看得出城郭北面的这片街市并不繁华。心中倒是十分高兴,想着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投宿费用都不会很高。
果然,我找了一间看着还算干净的小客栈,一打听价钱,与昨日在绵水上游昶定城里居住的客栈的价钱差不多。便要了一碗阳春面,又向店小二打听,才知于先生的侄儿所居之地在临康城的南面,若是吃过面再去寻人,恐怕还未走到那里便已宵禁了,于是便要了一间房,今日暂且住下,打算明日再去。
这一晚本想着终于结束舟车劳顿,可以安稳睡一觉,可是心底隐隐的,总是有些忐忑,整晚都睡得反而没有前几日在旅途中实在,直到后半夜,才浅浅睡去。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被窗外沿街的叫卖之声吵醒了。起初一声两嗓,渐渐便多了起来,我躺在床上,仔细凝神睇听这座富庶之城苏醒的前奏,各式各样的吆喝之声,混合着不同的方言口音,悠长的,押韵的,清亮的,粗犷的,远远近近,此起彼伏,仿佛条条溪流,汇川入海。
我披衣下床,推开窗户,举目望去,苍穹蔚蓝,天高气爽,一轮红日正喷薄欲出。窗下的街道巷里,已经有不少行人来来往往。担贩的,推车的,挑篓的,顶筐的,络绎不绝。沿街叫卖的小贩,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卖炊饼的,馒头包子的,豆花豆汤的,热气腾腾,香味迎鼻而来,让人食指大动。卖女红丝线,胭脂水粉,头面首饰的婆婆挎着篮子,挨家挨户地敲门做买卖。赤膊的精壮汉子推着整车黄澄澄的水梨,一边吆呼着“借过,借过”,一边在人群里左突右闪,朝着集市的方向奔去。
整个城市在经过了一整晚静谧的休憩后,此时在渐渐升腾起的人气里慢慢地清醒,伸伸胳膊弯弯腿,在朝阳的普照之下,变得朝气蓬勃起来。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样的一个晨日,于这个城市里的人来讲,好像与昨天很似,也大概会是明天的样子。可是与我,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洗漱整装,提了行李下楼,用过早饭,问明白了于先生的侄儿所住之地在哪个方向,压下心中的不定,在晨风的招拂中,随着人流,向城南的方向走去。
我一路走着,一路看着街市两旁的店铺楼宇。临康城果然名不虚传,比起我前日沿途经过的城郭市井,格局大气又不失条理井然,街道宽阔,多用青石长板铺就,两旁的房舍端重精致,上百年人文历史沉淀沧桑,却又带着一抹亮眼的自信。
越往城中的方向走,市井愈见热闹,人流马帮,熙熙攘攘。踮脚眺望前方,老长一队骆驼在人群里缓慢前行,驼背上皆压着沉沉的笼箱包袱。数个高大魁梧的异土人士,头裹白巾,身着长袍,一手牵着骆驼,一边摇着手中的銮铃,发出阵阵清脆声响。我从他们身旁走过,原来皆是色目人,蓝色的眼睛,铜褐色的须发,白皙泛红的肤色,一边用着好奇而惊叹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周围的一切,一边叽里咕噜地和同伴交谈。
在这样世界里,看到这样商旅打扮的异族人士,我心中的震撼还是不小的。我从前见到过的外国人,都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可是眼前所见的,大概属于马可波罗吧。看来眼前的这个地方,不仅仅有古代中国的镜像异世,还有海外异国贸易来朝,是个好现象,商业贸易繁荣,通商海外,也是国力不弱的一个表现,而对老百姓来讲,总不是坏事。
城中有一条内河,叫康安河,几十丈宽,从城郭的东南角引入,绕过城中心,向城的西面蜿蜒而去,我站在横跨康安河的虹桥之上,看着河面上大大小小的渔船来来往往,都快挤得水泄不通,靠岸渔船上的渔民船夫,一边把成筐的活鱼鲜虾卸到岸边,一边向岸上的人们吆喝着买卖,讨价还价,一片喧嚣。
来之前就听闻同船的旅客讲,这临康城里,最有名的,要算城东的醉天楼,尤其是此楼的招牌菜之一芙蓉醉虾,更是十分有名,来此城的外地人,大多都会去那里大快朵颐一番。我想这早市上活蹦乱跳的鱼虾,定有不少要送到那楼里去造福苍生的。
走到城的南面,迎面而来的皆是匆匆向城中奔去的人们,我逆着人流,在人群里费力地穿行,不知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这么多人涌上街头,密密麻麻,接踵摩肩,还是,难道每日都如此么?此刻我也并不想多问,只想着快点找到于先生的侄儿才好。
我按照纸片上的地址,三牛巷北甲二十八号,七弯八拐,沿途又问了两个路人,终于来到了两扇乌漆剥落的木门前,门边挂了一个两尺来长的木牌,上书:魏记浣衣。
就是这里,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