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杀死仓鼠

“可知道如今德国最紧缺的物资是什么？”

突然被这么一问，任谁也是一头雾水，心里想着：喂喂，我又并非世界贸易资讯专员，不是联合国秘书长，也非德国总理，更不是什么观音菩萨或者赫尔墨斯，哪里晓得什么德国呢！问话的是吴君曾经教过的学生，如今在德国留学，倒可谓相关人士。我依稀记得那是位女孩子来着，曾经在苏黎世见过一面，长相全然记不真切，能想起的只有她领着我和吴君，跑去苏黎世火车站前的Coop超市里头，指着刚刚出炉的烤鸡腿说：“这个很好吃哟！此乃Coop的招牌产品，喏，我是要买一条带上路！”自苏黎世返回德国，毕竟要坐上两三个小时的火车，饿着肚子怕是不妙。

“紧缺？是什么呢？”吴君应道。

“跟你说啊，是仓鼠，仓鼠！”

继而吴君将事件的始末缘由，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因着肺炎病毒肆虐之故，欧洲陷入混乱之中，故而德国的一家机构——隶属于官方也罢，民间也罢，总之有那么一个说出话来颇具分量的机构——号召当地居民，说道：“如今的事态，可是有点麻烦呀！还是在家里头多囤积点东西为妙。”一如应对地震，家里头若是备有压缩饼干、饮用水、药物和卫生用品，终究能够令人安心些。

“说是囤积。”吴君为我念出德语的单词，“囤积一词，报道之中用了hamsterkäufe，姑且将之看作‘仓鼠式购物’吧，毕竟是hamster与käufe组合而成的词，hamster是仓鼠，käufe是购买。”

“也就是说，并非常用词，而是比喻？”

“是不是呢？德语我也并不熟练。反正在德语里头，囤积倒是另有他词。或许撰写报道者想要采用风趣幽默的语汇，反正标题写成了这个样子。”然而读者却并未能够领悟其中暗藏的心思，风趣根本无从谈起，亦不知晓那是号召民众在家里囤积货物，而仅仅读懂了字面本身的含义：购买仓鼠。

于是德国的宠物店里，仓鼠被抢购一空。仓鼠缺货，豚鼠也缺货，有人试图以松鼠或兔子代替来着。连宠物店经营者也全然不明所以。何以人们蜂拥而至购买仓鼠呢？倘使购买回去的仓鼠，真个被当作宠物饲养起来，也算皆大欢喜，然而有人根本不想养哪门子仓鼠，只是想着：“这玩意儿果然能防御病毒不成？”既不能当作口罩使用，也非洗手液，思来想去仅是一团软乎乎的毛球罢了，于是失望之至。一怒之下扔出窗外也未可知。

也有人将仓鼠杀死。“莫不是让人们把仓鼠买回家去，以免其传播病毒的吧？”这么着，买回家的仓鼠惨遭不幸。可怜固然可怜，毕竟仓鼠毫无过错，原本安安稳稳地生活在宠物店里头，吃专门的仓鼠饲料，利用饮水器喝水，在转轮上无休止地奔跑不已。岂料这样的生活忽而变得乱七八糟。“喂喂，又来人买仓鼠了哟！我可不想去莫名其妙的人家里头，被小孩子当作芭比娃娃，摆弄来摆弄去的！”仓鼠弗兰克抱怨道，“不想离开此处呀！”然而不成，弗兰克被宠物店员工以拎起湿答答的雪地靴般的手法，自小笼子里拎出，放入便携式的仓鼠盒，甚至来不及与隔壁的仓鼠布里吉特道别。

“比喻也罢，借代也罢，十四行诗也罢，德国人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过头呀！”我感叹道。总之仓鼠成了紧缺物资，未能买到仓鼠者心怀恐慌，不停向宠物店打电话询问何时能够恢复供应。

“简直一团糟！于是官方不得不出面澄清，告知民众说，无论是饲养仓鼠，抑或杀死仓鼠，与病毒根本全不相干。仓鼠不能用于防御病毒，也非病毒的携带者或传播者。无论疫情延续与否，仓鼠仅仅是一种普通的宠物罢了。”吴君以新闻发布会上总结性发言的语调讲道，“要我说嘛，德国人的语文成绩大概不怎么样。”

其实纵然不明所以地买了仓鼠回去，也全然无需抛弃或杀死。毕竟作为宠物，仓鼠也自有可取之处。模样可爱，又不至于大吵大叫，体型小巧，饲养起来也不繁琐，气味儿固然有，但不至于难以忍受，只消勤于打扫即可。如此想着，我简直也要去养上一只仓鼠了。

小时候养过。读小学时有那么一阵子，养仓鼠忽而成了风尚。具体物种是叙利亚仓鼠，彼时则并非称之为仓鼠，而是叫作“金丝熊”——明明除却金色毛的种类，也有白色、褐色、黑色，杂色也有，何以统统称为金丝熊呢？是有人将白色仓鼠称为银丝熊，如此说来，其他品类岂不应当叫作铜丝熊、煤炭丝熊、双色冰激凌丝熊更为妥当？

总之养过仓鼠。别人送来的，说是不想继续养下去，于是我便接手饲养起来。背部黄褐色，腹部白色，或可谓之卡布奇诺丝熊。起初怕人，怕得要命，大凡人类一靠近，就要张嘴乱咬一通。后来好歹不怕人了，才得以在我袖子里头钻来钻去。每天都要抱着仓鼠玩上好一阵子，喜欢得不成，毕竟是可爱的小动物。

然而还是出了岔子。仓鼠这东西，注定是孤独的动物，两只仓鼠大凡相遇，总要撕咬一番。相比之下，豚鼠则温和得多，喜爱群居，若是长期见不到同伴，甚至面临罹患忧郁症的风险。仓鼠不成，不懂得彼此相处之道，脑袋里头只有争个你死我活的念头。有一次，大我两岁的邻居男孩R，硬是要让他的仓鼠和我的仓鼠比试一番。“跟你说，不和我比，我就揍你！你选吧，是让仓鼠比试，还是我揍你呢？”迟疑之下，我的仓鼠已被夺了去。两只相遇的仓鼠即刻撕咬起来。

“咬呀，使劲咬！”R满脸兴奋地喊起来，“养了你这么长时间，可得给我干点正事！”

我则看准了时机，趁R不备，冲过去将两只仓鼠硬生生地分开了。左手一只，右手一只。何以要以性命相拼呢？想不明白。然而我所饲养的卡布奇诺丝熊已然被激起了压抑许久的野性，一口咬在我的手掌上。右手中指与无名指的接缝处，结结实实地咬个正着。

眼看着血流了出来，我忽而觉得满心委屈，于是不争气地大哭起来。

因而后来遇见游戏“仓鼠球”时，我打心里感到钦佩：“唔唔，仓鼠就应当是这个样子呀！和其他生物保有一定距离，这样就好。”心甘情愿与否姑且不论，作为仓鼠自身倒是觉得概无不妥。饲养者若要为此头疼，尽管头疼就是。“你们就不能学学豚鼠吗？养在一起真是又省事，又安心，何苦硬是要单独隔开呢？”任凭抱怨。

我倒并非宠物店经营者，也不至于谋求仓鼠的集体生活制度统一化管理。但是难以集中饲养的头疼感，却大致能够体味得出。栽种番茄时，就抱有这样的心思：“哼，以后我呀，再也不种番茄了！和谁都不能靠近，以为这小小的花园是你一个人的不成？”总之番茄能够释放特殊物质，带有煤气泄漏般的独特臭味儿——二三十年前的那种罐装煤气，而非如今由管道供给的天然气——让人一闻就想远远躲开。周遭的植物也因此而长势不佳。

起初我并不知晓。番茄的叶片掉落到旁边的花盆里，发芽未久的别的什么小苗，像是遭受了图坦卡蒙的诅咒一般，渐渐失却活力。最后总算是远离了番茄，连同番茄的落叶也扔到了海王星去，那一盆小苗才算死而复生。尝试过好几次，其他植物只消放在番茄旁边，便如吃坏了肚子的拉布拉多犬，蔫头耷脑，纵使勉强活了下来，长势也显而易见变得慢吞吞的。

类似的植物，即类似仓鼠般不能与他人（他鼠）共存的植物，反正总有那么几种。有一年种了马缨丹，同样散发出煤气般的臭味儿，于是我索性将它独自丢弃在了角落。植物的竞争手段，我是没有品头论足的资格，既然无法与其他植物和平共处，只好从花园里将之除名。倒是听说番茄啦，马缨丹啦，分泌出的特殊物质也让蚊子感觉厌烦，不愿靠近。如此想来，在夏日的窗口之外，栽种上两盆番茄倒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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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茄原产于南美洲，起初被欧洲人栽种，说是仅为观赏果子之用。这我倒是颇能理解，毕竟那玩意儿的植株散发出的气味儿委实令人不快。其实非只番茄，身为其近亲的数种茄科植物，也多少带有类似的气味儿。

当初栽种番茄，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品种选了果实小巧的樱桃番茄，就是不想要被它占据太多空间。岂料植株依旧长得急冲冲的，长高之后，稍一缺水，枝叶便萎蔫下去，以至于在不甚炎热的初夏，我也要每天浇水两次。后来好歹结了些果子，我在心里想着，哎呀哎呀，又要为你准备单独的空间，又那么能喝水，想吃上几口你的果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然而第二天清晨一看，将近成熟的果实，遭受了不知何种鸟类的袭击。有的果子被啄破，有的掉落在地，现场如同失窃的馅饼店。

在那之后，我就再未栽种过任何品种的番茄了。想吃番茄时，去超市里头买来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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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研究表明，仓鼠果真能够携带新型冠状病毒。这是我在写下前面的那些文字时，并未料想得到的。仓鼠世界或许因此一片慌乱。仓鼠弗兰克与仓鼠布里吉特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植物小贴士

樱桃番茄
Lycopersicon esculentum var. cerasiforme

番茄的变种，果实小巧，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圣女果”。植株比普通的番茄低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