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阅读《喧哗与骚动》时,一上来就会对写作技巧的奇特感到突兀。为什么福克纳要把故事的时间打碎,又把碎片搅乱呢?为什么朝这个小说世界打开的第一扇窗户竟是一个白痴的意识呢?读者忍不住要去寻找故事的线索,为自己重建时间顺序:“杰生和卡罗琳·康普生有三男一女。女儿凯蒂与达尔顿·艾密司有染后怀孕,不得不赶紧去找个丈夫……”读者到这里就会停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在讲另一个故事:福克纳并非先构思好一个有条理的情节,然后再像洗牌一样把它打乱,他舍此没有别的叙述方法。在古典小说中,故事情节总有一个焦点,如卡拉马佐夫家父亲被害,如《伪币制造者》 中爱德华与贝尔纳相会。但是在《喧哗与骚动》中却找不到这种焦点。是班吉被阉割吗?是凯蒂不幸的私情吗?是昆丁的自杀吗?是杰生对他外甥女的仇恨吗?每一段情节只要遇上我们的目光,便会自己张开,让我们看到它后面的其他情节,所有的情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故事没有进展:是我们在每个字底下发现故事,它像一个见不得人的、碍手碍脚的东西躲在那里,其浓缩程度则视不同场合而异。如果认为这些反常做法不过是无谓地卖弄技巧,那就错了:一种小说技巧总与小说家的哲学观点相关联。批评家的任务是在评价小说家的技巧之前首先找出他的哲学观点。显然,福克纳的哲学是一种时间哲学。
人的不幸在于他被时间制约。“人者,无非是其不幸的总和而已。你以为有朝一日不幸会感到厌倦,可是到那时,时间又变成了你的不幸了。” 这是这部小说的真正主题。如果说福克纳采用的技巧乍一看似乎是对时间的否定,那是因为我们把时间和时序混为一谈了。是人发明了日期和时钟。“经常猜测一片人为的刻度盘上几根机械指针的位置,这是心智有毛病的征象,父亲说,这就像出汗一样,也是一种排泄。” 要理解真正的时间,必须抛弃这一人为的计时尺度,它什么也测不出来:“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咔嗒咔嗒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 所以昆丁砸毁他的手表这一动作具有象征意义:它使我们进入没有钟表的时间。白痴班吉的时间也是没有钟表的,因为他不识钟表。
这样出现的时间,是现在。这个现在不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乖乖地就位并成为两者的理想界线的那个时间:福克纳的现在本质上是灾难性的;它像贼一样逼近我们的事件,怪异而不可思议,——它来到我们跟前又消失了。从这个现在再往前,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未来是不存在的。现在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它赶走另一个现在;这是一个不断重新计算的总数。“还有……还有……再还有……”福克纳像多斯·帕索斯一样把他的叙述当作演算加法,不过他做得要巧妙得多。小说中的行动即使从行动主体的角度来看,在进入现在的同时就爆炸分裂,散落在四处:“我来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面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碴儿接住,把它们放在烟灰缸里,把表针拧下来也扔进了烟灰缸。表针还在嘀嗒嘀嗒地走。” 这一现在的另一特点是 陷入 。我用这个词是因为找不到更恰当的词来表示这一无定形的妖魔的某种静止的运动。在福克纳的小说里,从来不存在进展,没有任何来自未来的东西。现在并非首先曾经是一种未来的可能性,就像我的朋友先是 我期待的那个人 ,随后他终于来临那样。不:福克纳的现在无缘无故地出现然后陷入。这一陷入并非一种抽象的看法:福克纳在事物本身中看到它,并且设法让我们也感到它:“列车拐弯了,机车喷发出几下短促的、重重的爆裂声,[他和骡子就那样平稳地离开了视域,]还是那么可怜巴巴,那么有永恒的耐心,那么死一般的肃穆……” 还有下文:“马车虽然重,马蹄却迅速地叩击着地面,轻快得犹如一位女士在绣花, 像是没有动,却一点一点地在缩小 ,跟一个踩着踏车被迅速地拖下舞台的角色似的。” 福克纳似乎就是在事物的中心抓住一种被冻结的速度:他碰到一些喷发出来的、凝固成水柱似的东西,这些水柱失色、后退、缩小但依然不动。
然而这个不易捉摸、不可思议的静止状态还是可以被抓住,并形诸思想的。昆丁可以说:我把手表砸坏了。只不过,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动作已成为 过去 。过去是可以有称谓、被叙述,并在某种程度上固定为概念或被心灵认出来的。我们在谈到《萨托里斯》时已经指出,福克纳总是当一个事件已经发生后才告诉我们这个事件。在《喧哗与骚动》里一切都在幕后进行:什么也没有发生,却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能使我们理解他的一个主人公这种奇怪的表述方式:“我现在不存在,我过去存在。”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克纳可以把人写成一个没有未来的总体:“他对各地气候取得的经验的总和”“他的不幸的总和”“他有的一切的总和”;我们在每一瞬间都能画一条线表示到此为止,因为现在不过是没有规律可循的传闻,不过是过去将来时。福克纳看到的世界似乎可以用一个坐在敞篷车里朝后看的人看到的东西来比拟。每一刹那都有形状不定的阴影在他左右出现,它们似闪烁、颤动的光点,当车子开过一段距离之后才变成树木、行人、车辆。在这一过程中过去成为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现实:它轮廓分明、固定不变;现在则是无可名状的、躲闪不定的,它很难与这个过去抗衡:现在满是窟窿,通过这些窟窿,过去的事物侵入现在,它们像法官或者像目光一样固定、不动、沉默。福克纳的独白使我们想起坐飞机遇上许多空潭;每逢一个空潭主人公的意识就“堕入过去”,重新升起,再行堕入。现在并不存在,它老在变;一切都是 过去的 。在《萨托里斯》里过去叫作“故事”,因为这都是些经过加工的家族回忆,也因为福克纳还没有找到他的技巧。在《喧哗与骚动》中,这个过去更带有个人性,更游移不定。但是过去纠缠不放福克纳的人物,有时它甚至掩盖了现在——于是现在在影子里行进,像一条地下河流,当它重新露出地面时它自己也变成过去了。当昆丁惹怒布兰特时 ,他自己毫无觉察:他在重温自己与达尔顿·艾密司的吵架。而当布兰特揍他的时候,这场打架又被昆丁过去与艾密司那场打架所覆盖、隐藏。后来当施里夫 将叙述 布兰特怎样打了昆丁时,他将描述这个场景是因为它已变成过去,——但是当这幕场景在现在发生时,它不过是隐隐约约的悄悄滑过去的事情。有人跟我讲过一位变得痴呆的中学学监,他的记忆像一只打坏了的表,永远停在四十岁上。他已六十岁了,但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他最后的回忆是中学的院子以及他每天在顶棚下兜圈子。所以他就借助这最终的过去来解释现在,整天围着桌子转,自以为在监视学生课间休息。福克纳的人物就是这个样子。更糟的是他们的过去本是有条有理的,却不按时间顺序排列,而是根据情感散列为星辰。无数沉默的天体围绕几个中心主题(凯蒂的怀孕,班吉的被阉割,昆丁的自杀)旋转。于是时序就成为荒谬的,“时钟愚蠢地转圈子报时”也是荒谬的:因为过去的次序是情感的次序。我们切不要相信,现在一经过去就变成我们最切近的回忆。现在经历的变化可以把它沉到记忆最深处,也可以让它浮出水面;只有它本身的密度和我们生活的悲剧意义能决定它的沉浮。
以上说的就是福克纳的时间的性质。我们是否承认它呢?这个现在非语言所能形容,像漏船一样到处进水,过去突然侵入现在,感情的次序与理性的次序相对立,后者虽然遵照年代顺序但缺乏现实性,记忆千奇百怪、断断续续,但反复涌现,心潮时起时伏……这一切难道不就是马赛尔·普鲁斯特失而复得的时间吗?我并非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差别:譬如说我知道,对于普鲁斯特来说,解脱存在于时间本身之中,在于过去全部重现。对于福克纳来说,恰恰相反,很不幸过去从来没有丢失,它始终在那里,死死地缠住我们。我们逃避现时世界的唯一方法是神秘的出神忘形。神秘主义者总是一个企求忘记什么东西的人:他想忘记自我,更一般地说想忘记语言或其形象化的表现。福克纳需要忘记的是时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reductio ad absurdum ,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 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 ,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 《八月之光》中被追捕的黑人正因为忘了时间,才突然获得一种奇特的、残酷的幸福:“这不是在你认识到任何东西——宗教、骄傲、任何其他——都帮助不了你的时候,而是在你认识到你不需要任何帮助的时候。” 不过对于福克纳和对于普鲁斯特一样,时间首先是 起分离作用的东西 。我们记得普鲁斯特的主人公们因不能做到像过去一样相爱而感到惊愕,记得《悠游卒岁录》里的情侣们拼命抓住他们害怕消逝但又知道必将消逝的热情。在福克纳的作品中可以找到同样的焦虑:“人们是做不出这样可怕的事来的,他们根本做不出什么极端可怕的事来的,今天认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们甚至都记不起来了” 。还有:“一种爱或一种哀愁会是一种事先没有计划便购买下来的债券,它是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自己成长起来的,而且是事先不给信号就涌进了自己的记忆并被当时正好当道的任何一种牌号的神所代替的” 。说实话,普鲁斯特的小说技巧 本应该 也是福克纳的技巧,它是福克纳的哲学在逻辑上的必然产物。但是福克纳是个迷途者,正因为他感到自己迷失了方向,他就不怕冒险,把自己的思想推向极端。普鲁斯特是古典主义者,又是法国人;法国人就是迷路也不会走得很远,他们总能回到正路上来。动人的文采,对清晰观念的爱好以及理智主义迫使普鲁斯特至少保留时间顺序的外表。
应该在一种很普遍的文学现象中寻找这两位作家之所以接近的深刻理由:当代多数大作家,普鲁斯特、乔依斯、多斯·帕索斯、福克纳、纪德和弗吉尼亚·沃尔夫,都曾经企图以自己的方式割裂时间。有的人把过去和未来去掉,于是时间只剩下对眼前瞬间的纯粹直觉;另一些人,如多斯·帕索斯,把时间变成一种死去的、封闭的记忆。普鲁斯特和福克纳干脆砍掉时间的脑袋,他们去掉了时间的未来,也就是行动和自由那一向度。普鲁斯特的主人公们什么也不去做;他们诚然在作预测,但是他们的预见紧贴在他们身上,不能化作桥梁跨越现在;这都是些白日梦,遇到现实就逃之夭夭。阿尔贝蒂娜出现时不是人们期待的那个人,而期待也不过是局限于一瞬间的一场小小的无关紧要的骚动。至于福克纳的主人公们,他们从不预见什么;汽车把他们脸朝后带走。给昆丁的最后一天投上漆黑阴影的那个将要发生的 自 杀不在人的选择范围;昆丁没有一秒钟想到他可以不 自 杀。这个自杀是一堵岿然不动的墙,一件 物 ,昆丁倒退着向它接近,他不愿意,也不能够思考它:“你仿佛只把它看作是这样一种经验,它可以说是一夜使你白了头而根本没改变你的形态。”它不是你 选择去干的事情 ,它是一种宿命;在它失去它作为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性质的同时,它就不再在未来中存在;它已经成为现在,而福克纳的全部艺术旨在向我们暗示,昆丁的独白和他最后的散步 已经是 他的自杀。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解释这个奇怪的悖论:昆丁想着自己的最后一天时把这当作过去的事。好像是某人在回忆。但是,既然主人公最后的思想跟他的回忆的爆裂和消灭几乎是重合的,到底是谁在回忆呢?应该回答说,小说家的技巧在于他把哪一个时间选定为现在,由此开始叙述过去。正如萨拉克鲁 在《阿拉斯的陌生女人》中一样,福克纳把死亡这一短得不能再短的瞬间选定为现在。所以,当昆丁的记忆开始列举他的各种印象(“我隔墙听到施里夫眠床的弹簧声,然后是他的拖鞋在地板上的沙沙声。我起来……”)时, 他已经死了 。在艺术上下了那么多功夫,事实上也是耍了那么多不诚实的手段,目的只是为了取代作者缺乏的对未来的直觉。这下子一切都明白了。首先是时间的不合理性得到解释了:现在既然是不期然的、不定形的,它只有借助加重回忆才能明确自身。我们也认识到持续时间 是“人类特有的不幸”。假如未来有真实性,那么时间离开过去, 趋近 未来;但是,如果你取消了未来,时间就成了仅起分离作用,把现在从它自身份割开来的东西:“想到你将来不会像这样痛苦,你就再也不能忍受这个想法。”人毕生与时间斗争,时间像酸一样腐蚀人,把他与自己割裂开,使他不能实现他作为人的属性。一切都是荒唐:“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人的时间是否没有未来呢?我知道铁钉、土块、原子的时间处于永恒的现在之中。但人是否是一个能思想的钉子呢?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像投入硫酸池一样把人投入宇宙时间,星云、行星、第三纪的皱褶和各种动物种类的时间,然后讨论这个问题,那么答案是明显的。不过,如果我们相信时间是从外部加给意识的,那么像这样在一个个瞬息之间推来搡去的意识应该 首先 是意识, 然后 才取得时间属性。意识只有通过把它变为意识的同一运动变成时间,才能“存在于时间之中”;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它必须“时间化”。于是就不允许在每一现在时让人停下来,把他定义为“他有的一切的总和”;相反,意识的本性决定它自动向前投往未来;我们只能通过它将来是什么来理解它现在是什么,它通过自身的可能性规定它现在的存在: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可能性的沉默的力量”。福克纳式的人被剥夺了可能性,只能通过他的过去来解释他的现在,你不会和他认同的。请你努力把握自己的意识并且去探测它,你会发现它是虚空,你在这里面只能找到未来。我说的甚至不是你的计划和期待:即便是在你眼前闪过的一个动作,只有在你计划把它延伸到它自身之外,你自己之外,在未来中完成它的情况下,它对你才有意义。你看不见这只茶杯的底——你做完一个动作就可以看见它,但是你还没有去做;这张白纸的背面你也看不见(但是你可以把它翻过来)。茶杯、白纸、所有我们周围的稳定、浑成的东西都在未来中展示它们最直接、最厚实的性质。人不是他有的东西的总和,而是他还没有的东西,他可能有的东西的总汇。既然我们是这样沉浸在未来之中的,现在的未定型的粗暴性岂不因此得到缓和?事件并非像贼一样向我们袭来,既然它从其本性来说是一种已成过去的未来。而历史学家为了解释过去,他的任务难道不是首先寻找这一过去在未来引起的后果?福克纳在人生中看到的那种荒谬性,恐怕是他自己事先加上去的。这倒不是说人生不是荒谬的,但那是另一种荒谬。
那么福克纳和其他许多作者为什么选择了这种如此不像小说又如此不真实的荒谬性呢?我以为要从我们现在生活的社会状况中去找原因。我觉得福克纳的绝望感先于他的哲学:对他和对我们大家一样,未来已被挡住。我们看到的一切,我们经历的一切,都促使我们说:“不能老这样下去了”,然而变革很难设想,除非它采取灾难的形式。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可能发生革命的时代,福克纳就用他出众的艺术来描绘一个正在死于衰老的社会以及我们在这个社会里感到的窒息。我喜爱他的艺术,但我不相信他的哲学:被挡住去路的未来仍是一种未来:“即使人的实在‘前面’再也没有什么了,即使它把账都清了”,人的实在的存在仍然取决于这“本身的提前”。譬如说吧,失去一切希望也不至于剥夺人类现实的各种可能性,这不过是“面对这种种可能性的一种 存在 方式” 。
一九三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