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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川良则

——当然,是日本人。“绿川”是姓,“良则”是名。我因此知道日本人的姓常常很“自然”,山光水色,花木虫鱼的,比如“松下”“大谷”“竹下”“沟口”“大江”……“绿川”,当然是绿色的河流了。至于“良则”,那“则”应该是以身作则的“则”,准则、榜样之意,“良则”者,好榜样也。但我相信,没有哪个日本人会认为他是值得效仿的。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屋。“同屋”一词需要做点解释,就是“室友”之意,英文里叫roommate,但那时似乎是专用的。比如你和同学八人一室,另七人你就并不说是你的“同屋”;但若是你和一个留学生同住,而你向他人提起或介绍,则那老外便被称作“同屋”。同一天花板之下,做此区分,似无必要,但约定俗成,就这么叫了,成了专有名词。

现在外国留学生来中国,可以住留学生宿舍,也可自己到校外去租房子。过去则非住指定的宿舍不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即使允许,恐怕也不易租到房子。又有一不成文的陪住制度,即每个留学生有一中国学生同居一室。不要同屋也可以,出双倍的房租就行。不过绝大多数留学生还是选择与中国学生同住,否则他们与中国学生的接触就极其有限。

校方说服他们接受此项安排的一大理由一方面是有助于学中文、了解中国,这是真的;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一点防范的意思。接纳留学生属于“涉外”范畴,可视为微型的外交,而周总理早就有言,“外交无小事”。据说入住留学生宿舍的中国学生事先要集中开会,有外事纪律方面的要求,此外如果发现什么情况,应该向组织汇报,——后来听说,也真有人去汇报过。

也不知怎么叫起来的,中国学生的身份叫作“陪住”,与“同屋”可以并用,但比如说吧,只说我是绿川的陪住,绝不会倒过来。我对此很不满:凭什么我们“陪”他们?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我们沾了他们的光:两人一间房,冬天有暖气,每天可洗热水澡,这在中国学生的宿舍,简直不可想象。这还不包括一些额外的好处,比如回国时,他们会把自行车贱价处理掉,同住的人近水楼台,自可捷足先登,而在当时,自行车不仅算大物件,还须专门的票。此外还有些不带回的东西。绿川走时把毛衣、旅游鞋等物留给我,都是穿过的,我后来穿了很久,也没觉着丢人。

我之希望当“陪住”,倒不是图这些个,开始也不知道。——我是想有机会操练操练外语。这事原本大约没我的份,因为当“陪住”是要遴选的,虽然并没有一定之规。总是学生干部或较优秀的同学优先考虑吧?我显然不在此列。其时系里管我们年级的辅导员找到我,问我是否表示过愿望,我说是。第二天便通知我去入住。再过几天这人就在我家里出现,原来是想通过我父亲帮忙一桩事。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不言自明,也就是说,我之当“陪住”,有点黑幕的成分。这让人很不爽,当然,便宜既已占了,也就占着吧。

我不爽还有一原因:同住的是一日本人,想操练的是英语,完全对不上。后来在留学生宿舍住了近一年,果然外语毫无长进。绿川颇愿教我点日语,无奈我没兴趣,除了弄明过去在电影里听得再熟不过的“八格呀鲁”“米西米西”之类鬼子用语的意思之外,只是额外又会了几句骂人话。

在另一方面,这一次“走后门”的结果在我自己,却是创下了一个纪录,此前我从没有和人共处一室将近一年之久。那时候大学宿舍紧张,本地的学生都是住家里,唤作“走读生”,我就是住家里的。此后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两人世界,朝夕晤对,现在想来,实在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中国学生与同屋不洽,闹出大大小小矛盾的也不在少数,绿川和我之间倒还好,一年住下来没半点芥蒂。

我和他初次见面颇富戏剧性,是外办的人领我到他已住下的那个房间,介绍一下,就算认识,待那人离去,绿川关上门迫不及待地进一步做自我介绍,介绍的重点是他参加了一部中国电影的拍摄,他不是充数的群众演员,演职员表上会出现他的名字的。而后就找出剧本给我表演,一遍日语,一遍中文,一本正经的。以后为我一人,或是在到我处闲聊的同学面前又还表演过。当他表演到第n遍的时候,电影终于公映了,即当时颇受赞誉的《西安事变》。果然看到他的名字。他演一翻译,日本大使与国民党官员交涉的画面里有他,一口怪里怪气的中文,连日语在一起,总共有四五句台词。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被选中的。也许是别人不愿意而他愿意?改革开放之初,中日间的关系较现在更微妙,即使极私人化的个人接触也带点试探意味。日本人对中国人的态度我说不清,以我的判断,日本人在一部抗日基调的电影里扮演角色,多少还是会有些心理障碍,至少我就想象不出,宿舍里绿川之外的日本留学生会一诺无辞。再就是,他的长相很日本?我以为他一看就像个日本人,当然那时大陆还不大见到韩国人,而日本人的穿着与大陆的差别是一望而知的。还有就是近于面具化的表情。

事实上绿川在很多方面都很不日本。首先便是他的脏与乱。书上都说日本人特爱整洁,电影里看到的也是这样。宿舍里欧美学生的房间常乱七八糟的,日本学生则都是归置得停停当当。绿川的桌上总是乱的,被子一年到头不叠,好像也没有打扫房间这回事。我自己就乱,有这么个同屋,没了这方面的压力,也好。只是他的脏乱尤在我之上。长时间不理发、不刮胡子,胡子又长势良好,蓬头垢面的,最甚时简直像一流浪汉,弄得难识庐山真面目。偶一收拾,还原为证件照片上颇为清俊的模样,与平日简直就是两个人。

他的脏乱源于他的懒,囚首垢面不是因读诗书不暇他顾,——就是懒,他就喜欢闲着。有时也会没日没夜地读书,起居无时,这点也不像日本人。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什么事也不干。

他对中国人的态度,也许和他的家庭有些关系。据他说,他父亲曾是侵华日军中的一员,所属部队驻防在山东济南那一带,怎么到那儿的以及与中国军队作战的情况他都没说,好像所知不多。他只告诉我他父亲在当地有一相好的,还有,没到日本投降,他父亲就回国了,原因是他对日本兵的行为表示不满。抓了中国军人严刑拷打,他觉得是该的,好多日本人被打死,他恨,但是抓了妇女也上刑,他认为没道理。大概是公开场合有激烈反应,他受了处罚。

我没办法判断他的故事的真实性,因为有太多的背景不了解,弄不清楚处罚与回国是否有关,也不知日本兵在中国是否有轮换。多少有内外有别的意识吧,没好意思追着问。只有一回喝了酒之后,有几分酒意了,我问他他父亲的相好是什么身份,良家妇女吗?其实第一次听他说起时就想问,因为马上想到日本兵在中国到处找“花姑娘”,心里不舒服。绿川有些恼,说那女的是个寡妇。话没往下说,我还是有疑问,因为过去从没听说过日本驻军与中国良家妇女“相好”的故事。我怀疑他父亲对他也不会什么都说。

我和他之间发生过的一些小小不愉快似乎都是在酒后。我原是不会喝酒的,上大学之后跟在年龄大的同学后面学着喝点,喝不多少就飘飘然。绿川比我大三四岁吧,却是好酒的,几乎每天必喝,都是喝中国白酒,用外汇兑换券从专供外国人的商店里买回的敦煌、洋河,没什么下酒菜,总是开一盒凤尾鱼罐头,坐地上喝,——地上是征得我同意,全铺了席子,算作榻榻米的。

他经常邀我一起喝,起先我都是推辞,后来偶尔接受,再后来就喝得频繁起来,所以在喝酒上,他可以算我的启蒙老师之一。逢我加入的时候,他就比平时喝得多,喝得多就话多,我这时也话多,平时若还有些拘束,这时也没了。记得有一次纵论中日关系,二人很快在两国应该友好这一点上达成共识。我说日本当年侵华犯下了大罪,他并无异辞,说日本过去一直是向中国学习的,又说两国不仅要友好,而且要特别好,用你们喜欢的词就是——他跳起来查字典,翻出来念道——“团结”。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拉我到他床上,——他床里侧的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对着地图就比画,说中国真是大,人也真是多,日本则先进不让欧美,团结起来,还有朝鲜、越南……那么多亚洲国家,肯定能打败欧美。他一边说一边在图上圈起了一大片。

我已喝得晕晕乎乎,就觉得他说的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所以然来,这时忽地恍然了,我说,你这不就是“大东亚共荣圈”吗?在我的意识中,“大东亚共荣圈”是日本侵华的幌子,就有些气愤。绿川显然当作两回事,说白人如何如何欺负黄种人。两人就争执起来,说汉语,他的表达不顺溜,当然说不过我,但还在费力地向我解说“共荣圈”的“真义”,称以往是被军人搞坏了,原本完全不是针对中国。

什么年头了,还做此想?我觉得简直不可理喻,懒得跟他辩了,就不理他,躺到床上随手抄本书乱翻,其实也看不进去,兀自在生闷气。他又还到我跟前解释,见我一直背对着不吭声,也气了,坐回地下继续喝酒,这一回喝的是闷酒。

后来很快也就和解了。其实我也明白,他并无什么恶意,大约日本的主流意识形态一直就是这样的。我还找了点书看,原先对“大东亚共荣圈”的了解限于电影里常见的镜头,翻译跟在日本人后面鹦鹉学舌地向中国人宣传,或是炮楼围墙上刷的标语,不知道后面实有更复杂的背景;而且“二战”后日本虽然经济起飞,但政治上一直被美国压着,所以会有跟欧美较劲的意识吧?但我还是不无耿耿。

也不知有时玩笑里是否混进了些潜意识的内容。比如有次喝了点酒后一起去活动室打乒乓球,在过道里我用球拍当手枪,顶着绿川的腰眼喝道:“小鬼子,举起手来!”他也不恼,乖乖双手举过头顶。倒是外办的一位头头,恰好撞见这一幕,有些恼了,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很严肃地找我谈话,说这样“影响很不好”,我辩说不过是开个玩笑,而且这正说明关系好呀!他说不行,跟外国人不能随随便便。

不知有些中国学生是否也绷着这根内外有别的弦。有个历史系的加拿大留学生,中文名叫柯宝瑞的,就向我抱怨他的同屋不怎么跟他说话,住在一起很无趣,——当然,这是我和他成了好朋友以后的事。柯宝瑞因此常来找我聊天,他曾对我说过,人的不同其实不是以国家分的,精神层次、类型超越国家和文化。我附和了,的确也就这么想。过后就想到,这样的附和是否也有违内外有别的原则。但是,管他呢?

起初我没意识到,柯宝瑞来找我,往往都是挑绿川不在的时候。他来了,若是绿川恰好在,气氛就有些不对。他不加入我们的谈话,坐不一会儿,就找个由头出去,要不就是柯宝瑞说要去哪儿,下次再来。从绿川这面说,也许是因为白人都在“共荣圈”之外吧。这事儿我好像没挑明了问过他,柯宝瑞我倒是直截了当地问过,他解释说,日本人很怪,不像中国人那样容易接近,在留学生里,其他国家的人相互之间交往不少,日本人则有他们自己的圈子,封闭得很。后来我曾留心观察,确乎如此。同住那么长时间,只有一个中文名叫罗素丹的胖胖的美国女孩来找过绿川,罗素丹对他颇有好感,而日本人对白人的敌意似乎主要是冲着白人男性去的。

但是绿川似乎和同胞之间的交往也不多。当时在南大的日本留学生大体是两拨,一拨是通过文部省汉语考试选拔出来的,另一拨则是大公司出钱将职员送来学汉语。两拨人畛域分明,后一拨人财大气粗,辞色之间时或流露出对中国人的傲慢,似乎也不愿与中国人打交道。前一拨人温文有礼,不过大体上也止于有礼,像绿川和我那样的玩笑,只可能出在他身上。没准就是因为他太随便,或是与中国人交往不够矜持吧,其他日本学生对他的态度,虽不能说是侧目而视,却多少有点异样。这是我观察、忖度得来的印象,——不好向他求证,当然更不会质之他的同胞。

绿川屋里进进出出的,因此大多是中国人。这里面颇有一些是社会上认识的。“社会”一语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用法有点蹊跷,至少有一意,是与“单位”相对。“社会上的人”意谓没有正经工作单位的人,与不三不四的人相去不远,因为正经人都该有单位,没单位的人才在社会上“混”,“失业”的说法当时是没有的。绿川认识的人大多并非此类,问题是,都是在学校外面,并非通过单位认识的,这就有来路不正的嫌疑。留学生宿舍有门房,即使我的同学进入,也得登记,外来的人则是重点盘问的对象,此无他,外来的人容易“出事”。比如有个美国留学生,中文名叫魏莉莎的,在外面认识了一个画家,后来好上了,居然休掉了原先的美国丈夫,闹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和画家结婚,双双到美国去了。外办的人说起来,语气里都当重大事故,所以要有所警惕。偏偏有些留学生就喜欢和社会上的人接触,潜意识里恐怕是对加于外国人的限制很反感,更愿自己交朋友,也算是反限制之举吧。

绿川似乎倒没这意识。来他这儿的人中有几位,对他颇殷勤,时常送点小玩意,请他下馆子什么的。这些人与我之间有些不尴不尬,好像有点防着我,虽然照样搭话开玩笑。而他们彼此之间也颇警惕,似乎都希望绿川成为自己的禁脔。后来从绿川嘴里知道,有两个人想让他回日本度寒假时带照相机,还有个女的,长得挺漂亮,一直在和绿川探讨担保她去日本留学的可能性。其他留学生也都多少面对这一类的问题,有的身边会形成包围圈。这里面就有利益冲突,——帮了你就不能帮他,虽然是虚拟的利益。留学生对这样的事反应各各不一,有的热情,有的冷淡,甚或辞色间还要露出鄙夷。

但绿川交往较多的一位日语教师显然不在此列,那人原就是本校的,绿川常到他那儿去。有次他拉我一起去,起初没答应,——根本不认识,又是老师,做不速之客,有点唐突。架不住绿川说一起喝酒热闹,那老师的经历又如何丰富,最后还是去了。他家紧傍着学校,就是现在已然对外开放的拉贝故居。两层的小楼,住了许多家人,过道里堆的都是杂物,房间很小,而且乱糟糟的。就拖了个箱子摆到中间,铺上报纸,围坐着喝酒。开始气氛没什么异样,那老师说些当年下放的事,挺随意的。后来喝多了,他开始骂,不知怎么忽然指了我的鼻子高声道,你也不是好东西,是派来监视我们的,是奸细!

事出意外,莫名其妙,我愣了一会儿,站起身就走。下楼梯的当儿,就听上面争执起来,绿川就一句话,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该这样。

当时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过后想想,那老师恐怕也是有些积郁,喝了酒不择地地发泄出来,我非“所指”,“能指”而已,可以理解的。很快也就释然了。倒是绿川,事后不止一次给我赔不是,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很想笑,因为那架势很日本。事情弄得很复杂,——我让他不必介意,倒过头来向他解释那些年的“国情”,知识分子倒的大霉,也不知他听懂多少。至于该不该向老外讲这些“家丑”,就非我所知了。

作为赔礼的一部分,他请我到北京羊肉馆吃了顿涮羊肉。再往后来,又去曲园酒家、绿柳居,却是与赔礼无关了,是他嘴馋。老吃他的,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我才是主人,无奈没钱,请不起他,只好商之父母,请他到家里来做客。没想到这回轮到了我陷入尴尬。

到那一日,绿川难得地收拾了一番,刮了胡子,一时像变了个人,还拎了点礼物上门。见了我父母就鞠躬,说一通极恭敬的话,总之全套的礼数。我父母虽也寒暄几句,却是表情僵硬,我觉着笑容里也透着不知所措。印象里父亲也接待过外宾的,不过那是在单位里,到家里来这是头一遭,组织上没教过如何应对,跟这么个学生、小辈谈中日友好,好像也不是个事。整个吃饭过程他们就没说几句话,即使让绿川吃菜,似乎眼睛也没向着他。

毫无顾忌的,似乎只有我们家的老阿姨。事先她就质问过我:“你怎么要把日本鬼子带到家里来?”老阿姨年轻时正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年头,日本人常到她家那一带骚扰,她在六合乡下,也经常东躲西藏的。我告她绿川不是“鬼子”,是我同学,没多解释,也没当回事。没想到她那儿还没完哩,要开饭时她虎着脸端了菜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我妹妹添饭时掉了点饭在外边,她就狠声恶气地在一边训斥,从桌边走过也是一副示威的架势,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不知道绿川作何感想,那顿饭吃得如何。也许他将我父母的沉默理解为拘谨,至于老阿姨,也许他根本就没弄明白她是我们家什么人,没准以为是自家人在怄什么气,再不会想到她的狠声恶气其实是冲着他这个“日本鬼子”。吃了饭就到我的房间里闲聊,又到院里看我家里养的鸡,走时还讨了几个刚下的蛋带走,说是生着吃营养极好,心情颇好的样子。饶是如此,以后我也再不领他往家里去了,虽说他还曾提出过,要去看望我父母。

没事的时候我会带他骑了自行车到处转,阳山碑材、南唐二陵这么远的地方也都骑车去过。印象深的是有天晚上,喝了酒之后,已经十点多钟了,我忽然来劲,说要领他去个从没见识过的地方。他喝得有点多,骑车不大稳,我就说我带他。他坐在书包架上却还不肯老实,偏要站起来,扶了我的肩一路大嚷,喊口号似的,一会中文,一会日文,只记得有一句是“我爱中国”。那时南京人都睡得早,路上空荡荡、静悄悄,由得我的车大幅摆动着蛇行。但他后来唱起来,一只手离了我肩膀舞动着,我没扶稳龙头,车子打晃,咣一声两人一起摔下来。许是喝了酒吧,倒也不觉疼。

我要领他去的地方是清凉山火葬场。原先南京死了人都在这儿火化,新近移到十字岗,这儿便废弃了,我一直觉着有种神秘感,想去看看。深更半夜的,算是来对了。大月亮下面,除了虫鸣,一点声音没有。其实也没什么,就一些空关的房子,还有一巨大的烟囱竖着。但绿川倒真给吓着了。我领他翻了窗户到空房里去,看里面有一排深深的方形的洞窟,想来是太平间,一格一格抽屉似的是暂存尸体等着火化的。到这时我才告诉绿川我们到的是什么地方。他听了一副错愕的样子,月光下脸都绿了。过一阵就压低了声问我:“你有没有听到鬼哭啾啾?”再后来就催着我快走。

一路回到宿舍,他进门就开始翻箱倒柜,寻出一本《妙法莲花经》,从头到脚在我身上拍打,照着自己也来上一通,而后盘腿坐下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我问了几遍他搞什么名堂,他不搭理。最后长吁了一口气睁开眼,很认真地问我:“你没有听到鬼哭啾啾?”我摇头。他又道:“现在没事了。”接下来解释了一大通。汉语还没到那份上,也说不清楚,不过大意我也能明白,无非是中了邪了,而他念了经,禳解了吧?

那天晚上他拉了我说他信佛教,是“在家的和尚”。我说不像,我住进来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你念过经呀。他坚持说,他心里一直有佛祖,一直想着的。

这些外人当然看不大出来,我只知道他经常想女人,单是两年前失恋的事,他就讲过不止一遍,还让我看他手腕上的一道伤疤,说那是自杀未遂留下的印记。问他别人怎么发现了救过来的,回说没到那一步,用刀划一下,看血流出来,就恐怖得不行,捂着就往医院跑了。

这是旧情,最新的情况是他喜欢上了一个中国女孩。这是另一回说起的,他让我在进出留学生宿舍的女生中猜,说就在其中。我很俗气,全不虑及心灵美的问题,凭当时的漂亮标准猜了三次,都错。原来就是我们系的一个女生,眼睛大大的。不知道他采取了怎样的步骤,追是肯定追了的。

但没结果,也不可能有结果。有魏莉莎的“重大事故”在前,外办恐怕一直在小心防范,而当时在国人眼中,资产阶级的老外们纵使不都是色狼,这上面极随便放任却是肯定的,再说绿川虽说收拾一下可充帅哥,平日那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也不招人待见。那女生没准认为自己受了冒犯,可能见我平日和绿川很随便,猜我是个知情者,不由地就矜持起来,不单见了绿川,甚至见了我,都是一脸凛然不可犯的神情。

她有没有向组织上举报我不知道,但女生遇到留学生的追求或疑似追求向外办告发的事情是有的。有次从外办门前经过,从虚掩的门里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是个女的,大约就是说这一类的事:“她说人家纠缠她,也不看看她长得什么样,纠缠她?!”——也不知说的是谁。向组织汇报情况原是很“政治”很严肃的,这样的议论却很不“政治”,有里巷风味。当时还想,照上面的倡导,不汇报不是;照这样子,汇报了也不是。若是传到议论对象的耳中,真是情何以堪?

绿川在情场上遭败绩的经历多了,虽也长吁短叹一番,很快也就过去。而且据我的判断,他在这边追和在日本追不一样,可能即兴的成分更多一些。果然过不多久他就移情别恋,喜欢上另外一个女生,和前一个长相大异,他的评价是身材好。那时还没有时装一说,更没有“三围”一说,女装不大显身段。那女生大概是个干部子弟,常穿一件老式的军装,我眼拙,没有绿川的穿透力,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个子高而已。

绿川的眼力哪来的?应该跟他橱里的色情杂志不无直接关系吧?

我说的是衣橱,我和他一人一个,并排放着的,我的橱从来不锁,他的橱时锁时不锁。有次急着取球衣去打球,错把他的橱门打开,正待关上,却见一摞衣服下面压着几本杂志,最上面一本露出半截,眼见得是裸女的封面。那年头色情杂志是稀罕物,说来惭愧,我忍不住抽出来看了,并且就此没去打球。这大概是同住期间唯一与他有关而又背着他干的勾当。过了一阵有个朋友来玩,趁绿川不在,橱又开着,我还又寻出来与朋友奇图共赏,这次发现较过去多了好多本,有日本的,也有欧美的。

留学生手里有色情杂志的不在少数,欧美学生大多比较“公开化”,虽然通常也收起来,随手插在书架上或放在桌上也时或有之。日本学生则基本上都是藏着掖着,只有住隔壁的一位,是三菱还是别的什么“株式会社”派来的,大摇大摆地摆在外面,甚至床头就贴一巨幅;但他是一人独住,并且明摆着是另一路人,不能作准的。绿川那么个生活毫无条理的人,色情杂志却藏得严严实实,一次也没落在外面过,并且一次也没当着我的面看过。那次我和朋友一边翻杂志,一边还议论:“妈的,小日本就是变态。”——泛指杂志上的图片,也指外面严肃正经,内里色欲重得很。其实要说变态,也不在秘藏杂志这上面。绿川尤不在内。

据我所知,绿川也就是躲着我看看杂志,近一年的时间,回国或到香港度假除外,是从来不及于“乱”的。欧美留学生则隔三差五就会传出“绯闻”。魏莉莎事件因涉外,闹得轰轰烈烈,欧美学生之间的风流案却是不声不响地进行,这属于人家自己“私通”“乱搞”,外办也管不着,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顶多对陪住的学生斥责他们“真不像话”。

有天晚上下着雨,一个同屋是美国人的同学在我那里聊天,聊到很晚才回自己房间,不想过一会儿又来敲我的门,问我有没有雨披,说要回家去住。原来他刚才回去,钥匙半天打不开门,才发现里面反锁了,呼同屋,只听里面一阵乱响,同屋开了门,却掩着不让进,说到这么晚,以为我同学肯定是回家住了。接着便嬉皮笑脸地商量,问回家住一晚行不行。这时从橱后的床上探出一张脸来,笑着冲我同学点头,正是这段时间与他同屋打得火热的法国女孩。还有什么好说?让“贤”吧。“狗日的,你拿他没办法。”我同学向我描述刚才喜剧性的一幕,无可奈何地直摇头。

美国佬的这份潇洒,绿川还有其他日本学生是绝没有的,我不知道宿舍有无其他欧美学生追中国女孩的事件,如果有,追起来肯定也大方得多,不会像日本人那么拘谨。绿川既然将色情杂志藏着掖着,自然不跟我讨论性问题,他只跟我谈论他的“情”。当然“性”与“情”也不好截然二分,比如他问我女人哪里最好看,我的回答非常大路货,说是眼睛——“心灵的窗口”嘛。因为知道他的秘密,以为他必是要说到胸、臀上去了,不料他的答案是后脖上发际那一带,说未梳理好的发丝还有些绒毛,衬着白晳的脖项,最足动人。这让我想到这一阵逢他钟情的女生在电视室里看电视,他也会跑了去,坐人家后边,没准电视节目没怎么看,都在研究心上人的后脖子了。不管怎么说,他这样一个邋里邋遢、橱里藏的都是“变态”玩意的人,居然是个细心的女性美的鉴赏家,还是让我刮目相看。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那女生也就止于鉴赏,除了经常跟我唠叨。老是坐而论道,我都有点烦了,撺掇他,你跟人家明说嘛。后来当真开始和那女生搭话了,但始终未说到关键处。被我激了几回,他终于下决心,一不做,二不休,要写一封情书。

这也只有日本留学生能够办到,欧美学生喜欢张口,不在乎说错,发音常比日本人强,但说到读与写,比起日本人来就差远了。绿川他们高中就学汉语,对汉字不仅一点不陌生,还知道一些别别窍的东西,“滑稽”的“滑”古音读如“骨”最初就是他告诉我的。但是用汉语写情书,于他还是一件难事。我的麻烦也就来了:他老缠着我问词用得对不对,还就喜欢用一些成语或不常见的表达,大概是想见才学吧,端在通与不通之间,要给他换个浅显顺溜的表达,他还舍不得,很是累人。

情书历时一星期,终于告成。我不记得是通过什么方式交给那女生,那女生的回信又是怎么到他手里的。我肯定没当过信使。有天我下了课刚进房门,他就举了一封信兴奋地向我显摆,而后就从榻榻米上站起来,用一种怪里怪气的声调抑扬顿挫地朗读。读毕了问我:“她是什么意思?”

那封信不长,比绿川的信浅显得多,大意是说我们都还年轻,她现在不想谈个人问题,年轻人应该以事业为重,不过可以成为普通的朋友,云云。——多少有点“文革”年间男女书信往来的遗风,绿川没见识过,当然不懂。他盯着我问什么叫作“个人问题”,我很费力地向他解释了,至于总的精神,我说我没法判断。绿川有点困惑,不过依然高兴,最起码,他拥有了对方的手札。这以后在院子里我偶或看见他遇到那女生,会打打招呼,说一两句不疼不痒的话,也仅止于此。那女生的态度则在搭理与不搭理之间。

绿川摸不着头脑,有时不免长吁短叹,还升华出一些抽象的结论。他跟我探讨男人女人的问题,说男女就是不一样,我表示同意。但他不满意笼统的说法,还要做进一步的辨析。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再在当中加道线将圆一分为二,一边代表男性,一边代表女性,问我的理解是不是这样,我说是。他说这不对,遂又画了两个圆,分别代表男和女。说这是他的看法。图示的方法确实醒豁,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男和女不是人类这个大概念之下的两个次级概念,是从根上就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或者说,二者是不存在共通性的两种东西。这真是沉痛到家的议论了。

无奈他还是想接近另一种东西。比较戏剧性的是有天晚上他急匆匆地进来,手忙脚乱地翻出相机,装上长焦镜头,对我说了句“她一个人在电视室里”,便又冲出去。大概是快要回国,想有她一张照片却又没法讨要。过一阵回到屋里,我问,她肯让你拍?他说他是偷着拍的。我暗想,这么神经兮兮的,还不把人给吓着?

快要回国的那一阵绿川有点烦闷,倒不是因为他追那女生未果,回国以后他还给她写过信,虽然以后就没有下文,也不可能有下文。放暑假,我们都要去旅行,他往新疆,我去广东;我是骑车出行,回来的日子说不准,绿川说他的签证到何时,在那之前他可以等我,回国之前再见见面。这话我没很当真,待我很尽兴地出游回来,他已走了。外办的人告我,绿川从新疆回来后就一直待在宿舍里,楼里的人都走空了,他也没事可干,整天不是埋头在屋里玩扑克牌,就是在阴凉的地方喝酒——那时没空调,屋里热得很,对人说他在等我回来,直到签证就要过期,他才离去。我听了有点歉然。

不过我想他和我相处得虽不错,交情却似还没到这份上,不至于就为了再见一面,推迟归国的日期。他的迟迟不归,多半还是因为他下意识里不愿回到日本去面对现实,回去了他很快就得找工作,就算找到了工作,那样工作狂的氛围也让他惧怕。因想起那晚上他站我车上狂呼“我爱中国”的一幕,固然是酒后发癫,却也不是没有真实的成分,在日本他想过懒散的日子怕是不可能的。他还曾向我说过,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好,理由之一,是这里的人不像在日本,忙得跟机器似的。我当时听了窃笑,想这里正要打破懒人的大锅饭、铁饭碗哩,他倒在羡慕。

我的推测并非全无根据。大约他回国半年后,那个仍在中国留学的美国女孩罗素丹去日本旅行,要在绿川家落脚的,她找到我,问我是否有什么要捎去,我便将一盒茶叶并一件绿军装托付于她,后者是绿川曾经向我要过的。过了一个月,罗素丹再度出现,转交绿川给我的一包礼物和一封信。信中特别提到包裹里的一块肥皂是他母亲自己做的,当然也说到对在中国的那段日子的怀念。还说到他的近况吧,印象却很淡,因为罗素丹的叙述更具体生动,她说他整天窝在家里喝酒,也不出去找工作,他父亲因此常常训斥他。

以后好像还通过一两封信,再后来很自然地,音信就断了。我不知道他以后来没来过中国,若是现在的情形,他很可以找份工作在中国待下去,当时却是根本不可能的。当然,中国已不是过去那个样子了,他要想在这里懒下去,也没门。

绿川今年应该五十岁了,也许在哪个公司里当职员,或者,跟我一样,在教书?

二〇〇八年一月 DMsT8oOH45eATTOX4lkhiwE1fUV82leIOr5CMLKiwc8rd/Zr2ja/4cTwAorZn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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