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2014年11月底,一进刘老太家门,迎面就看到刘老太的儿子王波和三个陌生男人。王波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刘老太太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王波绰号“麻将王”,在派出所“名声正盛”。
几个月来,我们为了他,已出了十几次警,其中抓赌七次、扫黄三次、打架一次,剩下的几次都是去“解救”他——因为赌博他四处赊账,每当码钱( 赌博时用以代现金的筹码 )到期,他能躲就躲,躲不了就报警求助。
三个月前,王波在赌场上输红了眼,回家偷拿房本去贷款公司抵押了35万元。他本想杀回赌场翻本,结果又输了个一干二净。约定的还款期限已过,他无力还债,贷款公司的人拿着抵押合同找到了家里,他们要求刘老太“要么帮王波还钱,要么腾房准备过户”。
屋里坐着的三个陌生男人是职业追债的,看到警察自然见怪不怪,其中一个男人还说:“警官,我们这是债务纠纷,好像不归你们管吧。”
的确,警察不能介入债务纠纷,我只能无奈地劝道:“你们就事论事,不要有过火的行为。”
经过一番谈判,贷款公司又给了刘老太三天的时间筹款。送走追债的人,刘老太就哭了:“我还以为我能死在这个房子里。”
三天后,我在备勤室午休,突然听到报案大厅里吵吵嚷嚷,出去一看,是刘老太母子,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走到近前,把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撂在桌子上,愤然地说:“派出所里有监控,为了妈,今天我替你把钱还了,以后再敢赌,我打死你!”
说罢,他气呼呼地离开了,我诧异地看着刘老太母子,赶紧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刘老太说他们想在派出所里还钱,“这里比较安全”。
我劝不走她,无奈只能默许,我问起刘老太筹款的过程,刘老太不愿多讲,只说是王波的大哥王成拿出35万元,替弟弟把钱还了。
说话间,刘老太频频回头骂王波没良心,差点儿害得自己无家可归,王波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仿佛早就习惯了的样子。
收账的人来了,刘老太把钱交给他们,要求他们在警察面前做书面保证,以后绝不再骚扰王波。收账的人呛道:“王波不欠钱,我们才懒得理他。”
我作势吓唬了一下收账的人,转头告诉刘老太,其实那种保证并没什么意义。
送刘老太出门的时候,同事把她拉到一边仔细嘱咐:“回去仔细问问儿子,在外面还有没有欠债,另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可看好了。”
刘老太不说话。
半个月后,刘老太又跑来派出所报警了。称家中被盗,自己压箱底的金银首饰和5000块钱不知所踪。同事做完现场勘察后悄悄跟我说:“看情况像是熟人作案。”
派出所里,做着笔录的刘老太正哭天抢地。“首饰是我的嫁妆,这辈子多苦都没舍得卖,没想到被挨千刀的小偷搞走了……警察同志啊,你们一定要帮我追回来。”
我问刘老太谁有家里钥匙,刘老太说房子就她和王波住。我让刘老太把他叫来了解情况,刘老太说王波已经失踪个把星期了。
我上警综平台查询,发现王波三天前又因涉赌被兄弟单位拘留,正关在拘留所里。我叫同事去拘留所提王波问话,出门前刘老太问我找她小儿子干什么,我直截了当地说:“王波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刘老太很吃惊。“如果真是他干的,会不会被判刑?”
“案值已经超过了立案标准,该判刑就得判刑。”
刘老太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的,我儿子从来不会偷东西,一定是外人干的。”
然而,到了拘留所,王波却干脆利索地就承认了。“前几天赌瘾上来了,四处弄不到钱,就把我妈的首饰和钱拿走了。首饰当给了寄卖行,钱已经输光了。”
我打算在拘留所直接给王波办手续转刑拘,但同事说:“告知一下刘老太比较好,毕竟是亲属盗窃,稳妥一点。”果然,刘老太一听到消息,马上要求撤案。
几天后,王波拘留期满,重获自由,依旧四处滥赌。刘老太家中值钱的物件也开始不断地“丢失”。
每一次刘老太都偏执地认为“这回真是小偷干的”,她多次报警求助,然而每次都坐实了的确还是王波,然后刘老太就又会跑到派出所要求撤案。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有几次我直接告诉刘老太:“你这是在纵容王波的不法行为。”但刘老太总是默默地掉眼泪道:“我不舍得亲手把他送进监狱。我死了,这些东西也都是他的,他愿卖就卖吧。”
2015年2月底,桥头酒店有人打架。我和同事赶到现场时双方已被拉开,动手的人是王波的嫂子和刘老太。
桥头酒店是王波的大哥王成开的,几天前王波来店里找他借六万块钱,说是要和朋友去湖南合伙开汽修厂。一想到王波既不会修车也没开过店,王成立刻认定,这次他又打着幌子借钱去赌场翻本。
王成当场拒绝了,王波一看从哥哥手里借不到钱,便回去找刘老太“做工作”。刘老太被王波一忽悠,便到店里替王波借钱。虽然不信弟弟真的会去开汽修厂,但王成怕惹母亲生气,最终还是从店里拿出三万块钱,让母亲代为转交给弟弟。
没拿到预期的数额,刘老太本就不太高兴,但好歹也算是给了。谁知刘老太准备离开时,正好遇到王成的妻子,儿媳坚决不让刘老太把钱拿走,婆媳二人先是理论,再是争吵,最后直接动起手来。
“你去把事情搞清楚啊,也许你弟这次真是有正经用处呢。”我劝王成。
“可别给我提‘正经用处’了,他次次来拿钱都是正经用处,赌场就是他的正经用处!”王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因为三万块钱让老婆和妈撕破脸,不值得。”我劝他。
“这次只是个由头,上次替弟弟还债拿走的35万才是我老婆发火的主要原因。”王成说。
经过一番调解,最终,刘老太还是拿走了那三万块钱,王成的老婆哭着离开了派出所。
3月中旬,我去王成店里做例行消防检查,他的饭店一直是“三合一”场所 (指生产、经营、自住一体,这是《消防条例》明令禁止的) ,一家人就住在饭店二楼的一间屋里。
公安局消防部门多次下过消防隐患通知,可是王成一直没整改。检查结束后,我和王成说起了这件事,要求他赶紧和家人搬出去住。
“没钱咋搬啊?”王成愁眉不展。
“饭店生意这么好,你也赚了不少吧?房子差不多就行了,你还打算买别墅住啊?”我打趣道。
“哪个不想买房子?哪个愿意一家子窝在店里住啊?上次替王波还债的钱就是我攒着准备买房子的,楼盘都确定了,这下可好,钱没了,我还买个鬼啊!”
“你为啥要给你弟填这种窟窿?”
“一个妈生的,你说咋办呢?”
“亲兄弟不假,但毕竟都成年了,没人规定你得给他还赌债啊。”
“唉,我们家情况不一样。”王成摇摇头,“我妈逼我给我弟还债啊。”
王成的父亲去世早,母亲刘老太带着两个“拖油瓶”,靠摆小吃摊艰难维生。凭着一股韧性,刘老太愣是把一个小吃摊做成了小铺面,还在市里买了一套二手房。
王波是早产儿,当年差点儿没抢救过来,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两岁那年父亲又撒手人寰。刘老太觉得小儿子命苦,从小就对他百依百顺。
两个儿子逐渐长大成人,王成初中毕业后便和母亲一直经营小吃店;王波考上了中专,毕业后进了市印染厂。兄弟二人结婚后,刘老太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便决定“退休”。她几经考虑,把铺面给了有经营经验的王成,把住房给了有正式工作的王波,自己就带着存款跟王波过。
那几年,兄弟二人相互照应,王波拿到住房赡养母亲;王成专心经营小吃店,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
2008年,318国道改线,与城市外环线的交会处正好落在了小吃店门口。小吃店的客源一下子猛涨,王成夫妇头脑灵活又踏实肯干,生意日渐兴隆。2010年,他们夫妇二人索性买下了旁边的两个门面,打通之后,开了“王成饭店”。
可王波却不知怎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先是因此丢了工作,后来妻子也和他离了婚。几年间,王波游走于各个麻将馆和赌场,不仅将母亲的存款输得一干二净,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
王成和刘老太想尽了办法,却没能把王波从赌场里拉出来。伴随着王波的豪赌,一批批债主纷至沓来,其中不乏一些带有黑恶势力背景的职业放码者和亡命之徒。管不了小儿子,又怕小儿子出事的刘老太只能抓住大儿子这根救命稻草,要求他替弟弟还债。
长兄如父,王成一直尽自己所能帮弟弟应付各种各样的债主。先是三千五千,后来是一万两万,到最后,王成觉得自己也扛不住了。
“2011年年底,他在仙桃的场子里欠了‘校长’ (黑话,指组织赌博的人) 10万块的码钱,追债的人追到家里,我替他还了。”
“2012年,他骗朋友说合伙开公司,拿了人家几十万跑到新疆去赌,我怕他被警察抓去坐牢,又替他还了。”
“去年,他被追债的堵在沙市,对方扬言两天内不见钱废他一条腿,我拿钱把他赎回来,自己还挨了两个耳光。”
加上赎回母亲住房的钱,细数起来,王成已经为弟弟掏了近百万的巨款。
“他赌博我‘买单’,这些年开饭店赚的钱,差不多都给王波填窟窿了。”王成说,“一开始,我是真想管,毕竟是我弟,后来,我是真不想管了,赌场无父子啊,更何况是兄弟。他赌瘾一上来六亲不认,后来干脆不回家了。”
厌倦了家中母亲和哥哥的管教,王波开始长期在外游荡,偶尔回家,也多是被追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
面对弟弟欠下的数额越来越离谱的赌债,王成不止一次跟母亲说不想管了,但每到此时,刘老太就声泪俱下恳求他,最后直接发展到以死相逼。
“我妈说,王波再浑蛋也是我亲弟,我不帮他说不定哪天他就在外面被追债的搞死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我妈都经历了,她不想再经受老年丧子了。”
王成怕刘老太真的想不开,即便自己万般不愿,但只能硬撑着给弟弟堵窟窿。可王波似乎是抓住了哥哥的软肋,往后他一出事就直接找母亲求救。
“我妈老了,脑子也没那么灵光了,我弟随便编个理由就能忽悠她来找我拿钱。说是借,但从来没还过。现在,我自己家也快被我弟拖垮了。警官,别人家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还有别的办法吗?”王成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我遇到过类似的事,除了少数以亲情感化,大部分都是以亲人反目结局。对于王成的求助,我也没有两全的办法,只能实话实说。
王成叹气道:“现在年景这么好,我真想集中精力把我的饭店干好,但现在这种情况,唉。”
刘老太从王成那里拿走三万块钱后,派出所关于王波的警情消停了半年有余。
我觉得王成这次把弟弟“救”回来了,后来遇到王成时聊起来,他也觉得自己错怪了弟弟。
可是事情刚过去半年,2015年9月,湖南警方突然来访,要求调取王波的相关资料,原因是他涉嫌诈骗和盗窃。来访民警告诉我,王波在2015年4月至8月期间,伙同他人以开办汽修厂为名义,将顾客的13辆车变卖或抵押给贷款公司,获得赃款290余万元,全部用于赌博。
王波是在中缅边境的一个地下赌场被抓的,当时他在赌场里已经狂赌了三天三夜,归案时,290多万元赃款剩下不到1000元。
消息传来,王家的天都塌了。
刘老太执拗地认为,“湖南警方抓错了人,王波不可能犯下这么大的事”。她神经质一样在派出所大喊:“冤案,一定是冤案!”突如其来的重击也让王成方寸大乱,他抛下生意不管,只待在派出所接待室不停地抽烟。
湖南警方很快出示了相关证据,要求母子二人配合调查。双方的谈话一直进行到深夜。凌晨时分,王成陪着母亲匆匆离开派出所。
9月27日,湖南警方走后第六天,清晨5点,110指挥中心转警称“一名老年女性吊死在王成饭店的大门口”。
我迷迷糊糊地被同事塞进了警车,一路上还在不停地向指挥中心核实:“你说啥?吊死的?你没听错吧?”
“这得多大的仇,才能大清早吊死在人家大门口。这让人家的饭店以后怎么开。”我心想。
到达现场之后,眼前的一幕却惊得我目瞪口呆——吊死在王成饭店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成的母亲,刘老太。
王成跪在母亲的遗体旁痛不欲生,他妻子呆呆地站在一边。医院的救护车已经离开,法医随后到达现场进行尸检。我把王成拉进警车里,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成泣不成声地向我讲述了一切。
这次王波被抓,刘老太起初坚决不信,但在湖南警方给出的证据和王波的口供面前,她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现实。眼看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刘老太和王成只能恳求湖南警方给王波一次机会,“家里一定全力配合”。
湖南警方说此案已经坐实,当下只能由家里尽快筹钱,尽可能替王波弥补受害者的损失,以求获得谅解争取在法庭上从轻判决。否则按照此次的数额,王波至少会面临10年以上的有期徒刑,甚至无期。
刘老太和王成方寸大乱,回家之后就着手搜罗积蓄,可他们发现,这几年,家底已经被王波折腾得一干二净,唯一值钱的只有全家赖以生存的王成饭店。
刘老太要求王成尽快将饭店盘出。王成托人问了市价,但回话称:“时间仓促,只找到一位仙桃老板愿意全款接手,但出价只有80多万。”
这离近300万元的诈骗金额相去甚远,而且饭店凝聚了王成多年的心血,是他的立身之本,他不愿出手。可刘老太救子心切,只说:“能凑多少凑多少,不够再去借一下,先救人要紧。”
几经磋商,24日,王成和仙桃老板约定次日进行交易。
当晚王成回到家,才想起因为之前忙乱,竟然忘了把盘店的事情告诉妻子,他硬着头皮对妻子讲出实情,希望得到谅解。
王成妻子二话没说,就出去买了农药。“饭店是我们的心血,也是唯一的住处。之前为了王波,前前后后已经花了100多万元,这次为了救他再卖店,我马上死给你看!”
一边是母亲不停催促,另一边是妻子以死相逼,王成陷入两难。
他先是怪妻子的做法不合时宜,但平静下来一想,一旦饭店盘出,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母亲、妻子、孩子又该如何生存?思量一夜,王成最终决定不再为王波补窟窿了。
25日一早,他电话回绝了仙桃老板。到了母亲家里,他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母亲,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刘老太先是歇斯底里地骂他不念兄弟情义,接着狠狠地抽了他几个耳光,王成一动不动。可突然刘老太又一下恢复了平静,瘫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地问:“你最后再说一次,到底救不救你弟弟?”
“不救!”王成坚决地说。
然后,他就被母亲赶出了家门,出门前,他听到母亲叹息:“这个家,真的要散了。”
“我真的没想到,我妈最后会走这一步……”王成说完,将头埋进胳膊里,痛哭了起来。
这一次,王成真的没有为弟弟筹钱。
因为涉案金额巨大、性质恶劣且受害人损失分文未赔,王波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
因为母亲自杀,王成的饭店此后也没有再开张。王成联系之前的仙桃老板,要价50万元,但被对方一口回绝:“大门口吊死人,哪个敢来你的店里吃饭!”
无奈,店面只能闲置。
办完母亲的后事,王成举家迁往外地,此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偶尔还会有一些王波的旧债主跑到派出所来找人,我们只能回复:“人在湖南蹲监狱呢,已经家破人亡了,去法院问问吧,看能不能打官司。”
渐渐地,王家的事情被人们淡忘了。
只是在抓赌的时候,我会把一车赌徒拉到王成饭店的旧址,指着破落的门面骂他们:“浑蛋们,使劲赌,你们老娘也会像这家一样,吊死在自己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