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点钟,经过长时间漫步,大家应该饿了。几位艺术家早已饥肠辘辘,伴随着肠胃的集体痉挛,他们一致认为,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去吃午饭。
卡利斯图斯·蒙巴尔颇有同感。和贵宾们一样,他也要满足日常需求,恢复体力。那么,是否要返回精益酒店呢?
是的。因为,看上去,这座城市的饭馆似乎并不太多。而且,显然,各家饭馆更愿意闭门谢客,似乎不大欢迎来自新旧两个世界的游客登门。
仅仅几分钟,一辆无轨电车就把这群饿汉送回旅馆,坐到了丰盛的餐桌旁。与乏味的美国式午餐大相径庭,面前的美食令艺术家们颇感意外,各种菜肴花样繁多:烹饪考究的牛肉或羊肉、娇嫩可口的家禽肉,以及新鲜美味的鱼肉。除此之外,与联邦各地餐馆提供的冰水不同,这里提供的是各种啤酒,以及生长在梅多克
和勃艮第
山丘地区,沐浴过法兰西阳光的葡萄制成的十年佳酿。
对于这顿午餐,潘希纳和弗拉斯科林吃得津津有味,塞巴斯蒂安·佐恩与伊弗内斯同样心满意足……理所当然地,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坚持请客买单,艺术家们如果坚辞不受,倒显得不近人情。
与此同时,这个美国佬继续唠唠叨叨,让自己可爱的天性一展无遗。他聊到了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唯独回避了宾客们最关心的那个问题——这座独立的城市究竟是个啥情况,他为何始终回避说出城市的名字。音乐家们还得耐心等待,到此行结束的时候,美国佬总要揭开谜底。他会不会存心想让四重奏乐队迷恋陶醉,以至于错过开往圣迭戈的火车?……不至于。于是,饱餐之后,大家继续开怀畅饮,一边喝着热茶、咖啡,以及甜酒,一边品尝甜点。就在即将结束时,传来一声轰鸣,震得旅馆玻璃簌簌颤抖。
“什么情况?……”伊弗内斯跳起来,问道。
“先生们,请别担心,”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回答道,“这是观象台的炮声。”
“如果它是在正午开炮,”弗拉斯科林看了一下手表,插嘴道,“我可以确定,它迟到了……”
“不,中提琴手先生,这里的太阳和别的地方一样,不会迟到!”
说到这儿,这位美国人的嘴角泛起一丝古怪的微笑,夹鼻眼镜后面的双眸炯炯有神,与此同时,他还搓了搓双手。这一切,让人不禁认为,他在为自己的“恶作剧”而自鸣得意。
与同伴们相比,弗拉斯科林并未因为这顿美餐而丧失警惕,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对方,禁不住满腹狐疑。
“走吧,我的朋友们——请允许我使用这个友好的称呼,”美国人用极为和蔼的语气补充说道,“我们还要参观这座城市的第二个部分,倘若让你们遗漏掉任何一处细节,我将懊悔莫及!时间已经十分紧迫……”
“开往圣迭戈的火车应该几点钟出发?……”塞巴斯蒂安·佐恩询问道,他十分担心,千万别因为迟到而无法履约。
“是的……几点钟出发?……”弗拉斯科林再次强调道。
“噢!……要到晚上呢,”卡利斯图斯·蒙巴尔眨了眨左眼,回答道,“来吧,各位来宾,来吧……有我做向导,你们绝不会后悔!”
面对如此殷切的邀请,谁能拒绝?四位艺术家离开了精益旅馆大堂,沿着人行道,悠然漫步。看来,他们一定是喝了太多的葡萄酒,因为,他们感到双腿略微有些颤抖,脚下的大地正在轻微移动。然而,此刻,他们并没有踏上身旁正在运行的移动人行道。
“哎!哎!……扶着点儿,莎迪翁
!”殿下步履蹒跚地叫喊着。
“我觉得,我们喝得有点儿多!”伊弗内斯抹了抹额头,插嘴道。
“好吧,各位来自巴黎的先生,”美国人关心地说道,“咱们下不为例!……这次畅饮,权当对你们表示欢迎……”
“确实,我们十分尽兴
!”潘希纳说着,心情极为愉快,完全心领了对方的好意。
在卡利斯图斯·蒙巴尔的引导下,他们顺着一条大道走到了另一个街区。在这里,热闹的街景完全是另一番气象,氛围与清教徒
的主张格格不入。让人觉得,似乎突然从联邦的北部各州,穿越到了南部各州,从芝加哥
穿越到新奥尔良
,从伊利诺斯
,来到了路易斯安那
。与新教徒居住的街区相比,这里商店的顾客更多,居民住宅更为新颖别致,宅邸,或者说家族住宅更为舒适,旅馆同样豪华,不过,外观更招人喜爱。这里居民的神态,包括步态和举止,也大相径庭。这一切令人不禁想到,这座城市具有双重性,就好像某些星球,两个部分并非一个围绕另一个旋转,而是并驾齐驱。
一行人已经来到这个区的中心地带,驻足在靠近第十五大道中段的地方,此时,伊弗内斯叫了起来:
“我的天呀,这儿有一座宫殿……”
“这是科弗利家族的府邸,”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回答道,“纳特·科弗利,与杰姆·坦克顿不相上下……”
“比他还有钱?……”潘希纳问道。
“两人差不多,”美国人说道,“这位从前是新奥尔良的银行家,他有数百个百万美元,钱很多,掰着两手的手指都数不过来!”
“那他得戴一副多么漂亮的手套呀。亲爱的蒙巴尔先生!”
“您说得太对了。”
“那么,这两位名流,杰姆·坦克顿和纳特·科弗利,按照常理……他们是否相互为敌?……”
“至少吧,他们互为竞争对手,相互嫉妒,都想在城市事务方面拥有更多话语权……”
“最终,他们是否会厮杀?……”塞巴斯蒂安·佐恩问道。
“有可能……倘若其中的一个想要吞掉另一个……”
“真有那一天,可是不好消化呀!”殿下回答道。
这句话让卡利斯图斯·蒙巴尔觉得十分有趣,禁不住捧腹大笑。
天主教堂矗立在一片开阔的广场上,老远望去,它那匀称的建筑结构令人赏心悦目。这是一幢哥特式建筑,来访者可以近距离地欣赏它的建筑风格,因为,那些垂直的线条给人以美感,倘若站在远处观赏,反而看不清它的建筑特点。这座圣玛丽教堂的尖顶纤巧精细,圆花窗轻盈别致,火焰式的尖形穹窿精美雅观,双扇格局的窗户造型十分优美,所有这一切,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风格
的哥特式教堂,真漂亮!”伊弗内斯素来爱好建筑学,不禁说道,“蒙巴尔先生,您刚才说得真对,您这座城市的两个部分,毫无相似之处,就连一个区的礼拜堂,与另一个区教堂的风格都大异其趣。”
“然而,伊弗内斯先生,这两个区却是一母同胞……”
“不过……它们不会是同一个父亲吧?……”潘希纳插嘴道。
“不对,……我可爱的朋友们,它们是同一个父亲!只不过,它们被抚育成长的方式截然不同,都是为了迎合某些人的习俗,这些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求安宁、幸福、无忧无虑的生活……无论在旧大陆,还是新大陆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无法找到这样的生活环境。”
“蒙巴尔先生,以阿波罗
的名义起誓,”伊弗内斯回答道:“请您不要过度激发我们的好奇心!……您这样,简直就像吟诵几个唱段中的一句,等了半天才能听到主音
……”
“而且,您这样,让我们的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塞巴斯蒂安·佐恩补充说道:“您承诺过,要向我们说出这座神奇城市的名字,依我看,现在是时候了吧?……”
“还不到时候,我亲爱的贵客们,”美国人扶了扶架在大鼻子上的金丝眼镜,回答道:“请等到我们的漫步结束之后。现在,我们继续……”
弗拉斯科林在充满好奇的同时,隐隐感到一丝担忧,于是说道:“在继续散步之前,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提议?……”
“为什么,我们不去爬到圣玛丽教堂的钟楼上面。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
“不可以!”卡利斯图斯·蒙巴尔一边摇晃毛发蓬松的大脑壳,一边高叫道,“……现在不行……要等晚一会儿……”
“要等到何时?……”大提琴手问道,碰上这么多不可理喻的托词,他已经厌烦至极。
“等到我们的参观结束,佐恩先生。”
“到那时,我们还回到这座教堂吗?……”
“不,朋友们,参观完观象台,我们的漫步才算结束。观象台有一座高塔,它比圣玛丽教堂的钟楼要高出三分之一。”
“可是,为什么,”弗拉斯科林执拗地说道,“我们不能利用眼下的时机呢?……”
“那是因为……您这样做,会让我得不到预期的效果!”
这位美国人高深莫测,从他口中,根本无法得到别样答复。
大家只好服从安排,认真地踏遍了第二区的大街小巷,然后,又参观了商业街区,包括裁缝店、制靴店、制帽店、肉店、杂货店、面包店,以及水果店,等等。大多数路人都与卡利斯图斯·蒙巴尔打招呼,他回应着,似乎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一路上,他不停自吹自擂,活像炫耀卖弄的杂耍艺人,一条舌头上下翻飞,犹如节日里不停敲击的钟心锤。
将近2点钟的时候,四重奏乐队来到城市边缘地带,这里围着高高的栅栏,栅栏上攀爬着植物和花卉。栅栏的外面,伸展着田野,田野的边际与地平线融为一体。
在这里,弗拉斯科林有一个发现,但是,他觉得无须告诉自己的同伴。毫无疑问,一旦登上观象台塔楼的顶端,一切都将真相大白。他的这个发现就是:既然现在是2点钟,那么,太阳应该位于西南方,然而,此刻的太阳却位于东南方。
对于这个发现,心思缜密的弗拉斯科林颇感吃惊。于是,就像拉伯雷
说过的,他“挖空心思”,开始认真思索。恰在此时,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心中念头一转,高声叫道:
“先生们,几分钟之后,有轨电车就要出发了。我们动身去港口……”
“去港口?……”塞巴斯蒂安·佐恩疑问道……
“是的!这段路程最多只有1英里——路上,你们还能观赏我们的公园!”
如果有一座港口,那么,它就应该位于下加利福尼亚的海滨,在这座城市的南边,或者北边……事实上,如果这座港口并不位于海滨的某地,那它还能在哪儿呢?
几位艺术家有点儿疑惑不解,一起登上一辆漂亮的车子——这是一辆由直流发电机驱动的中型机车,动力十足。四人在软垫长椅上就座。此时,车上已经坐了不少游客,他们纷纷与卡利斯图斯·蒙巴尔握手——大家都认得这个怪男人。
这是城市周围的一片田野,卡利斯图斯·蒙巴尔称之为公园不无道理。这里的道路一眼望不到头,到处是绿茵茵的草坪,彩漆的围栏,或笔直延伸,或弯弯曲曲,它们被统称为“篱笆”。在保护地的周围,生长着树丛,有橡树、枫树、山毛榉、栗子树、朴树、榆树,以及雪松,这些树还没长大,但已经是成百上千种鸟儿嬉戏的乐园。这里是典型的英格兰式花园,到处有活跃的喷泉,花坛里盛开着花朵,散发出春天的鲜活气息,茂密的灌木丛,植物品种繁多,既有蒙特卡洛
特有的硕大天竺葵,也有来自亚历山大
的柑树、柠檬树、橄榄树、夹竹桃、乳香黄连木、芦荟、山茶花、大丽菊,以及白色的蔷薇花;还有来自南美洲的绣球花、白色和粉色的莲花,以及西番莲;此外,还能看到来自波斯地区的各式各样的吊钟海棠、丹参、秋海棠、风信子、郁金香、番红花、水仙花、银莲花,以及毛茛;还有鸢尾花、仙客来、兰花、蒲包花、欧洲蕨,以及热带地区的特有植物,包括美人蕉、棕榈树、椰枣树、无花果树、桉树、金合欢花、香蕉树、番石榴树、加拉巴士木、椰子树。总而言之,即使在品种最丰富的植物园里,植物学爱好者渴望找到的品种,这里应有尽有。
伊弗内斯素有背诵古诗的癖好,此刻,他觉得似乎身处《阿丝特蕾》
田园诗般的意境里。确实如此,倘若这片清新的草地上出现成群的绵羊,抑或有几只红棕色的奶牛跨过围栏,如果再来上几只麂子、牝鹿,以及森林里常见的四足动物,姿态优雅地在树丛间蹦跳,那么,自己和同伴就要化身于尔菲
笔下的牧羊人,身边陪伴着可爱的牧羊女,只可惜,眼下这些全都杳无踪迹。至于那条利尼翁河
,也被眼前这条蛇形河所替代,湍急的河水流淌在这片岗峦起伏的田野。
只不过,眼前这一切太像是人工营造的景物。
于是,喜欢挖苦讽刺的潘希纳叫了起来:
“瞧瞧这些!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河流吗?”
随即,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回答道:
“河流吗?……那又怎么了?……”
“当然喽!有河流就有了水。”
“有水……也就是说,是那种品质糟糕,微生物密布,伤寒病菌丛生的水,是吗?”
“就算是吧,不过,可以把水净化处理……”
“何苦多此一举呢,其实,现在获取洁净水十分容易,不但可以去除所有杂质,甚至还能根据需要,生产充气,或者添加铁质的饮用水……”
“你们生产自己所需的水?……”弗拉斯科林问道。
“当然了,而且我们向居民家里供应热水和冷水,同时,我们还提供照明、传声、报时、暖气、冷气、动力、灭菌服务,以及传导供电的服务……”
“照这么说,您是否还想让我相信,”伊弗内斯反诘道,“你们甚至还能制造雨水,浇灌草坪和花卉?……”
“诚如斯言……先生。”美国人答应着,一边用手捋着那把烟褐色的胡子,手指上的珠宝熠熠生辉。
“按照要求随时下雨!”塞巴斯蒂安·佐恩惊叫道。
“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们,经过控制的雨水可以定时、定量,根据实际需要,及时喷洒下来,控制的设施就在我们脚下。这么做,总比等待大自然的恩赐要好些,不用忍受反复无常的气候变化,而且,如果出现连阴雨,或者长期干旱无雨,我们也不至于束手无策,诅咒恶劣天气,不是吗?”
“我打断一下,蒙巴尔先生,”弗拉斯科林声称道,“好吧!就算你们能够随心所欲喷洒雨水,但是,倘若天降大雨,你们又如何能够阻止……”
“天气?……难道需要做什么事情吗?……”
“天气,或者,这么说吧,阴云密布,气流伴随着阵风、狂风、飓风、龙卷风,甚至暴风雨袭来……比方说,在天气恶劣的季节里,在这样的情况下……”
“天气恶劣的季节?……”卡利斯图斯·蒙巴尔重复道。
“是的……冬天……”
“冬天?……冬天是什么玩意儿?……”
“跟您说的冬天,就是严寒,还有冰、雪!”美国佬的回答颇有嘲弄意味,激怒了塞巴斯蒂安·佐恩,不禁大声吼道。
“没见识过!”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平静地回答道。
四位巴黎佬面面相觑。他们面前的是不是一个疯子,或者故弄玄虚的家伙?如果是个疯子,就该把他关起来;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则应当饱以老拳,以示惩戒。
言谈间,有轨电车一直缓慢穿行在迷人的花园里。无论是塞巴斯蒂安·佐恩,还是他的同伴们,大家都看到,在这座宽阔花园的外面,分布着一块块精心种植的田地,五彩缤纷,犹如早年间,在裁缝店门口张挂的各色布料样品。毫无疑问,这些都是菜地,生长着土豆、白菜、胡萝卜、萝卜、韭葱,总而言之,做一锅美味蔬菜牛肉汤所需的原料,这里应有尽有。
甭管怎样,他们迫切希望来到真正的农田,以便亲眼见识这个古怪地方生产的小麦、燕麦、玉米、大麦、黑麦、荞麦,以及其他谷物。
然而,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一座真正的工厂,低矮的房顶覆盖着磨砂玻璃,上面矗立着若干铁皮烟囱。这些烟囱依靠铁索支撑,酷似行驶的轮船上面的烟囱,犹如大东方号客轮
,依靠十万匹马力驱动强大的螺旋桨旋转,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里冒出的不是黑烟,而是几缕纤细的青烟,烟灰对空气没有丝毫玷污。
这座工厂的占地面积达一万平方码
,也就是说,将近一公顷。自从在那位美国人的引领下,四重奏乐队开始“巡游”以来——请原谅我们使用“巡游”一词——这是他们目睹的第一座工业设施。
“噢!这座设施是干吗用的?……”潘希纳问道。
“这是一座工厂,配备了石油驱动的蒸汽设施。”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回答道,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似乎从夹鼻眼镜的镜片后面直射出来。
“那么,您的这座工厂,它生产什么东西?……”
“生产电力,并且提供给全城,包括公园和田野,由此产生动力,以及照明。与此同时,这座工厂还给我们的电报机、传字机、电话、电传机、报时装置、厨房炉灶、施工机械、弧光和白炽灯、铝制月亮,以及海底电缆提供动力……”
“你们还有海底电缆?……”弗拉斯科林诧异地问道。
“是的!……把这座城市与美国沿海多地连接起来……”
“为此,有必要修建如此大规模的工厂吗?……”
“我认为有必要……因为我们要消耗很多电力……以及精神动力!”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反诘道,“先生们,请相信,为了保证这座无与伦比的城市运转,我们需要的动能难以估量,因为,这是一座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城市。”
这座巨大工厂里,传来低沉的轰鸣声,巨大的蒸汽喷射声,机器时断时续的运转声,声音回荡着传到地面,一切表明,这里产生的机械动力,超过了迄今为止现代工业的极限。谁能想象到,为了驱动那些发电机,给蓄电池充电,竟然需要如此巨大的动力?
有轨电车继续行驶,前行了四分之一英里后,停在了港口的车站。
旅客们下了车,他们的导游引导旅客们在码头上漫步,一边继续唠叨,自吹自擂。沿途排列着仓库和货栈,这座港口呈椭圆形,最多也就能停泊十来艘船。与其说是港口,不如说是一座港内湿坞,湿坞尽头设置了防波堤,港内有两座钢骨架支撑的码头,还有两盏大灯,为海上驶来入港的船只提供便利。
这一天,湿坞内只停泊了六艘轮船,其中,几艘船运来石油,另几艘运来的都是必需的日用消费品——还有几条电力驱动的小船,那是用于出海的钓鱼船。
弗拉斯科林注意到,这座港口的入口朝向北方,他由此得出结论,这座港口应该位于某个海岬的北部,而这个海岬应该是下加利福尼亚海滨面向太平洋的突出部位。他还观察到,这里海流向着东方涌动,而且流速挺快,因为海流冲刷着码头突堤的堤首,形成波浪,就好像行驶船只侧面的水波——无疑,这种现象的产生是缘于上涨的潮水,尽管在美国的西海岸,潮汐涨落的幅度并不大。
“请问,我们昨天在渡口渡过的那条河在哪儿?”弗拉斯科林问道。
“在我们身后。”美国佬的回答言简意赅。
然而,如果要想返回城里,以便赶上晚间开往圣迭戈的火车,现在最好不再耽搁了。
塞巴斯蒂安·佐恩提醒这一点,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回答道:
“请放宽心,亲爱的好朋友们……还来得及……我们将乘坐有轨电车返回城里,在此之前,我们将沿着海滨行驶……既然你们曾经希望俯瞰这个地区的全貌,用不了一个小时,大家就能站在瞭望塔上一目了然。”
“您能保证吗?……”大提琴手追问道。
“我向你们保证,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将远离目前身处的地方!”
尽管这个回答有点儿模棱两可,但他们只好姑妄听之。另一方面,与几位同伴比起来,弗拉斯科林的好奇心更为强烈,迫不及待希望登上塔楼的顶端,因为,美国人承诺,从那里望出去,周围方圆上百英里将一览无余。倘若登顶之后,还不能确定这座奇特城市的地理位置,那就永远别想弄明白了。
这里海流向着东方涌动。
在港口尽头,另有一条有轨电车线,顺着海岸线伸展。有轨电车共有六节车厢,车上已经坐了很多游客。车厢由一辆电力机车牵引,车载蓄电池的功率高达200安培-欧姆
,时速可达15至18千米。
卡利斯图斯·蒙巴尔请四重奏乐队登上电车,几位巴黎佬甚至觉得,这辆有轨电车就是在等他们上车才出发。
他们眼前的田野,与城市至港口的那片公园景色相似。同样平坦,受到精心养护。不过,绿茵茵的草坪,被青翠的草地和田野所取代,仅此而已。菜地依然可见,至于谷物则杳无踪迹。此刻,从地下设施里,喷洒出人工降雨,大雨如甘霖一般,浇灌着整齐划一,分割成条状的田野。
老天爷可做不到如此及时,精准适量地普降甘霖。
铁轨沿着海滨延伸,电车的一侧是大海,另一侧是田野,就这样一直行驶了4英里——折算大约为5千米。然后,车子停在一座炮台前,那里安放着12门大口径火炮,炮台门口写着:冲角炮台
。
“这里的大炮都已经炮弹上膛,而且从不拉栓退膛……这种方式与古老欧洲一样!”卡利斯图斯·蒙巴尔特意指出。
在这里,海岸线出现明显弯折,形成类似海角的形状,而且尖角锐利,宛如一艘轮船的船艏部位。或者,甚至就像一艘装甲舰的冲角,海水被冲角分开,翻起白色的浪花泡沫。无疑,这是海流产生的效应,因为,浪花在远处逐渐延伸,平缓,渐渐消失在落日余晖里。
从这里开始,又有一条电车线开始延伸,一直通往城市中心,与此同时,刚才的那条电车线路则顺着弧形的海岸线继续延长。
卡利斯图斯·蒙巴尔让几位来宾换乘这条线路的电车,声称大家将直接返回城里。
漫步到此足够了。卡利斯图斯·蒙巴尔掏出自己的表,这是一块产自日内瓦的斯万牌名表——一块会说话的表,而且它还能留住声音,只需按下表的按钮,它就能清晰地说出下述词语:4点13分。
“您不会忘记,我们应该去攀登瞭望塔,是吧?……”弗拉斯科林提醒道。
“我亲爱的,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即使我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会忘记这件事!更何况,我的姓还颇有名气!再往前4英里,我们即将抵达一座壮观的建筑物,它位于第一大道的尽头,就是这条大道,把我们的城市一分为二。”
有轨电车出发了。路旁田野里,“下午雨”——美国人这么称呼它——还在喷洒,田野的那一边,可以重新望见栅栏包围的公园,以及里面的草坪、花坛和树丛。
在一座四方形的高塔上面,镶嵌着一个巨型表盘,上面有两根指针显示时刻,形状颇似伦敦国会大厦上面的巨钟。此时,巨钟敲响了四点半。
在这座高塔下面,坐落着观象台的建筑物,它们分属不同部门,其中,几栋建筑物上部罩着金属圆顶,圆顶上敞开着玻璃覆盖的裂缝,这是天文学家用于观测星星运行的地方。这些建筑物分布在中心庭院周围,庭院当中矗立着那座方塔,高达150英尺
。在塔顶长廊里,视线可以横扫周边25千米的范围,因为,地平线上,没有任何突起物遮挡视线,既没有山丘,也没有山脉。
一位身着漂亮制服的守门人打开一道门,卡利斯图斯·蒙巴尔在几位来宾之前,率先走进门去,厅堂的尽头,停放着升降机的笼子,升降机由电力驱动。四重奏乐队跟随向导,站好各自的位置。笼子向上平稳运行,45秒钟后,停在了塔顶的平台。
平台上,立柱顶端悬挂着一面硕大的旗帜,在北风的吹拂下,平纹薄织布料的旗子随风摆动。
这是哪个国家的旗帜?几位巴黎佬谁也认不出来。从它的红白相间的线条看,这应该是美国旗,然而,在象征合众国蓝天的地方,在那个时代,本来应该有67颗星
,这里却只有一颗星。说它是一颗星,或者,不如说是一轮金色的太阳,在天蓝的底色上光芒四射,似乎与天上的太阳相映生辉。
“先生们,这是我们的旗帜。”卡利斯图斯·蒙巴尔脱帽致敬,庄重地说道。
塞巴斯蒂安·佐恩和同伴们别无选择,只能学着他,脱帽致敬。随后,他们迈步向前,一直走到平台的记墙跟前,俯下身去……
一阵叫声,从他们的胸腔迸发出来——开始,是惊呼,随即,是怒吼!
放眼望去,视野开阔,四周呈现一个圆盘,边际与海平线融为一体。极目远望,没有丝毫陆地的踪影。
然而,昨天夜里,当他们乘坐美国人的车子,离开弗雷沙尔村以后,塞巴斯蒂安·佐恩、弗拉斯科林、伊弗内斯,以及潘希纳一直沿着一条土路,行驶了足有两英里……之后,他们与那辆电动车一起,乘上渡轮,渡过了一条河……然后,再次脚踏实地……事实上,如果他们曾经离开加利福尼亚海滨,开始进行某种海上航行,可以肯定,他们应该能够发觉……
弗拉斯科林转身面对卡利斯图斯·蒙巴尔:
“我们身处一座岛上?……”他问道。
“恰如您亲眼所见!”美国佬回答道,嘴角露出极其和蔼可亲的微笑。
“那么,这是哪座岛?……”
“模范岛。”
“那么,这座城呢?……”
“亿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