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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罗莎和我新来的时候,我们的位置在商店中区,靠近杂志桌的那一侧,视线可以透过大半扇窗户。因此我们能够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办公室工人、出租车、跑步者、游客、 乞丐人 和他的狗、 RPO大楼 的下半截。等到我们适应了环境, 经理 便允许我们走到店面前头,一直走到橱窗背后,这时我们才看到 RPO大楼 究竟有多高。如果我们过去的时机凑巧,我们便能看到 太阳 在赶路,在一栋栋大楼的楼顶之间穿行,从我们这一侧穿到 RPO大楼 的那一侧。

当我幸运地看到他如此行走时,我会把脸伸过去,尽我所能地多多吸取他的滋养;如果罗莎在我身边,我也会叫她这么做。一两分钟后,我们就得返回自己的原位了;新来的时候,我们时常担心自己会一天比一天虚弱,因为我们在商店中区的位置往往见不到 太阳 男孩AF雷克斯 ——他那时挨着我们——叫我们不必担心, 太阳 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不管我们在哪里。他指着地板说:“ 太阳 的图案就在那里。你要是担心的话,摸摸那里,你就又有力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店里没有顾客, 经理 正忙着在 红架子 上布置东西,我不想去征求她的许可,免得打扰她。于是我瞥了罗莎一眼,而当她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回应我时,我上前了两步,蹲下身,向着地上 太阳 的图案伸出双手。可我的手指刚一触到那里,图案便黯淡消逝了,尽管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拍着图案刚刚出现的地方,发现不管用,又拿手摩挲着地板——它依然没有再现。等我站起身来时, 男孩AF雷克斯 对我说道:

“克拉拉,你太贪心了。你们女孩AF总是这么贪心。” [1]

虽然我那时是新来的,我还是立刻意识到了这或许并不是我的错, 太阳 只是碰巧在我触碰的那一刻抽回了他的图案。可 男孩AF雷克斯 依然一脸严肃。

“你把所有的滋养都占为己有了,克拉拉。瞧,天几乎都要黑了。”

一点不错,店里的光线已然阴沉了下来。哪怕是在户外的人行道上,灯柱上面的 严禁停车 标牌也变得灰暗而模糊了。

“对不起。”我对雷克斯说,随即又转向罗莎:“对不起,我没想着要独占的。”

“因为你,” 男孩AF雷克斯 说,“到了晚上我就要没力气了。”

“你在开玩笑,”我对他说,“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说不定我现在就得病了。那些商店后区的AF该怎么办?他们已经有点不太对劲了。这下他们的身体肯定更差了。你好贪心,克拉拉。”

“我不相信你。”我说道,但我已经不太自信了。我望向罗莎,可她的神情依然空洞无物。

“我已经感觉不舒服了。” 男孩AF雷克斯 说。说完他垂头弓背,身子一软。

“可你刚刚自己说了, 太阳 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你在开玩笑,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最终说服了自己: 男孩AF雷克斯 只是在逗我玩。可那天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无意之间,我让雷克斯提起了某件让人不安的事情,某件商店里的AF们大多不愿谈及的事情。之后没过多久,那件事就发生在了 男孩AF雷克斯 身上,让我不由得想,即便他那天是在开玩笑,他的一部分内心也是认真的。

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雷克斯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因为 经理 把他挪到了前区壁龛里。 经理 总是说,每个位置都是精心策划的,无论我们站在哪里,被选中的可能性都一样大。

话虽如此,其实我们全都知道,一位顾客走进商店,目光首先会落在前区壁龛那里,雷克斯自然很高兴这回轮到他了。我从商店中区望着他扬起下巴站在那里, 太阳 的图案洒遍他的全身;罗莎有一回冲我探过身来,对我说道:“哦,他看上去真的棒极了!他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家了!”

雷克斯进了前区壁龛的第三天,一个女孩和母亲一起走进了商店。我那时还不太擅长分辨年龄,可我记得当时我估测那个女孩的年龄为13岁半,现在我认为这判断是准确的。那位 母亲 是一个办公室工人,通过她的鞋子和身上的套装,我们能看出她的职位很高。女孩径直走向雷克斯,站在他面前,母亲则信步朝我们这里踱来,瞥了一眼我俩,接着又朝后区走去,那里的两个AF正坐在 玻璃桌 上,按照 经理 的吩咐,无拘无束地晃荡着双腿。一度,那位母亲呼唤着女儿,可那个女孩没有理睬,而是继续抬头凝视着雷克斯的脸。接着孩子又伸出一只手,抚过雷克斯的胳膊。雷克斯当然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冲她微笑,一动不动,谨守我们得到的指示:当一位顾客显露出兴趣时,这就是正确的做法。

“瞧!”罗莎低语道,“她就要选他啦!她爱他。他真幸运!”我狠狠地用手肘捅了罗莎一下,让她安静,因为旁人可以轻易听到我俩说话。

现在轮到女孩呼唤母亲了,很快两人一起站在了 男孩AF雷克斯 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女孩偶尔还会伸出手去触摸他。两人压低了声音说着话,我听到女孩一度说:“可他真完美,妈妈。他真漂亮。”过了片刻,孩子又说:“哦,可是妈妈,拜托了。”

经理 这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俩身后。终于,那位母亲转向 经理 ,问道:

“这个是什么型号的?”

“他是一台B2,” 经理 说,“第三代。遇上合适的孩子,雷克斯会是一个完美的伙伴。我觉得,他尤其能够在年轻人身上激发出一种认真勤勉的态度。”

“嗯,这位年轻的女士确实需要这个。”

“哦,妈妈,他真完美。”

母亲又接着说道:“B2,第三代。就是那批太阳能吸收有问题的型号,对吧?”

她就是这么说出这话的,就当着雷克斯的面,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雷克斯也保持着微笑,可那个孩子一脸困惑,眼睛从雷克斯身上移开,瞥向母亲。

“不错,” 经理 说,“第三代一开始确实出了一点小状况。可那些报道太过夸大其词了。在照明度正常的环境下,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我听说太阳能吸收不良可能导致进一步的问题,”那位母亲说,“甚至是行为问题。”

“恕我直言,太太,第三代产品已经为许多孩子带去了无尽的欢乐。除非您住在阿拉斯加或是矿井里,否则您无需担心。”

那位母亲继续看着雷克斯。最终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卡罗琳。我看得出你为什么喜欢他。可他不适合我们。我们会替你找到一个完美伙伴的。”

雷克斯继续微笑,直到两位顾客已然离开商店;即便是在那之后,他也没有表露出难过的迹象。可就在那时,我想起了他开过的那个玩笑,我能肯定那些问题——关于 太阳 ,关于我们能吸取多少他的滋养——雷克斯已经在脑子里想了有一阵子了。

今天,当然,我意识到雷克斯不会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但是,按官方说法,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们每一个AF的技术规范都确保了我们不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譬如我们在房间里的摆位。话虽如此,某个AF在离开 太阳 几小时后,还是会渐渐感到无精打采,他会不由得担心他的身体有毛病——某种他自己独有的缺陷,而一旦这毛病被人知晓,他就永远也找不到家了。

这就是我们为何如此朝思暮想着要进橱窗的一个原因。 经理 允诺会给我们每个人一次机会,我们每个人也都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这部分是因为 经理 所说的那份代表商店面对外界的“特别荣誉”。另外,当然咯,无论 经理 怎么说,我们全都知道:站在橱窗里,我们被选中的可能性也更大。可最重要的那个原因,那个我们全都明白但秘而不宣的原因,还是 太阳 和他的滋养。罗莎确实和我提过一回这件事,压低了嗓子,就在那机会快要轮到我们的时候。

“克拉拉,你说说,等到我们进了橱窗,我们是不是会得到许许多多的营养,从此我们再也不会匮乏了?”

我那时还很新,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同样的问题也曾在我自己的脑海中浮现过。

接着,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早晨,罗莎和我步入橱窗,小心翼翼地不去打翻任何一件陈设,避免重犯上周我们前面那一对的错误。商店,当然咯,这时还没有开门,我以为铁格栅会是完全放下的。可我们刚一在 条纹沙发 上落座,我就看到格栅底部露出了一道窄缝—— 经理 一定是在过来确认我俩一切就绪的时候把格栅升起了一点—— 太阳 的光芒构造出一个明亮的三角形,爬上平台,终止于我们面前的一道直线。我们只需把脚往外伸一点点,就可以置身于他的温暖之中。我那时就知道,无论罗莎的问题有着怎样的答案,我们将要得到的滋养也足够维系我们好一阵子了。当 经理 按下开关,格栅完全升起时,我们立刻沐浴在了灿烂的光芒中。

我得在这里承认,一直以来,我还有着另一个想要走进橱窗的理由,与 太阳 的滋养或被人选中全都无关。不同于大多数AF,不同于罗莎,我一直渴望着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细节。因此,格栅升起的那一刻,当我意识到此刻我和人行道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意识到我能够无拘无束地、近距离地、完完整整地看到那么多我以前只能窥到边角的东西时,我是那么地激动,以至于有片刻工夫,我几乎忘记了 太阳 和他对我们的仁慈。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 RPO大楼 其实是由许多不同的砖块构成的;与我之前的想法不同,它也不是白色的,而是淡黄色的。我还能看出,它比我想象的要高——有二十二层楼高——而每一扇千篇一律的窗户下面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窗台。我看着 太阳 如何在 RPO大楼 的楼面上刚好画出一道对角线,所以在那道线的一边是一个近乎白色的三角形,而另一边则是一个颜色暗沉的三角形,虽然我现在明白了整栋楼其实都是淡黄色的。我不但能看见直到楼顶的每一扇窗户,有时还能看见窗户里的人,或站,或坐,或四处走动。而在楼下的大街上,我能看到过往的路人,他们各式各样的鞋子、纸杯、肩包、小狗;如果我愿意,我还能目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一路穿过人行横道,走过第二块 严禁停车 标牌,一直走到两个修理工站在一条下水道前面指指点点的地方。当一辆辆出租车放慢车速,礼让穿过横道的人流时,我能清楚地看到车厢里面——司机的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乘客的头上戴着一顶帽子。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太阳 一直让我们保持着温暖,我能看出罗莎非常开心。但我也注意到,她几乎什么也不去看,两眼一直盯着我俩正前方的第一块 严禁停车 标牌。只有在我向她指出一样东西的时候,她才会扭过头去,可即便如此她也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又回头接着看店外的人行道和那块标牌了。

只有当一个路人在橱窗前驻足的时候,罗莎的眼睛才会长久地望向别处。在这种情形下,我俩都按 经理 的教导行事:我们会面带“素淡”的微笑,凝视着街道对面,在 RPO大楼 笔直向上的楼体中点处驻目。我们很想仔细地端详一位走近的路人,但 经理 解释说,在这样的时刻进行目光接触是极为不雅的举动。只有当一位路人明确向我们示意,或是透过玻璃对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才能回应,但在此之前我们绝不能擅动。

我们发现,一些驻足的路人根本就不是出于对我们的兴趣。他们只是脱下脚上的运动鞋,摆弄摆弄,或是按着他们的矩形板。不过,另一些人会径直走到橱窗玻璃前,盯着里面看。这些人中的许多是孩子,属于我们最为适合的年龄组,他们似乎也很高兴看到我们。孩子们会兴奋地走上前来,有时一个人,有时跟着大人,然后指指戳戳,哈哈大笑,扮鬼脸,敲玻璃,冲我们招手。

偶尔——我很快便能比较熟练地在貌似凝望着 RPO大楼 的同时观察那些橱窗前面的人了——一个孩子会走过来,紧盯着我们,脸上会有一丝悲伤,有时会是愤怒,仿佛我们做错了什么。这类孩子可以在下一刻轻易地换一张脸,忽然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开始大笑或是招手,但当我们在橱窗里度过了第二日后,我很快学会了分辨其中的差异。

我试着和罗莎说过这件事,在遇见了第三个或是第四个这样的孩子之后,但她只是微笑着说:“克拉拉,你操心太多了。我确信那个孩子非常快乐。这样的日子,她怎么能不快乐呢?整座城市今天都那么快乐。”

不过,在结束了我们的第三日之后,我还是和 经理 提起了这件事。她一直在表扬我们,说我们在橱窗里表现得“美丽又体面”。店里的灯光这时已经调暗了,我们都在商店后区,倚着墙,一些人正在就寝前翻阅那些有趣的杂志。罗莎就在我旁边,但通过她的肩膀我能看出来她已经快要睡着了。因此,当 经理 问起我这一天过得开不开心时,我借机和她说起了走近橱窗的那些悲伤的孩子。

“克拉拉,你真是了不起,” 经理 压低了嗓音说,免得打扰罗莎和其他人,“你能留意到并且领悟到这么多事情。”她摇了摇头,仿佛在啧啧惊叹。接着她又说道:“你一定得明白,我们是一家非常特别的商店。那里有许多孩子会很乐意能够选择你,选择罗莎,选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可那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你们在他们眼中遥不可及。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来到橱窗前,梦想着能够拥有你们。但紧接着,他们就会感到悲伤。”

经理 ,一个那样的孩子。一个那样的孩子家里会有AF吗?”“也许没有。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AF,那是肯定的。所以,如果有时候一个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带着怨恨或悲伤,透过玻璃说一些让人不愉快的话,你不要多想。你只需记住:一个那样的孩子很可能是满心沮丧的。”

“一个那样的孩子,没有AF,一定会非常孤独的。”

“是的,没错,” 经理 轻声说,“孤独,是的。”

她垂下眼睛,不说话了,于是我等待着。接着,突然,她露出微笑,伸出手,轻轻地将我之前在观察的那本有趣的杂志从我手中拿开。

“晚安,克拉拉。明天要表现得和今天一样好。还有,别忘了:你和罗莎在代表我们面向整条街道。”

* * *

那是我们在橱窗里的第四天,上午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半,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辆出租车放慢车速,司机从车里蓦地探出身来,好叫其他出租车给他让行,让他穿过行车道,停到我们店前的路牙边。乔西从车里下到人行道上的时候,目光就落在我的身上。她苍白又瘦削,就在她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看出了她的步态和其他的路人不一样。她走得并不算慢,但每走一步她似乎都要权衡一下,确保自己还能站稳,不会摔倒。我估测她的年龄在14岁半。

她一走到近前,把过往的行人全都抛在了身后,便停下脚步,冲我微笑。

“嗨,”她透过玻璃对我说,“嘿,你能听到我吗?”

罗莎依然在遵照指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 RPO大楼 。可既然她在对我说话,我就可以直视这个孩子,还以微笑,点头鼓励她了。

“真的?”乔西说——当然咯,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自己都快听不到 自己 说话了。你真能听到我?”

我又点点头,她晃着脑袋,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哇哦。”她回头瞥了一眼——哪怕是做出这个动作,她也得小心翼翼地——望向她刚刚钻出的那辆出租车。车门依然开着,横在人行道上,和她下车时一个样,车子后排上坐着两个人影,一面交谈一面指点着人行横道对面的什么东西。乔西似乎很高兴看到大人们不打算下车,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她的脸几乎贴上了玻璃。

“我昨天看到你了。”她说。

我回忆着我们前一天的所见,但没能找到关于乔西的记忆,于是惊讶地看着她。

“哦,别难过,别多想,你没法儿看到我的。我就坐在出租车里,打这儿路过,车速还不慢。可我看到你坐在你的橱窗里了,所以我今天才让老妈就在这儿停车的。”她又回头一瞥,依然是那样小心翼翼,“哇哦。她 还在 跟杰弗里丝太太说话。这样说话挺贵的,对吧?出租车的那个计价表一直在跳呢。”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她开怀大笑的时候,脸上如何洋溢着善意。但奇怪的是,也正是在同一时刻,我第一次怀疑,也许乔西就是 经理 和我曾经谈起的那些孤独的孩子中的一个。

她瞥了罗莎一眼——罗莎这时还在尽忠职守地凝望着 RPO大楼 ——然后说:“你的朋友真可爱。”就在她说这话的同时,她的目光已经落回我身上了。她又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我开始担心她再不说话,她身后的大人们就要下车了。但这时她开口了:

“知道吗?你的朋友有一天会成为外面某个人的完美朋友的。可昨天,我们坐车经过的时候,我看到的是 ,我当时就想:就是她了,这就是那个我一直在找的AF!”她又笑了,“不好意思。也许这话听上去不礼貌。”她再次扭头望向出租车,可后排的那两个人影并没有要下车的迹象,“你是法国人吗?”她问道,“你看上去有点像是法国人。”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上回聚会的时候,”乔西说,“来了两个法国女孩。她俩的头发都理成那样,又短又利落,就像你。看上去好可爱。”她又默默地审视了我片刻,我想我又看到了悲伤的小征兆,但那时我还很新,所以不太确定。接着她的表情又忽而开朗起来:

“嘿,你俩这样坐在那里不热吗?你们要不要喝一杯什么的?”

我摇摇头,举起双手,掌心向上,示意 太阳 那美好的滋养正洒遍我们全身。

“对哦。我傻了。你们喜欢待在阳光里,对吧?”

她再度扭头,这次是抬头看向群楼的楼顶。那一刻 太阳 刚好在天空的缝隙中,乔西立刻眯起眼睛,回头看着我。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说的是一直看着那里,还不会被闪花眼。我连一秒钟都办不到。”

她一只手按住额头,又一次把头扭开,这次不是去看 太阳 ,而是看向 RPO大楼 楼顶附近的某处。过了五秒钟,她再次回头向我。

“我猜对你们来说,从你们的位置看, 太阳 一定是落到那栋大楼后面的,对吧?也就是说,你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 真正 落下的地方。那栋楼肯定老是挡在那里。”她朝出租车匆匆张望了一眼,看到大人们依然坐在车上,这才接着往下说:“在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东西挡在那里。从我楼上的房间,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太阳 落到哪里。看到他回去过夜的清楚位置。”

我当时一定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在我视野的边缘,我能看到罗莎也忘了规矩,正一脸诧异地瞪着乔西。

“不过,看不到他早上是从哪里升起的,”乔西说,“被那些山和那些树挡住了。就像这里,我猜。总有东西挡在那儿。可晚上就不一样了。那边,从我的房间往外看,真的是开阔又空旷。你要是能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你会看到的。”

一个大人钻出出租车,跨上了人行道,接着是另一个。乔西没有看到她们,但或许她听到了动静,因为她的语速开始加快了。

“我发誓。你能看到他落下的清楚位置。”

两个大人都是女性,两人都穿着高级别的办公室服装。那个高个子的我猜是乔西刚刚提到的母亲,因为她一直看着乔西,哪怕是在她和同伴互吻面颊的时候。随后那位同伴便离开了,混入了其他的路人中间, 母亲 终于转身直面我们。有那么一秒钟,她那锐利的凝视不是落在乔西的背上,而是落在我的身上,我立刻把目光别开,抬头去看 RPO大楼 。可乔西这时又透过玻璃对我说话,声音压低了,但依然清晰可闻。

“我这会儿得走了。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再聊。”接着她又添了一句,声音轻得近乎耳语,只有我能听见:“你不会走的,对吧?”

我摇摇头,对她微笑。

“太好了。行。那现在我们就说再见吧。但只是现在。”

母亲 这时就站在乔西的身后。她一头黑发,瘦瘦的,虽然不像乔西或是有些跑步者那么瘦。现在她来到了近前,我在将她的面容看得更分明之后,把她的年龄上调到了45岁。正如我之前所说,我那时对年龄估测得还不是很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回我的判断大体上不错。从远处看,我起初以为她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可一旦靠近,我就看清了她嘴角深深的沟壑,还有她眼中某种愤怒的疲惫。我还注意到了一件事:当 母亲 从后面伸手去拉乔西时,那只探出的胳膊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几乎要缩回,虽然它最终还是伸上前去,搭在了女儿的肩上。

她们没入了往来的人流中,朝第二块 严禁停车 标牌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乔西走得小心翼翼,她母亲的胳膊一直挽着她。有那么一回,就在她们走出我的视线之前,乔西回头看了我一眼;虽然这样做会打乱行走的节奏,但她还是向我挥手告别。

* * *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罗莎对我说:“克拉拉,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直以为等到我们进了橱窗,我们一定能看到外面有好多好多的AF。好多好多找到了家的AF。可我们没有看到很多。不知道他们哪儿去了。”

这就是罗莎身上的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她会在无意中错过那么多;哪怕是在我向她指出某样东西之后,她依然看不到那背后的特别或有趣之处。然而,时不时地,她却会说出一句这样的观察。她的话刚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了,我也原本以为会看到橱窗外面有许多AF在快乐地陪着他们的孩子一起散步,甚至是独自出门办事;而我尽管没有对自己承认,可确实也暗自吃惊,而且有点失望。

“你说得对,”我答道,眼睛从右向左扫视着,“此刻,在所有这些路人中间,连一个AF也没有。”

“那边那个是不是?走过 太平梯大楼 的那个?”

我俩一起认真地看着,然后同时摇了摇头。

这个关于窗外AF的问题,虽然挑起的人是她,可她很快就完全失去了追问的兴趣——这也正符合她的性格。等到我终于看到一个少年和他的AF一起走过 RPO大楼 那一侧的果汁摊时,她几乎都懒得朝他们那里看了。

可我依然在思考罗莎刚才所说的话,每当有一个AF难得经过时,我都会特意仔细观察。很快,我就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RPO大楼 那一侧出现的AF永远比我们这一侧多。而且,就算有一个AF难得碰巧朝我们这一侧走来,陪着一个孩子走过第二块 严禁停车 标牌,他们也会走上人行横道,不会从我们店前经过。而当有AF真的从我们窗前走过时,他们的表现总是非常奇怪,总是加快步伐,把脸扭开。我不由得想,是不是我们——这整间商店——都让他们难堪。我在想,是不是罗莎和我,一旦我们找到了家,在被迫回想起我们并非一直和我们的孩子共同生活,而是曾经坐在一间商店里时,也会感受到一种尴尬。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尝试,我依然无法想象罗莎和我对我们的商店、对 经理 、对其他AF抱有那样的感情。

就在我继续观察窗外的时候,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些AF并非尴尬,而是恐惧。他们恐惧,因为我们是新型号;他们担心,很快他们的孩子就会决定,是时候把他们扔掉,换上像我们这样的新AF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如此别扭地拖着脚从我们门前走过,不愿意朝我们这边看。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窗外现身的AF如此少。谁知道呢,说不定隔壁那条街上—— RPO大楼 后面 的那条——挤满了AF。说不定外面的AF全都想尽一切办法,就是不走这条会从我们店前经过的路线,因为他们最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他们的孩子看到了我们,随即走上前来。

这些想法我全都没有跟罗莎分享。相反,每当我们看到窗外有一个AF的时候,我总会特意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们满意他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吗?这问题总是让罗莎开心又兴奋。她把这当成了一种游戏,总是一面指点着一面对我说:“看,那边!你看到了吗,克拉拉?那个男孩好爱他的AF呀!噢,瞧瞧他俩一起哈哈大笑的模样!”

不错,确实有很多对这样的组合看上去对彼此十分满意。可罗莎错过了许多迹象。她常常会满心欢喜地冲着路过的一对大呼小叫,而我细看之后却会意识到,尽管一个女孩在对她的AF微笑,可她实际上却在生他的气;也许就在她微笑的同时,心中却在想着一些残忍对待他的想法。我总是能注意到这样的事情,可我什么也没说,任凭罗莎去相信那些她所相信的东西。

有一回,就在我们进了橱窗的第五天早上,我看到两辆出租车缓缓驶过,就在 RPO大楼 的那一侧,两车挨得非常近,新来的人说不定会把它们当成一辆车——某种连体出租车。这时,前面的那辆车速稍快了一些,两车中间出现了一个间隙;透过间隙,我看到对面人行道上有一个14岁的女孩,穿着一件卡通衬衫,朝着人行横道的方向走来。她身边没有大人,也没有AF,但她看上去很自信,还有一点不耐烦;因为她步行的速度和出租车的车速相同,所以我得以通过间隙持续观察了她一段时间。随后,两辆车的间隙拉得更大了,我看到她到底还是带了一个AF的——一个男孩AF,跟在她身后,保持三步远的距离。我同样能看到,哪怕是在那一瞬间,他落在后面绝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为那个女孩规定了他俩就该这么走路——她在前面,他在后面,保持几步距离。那个男孩AF接受了这件事,哪怕其他的路人会看到并推断那个女孩不爱他。我还能看出那个男孩AF的步态中透着疲惫,不禁疑惑:找到了一个家,却发现你的孩子不要你,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在我看到这一对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AF会跟了一个鄙视他、巴不得他走开的孩子,可两人却依然继续待在一起。这时,前面的那辆出租车在人行横道前减速,后面的那辆跟了上去,我也就看不到他俩了。我继续张望着,想看看他们会不会走到人行横道那里,但过马路的人群中没有他俩的身影,而其他来往的出租车也让我再也看不到马路对面了。

* * *

在那些日子里,我只想让罗莎在橱窗里陪着我,从没有想过要别人,但我们共处的那段时间也确实凸显了我俩态度上的差异。我并不是说我比罗莎更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以她的方式,同样既兴奋又善于观察,也和我一样迫切地想要准备好做一个尽可能友善、尽可能有用的AF。但我观察得越多,想要了解的也就越多;而与罗莎不同,那些路人在我们面前表露的某些较为蹊跷的感情让我开始感到困惑,接着愈发为之着迷。我意识到,如果我做不到至少是部分理解这些蹊跷的事情,那么到时候,我是绝对没办法尽我应有之力帮助我的孩子的。于是,我开始搜索——在人行道上,在过往的出租车里,在人行横道前等待的人群中——我需要了解的那类行为。

起初我想要让罗莎学我的样,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样做没有意义。有一回,就在我们进橱窗的第三天, 太阳 已经从 RPO大楼 后面高高地升起,这时两辆出租车停在了我们这侧,两个司机钻出汽车,开始打架。这不是我们第一回目睹打架了——我们还很新的时候,曾经聚集在窗前,想要尽可能地看清楚三个警察如何同 乞丐人 还有他的狗在空房门前打架。可那不算是一场愤怒的打斗, 经理 事后也向我们解释了警察们如何替 乞丐人 担心,因为他喝醉了,而他们只是想要帮助他。可这两个出租车司机跟那些警察不一样。他们打起架来就好像世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多地伤害彼此。他们的脸扭曲成了可怕的形状,新来的说不定都认不出他们是人了;而在他们朝彼此挥拳的整个过程中,他们的嘴里还一直大吼着残忍的话。路人们起初震惊地往后避开,不过后来有些办公室工人和一个跑步者过来把他们拉开了。虽然一个司机的脸上挂着血,两人还是钻回了各自的出租车,接着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我甚至注意到,片刻之后,两辆出租车——就是前一刻还在打架的那两个司机开着的两辆车——耐心地排队等待着,一辆在另一辆前面,在同一个车道里,等着交通灯变色。

可是当我试图和罗莎谈起我们刚刚看到的这一幕的时候,她一脸困惑地说:“打架?我没看到,克拉拉。”

“罗莎,你不可能没注意到的。那就刚刚发生在你我面前。就那两个司机。”

“哦。你是说那两个出租车人!我刚才没意识到你是在说他们,克拉拉。哦,我确实看到他们了,我当然看到了。可我不认为他们是在打架。”

“罗莎,他们当然是在打架。”

“噢,不是的,他们只是装作在打架。只是在闹着玩。”

“罗莎,他们在打架。”

“别傻了,克拉拉!你老是去想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们只是在闹着玩。而且他们玩得很开心;那些路人也很开心。”

最后我只能说:“你也许是对的,罗莎。”我想她随即就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但我没法这么轻易就把那两个司机忘掉。我会目不转睛地追踪某个在人行道上行走的路人,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像那两个人一样勃然大怒。或者,我会努力想象某个路人的脸被怒火扭曲后会是什么样子。最重要的是——这一点是罗莎永远无法理解的——我努力用自己的头脑感知那两个司机刚才所体验的愤怒。我努力想象我和罗莎对彼此愤怒到那样的地步,最后我们竟也像他们那样打了起来,真的试图伤害彼此的躯体。这想法似乎很荒谬,但我已经看到了那两个司机是什么模样,因此我试图在脑海中找到这种情感的萌芽。然而,这样做是徒劳的,最终我总是会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想法来。

不过,我们在橱窗里还看到了另一些东西——另一些我起初无法理解,但最终在自己的头脑里找到某种变体的情感,虽说这样的变体就像是铁格栅落下后吊灯在地板上投下的影子。那位 咖啡杯女士 ,譬如说,就是这样的情形。

那是在我初遇乔西的两天之后。那一天的上午浸饱了雨水,路人们全都眯起眼睛,躲在雨伞和湿淋淋的帽子下面。 RPO大楼 在倾盆大雨中并没有太大变化,虽然许多窗户都亮起了灯光,好像天都黑了。旁边的 太平梯大楼 正面左半边有一大片楼面被打湿了,仿佛是楼顶的一角漏出了汁液,一路淌了下去。可就在这时,突然之间, 太阳 冲破了云层,将阳光洒向湿透了的街道和出租车的车顶,路人们看到这景象,全都成群结队地走了出来;就在随之而来的人潮中,我看到了那个披着雨衣的小个子男人。他在 RPO大楼 那一侧,年纪据我估测在71岁。他一面招手,一面呼喊,脚眼看就要踩着人行道的边沿,我担心他再往外跨一步就要站到行驶的出租车流前面了。那一刻 经理 碰巧也和我们一起在橱窗里——她正在调整我们沙发前面的那块标牌——她和我同时发现了那个招手的男人。他身上披着一件棕色的雨衣,衣带从身体一侧悬荡下来,几乎碰到了脚踝,但他似乎没有留意,只是冲着我们这一侧继续边招手边呼喊。一群路人就在我们店门外聚集了起来,不是为了看我们,而是因为有那么一刻,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动弹不得。接着情况起了变化,人群变得稀疏了,我看到站在我们前面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背对着我们,目光越过四车道的出租车流,望向那个招手的男人。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根据她的体型和姿态,我估测她的年龄为67岁。我在脑海里将她命名为 咖啡杯女士 ,因为从后面看,披着厚厚的羊毛大衣的她看上去小小的,宽宽的,肩膀圆圆的,就像倒扣在 红架子 上面的陶瓷咖啡杯。尽管那个男人继续边招手边呼唤,而她显然也看到了他,她却并没有用招手和呼喊回应。她继续一动不动,哪怕有一对跑步者冲着她迎面而来,在她左右两边分开,又在她身后会合,他们的运动鞋在人行道上一路啪啪地踩出小小的水花。

终于,她动了。她朝人行横道走去——那个男人一直在示意她过来——起初步履缓慢,接着加快了脚步。她不得不再度停了下来,和其他人一样等红绿灯;男人不再挥手,但两眼一直焦灼地望着她。我又在担心他会跨出路沿,站到出租车流前面了。可他镇定了下来,走向他那一头的横道口,就在那儿等着她。等到出租车流终于停住, 咖啡杯女士 开始和其他人一起过马路的时候,我看到男人举起一只握成拳头的手按住一只眼睛,就像我在商店里看到的有些孩子在不安时会做的动作。接着 咖啡杯女士 来到了 RPO大楼 那一侧,她和那个男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两个人看上去仿佛融合成了一个更大的人形; 太阳 注意到了这一幕,将他的滋养倾泻在他俩身上。我依然看不到 咖啡杯女士 的脸,但那个男人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我不确定他究竟是非常开心还是非常不安。

“那两个人似乎非常高兴能见到彼此。” 经理 说。我随即意识到她和我一样在密切地关注他们。

“是的。他们似乎非常开心,”我答道,“可奇怪的是,他们似乎也非常不安。”

“噢,克拉拉,” 经理 轻轻地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是吧?”

说完这话 经理 沉默了良久,手里握着那块标牌,凝望着街对面,哪怕那对男女已经走出了视线。最后她说:

“也许他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很久,很久。也许上一次他们像那样彼此相拥的时候,两人都还年轻。”

“你是说, 经理 ,他们失去了彼此?”

她又沉默了片刻。“是的,”她终于说道,“一定是那样的。他们失去了彼此。然后,也许就在刚才,纯粹是机缘巧合,他们又找到了彼此。”

经理 的声音和她平时不太一样了;尽管她的眼睛还望着窗外,我认为她此刻并不真的在看什么东西。我不由得想,路人们看到 经理 自己和我们一起在橱窗里站了那么久,不知道会怎么想。

终于,她从窗前转过身来,从我们身边走过,这时她碰了碰我的肩膀。

“有时候,”她说,“在那样的特殊时刻,人们心中的快乐会夹杂着痛苦。我很高兴你能如此细致地观察一切,克拉拉。”

说完 经理 便走了,这时罗莎对我说:“好奇怪啊。她那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罗莎,”我答道,“她只是在说外面的事。”

罗莎聊起了别的话题,可我还在想着 咖啡杯女士 和她的 雨衣男人 ,想着 经理 刚才的话。我努力想象着很久以后,罗莎和我早已找到了各自的家,一天我们又在街上巧遇了。那时,我心中的快乐,就像 经理 所说的那样,会夹杂着痛苦吗? wmpJ1ZiJ4DijdD6wPm9Lg4yH0cIhzT0AAOxghhPd8SJNDm7OUH78xn/eAQcCIly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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