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字相传是黄帝的史官叫仓颉的造的。这仓颉据说有四只眼睛,他看见了地上的兽蹄儿鸟爪儿印着的痕迹,灵感涌上心头,便造起文字来。文字的作用太伟大了,太奇妙了,造字真是一件神圣的工作。但是文字可以增进人的能力,也可以增进人的巧诈。仓颉泄漏了天机,却将人教坏了。所以他造字的时候,“天雨粟,鬼夜哭。”人有了文字,会变机灵了,会争着去作那容易赚钱的商人,辛辛苦苦去种地的便少了。天怕人不够吃的,所以降下米来让他们存着救急。鬼也怕这些机灵人用文字来制他们,所以夜里嚎哭; 文字原是有巫术的作用的。但仓颉造字的传说,战国末期才有。那时人并不都相信;如《易·系辞》里就只说文字是“后世圣人”造出来的。这“后世圣人”不止一人,是许多人。我们知道,文字不断地在演变着;说是一人独创,是不可能的。《系辞》的话自然合理得多 。
“仓颉造字说”也不是凭空起来的。秦以前是文字发生与演化的时代,字体因世因国而不同,官书虽是系统相承,民间书却极为庞杂。到了战国末期,政治方面,学术方面,都感到统一的需要了,鼓吹的也有人了;文字统一的需要,自然也在一般意识之中。这时候抬出一个造字的圣人,实在是统一文字的预备工夫,好教人知道“一个”圣人造的字当然是该一致的。《荀子·解蔽篇》说,“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也”,“一”是“专一”的意思,这儿只说仓颉是个整理文字的专家,并不曾说他是造字的人;可见得那时“仓颉造字说”还没有凝成定型。但是,仓颉究竟是什么人呢?照近人的解释,“仓颉”的字音近于“商契”,造字的也许指的是商契。商契是商民族的祖宗。“契”有“刀刻”的义;古代用刀笔刻字,文字有“书契”的名称。可能因为这点联系,商契便传为造字的圣人。事实上商契也许和造字全然无涉,但这个传说却暗示着文字起于夏商之间。这个暗示也许是值得相信的。至于仓颉是黄帝的史官,始见于《说文序》。“仓颉造字说”大概凝定于汉初,那时还没有定出他是哪一代的人;《说文序》所称,显然是后来加添的枝叶了。
“文”的字形。在甲骨文、金文的许多字形中,可以看出“文”字表现的就是人的文身。图片采自高明、涂白奎编著《古文字类编(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8页。
识字是教育的初步。《周礼·保氏》说贵族子弟八岁入小学,先生教给他们识字。秦以前字体非常庞杂,贵族子弟所学的,大约只是官书罢了。秦始皇统一了天下,他也统一了文字;小篆成了国书,别体渐归淘汰,识字便简易多了。这时候贵族阶级已经没有了,所以渐渐注重一般的识字教育。到了汉代,考试史、尚书史(书记秘书)等官儿,都只凭识字的程度;识字教育更注重了。识字需要字书。相传最古的字书是《史籀篇》,是周宣王的太史籀作的。这部书已经佚去,但许慎《说文解字》里收了好些“籀文”,又称为“大篆”,字体和小篆差不多,和始皇以前三百年的碑碣器物上的秦篆简直一样。所以现在相信这只是始皇以前秦国的字书。“史籀”是“书记必读”的意思,只是书名。不是人名。
“字”的字形。表现的就是在房子里有一个孩子的情景,意思是生育、养育孩子。图片采自高明、涂白奎编著《古文字类编(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1页。
许慎给他的书取名叫《说文解字》,“说”和“解”的意思也是不一样的。“说”的意思就是“阐释”;而“解”的意思是“判”,就是解剖,其字形的意思是用刀劈开牛角。“说文解字”的意思就是,对于独体的“文”,就进行阐释;对于合体的“字”,就不仅仅阐释其意义,还要对其形体结构进行解剖、分析,弄清每一个部件在记录语词的意义、声音中分别起到了什么作用。
许慎建立了先进的文字研究理论,从字形入手来分析汉字,找到它的本义。他用部首来给汉字分类,便于释义,也便于检索,这种方式一直沿用到今天。他用小篆字体来作为分析字形的基础,将其放在每一个字的字头,同时参考了流传于世的部分古籀文等先秦文字,搜集、保存了当时最全面的字形字库。小篆还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早期文字象形的特征,对于分析字义颇为有利。《说文解字》建立了一套完整而精密的汉字阐释体系,是中国文字学的奠基之作。后代的学者要研究汉字的形音义,研究汉字的发展史,都离不开它。新出土的古文字材料,要进行释读,也仍然要依托它。虽然随着学术的发展、进步和新材料的不断出现,《说文解字》有越来越多的内容被证明是有缺陷的,甚至是不正确的,但是它的经典地位仍然不可动摇,它的参考价值仍然是巨大而不可替代的。
始皇为了统一文字,教李斯作了《仓颉篇》七章,赵高作了《爰历篇》六章,胡母敬作了《博学篇》七章。所选的字,大部分还是《史籀篇》里的,但字体以当时通用的小篆为准,便与籀文略有不同。这些是当时官定的标准字书。有了标准字书,文字统一就容易进行了。汉初,教书先生将这三篇合为一书,单称为《仓颉篇》。秦代那三种字书都不传了;汉代这个《仓颉篇》,现在残存着一部分。西汉时期还有些人作了些字书,所选的字大致和这个《仓颉篇》差不多。其中只有史游的《急就篇》还存留着。《仓颉》残篇四字一句,两句一韵。《急就篇》不分章而分部,前半三字一句,后半七字一句,两句一韵;所收的都是名姓、器物、官名等日常用字,没有说解。这些书和后世“日用杂字”相似,按事类收字——所谓分章或分部,都据事类而言。这些一面供教授学童用,一面供民众检阅用,所收约三千三百字,是通俗的字书。
东汉和帝时,有个许慎,作了一部《说文解字》。这是一部划时代的字书。经典和别的字书里的字,他都搜罗在他的书里,所以有九千字。而且小篆之外,兼收籀文“古文”;“古文”是鲁恭王所得孔子宅“壁中书”及张仓所献《春秋左氏传》的字体,大概是晚周民间的别体字。许氏又分析偏旁,定出部首,将九千字分属五百四十部首。书中每字都有说解,用晚周人作的《尔雅》,扬雄的《方言》,以及经典的注文的体例。这部书意在帮助人通读古书,并非只供通俗之用,和秦代及西汉的字书是大不相同的。它保存了小篆和一些晚周文字,让后人可以溯源沿流;现在我们要认识商周文字,探寻汉以来字体演变的轨迹,都得凭这部书。而且不但研究字形得靠它,研究字音字义也得靠它。研究文字的形音义的,以前叫“小学”,现在叫文字学。从前学问限于经典,所以说研究学问必须从小学入手;现在学问的范围是广了,但要研究古典、古史、古文化,也还得从文字学入手。《说文解字》是文字学的古典,又是一切古典的工具或门径。 [1]
《说文序》提起出土的古器物,说是书里也搜罗了古器物铭的文字,便是“古文”的一部分,但是汉代出土的古器物很少;而拓墨的法子到南北朝才有,当时也不会有拓本,那些铭文,许慎能见到的怕是更少。所以他的书里还只有秦篆和一些晚周民间书,再古的可以说是没有。到了宋代,古器物出土的多了,拓本也流行了,那时有了好些金石图录考释的书。“金”是铜器,铜器的铭文称为金文。铜器里钟鼎最是重器,所以也称为钟鼎文。这些铭文都是记事的。而宋以来发见的铜器大都是周代所作,所以金文多是两周的文字。清代古器物出土的更多,而光绪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九九)河南安阳发现了商代的甲骨,尤其是划时代的。甲是龟的腹甲,骨是牛胛骨。商人钻灼甲骨,以卜吉凶,卜完了就在上面刻字纪录。这称为甲骨文,又称为卜辞,是盘庚(约西元前一三〇〇)以后的商代文字。这大概是最古的文字了。甲骨文、金文,以及《说文》里所谓“古文”,还有籀文,现在统统算作古文字,这些大部分是文字统一以前的官书。甲骨文是“契”的;金文是“铸”的。铸是先在模子上刻字,再倒铜。古代书写文字的方法除“契”和“铸”外,还有“书”和“印”,因用的材料而异。“书”用笔,竹木简以及帛和纸上用“书”。“印”是在模子上刻字,印在陶器或封泥上 。古代用竹木简最多,战国才有帛;纸是汉代才有的。笔出现于商代,却只用竹木削成。竹木简、帛、纸,都容易坏,汉以前的,已经荡然无存了。 [2]
造字和用字有六个条例,称为“六书” [3] 。“六书”这个总名初见于《周礼》,但六书的各个的名字到汉人的书里才见。一是“象形”,象物形的大概,如“日”“月”等字。二是“指事”,用抽象的符号,指示那无形的事类,如“ ”(上)“ ”(下)两个字,短画和长画都是抽象的符号,各代表着一个物类。“ ”指示甲物在乙物之上,“ ”指示甲物在乙物之下。这“上”和“下”两种关系便是无形的事类。又如“刃”字,在“刀”形上加一点,指示刃之所在,也是的。三是“会意”,会合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为一个字,这一个字的意义是那几个字的意义积成的,如“止”“戈”为“武”,“人”“言”为“信”等。四是“形声”,也是两个字合成一个字,但一个字是形,一个字是声;形是意符,声是音标。如“江”“河”两字,“氵”(水)是形,“工”“可”是声。但声也有兼义的。如“浅”“钱”“贱”三字,“水”“金”“贝”是形,同以“戋”为声;但水小为“浅”,金小为“钱”,贝小为“贱”,三字共有的这个“小”的意义,正是从“戋”字来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都是造字的条例;形声最便,用处最大,所以我们的形声字最多。
“武”的字形。图片采自高明、涂白奎编著《古文字类编(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02页。
五是“转注”,就是互训。两个字或两个以上的字,意义全部相同或一部相同,可以互相解释的,便是转注字,也可以叫作同义字。如“考”“老”等字,又如“初”“哉”“首”“基”等字;前者同形同部,后者不同形不同部,却都可以“转注”。同义字的孳生,大概是各地方言不同和古今语言演变的缘故。六是“假借”,语言里有许多有音无形的字,借了别的同音的字,当作那个意义用。如代名词,“予”“汝”“彼”等,形况字“犹豫”“孟浪”“关关”“突如”等,虚助字“于”“以”“与”“而”“则”“然”“也”“乎”“哉”等,都是假借字。又如“令”,本义是“发号”,借为县令的“令”;“长”本义是“久远”,借为县长的“长”。“县令”“县长”是“令”“长”的引申义。假借本因有音无字,但以后本来有字的也借用别的字。所以我们现在所用的字,本义的少,引申义的多,一字数义,便是这样来的。这可见假借的用处也很广大。但一字借成数义,颇不容易分别。晋以来通行了四声,这才将同一字分读几个音,让意义分得开些。如“久远”的“长”平声,“县长”的“长”读上声之类。这样,一个字便变成几个字了。转注假借都是用字的条例。
“武”的字形。图片采自陈炜湛《古文字趣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第157页。
象形字本于图画。初民常以画记名,以画记事;这便是象形的源头。但文字本于语言,语言发于声音,以某声命物,某声便是那物的名字。这是“名”;“名”该只指声音而言。画出那物形的大概,是象形字。“文字”与“字”都是通称;分析的说,象形的字该叫做“文”,“文”是“错画”的意思 。“文”本于“名”,如先有“日”名,才会有“日”这个“文”;“名”就是“文”的声音。但物类无穷,不能一一造“文”,便只得用假借字。假借字以声为主,也可以叫做“名”。一字借为数字,后世用四声分别,古代却用偏旁分别,这便是形声字。如“ ”本像箕形,是“文”,它的“名”是“ ”。而日期的“期”,旗帜的“旗”,麒麟的“麒”等,在语言中与“ ”同声,却无专字,便都借用“ ”字。后来才加“月”为“期”,加“ ”为“旗”,加“鹿”为“麒”,一个字变成了几个字。严格地说,形声字才该叫做“字”,“字”是“孳乳而渐多”的意思。 象形有抽象作用,如一画可以代表任何一物,“ ”(上)、“ ”(下)、“一”、“二”、“三”其实都可以说是象形。象形又有指示作用,如“刀”字上加一点,表明刃在那里。这样,旧时所谓指事字其实都可以归入象形字。象形还有会合作用,会合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分子,表示一个意义;那么,旧时所谓会意字其实也可以归入象形字。但会合成功的不是“文”,也该是“字”。象形字、假借字、形声字,是文字发展的逻辑的程序,但甲骨文里三种字都已经有了。这里所说的程序,是近人新说,和“六书说”颇有出入。六书说原有些不完备不清楚的地方,新说加以补充修正,似乎更可信些。 [4]
秦以后只是书体演变的时代。演变的主因是应用,演变的方向是简易。始皇用小篆统一了文字,不久便又有了“隶书”。当时公事忙,文书多,书记虽遵用小篆,有些下行文书,却不免写得草率些。日子长了,这样写的人多了,便自然而然成了一体,称为“隶书”;因为是给徒隶等下级办公人看的。这种字体究竟和小篆差不多。到了汉末,才渐渐变了,椭圆的变为扁方的,“敛笔”变为“挑笔”。这是所谓汉隶,是隶书的标准。晋唐之间,又称为“八分书”。汉初还有草书,从隶书变化,更为简便。这从清末以来在新疆和敦煌发现的汉晋间的木简里最能见出。这种草书,各字分开,还带着挑笔,称为“章草”。魏晋之际,又嫌挑笔费事,改为敛笔,字字连书,以一行或一节为单位。这称为“今草”。隶书方整,去了挑笔,又变为“正书”。这起于魏代。晋唐之间,却称为“隶书”,而称汉隶为“八分书”。晋代也称为“楷书”。宋代又改称为“真书”。正书本也是扁方的,到陈隋的时候,渐渐变方了。到了唐代,又渐渐变长了。这是为了好看。正书简化,便成“行书”,起于晋代。大概正书不免于拘,草书不免于放,行书介乎两者之间,最为适用。但现在还通用着正书,而辅以行草。一方面却提倡民间的“简笔字”,将正书行书再行简化;这也还是求应用便利的缘故。 [5]
[参考资料]
《说文解字》叙。
容庚《中国文字学》。
陈梦家《中国文字学》稿本。
【补充参考书目】
【汉】许慎撰,【宋】徐铉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
【汉】许慎撰,【宋】徐铉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5年。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华书局,2013年。
胡安顺主编《说文部首段注疏义》,中华书局,2018年。
汤可敬《说文解字今释(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
陆宗达《说文解字通论》,中华书局,2015年。
黄天树《说文解字通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13年。
高明《中国古文字学通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
【思考题】
1.许慎《说文解字》是一部什么书?有哪些内容?在文字学史上有什么意义?
2.结合学过的汉字,谈谈你对“六书”的认识。
3.你对汉字的奥秘感兴趣吗?是否愿意也学着通过甲骨文、金文、战国简帛文字、小篆的字形,去探讨一下汉字的本来意义和后来的引申、演变的过程呢?
[1]
许慎(约58—约147),字叔重,东汉著名的古文经学家、文字学家,汝南召陵(今河南漯河召陵)人。他从小就博览经籍,当时的人们称赞他说:“五经无双许叔重。”他在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写出了《说文解字》的初稿,后来又用了二十余年的时间进行修改增补,到汉安帝建光元年(121)最终完成,让他的儿子许冲进献给朝廷。
《说文解字》是中国第一部按照部首编排的字典,全书共分540个部首,收字9353个,另有“重文”(即异体字)1163个,共10516字。许慎从汉字的结构上来对其加以分析,把它们分为“文”“字”两类。“文”指独体字,如:日、月、水、火、山、人、木、工。“字”指合体字,也就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独体字合成的字,如:明、江、休、投、美。“文”的本义是“文身”,引申为“花纹”。最先的象形图案,就是类似于花纹的东西,从其发展而来的独体字,就称为“文”。而“字”的本义是生育、养育、哺乳,因为合体字是从独体的“文”生育出来的,所以叫作“字”。到了后世,“文”“字”意义趋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已经没有区别,但是在发展的早期,它们是完全不同的。
[2]
许慎没有见过甲骨文,金文、战国竹木简和帛书上的文字应该也见得很少,这是时代条件的局限。因此,他只能主要依托小篆来研究字形结构,也就不可避免地犯了一些错误。从19世纪末甲骨文被发现至今,考古发掘取得了很大进展,许多商周金文、战国乃至秦汉三国的文字材料纷纷出土,极大推进了我们对于古文字的认识,并进而使我们加强了对上古时代历史、文化的了解。《经典常谈》写作于1942年,朱自清说“竹木简、帛、纸,都容易坏,汉以前的,已经荡然无存了”,是因为他没能看见此后陆续出土的大量汉之前的帛书、简牍材料,如长沙子弹库楚帛书、信阳楚简、望山楚简、包山楚简、郭店楚简、上博简、清华简、云梦秦简、里耶秦简等。
但是,对于这些古文字的释读,仍然是很困难的。甲骨文目前已经发现大约四千五百个单字,但是能够释读出来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
[3]
“六书”之名,最早见于战国时的著作《周礼·地官·保氏》,但是《周礼》并没有具体说明其内容。汉代学者班固、郑众、许慎都对“六书”的名称做了记录,但是其名称和次序并不完全一致。清代以后,学者们一般采用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排列的次序,和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所定的名称。这样,“六书”的次序及名称如下:
1.象形 2.指事 3.会意 4.形声 5.转注 6.假借
我们在这里引用一下许慎《说文解字·叙》对于“六书”的论述:
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㧑,“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六书”是一个理论体系,用来说明汉字是如何记录汉语的。清代学者戴震在其《六书论》中做了一个归纳,认为前面四种“象形”“指事”“会意”“形声”都是字之“体”,也就是创造新字的方法;而后面两种“转注”“假借”则是字之“用”,并不创造新字,而是对已有的字的运用。
许慎用来当作会意字代表的“武”“信”二字,其实都有问题。现代大多数的学者都认为“信”本是从“言”“人”声的形声字,并非会意字。而“武”字情况则更加复杂。《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在晋楚邲之战中大败晋军之后,楚庄王说了一段名言:“夫文,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从字形来看,止、戈合在一起就是武。楚庄王把“止”解释为制止、止息,他口中的“止戈为武”,意思就是,能够制止战争,才叫作“武”。战争的目的是制止战争、消灭战争。楚庄王的这段话非常符合儒家的理念,后来广泛流传,深入人心。许慎也就据此把“武”作为会意字的代表。但是,“武”字的本义并非如此。
“武”字确实是从“止”从“戈”的。在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字形中,它都是由“止”和“戈”两个独体字组成的,只不过在隶书以后,戈的右边一撇被挪到了左上方,渐渐变成了一横,使得字形不易辨认了。
但这里的“止”字的本义是脚趾,也可以指足,引申为前进、行动。把“止”和“戈”两个独体字拼在一起,意思是人手里拿着武器前进,这是为了进行征伐、示威,而不是为了制止干戈之事。直到今天,汉语中“武”字的含义都是很明确的,勇武、威武、神武、武力、武功、武将、武库、武艺,以及文武双全、文治武功、文韬武略、整军经武等等,在这些词汇中,“武”都是勇力、战斗的代名词,往往与“文”相对应。楚庄王的说法,并不是对它的准确解释,可以说,恰好说反了。但因为这种解释包含了一种有价值的军事哲学思想,就是珍爱和平、控制武力、制止战争,所以被人们广泛接受并传诵。不过,这种军事哲学明显不是最初造字者所要表达的意思。人类只有在经历了漫长而丰富的战争实践之后,进行深刻反思,才能产生这种抽象的哲学思辨。造字者恐怕很难有这样的思维高度。
如果按照“武”的本义来看,它真的是会意字吗?能不能算是一个象形字呢?好像两种说法都可以说得通。在现代文字学家看来,象形、指事、会意三者之间的界线并不是特别明显。
[4]
许慎对转注的解释是:“建类一首,同意相受。”直接翻译为今天的话,大概是说,建立一个统一的部首,在这个部首下,意思相同的字可以互相通用。但是“转注”二字的具体含义,以及许慎的这种解释,都比较模糊含混,不太容易理解。后代的学者们众说纷纭,仍然没有一个令大家都满意的结论。当代著名文字学家裘锡圭认为,“在今天研究汉字,根本不用去管转注这个术语。不讲转注,完全能够把汉字的构造讲清楚。”[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07页]主张撇开转注问题,不要再去为它花费精力。
而假借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法。所谓假借,就是借用某个字或者某种事物的图形,作为表音符号,来记录跟这个字或这种事物的名称同音或音近的词。汉语中假借字很多。比如“花”字,本来是指植物的繁殖器官,此时它是一个形声字。但是我们今天经常说“花钱”“花时间”,这里的“花”就是一个假借字,借用了发音相同的“花”字,来表达一个全新的意思。其实这和我们喜欢玩的许多文字游戏,如谜语、歇后语中的“谐音”,都是同一个道理。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给假借字下的定义是:“本无其字,依声托事。”这好像与我们今天的定义有些类似。但是,许慎用来为假借字举例的“令”“长”二字,却并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假借字。它们只能用来说明语义的引申。“令”本来的意思是“命令”,后来引申为官名,比如“中书令”“尚书令”“郎中令”“县令”。“长”本来是长短的“长”(cháng),后来引申为少长的“长”(zhǎng),并进一步引申为官名之“长”,比如“左庶长”“亭长”“队长”“保长”“省长”“市长”“村长”“军长”。这给后代学者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惑。大概汉代学者对于引申和借字表音,并没有很严格的区分,只要是用某个字表示与其本义不同的意义,他们就认为算是假借了。
另外,今天我们常常说的“通假字”,是指有本字的假借,不符合许慎的原始定义,但是从用字的方法来看,与本无其字的假借是完全一样的,所以也可以算入假借一类。
“六书”说的提出,是有很大的历史功绩的。后来的历代学者都将其奉为圭臬,不敢违背,只敢提出各种解释。但是到了现代,文字学家们对“六书”的缺陷认识得越来越充分,意识到它已经成为了文字学发展的桎梏。1935年,唐兰在《古文字学导论》中批评“六书说”,认为它并不像从前学者们所想象的那么完善,而是很粗疏的。他提出了“三书说”:象形、象意、形声。1956年,陈梦家在《殷墟卜辞综述》一书中,修正了唐兰的意见,提出新的“三书说”:象形、假借、形声。其实早在抗战期间,他在西南联大讲授“中国文字学”课时,就提出了这个见解。朱自清正是参考了陈梦家《中国文字学》尚未正式出版的稿本,而写了上面一段。这是当时最新的研究成果。
1988年,裘锡圭在《文字学概要》中认为,陈梦家的“三书说”基本上是合理的,不过象形字应该改为表意字,因为“象形”并不能概括全部表意字。所以他提出自己的“三书说”:表意、假借、形声。此外,还有的学者提出了“二书说”等其他理论。
[5]
秦始皇用小篆统一了全国的文字,虽然使得战国字形的丰富性被消灭,但是对于文字的规范、文化的整合、文献的传承、政治的统一有着重大的意义。此时中国文字已经完全成熟,后面的变化主要就是书写方式的变化了。这一段就是简略地介绍了一下书体演变史。
“敛笔”指的是在笔画的末尾往回收,不出锋,我们今天叫作“回笔”。“挑笔”则是指在笔画的末尾往上挑起出锋,隶书的横、捺两种笔画往往是这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