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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洞的外婆家

地面上有白果的影子,也有狼洞的外婆的影子,

她们的影子都很长很长,

和很多人的影子时而交错、重叠,时而拉开、分层。

终于,白果的目光不再回避狼洞的外婆。

“白果——”狼洞的外婆叫白果的名字,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快速眨了几下,泪珠便从眼眶里流出来,渗进她的皱纹里,有些没渗进皱纹的泪珠就留在她的脸上,“我是外婆。”

白果看着这个狼洞的外婆,还是没说话,但神情显然比刚才缓和多了,她不再那么紧张。

狼洞的外婆抬头看看爸爸,好像在用眼神询问什么。

“她从小就没怎么说话,她妈妈不太跟她说话。她也不敢出去见生人,一直都在屋里。”爸爸跟狼洞的外婆说,“她熟悉的人只有她妈妈。”

“你也有很多年没来看过她吧?”狼洞的外婆问爸爸。

爸爸避开她的目光:“离婚时孩子是判给她的,后来,她妈妈就带着她搬了好多次家,也不让我看她,我们没什么联系。”

“你也没找,怕是忘了还有这个女儿。”狼洞的外婆说。

“我也有我的难处。我老婆现在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大的四岁,小的一岁半。现在小的住院,我也是两头跑。”爸爸说。

狼洞的外婆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也有你的难处。你们都离婚了,还能回来处理她的后事……也谢谢你了。也好在你还找到我,要不,我都不知道。”

狼洞的外婆蹲下来,双手捧着白果那瘦得发尖的脸,摸摸她的头发、肩膀、手……她还不敢一下子把白果抱进怀里,她感觉得到白果对她还是有些生疏的。

爸爸跟白果说:“你妈妈没了,我也没办法养你,你就跟外婆去狼洞吧,那儿也是你妈妈出生、长大的地方。”

“不怕,你还有外婆。”狼洞的外婆跟白果说。

狼洞的外婆看看这屋子,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物件。白果最好的衣服也就是穿在身上的这一身了,白色的T恤,粉红色的七分裤,还有一双凉拖鞋。

“她妈妈说有一个袋子放在枕头下。”爸爸想起来了。

狼洞的外婆从枕头下找到那个袋子,打开一看,有身份证、打预防针的本子、出生证等一些证件,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有百来块钱。爸爸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千块钱交给狼洞的外婆,算是给白果的。

现在,白果就要跟着狼洞的外婆去狼洞。

房东带来两个打扫的阿姨,她们站在外面,等白果她们一出来就进去搞卫生。房东有些抱怨,说那屋子长年累月不通风、不打扫,冰箱电视几乎不使用,都要坏了。

爸爸和白果她们一起走出巷子,他原本想把她们送到高铁站,但他的现任妻子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站在巷口等他。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口袋,没摸到钱,就哭着数落他,说她的小儿子现在生着病,正到处借钱。爸爸低声劝她,越劝声音越大。

白果有些害怕,闪到狼洞的外婆背后。

“都不容易。”狼洞的外婆把那一千块钱拿出来,还给他,伸手搂着白果的小肩膀说,“我虽然六十多了,可是,我老婆子的身子骨还硬朗,我能养我外孙女。”

“白果,我们走,跟外婆回狼洞去。外婆在狼洞有地方住,有饭吃。你呀,冻不了,饿不着。”狼洞的外婆说着,伸出大手一把握住白果瘦瘦的小手,用力握一握,接着又加大力度握一握。

狼洞的外婆那双大手,很厚实,也很暖,白果瘦小的手被它握着,她感觉特别稳当。尤其是狼洞的外婆再次加大握手的力度时,白果好像也接收到了一些力量。她刚才一走出屋子,就感觉自己像一片在风中飘的羽毛,现在好了,被狼洞的外婆用力握着,她不再怕风了。

白果跟着狼洞的外婆乘上去狼洞的高铁。她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狼洞的外婆坐在靠走廊的座位,把她实实地护在里头。白果又习惯性地贴紧车厢内壁,脸挨在玻璃窗上,看着外面。

高铁驶出这座城市,经过一座桥。白果看到桥那边的河流,突然拍拍玻璃,指着那条河,呀呀地叫了几声,哭了。

她记得,妈妈那天带她去过那条河的岸边。她只是哭,不说话,狼洞的外婆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不过,看她那悲伤的样子,狼洞的外婆猜想她是记起了一些与那条河有关的事。狼洞的外婆把她搂进怀里:“嗯呀,嗯呀,白果不哭,外婆带你回家。”

白果继续哭了一会儿,慢慢收住哭声,依偎在狼洞的外婆怀里。

列车员推着小餐车在各节车厢来来回回地走,小声吆喝着。

狼洞的外婆怀里的白果,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些吆喝声:

“水果,新鲜水果。

“可乐,橙汁,酸奶,绿茶,气泡水……

“瓜子,花生,杏仁……

“有盒饭,鸡肉木耳套餐,红烧排骨土豆套餐,酸菜牛肉套餐……

“孜然排骨,黑椒烤鸡翅和蜜汁烤鸡腿。”

……

白果侧过脸,一直看着这些餐车,它们在过道里过来又过去。

狼洞的外婆以为白果在她的怀里睡着了,自己也眯眼打起瞌睡来。

邻座有个年轻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买了烤鸡腿和烤鸡翅,吃得香香的。年轻妈妈看到,白果虽然把头埋在狼洞的外婆怀里,但隐藏不住那双光亮的眼睛。

“这个奶奶,给你家孩子吃个鸡腿吧。”年轻妈妈小声对狼洞的外婆说。她生怕老人家不让白果吃陌生人的食物,所以先打招呼,没敢直接把鸡腿给白果。

狼洞的外婆只是浅浅地睡着,听到那个年轻妈妈在说话,就睁开眼睛看了一下。确定那个年轻妈妈是在跟自己说话,她赶紧低头看看怀里的白果,正好看到白果那双大大的眼睛,透着掩饰不住的馋意。

“你也想吃吧,嗯?”狼洞的外婆问白果。

白果没说话,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狼洞的外婆,她很想吃。她不回答,只是不敢表达。

“嗯,那就买。”狼洞的外婆对那个年轻妈妈说,“谢谢您呀,我买就好了。”

乘务员推着小餐车过来了,烤鸡还有两份,每份里头都有两个鸡翅和两个鸡腿。狼洞的外婆看看价钱,三十六块钱一份,感觉有点贵,她自己可从来舍不得花钱买这些东西来吃。“三十六块钱,可以买一只鸡了……”狼洞的外婆小声说着,拿出手机,打开付款码付了款。

狼洞的外婆把装着烤鸡翅和烤鸡腿的盒子拿过来,放在小桌上,跟白果说:“吃吧,还热乎乎的呢。”

狼洞的外婆打开盒子,拿出一次性手套给白果戴上,然后叫她快趁热吃。

白果左手拿着一个鸡腿,右手拿着一个鸡翅。她把鸡腿递到狼洞的外婆嘴边,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和肢体语言在告诉狼洞的外婆:“外婆也吃。”

狼洞的外婆没想到白果会拿一个鸡腿叫她吃,瞬间笑容在脸上绽开,眼睛眯成两条线。

“外婆咬不动,这是烤的,吃了牙痛。我白果吃。”狼洞的外婆闻着香味,也舔了舔嘴唇。她笑眯眯地看着白果吃,白果吃得嘴角全是油,还粘上了油炸过的面粉和鸡皮。狼洞的外婆帮她擦拭嘴角,拈到一小片面粉裹着的鸡皮,舍不得丢,放进嘴里慢慢嚼起来。

白果紧紧挨着狼洞的外婆吃着。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鸡翅、鸡腿。食物暂时缓解了她的悲伤、不安,或许还有迷茫。舌头的味蕾完全打开,浓郁的香味把她包围,她享受着食物带来的满满的幸福感。她慢慢地吃,慢慢地吃,她想一直沉浸在这份带着香味的幸福中。但其实她又慢不下来,咬下的鸡肉一含在嘴里,她咀嚼的速度就忍不住加快。她的眼睛一刻都离不开食物,哪怕掉下去一丁点儿残渣,她也敏捷地伸出手掌去接,只要能接住,她就送回嘴里嚼。掉在小桌上的残渣,她也会捡起来吃掉。她吃得用力而又投入,眼神中还含有一种如小狗护食时表现出来的警惕。那神情,别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很少能吃到这样的食物。

狼洞的外婆默默地看着,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疼。她微仰着头,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努力忍但还是没能忍住涌出来的泪水。她搂了搂白果,又搂了搂白果,她每搂一下白果,眼睛都剧烈地眨几下,喉咙里轻轻地滚动出哽咽声。

白果感觉到狼洞的外婆搂她的力度在加大,她就往狼洞的外婆那边挨紧一点儿,再挨紧一点儿。这下子,她吃鸡腿就更加放心了,嚼食物的速度也稍稍放缓了。

两个小时后,白果和狼洞的外婆来到狼洞。

这个叫狼洞的地方,不是一个山洞,也没有狼出没。这片城乡接合的街区,三面都是如笋一样直立向天际的高楼,另一面是一片大湖和一个公园。

夕阳像一个红色的气球,飘浮在那片高楼之上。彩色的云团,一团连接一团,铺满天际。夕照把狼洞这片街区染成了彩色,每个拖在地面上的影子也显得特别好看。地面上有白果的影子,也有狼洞的外婆的影子,她们的影子都很长很长,和很多人的影子时而交错、重叠,时而拉开、分层。

这里和白果想的完全不同,她第一次听到狼洞和狼洞的外婆时,想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山洞,还有住在山洞里的狼外婆。它穿着人的衣裳,却露出狼的头,长长的嘴巴,尖尖的牙齿,还有尾巴。那时,白果对狼洞和狼洞的外婆是有些害怕的。

狼洞的外婆和白果走了一会儿,往右边的街口拐进去,里面是一条更窄小的街。街头立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狼洞二组”。

狼洞二组这条小街,两边都是居民楼,清一色的三层半,一楼是铺面,每个铺面旁边有扇门。楼主多是住其中一层,其他的房子拿来出租。铺面也是租给别人的,有小卖部、米粉店、小餐馆、水店、按摩店、服装店、杂货铺、理发店等等,但还是卖食物的店铺比较多。这时候正是晚饭时间,每家每户都在做饭炒菜,满街散发出食物的香味。有些人在门口摆了一大盆水,小孩子泡在水里洗着澡。也有些老人家坐在门口下棋或看报纸。有小孩子在奔跑,手里拿着水果或包子,跑一会儿吃一口。

人声嘈杂,满街流动着烟火气。

狼洞的外婆牵着白果的手,一边走一边轻轻拍着她的手,小声说:“到家了,到家了。”

住在这里的都是熟悉的人。狼洞的外婆走过二组,经过每个铺面,里面的人都会探头看一看她和白果,打一声招呼:

“茶婆婆回来了。”

“这就是你的外孙女呀。”

“哎哟,茶婆婆回来了。”

……

狼洞的外婆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是呀,回来了,吃饭了哟。”

白果紧紧贴着狼洞的外婆。现在她知道了,狼洞的外婆在这里还有一个名字叫茶婆婆。

狼洞的外婆和白果走过去了,背后就有些人在小声说:

“哎哟,那个女儿十几年没有任何消息,警察突然来了,告诉茶婆婆她女儿跳了河,留下个六七岁的外孙女。”

“……茶婆婆真是命苦哇。”

“一个老人家,还要养一个这么小的外孙女,也是难。”

“也好,她孤苦那么多年了,有个外孙女一起,也是好的。再过些年,小孩子也长大了,她要是老了病了,倒水拿药的也有个人照看不是?”

……

这些声音小小的,但白果都听见了。狼洞的外婆自然也是听到了,但她要装作没听到,这些邻居的话多是带着善意的,也是在怜悯她们。

白果感觉狼洞的外婆突然间好像长高了一些,她好奇地抬头看,发现狼洞的外婆其实是把腰板挺直了。狼洞的外婆迈出去的脚步也变得更稳,每一次脚板落地都发出实实的脚步声。她那瘦而小的身板,散发出一股力量。她六十多岁的腰没有被生活压弯,再大的困难压下来,她依然站得直直的,走得稳稳的。

“白果,无论听到别人怎么说,你都要明白,我们不可怜。记住,谁家没遇到些困难呢?!”狼洞的外婆小声跟白果说。

白果初到这个陌生的环境,又看到那么多人在跟狼洞的外婆说话,早就慌慌张张的了。狼洞的外婆跟她说的这些话,她也没能好好听着。

狼洞的外婆家在狼洞二组二十号,街的左边,比较靠尽头的地方。再往前一点儿就是一个小十字街口,十字街口左边是一组,右边是三组,直走是九组。电动车、三轮车在街上来来去去,下班的人、放学的学生来来去去。

狼洞二组二十号一楼有两间铺面,一间大一间小。大铺面是一家川菜馆,小铺面关着门,上面挂有一个纸牌子:“茶婆婆有事外出一天,明天再开门卖茶叶蛋。”

“茶婆婆回来了。”川菜馆的老板从店里走出来,跟狼洞的外婆说话,“今天早上,好多人来买茶叶蛋呢。我说,你晚上回来,明天就卖了。”

“谢谢苏姨,生意兴隆呀。”狼洞的外婆说着,拿出锁匙准备开门。

狼洞的外婆打开门锁,用力往右边一推,咣当一声响,铁门被挤到一边,让出一条道来。

“进来。”狼洞的外婆叫白果进去,转身又把铁门拉回来,砰的一声,门重新锁上。

光线有些暗,狼洞的外婆稍稍站了一下,眼睛才适应过来。白果是天生就习惯光线暗的环境,她看到右边靠墙处有楼梯,楼梯边有一条通道,通往一扇门。有灯光从门缝流出来,门里面还传来大人和小孩说话的声音。门边,也就是楼梯下的空间,放了一辆大人的自行车和一辆儿童车。

白果跟狼洞的外婆上楼,走到二楼,又上了三楼,继续往上爬,一直走到天台,也就是顶楼。这里有三间屋子,一间大屋,另外两间小屋,分别是厨房和卫生间。

狼洞的外婆住在这里。

白果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发现夕阳已跌落在高楼的夹缝中,彩色的晚霞铺满了天际。狼洞二组周边这一大片楼房都是一样高的,建筑外观也是一样的,顶楼都有三间屋子,都有人住。那些屋子的支架上拉有许多晒衣服的绳子,住在顶楼的人把桌椅摆在屋子旁边,坐着或站着,吹着晚风吃着饭。

“咕咕——”狼洞的外婆叫唤了几声。

“咕咕——”

“咕咕——”

两只母鸡和一只公鸡从角落那边的几盆花草中钻出来,走向狼洞的外婆。 HTbf0cPdvzL51RA5ocHgUfPN5OYagkU1nihdIRsxA3hDl8681ft5RXpr6lchfz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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