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我还是河西社区的一名社区民警。一天午后,街道办事处的老张领着一名年轻人来派出所找我。
“这是小忠,5月初刑满释放,需要办理入户登记和重点人口登记。”
我打量了一下小忠,他浓眉大眼,长相颇为周正,一眼看去,很难把他和罪犯联系在一起。
“个人基本情况说一下。”
“报告警官,我叫马×忠,现年31岁,本市人,1997年因故意杀人被判无期徒刑,一直在沙洋服刑,今年5月减刑出狱,现来找警官报到。”小忠立正站好,一字一句地报告。
我准备处理老张递来的材料,发现小忠还正笔直地站着,便打发他去对面的照相馆拍几张登记照。
小忠离开后,我打趣:“张科长,你一驾临我就知道没啥好事儿,我这个社区本来就忙,你还给我添麻烦。”
老张略带委屈地说:“这政策上的事儿,哪是我说了算的。小忠入狱前户口就是咱这儿的,不然,你以为我想要啊。”
我苦笑着点点头。“他当年犯的啥事儿你清楚不?”
“听说他把他后爹砍死了,不过话说回来,那姓覃的也是活该,一搞粉子 (海洛因) 嗨起来就像疯了一样,打砸抢是常有的事儿,四邻八舍都怕得要命,更何况小忠母子俩了。”
“你是不知道啊,当年他和他妈经常被姓覃的打得不敢回家,而且姓覃的只要被派出所处理,就认为是小忠和她妈举报的,回家之后他们肯定逃不了一顿暴打。后来小忠实在忍不了了,就把姓覃的给砍死了。”
听老张这么说,我心里泛起了些许同情。“那他这是身不由己,也算为民除害了吧。”
老张“嘿嘿”两声,没回答。
小忠入狱的第八年,他母亲在一场交通事故中离世,给他留下了22万元的赔偿款。
出狱后,小忠拿出3万元给母亲重修墓地,打算用剩下的钱开家餐馆。为了方便管控,我要求他把餐馆开在河西社区内,并帮他找到了合适的房源。
为了表示感谢,开业那天,小忠要请我吃饭。刚开始他有些腼腆,酒过三巡后气氛转暖,我借机问起他当年的事。
“我幼年丧父,母亲带着我改嫁,继父是个木匠。他是个不错的继父,除了供我上学,还在市里买了套新房子。”
然而,1994年小忠的继父因交友不慎染上毒瘾。他先是吸光了积蓄,后又卖了房子,再到后来,整个人变得神志不清,经常暴打小忠和他妈妈。
1997年,小忠的继父吸毒后将妻子捆在椅子上殴打,看到母亲满脸鲜血,奄奄一息,小忠捡起斧头向继父砍去……
“十几年过去了,你还恨他吗?”我问。
“我已经把他宰了,自己也在局子 (监狱) 里蹲了15年,是人这辈子最宝贵的15年。现在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恨可言了。”小忠点了一根烟,面色沉重。“我恨的是那些引他吸毒,卖他毒品的人。我们全家都被他们毁了!”
“警官,你猜我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没等我接话,小忠开始自言自语,“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警察。”
他笑得有些伤感。“出事那年我刚上高二,想考警院,可现在我却成了警察管控的重点人员。”小忠抬起头,眼圈发红。
种类繁多的检查给了我们交流的机会,休息的时候,我也常到他店里坐坐。慢慢地,小忠对我的称呼由“警官”变成了“阿sir”。
一次,小忠讲起了他在监狱里的往事,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就问他:“陈狗子你认识不?”
“哪个陈狗子?”
“后湖的,一米六多,五十来岁,2006年因为强奸罪在沙洋蹲了五年。”
陈狗子和一起毒品案件有关,此前一直被禁毒支队的特情跟着,但在收网之际,他却突然消失了。领导要求我们发动一切资源找他。
小忠点头。“以前,陈狗子和我关在同一个‘号子’里,我还是他的‘领导’呢。”
“现在和他有联系吗?”我赶紧追问。
“他早我大半年出狱,犯‘花案’ (性侵害案件) 进去的,没人看得起他,一出来也就断了联系。”
“你要找他?”小忠试探着,“那我帮你问问?阿sir,具体啥事儿能透露一下不?”
“贩毒,”我盯着小忠,“这事儿注意保密。”
三天后,我正在所里办公,突然收到小忠的短信,只有八个字:狗在刘湾三组一号。
电话打过去,对方拒接。我赶紧向领导汇报,二十分钟后,我们荷枪实弹冲进刘湾三组一号,小忠正陪着陈狗子聊得热火朝天。为了保护小忠,民警也作势把他按倒在地。
毒品案告破的那天,我邀小忠来我家喝酒。席间,我问他是如何找到陈狗子的,小忠冲我狡黠一笑。“阿sir啊,你应该知道的,像我这种有前科的人,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只有两种人愿意和我们打交道。”
“警察和坏人呗,”我哈哈一笑,“不过你也得注意,如果狱友出来不走正道,你还是要和他们划清界限。”
“放心,我心里有数,局子里的环境比现在复杂多了,我不也顺顺当当过来了嘛。”
席毕,我去厨房收拾碗筷,出来刚好撞见小忠穿着我的警服在自拍。这违反了相关规定,我厉声让他把照片删掉。
小忠失落地删照片,我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好打哈哈:“以后你想穿警服过把瘾,可以随时来家里,但进门前要先把手机上交哈。”
小忠抿嘴一笑。
他临走时,我拿出公安局批的“特情”经费和破案奖金。“2000块钱不多,你开饭店也没啥生意,拿去补贴一下生活。”
小忠坚决不要,我以为他是客气,小忠却掩上房门说:“阿sir,其实发现陈狗子的时候,我只需要在远处给你打个电话就行,根本没必要冒险进他屋里。你知道我为啥要进去吗?”
“为啥?”
“我就想亲眼看着这帮贩毒的王八蛋被警察抓走!”
陈狗子被绳之以法后,小忠对提供犯罪线索这件事就越发上心了。
在搜集信息这方面,他的确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身份是“两劳” (劳动改造人员和劳动教养人员) 释放人员,辖区里的不法人员对他少有防备;开了一家小饭馆,常有本地的狱友来蹭吃蹭喝,聊天中总能漏出点小道消息。
小忠把一些他感觉有分量的消息整理好交给我,我有需要的时候,就按照他给的线索去抓人,基本不会扑空。但我也担心小忠的安全,就劝他少和那些人打交道。
小忠总说不要紧,他爱看《无间道》,经常对我说:“我就是陈永仁。”
“别,陈永仁最后挂了,你别学他,还是好好生活着吧。”
2013年年底,我调往市局刑侦支队任职。临走前,我来到饭店跟小忠告别。聊了一会儿,我准备告辞,小忠却突然拉住我,“阿sir,想求你件事儿。”
“啥事儿?”
“你现在调去刑警队了,你看,我能不能给你当个正式的刑侦特情?”
“你港片看多了吧,内地的特情人员比不了香港的线人,那点特情费还不够你喝几顿酒的呢。想赚钱,好好开你的饭店去。”
“我不要特情费。”小忠急忙解释。
其实,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最后都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职业特情不是警察,除了人身安全缺乏保障外,他们还会受环境的影响——一旦没有把持住,很容易沦为犯罪分子的同伙。
如今,小忠已经走上了正途,开启了新的人生,我不愿让他再涉险了。
2014年10月,我参与了一起部督毒品案件的侦破工作。有情报反映,嫌疑人老猫刚从边境进了一批“货”,准备转手。
老猫是个老毒枭,他曾三次被抓,都因证据不足逃脱法网。他为人狡猾,从不把货放在身边,一旦感觉到风险,就会毁货自保。
上级要求我们这次行动要“打准、打狠、打死”,除掉这个危害江汉平原十几年的“毒瘤”。但老猫行踪诡秘,为人多疑,一般的特情员跟不上他,所以他的藏毒点仍旧未知。
这起案子让我焦头烂额。那天,小忠约我晚上一起喝酒,我本想推辞,可他说自己谈了女朋友,打算结婚。“想给你介绍一下,帮我把把关。”
小忠的未婚妻是个湖南姑娘,离过婚,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晚饭时我跟小忠开玩笑:“祝贺啊,你这一步到位,老婆孩子全有了。”
因为心里挂着案子,喝酒的时候我一直走神,小忠见状,对未婚妻说:“你去客厅看会儿电视,我和阿sir有点事儿要说。”
“你有啥事儿?”姑娘走后,我问小忠。
“你有啥事儿?”
“我没事儿啊。”
“别装了,吃顿饭都魂不守舍,我女朋友的名字跟你说了三次,你都记不住。”小忠把脑袋伸过来,神秘地说:“是为了老猫吧。”
我心中猛的一震,立即警觉地盯着小忠,但随即意识到这样做无疑是肯定了他的猜测,急忙收回目光,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次行动关系重大,上级要求绝对保密,一旦泄露,我们的侦查工作就要功亏一篑。我当时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了,客厅那边传来了电视剧的声音。
“他把毒品藏在白×乡。”小忠率先打破了沉默。
白×乡尚在我们的侦查范围之内,我抬起头看着小忠,心中一团乱麻。
“相信我,阿sir,我要做陈永仁。”小忠坚定地说。
眼看瞒不住,我心一横。“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但如果消息出了这间屋,咱俩就一起玩儿完。”小忠说,消息是一个名叫阳阳的混子前天在店里喝醉了走漏给他的。2013年年底,毒枭老猫欠了阳阳的大哥阿东二十几万元赌债,躲了起来。一周前,阿东在沙市找到了老猫,逼他还钱。老猫被打得实在受不了,就说出自己刚进了一批货,出手后会立刻还钱。可阿东担心老猫忽悠他,就逼老猫带他们去看货。
刚开始老猫不肯,最后实在是怕被人打死,就带他们去了白×乡汉江边的一处浅滩上。
“好家伙,那老猫从地下挖出来整整一麻袋‘果子’ (毒品麻古) !”醉醺醺的阳阳跟小忠感叹。
小忠劝我赶紧抓人。我摇摇头。“一来,你没有亲眼看到那些毒品埋在哪里,稍不留意惊了老猫,这起案子就办不下去了;二来,我们这次不但要扫货,还要‘搞人’,必须在老猫出货的现场抓他。”
“好的,我知道怎么做了。”小忠淡淡地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劝他到此为止,不要掺和进来。“你能提供线索已经很不错了,一旦查实,我肯定给你报功。但老猫这次是冲着‘要么发财、要么发丧’来的,你快结婚了,好日子等着你呢,何必跟亡命之徒以命相搏。”
小忠笑了笑。“我就想和他玩玩命,看究竟谁的命硬。”
我依旧不同意,但小忠说不管我同不同意,他都要掺和。“要是你不答应,我就去找其他民警。”
就这样,小忠卷入了一场本不属于他的战争。
我立即向领导汇报。因为小忠曾在陈狗子一案中有贡献,所以领导暂时没有追究我的责任,而是指示我:“要看好、用好、保护好特情员小忠。”
第二天,小忠便去投奔阳阳的大哥阿东,声称要跟着东哥发财。因为小忠背着杀父的狠名声,阿东收下了他。
一段时间后,小忠主动要求去帮阿东追债。“想做点业绩,好提升在兄弟们当中的地位。”正好马仔们盯烦了老猫,阿东便答应了。
就这样,小忠来到了老猫身边,与他同吃同住,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老猫的行踪源源不断地从小忠那边传来。从老猫和什么人见面,去哪里嫖了娼,到他生了什么病、吃了什么药……事无巨细,小忠都用短信汇报。一份发给阿东,一份发给我。
有时老猫质问小忠给谁发信息,小忠就把手机扔过去,黑脸骂:“你个老东西,老子给东哥发短信汇报你的表现。东哥说再不还钱,就把你扔到汉江里喂鱼!”
“你们整天跟着我,我怎么还钱?”
“我管你怎么还钱,反正春节前还不了钱,你就死到汉江里去吧!”
2015年春节,是老猫的最后还钱期限。1月中旬,他终于决定冒险出货。几个月来,阿东步步紧逼让老猫乱了方寸,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谨小慎微,而是选择了拿钱速度最快,风险最大的交易方式——现场钱货两清。
小忠把他们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发给我。收到短信的当晚,整个专案组都处于巨大的兴奋之中,省厅的一位领导甚至当场表示:“破案之后,我要以个人名义给小忠发一万元奖金。”
阿东派小忠全程监督老猫交易,防止他携款逃跑。而狡猾的老猫把交易时间定在白天,因为埋毒地点处在汉江浅滩,周围没什么遮蔽物,公安机关无法设伏。
好在有小忠提供的信息,专案组决定使用无人机跟拍交易过程,还从武汉调来了两台改装过的“大疆精灵”。技术部门也提前赶往交易地点安装了密录设备。
万事俱备,只等第二天老猫和买家现身。
我们抓捕老猫的过程十分顺利。当老猫被按倒在地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地叫嚣:“警察打人了!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这是滥用职权,我要去告你们!”
我们现场展示了无人机拍摄的高清交易画面,画面显示,老猫似乎想让小忠去挖毒品,但被小忠踢了一脚,老猫只好亲自把麻袋从地里挖了出来。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我问老猫。
“我不知道,这能证明什么?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不信你们来搜,搜啊!”
与此同时,另一组民警在距离我们几百米远的汉江大桥停车场设伏,抓捕对象是前来提货的甘肃毒贩。原计划是在毒贩携带毒品进入停车场后将其制服。
我们焦急地等待对讲机里的消息,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爆炸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开阔的汉江滩涂没有遮蔽物,声音直接震着我们的耳膜。
“不好,那边响枪了。快去增援!”带队领导一声令下,除了四人留下看守老猫,其他人全向枪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我跑在最前面,冲锋枪坠得我后脖颈生疼。枪声已经沉寂,只听见对讲机中同事在喊:“有人受伤。”我心中很不安,因为小忠跟着甘肃毒贩去收款,一旦我们行动曝光,他面临的危险最大。
当我们赶到大桥停车场时,甘肃毒贩已被制服,公路边有一摊血,弹壳散落在地上。
我扫了一眼人群,没发现小忠,急忙大呼他的名字,却没人回应我。现场的同事说:“他中枪了,已经被送往医院。”
同事说,本来一切顺利,设伏民警在停车场内张开大网,只等毒贩走进去。然而就在毒贩要踏进停车场大门的时候,一个女人突然出现了,她对着收费亭里化装成工作人员的民警大喊:“你是干什么的!你怎么在我的收费亭里?”
这一声大喊在安静的停车场如同惊雷,警觉的毒贩立即意识到收费亭有问题。他收住了脚步,而那个女人还在不依不饶地质问收费亭里的民警。
指挥长看事态有变,命令提前行动。收费亭里的民警离毒贩最近,他立刻冲了出来,但那名毒贩突然从怀中掏出了手枪,千钧一发之际,毒贩身旁的小忠猛地扑上去抢枪……
争抢中,毒贩开了两枪。第一枪打在小忠的腹部,第二枪打在小忠的胸部,民警赶来开了第三枪,击中了毒贩的肩膀,随即将其制服。
“那个女收费员本来说今天请假不来了,保密起见,我们就没跟她交代。结果中午她突然来岗亭里拿东西,外围同事来不及阻拦,她已经骑着电动车冲到了收费亭前面。还好没伤到她,小忠是好样的。”同事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我立刻赶往市医院,一路上不停地祷告:“小忠,你千万别做陈永仁。”
然而,一切都晚了,手术室的医生出来说:“我们尽力了,一枪打在肝上,另一枪正中心脏……”
护士们在收拾抢救器械,小忠就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哭着喊他的名字,他不答应,护士把我拉开,我愤怒挣脱,要去找毒贩和那个没眼力见儿的泼妇算账。
同事把我摁在椅子上。“做我们这行的,要随时准备着。”
我气急败坏地吼道:“小忠不是警察,他没有这个义务!”
小忠的追悼会上,湖南姑娘来了,社区干部来了,派出所和专案组的民警来了,小忠的一些狱友也来了。
在告别大厅里,我和同事们一同举起右手,向小忠敬礼。那一刻,他不再是一名“两劳”释放人员,不再是派出所重点人口,是我们的战友、兄弟。
湖南姑娘为小忠守灵一个月,她临走前把小忠的10万元存款交给我。“我和小忠还没来得及登记结婚,不能继承他的遗产。”
我说:“你收着吧,小忠除你之外,没有别的亲人。用这笔钱好好抚养孩子。”
由于证据充足,三个月后,老猫和甘肃籍毒贩被送去了该去的地方。阿东一伙也被依法惩处。为害江汉平原十几年的毒瘤被连根拔起。
2015年5月,在各方推动下,我市拟将小忠饭店建设成为“回归人员再就业基地”。小忠的事迹也要被记录下来。
整理遗物时,我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名为“马sir”的图片。我好奇地打开,发现是一张自拍。
照片上的小忠,身着警服,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相信我,阿sir,我是陈永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