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国藩回籍,侍养数日,已于廿七日驰抵衡城。窃念今日大局,若非练兵万人,合成一心,断(1)无以制此贼之死命。近时所调之兵,天涯一百,海角五十,卒与卒不习,将与将不和,此营既败,彼营掉臂(2)而不顾,哆口(3)而微笑。各营习见夫(4)危急之际,无人救应,谁肯向前独履(5)危地,出万死之域,以博他人之一微笑。以是相率为巧,近营则避匿不出,临阵则狂奔不止,以期于终身不见贼面而后快。言念及此,可为浩叹(6),此贼有平时哉。
鄙意欲练勇万人,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贼有誓不相弃之死党,吾官兵亦有誓不相弃之死党。庶(7)可血战一、二次,渐新吾民之耳目,而夺逆贼之魂魄。自出省以来,日夜思维,目今之急,无逾于此,惟饷需不赀(8),省中库存无几,不得不籍吾乡殷实之家,捐赀(9)佐饷,助我一臂之力,而壮众士之行。务折阁下转告寿珊、仙舸诸君,不惜齿牙余芬,道达区区(10)之意。于贵邑义士君子之前,求将夏间允捐之数,即日催齐于九月间解到衡州,至幸至祷。吾乡夙称仁里,有屈原贾生之遗风,岂乏高义薄云天、忠肝贯金石之人。傥(11)不以国藩为浮伪,而慨然佽助(12),则国藩所祷祀求之,而不可得焉者也。所有捐输(13),议敘开一简明章程,以期人人一见然,务恳广为传播,如收有数千或一万之数,望阁下约诸友亲解来衡,以敘私恫(14),日内仍当遣一委员到贵邑,以便帮催此事。原以义声动人,如或吝于似助,即亦不敢相强,惟阁下善为裁酌。
【注释】
(1)断:副词,绝对,一定。
(2)掉臂:甩着臂膊走,形容不顾而去。
(3)哆口:纷纷指责。
(4)夫:语气词。
(5)履:踩踏。
(6)浩叹:大声叹息。
(7)庶:幸,希冀之词。
(8)不赀:不可计量。
(9)赀:“资”的异体字。
(10)区区:自称的谦词。
(11)傥:同“倘”,倘若。
(12)佽助:帮助。
(13)捐输:捐献财物。
(14)恫:欢乐。
【译文】
我回家乡,休养了几日,已于27日赶到衡州。我私下考虑当前的局势,若不训练上万人的军队,上下同心,绝不能将此叛贼置于死地。近期调来的部队,天涯100,海角50,士兵与士兵之间彼此不熟悉,军官与军官之间亦不和谐。这支营队打了败仗,其他营队则旁观不予支援,甚至在一旁张口嘲笑。各个营队已形成恶习,在危急关头互不救应。这样,谁肯奋勇向前,单独深入危险之地出生入死,最终却取得他人的嘲笑呢?所以军队争相投机取巧,当敌人进攻到营地时则躲藏起来不出战,临阵打仗时逃脱唯恐不速,都期望一辈子见不到贼影才痛快。说到这里,实在令人叹息。正因为这样,叛贼才有平时这样的猖狂。
我的意见是招募万名士兵加以训练,使他们同生死、共患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打了胜仗大家都能举杯庆贺互让功劳,打了败仗大家都能拼死挽回劣势。叛贼有誓不相弃的死党,我们官军也应有誓不相弃的死党。到那时,就可以与叛军血战一、二次,逐渐使人民的耳目为之一新,而使叛贼胆颤心惊、丧魂失魄。自从离开省城以来,我日夜都在思考,当前最急迫的事便是军饷的缺乏。省城库存不多,不得不向家乡的富裕人家多方筹集,以助我一臂之力,并支援出征的将士南下。请您一定转告寿珊、仙舸诸君,不惜多费口舌,转达我的微薄谢意。在贵处义士君子面前,请求将他们在夏季答应的那一部分捐款,尽快如数催齐,于9月份押送到衡州,真诚地感谢和为您祈祷。咱家乡历来是礼义之邦,有屈原和贾生的遗风,哪能缺少义气高于云天,忠肝能穿金石之人。但假如他们不认为我是虚伪之人而愿意给予慷慨帮助,那则是我祈祷恳求而不容易得到的结果。有关捐赠,准备拟定一份简明章程,以便人们看后一目了然。诚恳地请求人们广为传之。如能收到数千或一万之资,希望阁下约好诸位朋友亲自押解到衡州来,并敘我们的欢乐。日内我仍将派一委员到您那里,帮您催办这件事。但要以仁义打动人心,如果他们吝啬资财不愿对我资助,切下可强迫。请阁下酌情裁处。
【心得】
在这封书信中,曾国藩提出了两个重要的军事谋略,一是团结一致,群策群力;一是军饷问题。
要做到“合成一心”,官兵之间必须同甘共苦。《淮南子·兵略训》说:“将必与卒同甘苦,俟饥寒,故其死可得而尽也。”《医时方言·卷一·将篇》也说:“势在危急,上下同命。主将必与士卒同甘苦、均劳逸,问病抚伤,如家人父子,民始归心。”“凡为将之道,要在同甘共苦。如遇危险之地,不可舍众而自全,不可临难而苟免,护卫周旋,同其生死。如此,则三军之士岂忘己哉!”《黄石公三略·上略》曰:“夫将帅者,必与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敌乃可加。……与之安、与之危,故其为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以其恩素蓄,谋素合也。故曰:蓄恩不倦,以一取万。”《经武要略》曰:“与士卒同甘苦,得群心谓之众,失群心谓之寡。”《纪效新书·卷首·纪效或问》云:“所谓同滋味者,非独患难时同滋味,平时亦要同滋味。”《尉缭子·战威第四》云:“勤劳之师,将必先己。暑不张盖,寒不重衣,险必下步,军并成而后饮,军食熟而后饭,军垒成而后舍,劳逸必以身同之。如此,师虽久而不老不弊。”《国语·齐语》曰:“居同乐,行同和,死同衰,是故守则同固,战则同强。”另外,《练兵实纪》、《兵经百字》等书,都对“同甘共苦”有许多论述。可见,作为一种治军率众的谋略,此一问题为历代兵家所重视。《黄石公三略·上略》把这称为“将礼”,并举例说:从前,越王勾践统兵打仗,有人送给他一箪酒,他叫人把酒倒进河里,与士兵同流而饮。一箪酒虽然不能使一河的水都沾染酒味,但是全军将士却因将帅能与自己同甘共苦而感激奋发,愿意拼死作战。又引《军谶》语说:“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
《孙子兵书》首篇就提出了“令民与上同意”的问题,战争实践证明,大凡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部队,都可以在实战中取得胜利。张预曾对此注曰:“百将一心,三军同力,人人欲战,则所向无前矣。”《六韬·文韬·文师》云:“同天下之利者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失天下。”也是强调上下一致。两军相敌,争战厮杀,虽然决策定计权在将帅,但战争最后胜利,仍然靠全体官兵奋战。军队的基础在士兵,没有全体士兵的奋战,再高明的决策也难以实现,任何战争也无法取胜。
这个谋略的要义在于:加强军队间的团结,军士之间、将帅与士卒之间同甘苦、共安危,并以此情份感化士卒,以达到促使士卒自觉地投入战斗,愿与之生、与之死,拼命与敌人作战的目的。
公元前279年,齐国大将田单曾凭借即墨一座小城,靠老弱残兵,打垮兵车万乘的强大燕国,但他用了整整3个月却没能攻下小小的狄邑。为此他特意前去请教鲁仲连,想问清楚其中的原因。鲁仲连说:“你在即墨作战时,坐下来就编车袋,站起来就拿铁锹挖战壕,给士卒们做榜样。将军有牺牲的决心,士卒也没有偷生的念头,上下一心,呼吸相顾,痛痒相关”,他们跟你一样与敌人拼死战斗,这就是当年你能打败燕军的原因。而现任呢,你是相国,有租赋供奉,有享乐欢娱的地方,金带围腰、驱车跃马,一味贪图享乐,全无牺牲的决心,士卒怎么能和你一起效命呢?”田单听了此话,立刻醒悟。第二天,亲自出马,身无士卒,以鼓舞士气,身临战场,不顾个人安危,站在矢石如雨之处,擂鼓指挥,齐军将士个个奋勇,很快便攻下了狄邑。
公元75年,汉将耿恭驻守柳中城(今新疆鄯善以西)。当时正值汉明帝驾崩,章帝新立,国有大丧,救兵不至。匈奴兵至与车师叛乱军合攻耿恭,形势极端险恶。耿恭镇定自若,率众御敌。他与士卒推诚相见,誓同生死,食尽穷困,就煮钟弩,吃上面的皮革。虽然如此艰苦,士卒也无二心,毫不动摇。仅剩几十个人还顽强抵抗,一直坚持到公元76年,救兵来援,胜利而还,幸存者仅13人。
与士卒同甘共苦,上下一心,可以取信于士卒,以一人之心,争取万人之心,精诚团结,英勇作战,历史上这一类的战例很多,因而历代将帅都把它当作治军作战的基本原则之一。
同时,除了团结一致、上下一心之外,士兵与士兵之间,部队与部队之间也应加强团结,共同对敌,才能同舟共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孙子兵书·九地篇》云:“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共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齐勇若一,政之道也;刚柔皆得,地之理也。故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不得已也。”“同舟共济”本来的意思,只是大家同乘一条船过河,而这里则是指在遭到敌人攻击或遇到困难时,兵士之间,部队之间应当彼此互相救助,同心协力,团结一致,以克敌制胜。孙武用它来说明军队在作战时,犹如同乘一条船而遇到大风,必须互相救助。“率然”是传说中的一种蛇。《神异经·西荒传》载:“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触之者,中头则尾至,中尾则头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晋书·孙绰传》载:“若身手之救痛痒,‘率然’之应首尾。”传说这种蛇多聚于常山。常山,即恒山,主峰在今河北曲阳西北,为我国五岳中的北岳。西汉时,为避讳汉文帝刘恒的“恒”字,改为“常山”。到了北周武帝时,又改为恒山。《神异经·西荒经》注:“会稽常山最多此蛇。”孙武设问,军队打仗可不可以使之像“率然”这种蛇一样,攻其前而后至,攻其后则前至,攻其中则首尾至。回答是肯定的。现称为“同舟共济”,即在共同面临危难时,共同对敌以求必胜,提挈三军若使一人。
《黄石公三略·上略》云:“良将之养士,不易于身,故能使三军如一心,则其胜可全。”《孟子·公孙丑章句下》云:“地利不如人和。”明朝张居正说:“和,则一可当百;不和,虽有众,弗能用也。”古之用兵,强调将与兵团结一致,强调使三军如使一人。在强调部队团结一心与“同舟共济”的要求是一致的。
同舟共济,从孙武的原意讲,并非是说使将帅和士兵自觉团结一致,共同对敌,而是把军队置于不得已而互相救援、奋力拼杀的境地。相互仇恨的人同乘一条船遭遇风险时,尚能相救如左右手,在面对共同敌人的战场上,有组织、有约束力的军队就更当如此了。这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携手若使一人”的状况,确实反映了那个时代将帅用兵的方法。在当时的战争中,把战士赶到战场,“如登高而去其梯”,上得去,下得来,能进而不能退,像赶羊群一样,趋来赶去。而且,孙武、孙膑、吴起,以及曾国藩这些军事家,都强调不惜杀戮大量士卒来驱使部队作战。士卒惧怕严刑,惧怕涉及家庭利害,因而不得不奋勇作战。另一方面,古代作战,常会大量杀害俘虏,败也不免一死,不战则必死,后退则必死,战则有求生之可能。在这种情势下,只有“同舟共济”,共同对敌,才有生之契机。因而,孙武所强调的“同舟共济”,完全是一种被动的性质。
公元450年,沈璞守盱眙(今江苏盱眙),南朝宋将臧质兵败,要求入城。幕僚认为,城里地狭人多,若再接纳败军,恐造成负担,故主张闭门不受。沈璞却说:“舟楫之计,固已久息,敌人的残害,古今未有,屠剥之苦,众所共见,就是那些幸存者,也要被驱赶到北国去做奴婢,臧质的士卒当然害怕啊!”因此,沈璞认为应该同舟共济,共同退敌。于是开门接纳败退的部队,合兵一处,共守盱眙。魏军进攻,三旬不下,只好烧掉攻具而退。
显然,这和当今社会在治军问题上所强调的“同舟共济”有很大不同。我们强调的是将帅士卒根本利益的一致性,人与人之间,情同手足。要求每个人树立全局观念、整体观念,严格执行命令,树立密切协同的思想,形成完整的战斗力,以克敌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