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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少年,他的牛

女孩子爬上了黑魆魆的灶台。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披一件粉红色防雨外套,头戴白色棒球帽,褐色的头发长度刚好超过肩膀,散乱地收拢在棒球帽之下,却像不安分的章鱼一般,向着四周伸出触手,近乎褪色的青灰色牛仔裤,紧绷绷地贴在双腿上,配以黑色长筒胶皮雨鞋。

女孩子站立在灶台上。说是灶台,实则是宽大的烟道底座。整个房屋位于阿尔卑斯山中,木质的屋顶超过三层楼高,房间正中是烧火处,经由铸铁横梁,悬吊以冷冰冰的凹面镜式铁锅——如同气象站的雷达天线般硕大而扁平的凹面镜——锅的正上方,为四方形的木质烟道。已然被烟熏为黑魆魆的模样,看不清木料本色,所见的唯有浓重的黑色渣灰。灶台紧靠着墙壁,以青色条石砌成。站立在灶台上,抬头即可通过烟道,望见狭小的一丁点天空。

房间是用来制作高山奶酪的场所。热腾腾的鲜奶咕咚咕咚倒进铁锅里头,架起柴火,待到铁锅烧热,以成年非洲象鼻那般长度的长柄铁勺搅动不已,直至牛奶变为黏糊糊的模样。工序大致如此,因着我并未能亲眼观看完整的制作过程,故而细节上的偏差在所难免,但大体上不至于出错。

女孩爬上灶台,稍稍扬起下巴,一副桀骜的模样。房间里头灯光昏暗,唯有烟道顶端狭小的窗口,投射下来蓝宝石般的光辉。丝丝缕缕的光,奋力延伸向黑暗的角落,然而它们终究混入了黑暗本身。光的末梢停留在女孩头顶不远处。我久久凝望此等场景,仿佛那里头含有某种启示录般的隐喻。

“那个呀,是农场主的孩子。”

农场主乃是整个高山牧场之主,祖上即在此地放牧,以传统手工艺制作高山奶酪为生。作为远道而来的异乡人,我们前来体验牧场生活。不不,是客人们前来体验牧场生活,我则作为活动组织者一员,陪同前往。听随行向导这么一说,我才得以知晓,何以在参观奶酪制作的中途,跑过来一位欧洲本土的女孩子。

“唔,看起来有十几岁?不用上学?”

“是不是呢?”向导也不得而知,于是找了个空当,向农场主询问——以法语交谈——继而对我转述,“说是不用去学校呀!在牧场干活,学习牧场的各类工作,将来继承牧场。课本倒是有,在家自学即可,也用不着考试。”

“继承牧场?”

“那是,继承牧场!说是祖祖辈辈都是如此继承下来的。放牧的诀窍也好,高山奶酪的制作工艺也好,如今成了一笔宝贵的财富,需要被人继承下来。倒有点类似,唔,叫什么来着?”

“非物质文化遗产?”

“对对,就是那个,什么物质的遗产。这么着,只要认得字,会算数,懂得基本礼仪,其余的时光,围着牧场转来转去即可。”

我花了好长时间,认真思索了一番。倘使一辈子就在山里头放牧,怕也不坏。何况农场主在夏日作为徒步向导,在冬季则作为滑雪教练,可谓身兼数职。在镇子里也拥有气派的独栋别墅,喜好骑马、开拖拉机和越野性能优异的吉普车。相当不坏。

看罢高山奶酪制作地,我们乘坐拖拉机(自然由农场主驾驶)跑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按照农场主的吩咐,开始劳作。说是劳作,无非是亲身体验牧场劳作之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罢了。农场主不无自豪地说:“我们这里嘛,生活在大城市中的企业员工啦,学生啦,世界各地的外国人啦,都会专程前来,劳作可是一视同仁的哟!在什么季节,适合何种劳作,就要参加何种劳作。挑剔不得。不是那种假惺惺的玩意儿,是真刀真枪的劳作!”

依照季节,轮到我们头上的“真刀真枪的劳作”,乃是割酸模。酸模生于草场之上,味道酸溜溜的,牛并不如何喜爱,更不消说其中含有太多草酸,难免导致消化系统疾病。“牛嘛,挑剔得很,酸模一口也不吃。仿佛知道吃多了会生病。”总之牧人们无不想要除之而后快。对酸模而言固然抱歉,但反正在阿尔卑斯的牧场里,并无酸模的立足之地。

割酸模的季节也甚是讲究。要赶在酸模的果实成熟之前,将其自根部切断,叶子啦,枝条啦,未成熟的果实啦,这个那个,统统一刀切断,丢进麻布编织的大口袋里头去。倘使再拖沓一个星期,果实成熟,掉落在草场之中,可就难免惹出麻烦。酸模扎根的草地,其他牧草被挤到一旁,唯独酸模胖嘟嘟地茁壮成长,偏偏在开花之前,又难以将它自草丛之中挑拣出来。适宜除掉酸模的季节,仅有自开花至果实未熟之间的几个星期而已。

这么着,来自中国的客人们,由成年人带领着自家的小孩子组成小队,手持割草所用的短柄刀,以及空荡荡的麻袋,俯下身去,在山坡上四下寻找可怜的酸模,吭哧一下子连根割断,塞进麻袋里头。说枯燥也委实枯燥,然而毕竟是与众不同的体验,因而客人们干得相当起劲。四周皆是阿尔卑斯的暗绿色山林,条形的浅灰色云块在山间游荡,如同悠然自得的瓶鼻海豚。除却偶尔传来的风声,四下唯有踩在草丛里的咔嚓声,远处的牛铃声,以及来自对面山间的不知名的鸟鸣。空气甜滋滋的,手机概无信号,其他人影一个也看不到,山坡下的村庄如同小人国的陈设。说惬意也未尝不可。

我在山坡上四下奔走,为割酸模的客人拍照。每个小队都关照一番之后,我喘口气,自背包里掏出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冷滋滋的山泉水,继而抬起头,再度看到了农场主家的孩子。

此人在山坡的彼端,与我们相距约摸五六百米。此端草场上的酸模,由我们数人齐心协力割除,而彼端的酸模,则由农场主家的孩子负责。倒也并非独自一人,我看到两个少年并肩站在山坡上,旁边扔着好几只鼓囊囊的麻袋。见我望过去,他们两人一起向我做起鬼脸。另一个孩子稍矮半头,身着深棕色外套,头戴约略不合时宜的淡色贝雷帽,黑褐色短发,圆脸,年纪超过十岁,但应当未满十二岁的模样。农场主的孩子此刻已脱去粉红色防水外套,换作卡其色半袖外衣,颈上戴有黄色方巾——将方巾折成两侧压扁的三角形,一角刚好挂在胸口——造型一如美国西部牛仔。

“那个,可是农场主的女儿不成?”我指着彼端的孩子们问道,“怎么来了两个?”

“哪有女儿!”向导摇头道,“矮个子的,说是农场主朋友家的孩子。高个子的之前见过,农场主的儿子。”

“儿子?!”我惊呼,“那个不是女孩来着?”

“儿子呀!倒是留着长头发,长得也秀气,但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美少年哟!”

此时此刻,美少年正向我摊开双手,指着扔在地上的麻袋。喂喂,你们这些外行人,到底行不行呀?无非是酸模而已,也太慢吞吞了吧?瞧瞧我们俩,这不是把整片山坡的酸模都割完了吗?比你们可强多了哟!自美少年的动作和眼神里头,我大致读得出其中的含义。我向他们挥了挥手,竖起拇指,旋即想到,在阿尔卑斯山里头,竖起拇指不至于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含义吧?然而有也罢,没有也罢,反正已经竖起来了。

客人一行人拖着装满酸模的麻袋,返回拖拉机停放处。美少年已抢先一步,跑去山坡脚下喂矮马。拖拉机驶过矮马的马厩,美少年则悠闲地坐在房子前面的木栅栏上头,摇摆着双腿,以颇为自信的眼神看向我们。这让我难免想起,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记得在期末考试前一天,和同学一起坐了两个小时公交车,跑到山里头,见了栎树的果实、山丹花、晒太阳的蜥蜴和指甲盖大小的水晶矿石。彼时我压根儿想象不出阿尔卑斯的模样,没有抚摸过牛或矮马,更未掌握割酸模的诀窍。我们的共通之处,唯有降生于世恰好度过了十三四年的时光而已。

美少年想必不曾因班主任老师的冷嘲热讽而哭着跑出去,将教室的大门摔得呯 作响。或许连何为班主任老师也全然理解不来,不晓得竟有那种劳什子的存在。令其头疼之事,无非上一周母牛难产忙活到半夜啦,野猪跑出来撞坏了家猪的食槽啦,收到隔壁村子里不知何人奉上的情书啦,熬制奶酪的火候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父亲啦,凡此种种罢了。归根结底,我们原本就处于世界的两端,此刻将我们关联在一处的,仅有不开心的酸模而已。

“下雨了呀!”向导说,“客人们都去赶牛了,会淋雨的吧?”

“赶牛?”就在我思索十三四岁的种种样样时,美少年已然跑去赶牛,客人们也兴致勃勃地一同前往。牛在不远处吃草,时值黄昏,要将它们一股脑地赶回牛舍。美少年带着蔚为威风的牧羊犬一同前往。我和向导追上前去,只见美少年在前头引路,奶牛们一头接着一头,排成整齐过头的队伍,沿着小路走向牛舍而来。牧羊犬在队伍的最后头,遇有恋恋不舍低头啃食牧草的牛,牧羊犬便低声吠叫起来,牛听得犬吠,立即乖乖回到队伍之中。

美少年和牧羊犬将赶牛的活计大包大揽下来。纵然下起雨,这支队伍也毫不含糊。客人们只剩下一边观看一边感叹的份儿。我也赞叹不已,毕竟是牧场的继承人呀!

当日的活动结束时,我们即将乘车返回,美少年跑到牛舍后头,并未露面。“农场主说,他的儿子呀,最见不得离别的样子。”向导为我们翻译道,“说是那孩子很害羞的。每次有人前来,他都非常开心,却又不好意思和客人们一起做事。客人们离开时,他就躲到一旁去,害怕自己当众哭起来。”

思前想后,我和美少年彼此只说过一句话——因着我全然不懂得法语,而他只会一点点英语,故而我也好,他也好,都感觉难以开口——拖着酸模麻袋下山之时,美少年走在前头,和他的朋友将好几只麻袋搬上拖拉机。我指着麻袋,问他道:“这些酸模,要拿到哪儿去呢?”一边说着,我一边指手画脚,心里头并不清楚对方能否听得明白。

美少年露出些许困惑的神情,伸手拉了拉棒球帽的帽檐,思索片刻,对我说:“丢掉。”

果然这一整天里头,最不开心的无疑是塞在麻袋里头、即将被当作垃圾丢掉的酸模。

————

被牧人们厌恶的酸模,实则只是一个统称,若以具体物种而论,包括高山酸模、钝叶酸模、阿尔卑斯酸模等。它们原本统统生在阿尔卑斯山间的乱草丛里,连同那些可口的牧草一起,挤在山坡上头。何以苜蓿啦,车轴草啦,菊苣啦,因着对了牛的胃口而为人喜爱,偏偏酸模被挑来拣去,最终成了坏家伙呢?个中原委,酸模们想不明白。

我在草坡上寻觅许久,总算找到一棵似模似样的酸模,于是匆忙为它拍下照片。一不留神之间,酸模已经被割得差不多了。喂喂,这个或许是阿尔卑斯才能见到的特有种类呢!纵使我这么说,短柄刀也不以为意,冷冰冰的利刃照样毫不含糊地切割下去。

“这个不是杂草吗?给它拍照,可有专门的用处?”向导问我。“有没有呢?”我沉吟了一下子,“可以给牛犊看看,喏,这个东西不能吃哟,会吃坏肚子的。这样能行?”向导认真地听我说完,脸上露出“开玩笑的吧”那样的表情。自然是开玩笑的。

植物小贴士

酸模
Rumex spp.

这世上有许多种酸模,在阿尔卑斯山的牧场上,无论哪一种都不招人喜欢:宽大的叶子富含草酸,牲畜并不中意那个味道。

正在开花的高山酸模

钝叶酸模的果子,这个样子掉进草丛里的话,可是要让农场主头疼了

作为牧场有害杂草被割下的酸模,装在车里头,将要被拉走处理掉 EUZhFN4otAhzvnTmL056GX6QAXsm8wV3jJVEdr039JjS/NIjLE2utH7pXJLynB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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