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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显然,我们已经离开了老城区。路两边高高垒起的砖墙一片污浊,没有窗户,看起来像是仓库的后面。我们沿街前行,索菲刻意保持一定速度,不一会儿,我看出鲍里斯行走吃力,很难跟上。可是当我问他:“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他却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我可以走得更快!”他大喊,拽着我的手,一路小跑。但速度不一会就又慢了下来,脸上一副受伤的表情。过了一会,我故意缓步前进,然而仍能听到他不停地喘着粗气。然后就开始自言自语。起初,我并没在意,以为他只是给自己鼓劲儿。后来就听到他小声嘟囔:

“九号……就是九号……”

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浑身湿漉漉的,而且全身发抖。我觉得应该继续和他说话。

“这个九号,”我说,“是足球运动员吗?”

“是世界上最棒的球员。”

“九号。是的,当然了。”

我们前头,索菲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了,鲍里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这会儿才意识到让他母亲走得太快太远了,然而,尽管我们加快脚步,要走到拐角处却仍好像遥遥无期。好不容易到了转弯处,讨厌的是,索菲已经走得更远了。

我们走过更多污黑的砖墙,有些还有大块的霉斑。脚下的路面并不平坦,能看见前面的水坑在路灯下闪闪烁烁。

“别担心,”我对鲍里斯说,“我们已经快到了。”

鲍里斯继续自言自语,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着:“九号……九号……”

鲍里斯头一次提到“九号”时,我遥远的记忆之钟就敲响了。现在听到他小声嘀咕,我想起“九号”其实并不是真人球员,而是他桌面足球游戏的一个微型模型球员。这些球员由雪花膏石做成,重心位于底部,轻弹指尖就可以控制他们带球、过球或者射门,而足球是个很小的塑料球。这游戏原本设计由两人各控制一个球队,但鲍里斯都是自己一个人玩。他能花上好几个小时沉浸在自己精心设计的比赛阵线当中,比赛里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反击溃败和束手无策的卷土重来。他拥有整整六支球队,有迷你的球门和真正的球网,还有块绿色毛毡布,铺开来就是球场。生产商觉得假装那些是真实球队,比如阿贾克斯·阿姆斯特丹队或是AC米兰队会更好玩,对此,鲍里斯嗤之以鼻,所以他自己命名了这些球队。而每个球队队员——尽管私下里他非常清楚他们的优缺点——他从不起名,更愿意按照球衣的编号称呼他们。可能因为他还不清楚球衣号在球队的意义——或者可能是他想象力中又一任性的怪癖——球员号跟其在鲍里斯设计的球队阵形的场上位置毫无关系。因此,一队的十号可能是著名的中后卫,二号可能是前途无限的年轻边锋。

“九号”隶属鲍里斯最喜爱的球队,而且是目前为止最有天赋的球员。然而,尽管球技非凡,九号却是个极度情绪化的人物。他在球队的位置是中场,但他常常会长时间在赛场某处自怨自艾,显然忘记了自己球队正面临惨败的事实。有时候,九号这种没精打采的样子能持续一个多小时,球队因此落后四个、五个、六个球,解说员——确实有个解说员——就会困惑地说:“九号还没进入状态,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了。”而后,可能只剩下二十分钟的时候,九号终于发挥出了自己的真实水平,以高超的球技为自己队扳回一球。“这才像话嘛!”解说员惊呼,“他终于出手了!”此后,九号就一路高歌,不一会儿,进了一球又一球,对方只能倾尽全力不惜一切防守,谨防九号接到球。然而,不管他和球门之间有多少对手,他都有办法进球,赢是迟早的事。对结局如此笃定,他一拿到球,解说员就会大喊:“进球!”一副顺应天命和无限崇拜的腔调,这并不是发生在球真真切切落入球网的那一刻,而是在九号掌握主动权的那一刻——尽管他还远远地驰骋在自己球队的那个半场。观众——确实有观众——也开始雀跃欢呼,他们一看到九号拿球,欢呼声就一波盖过一波,直到九号优雅地绕过对手,避开守门员射门进球,转身接受感激涕零的队员的奉承。

想起这些,一道模糊的记忆在脑中闪现,好像这个九号最近出了点问题,我打断鲍里斯的喃喃自语,问他:

“最近九号怎么样?状态还好吗?”

鲍里斯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说:“我们忘记拿盒子了。”

“盒子?”

“九号底座坏了,分家了,还有几个也是。原本很容易就能修好。我把九号放在一个特别的盒子里,等母亲弄到合适的胶水,就把他修好。我把他放在盒子里,一个特别的盒子,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他在哪儿了。但我们还是把他给忘了。”

“我明白了。你是说,你们把他忘在你们原来住的地方了。”

“母亲打包的时候忘了带上他。但她说她很快就会回去拿。去旧公寓那里,他在那里。我能修好他,我们已经搞到合适的胶水了,我存了一点儿。”

“明白了。”

“母亲说没关系,她会处理好一切。保证新搬来的人不会无意中把他给扔了。她说我们会尽快回去拿。”

我清楚地感觉到鲍里斯在暗示什么。等他说完了,我说:

“鲍里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去拿。是的,我们可以一起去拿回来,我们两个。回到旧公寓,拿回九号。我们很快就可以,我要是能抽出时间,要不就明天吧。还有呢,你说的,你已搞到了胶水。他很快就会恢复以往的雄风。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去拿。”

索菲的身影再次从我们视线中消失了,这次有些突然,我以为她定是走进大门了。鲍里斯拖着我的手,我们急急忙忙向她消失的地方赶去。

我们很快发现索菲实际上是拐进了一条小巷,入口处不比墙上的裂缝大多少。小巷陡然下坡,而且非常窄,双臂想不蹭到两边粗糙的墙壁都不可能。黑暗中只有两盏路灯,一盏在半中间,一盏在远远的尽头。

鲍里斯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们开始下坡,他的呼吸很快又急促起来。一会儿,我发现索菲已经走到了小巷尽头。她好像终于明白我们的窘境,站在较矮的路灯下面,回头仰望着我们,脸上隐隐挂着关切的神情。我们最后赶上了她,我生气地说:

“瞧瞧,你看不见我们跟你跟得很吃力吗?都累了一天了,我和鲍里斯都是。”

索菲幽幽地一笑。然后,她圈上鲍里斯的肩膀,把小男孩拉近自己。“别担心,”她轻柔地对他说,“我知道这地方让人有点不舒服,又冷,还下雨。但没关系,我们很快就到公寓了。会暖和起来的,都会好的,到时候,只要你想,只穿T恤都行。还有几张又新又大的扶手椅,你可以蜷在里面,就是那种,你这么大的孩子坐上去都会陷在里面的。而且,你可以看书,或看录像。你要是喜欢,我们还可以拿出柜子里的棋盘游戏玩;我可以为你把它们通通都拿出来,你和瑞德先生想玩哪个就可以玩哪个。你们可以把红靠垫放在地毯上,把游戏棋盘铺在地上。而我呢,就去准备晚餐,在角落的餐桌上摆好餐具。其实我在想,与其准备大餐,不如来点小食。小肉丸,小芝士馅饼,几块小蛋糕。别担心,我记得你爱吃的,我会都摆在桌上。然后我们可以坐下享用。之后,我们三个一起玩棋盘游戏。当然,你要是不想玩了,我们就不玩。也许你想跟瑞德先生聊聊足球。然后,等你真的疲累了,就可以上床睡觉了。我知道你的新房间很小,但你自己也说了,房间非常舒适。今晚保证你会一夜好觉,到时你就会把这段又冷又难受的路程忘个精光。说实在的,一踏进屋门,感受到美好温暖的气息,你就会把这一切全忘了。所以别泄气,就剩一点路了。”

她边抱着鲍里斯边说着。但这会儿,她又忽然放开他,转过身,继续赶路。这忽变令我感到无比诧异——我自己也被她刚才的话语一点点地蛊惑了,还一度闭上了双眼。鲍里斯看起来也一脸困惑,等我再牵起他的手时,他母亲已经再次先我们几步走了。

我有意不想让她再走得太远,但就在那时,我注意到身后走近的脚步声,不由地停留了片刻,回头凝望小巷。与此同时,那人走进了较矮的街灯所投下的光线中,我看清了此人,是个我认识的人。他叫杰弗里·桑德斯,是我在英格兰上学时的同学。离开学校后我就没再见过他,现在看到他这么苍老,我不禁为之一惊。就算考虑到灯光和冷雨的效果,他看起来还是极度穷困潦倒。他穿着件雨衣,不过好像系不上扣了,他边走边紧抓着前胸。我不确定想不想认他,随后,鲍里斯和我再次迈开步子时,杰弗里·桑德斯已经和我们并肩齐行了。

“你好,老朋友,”他说,“想着就是你。今晚天气太糟糕了。”

“是的,可糟透了,”我说,“之前还晴朗怡人呢。”

走出小巷,我们拐进了一条又黑又荒凉的小路。强风阵阵,城市好像离我们已经很远了。

“你的孩子?”杰弗里·桑德斯问,朝鲍里斯点点头。我还没回答,他就继续说:“乖孩子。你真行。看起来挺聪明的。我自己没结婚。总以为会结的,但时光飞逝啊,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可能了。老实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但我不想说这些年的倒霉事来烦你。我也有些好事呢。不过,你真行。孩子不错。”

杰弗里·桑德斯身体前倾,向鲍里斯敬了个礼。鲍里斯呢,不知是太焦虑还是太专注,没有任何反应。

走着走着,开始下坡。我们在一片漆黑中走着,我想起杰弗里·桑德斯小时候在学校是个天之骄子,不管是学业上还是运动场上都是那么耀眼。人们总是以他为榜样,指责我们其余这些小孩不用功,大家一致认为他不久就会当选校队队长。但我记得,由于某些危机变故,他五年级的时候不得不突然辍学,队长也就没当成。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要来,”他对我说。“就一直期待听到你的消息。你知道的,期待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过来坐坐。我去蛋糕店买了糕点,等你来的时候好配着茶一起招待你。毕竟,因为一直单身,我家有点乱糟糟的,我仍希望有人偶尔能来看看我,而且我觉得自己也能招待好客人。所以听说你要来,我立刻冲出去买了些茶点。那是前天的事了。昨天,我觉得那东西还算拿得出手,但糖皮已经有点硬了。而今天呢,你也没来电话,我就全给扔了。因为自尊吧,我想。我是说,你那么成功,我不想让你离开时觉得我现在过得这么凄惨,住在一间出租房里,只能拿出点变味儿的糕点招待客人。于是,我又去了蛋糕店,买了新鲜糕点。我还整理了下房间。但你没来电话。呃,我想,这也不能怪你。”他又前倾身体,看着鲍里斯。“你还好吧?你听起来像快要背过气儿去了。”

鲍里斯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这会儿确实又喘不上气来了。

“还是慢慢走,迁就迁就这个小慢人吧。”杰弗里·桑德斯说,“我只是一度情事不太顺罢了。只因为我一个人住在出租小屋里,这儿很多人就觉得我是同性恋。我起初很介意,但后来不了。好吧,他们误当我是同性恋,那又怎样?有时候,我找女人发泄欲望。你知道的,付钱的那种。对我来说足够了,我得说有几个人还挺不错的。尽管如此,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开始鄙视她们,她们也开始鄙视你。没办法啊。这儿的大部分妓女我都认识。我不是说我和她们都睡过。绝对不是!但她们知道我,我也知道她们。大部分都是点头之交。你可能认为我过得很惨。其实不是的,这只是一个你怎样看待事情的问题。朋友偶尔来看看我,招呼他们一杯茶,这个我很在行。我这方面做得相当不错,之后他们总说来拜访我多么愉快。”

下了一阵陡坡,我们现在走在平路上,走到了一处废弃的农家宅院。月光下,我们在四周的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仓房和外屋的影子。索菲继续在前面带路,她现在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了,我每每刚能瞥见她的身影,她就消失在了某栋破败建筑物的边缘后面。

还好杰弗里·桑德斯好像路很熟,不假思索地在黑暗中引路。我紧紧地跟着他,儿时学校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英格兰干冷的冬日清晨,天空多云,地面凝霜。那时候我只有十四五岁,和杰弗里·桑德斯站在伍斯特郡乡下某地的酒吧外面,一起搭档为越野跑标记,我们的任务就是给那些冲出晨雾的参赛者指路,告诉他们穿越附近乡野的正确方向。我那天早上特别烦,和他一起在那儿站了大概十五分钟,静静地凝望着大雾,不管我如何努力控制,突然开始大哭起来。我那时还不很了解杰弗里·桑德斯,然而,像其他人一样,我非常想给他留个好印象。我羞愧难当,等我终于控制好了情绪,第一感觉就是他肯定极度轻鄙我的存在。但没过多久,杰弗里·桑德斯开始说话,起初没看着我,最后转向我。我现在想不起那个雾蒙蒙的早晨他都说了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他的话对我的影响。一则,我虽正自顾自怜,但仍能感受到他对我格外的宽容,因而对他很是感激。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学校的天之骄子还有其另一面——极度脆弱的一面,也正是这一面决定了他没法儿完成大家的期望,这个认识还让我打了个冷战。我们继续在黑暗里走着,我再次尝试回忆他那天早晨说了些什么,但还是没想起来。

地面变得平坦起来,鲍里斯好像恢复了些气力,又开始喃喃自语。这会儿,可能感觉到快到目的地了,他精神大振,竟然有力气踢起路上的石子,边踢边大声喊:“九号!”石子蹦跳着,落进黑暗中某处水坑里。

“这样才对嘛,”杰弗里·桑德斯对鲍里斯说,“是你的位置吗?九号?”

鲍里斯还没回答,我很快接上:“哦,不,是他最喜欢的球员。”

“哦,是吗?我看过不少球赛。在电视里。”他前倾身体对着鲍里斯说,“九号是谁?”

“哦,就是他最喜欢的球员。”我又说。

“就目前的中锋来讲,”杰弗里·桑德斯继续道,“我比较喜欢那个荷兰人,效力米兰队的。他踢得不错。”

我打算继续解释九号,但那会儿,我们停了下来。我发现我们站在一片广阔草地的边缘。我没法确定这片草地到底有多广阔,但我猜它远远延伸过月光能照亮的地方。我们站在那儿,一阵疾风扫过草地,没入黑暗。

“我们好像迷路了。”我对杰弗里·桑德斯说,“你认识这儿的路吗?”

“哦,是的,我住的离这儿不远。不巧的是,我现在不能邀请你去,我很累,想睡觉了。但明天我会准备好,欢迎你来。九点以后都行。”

我看向草地,只瞧见一望无际的黑暗。

“坦白讲,我们现在有点麻烦,”我说,“你看,我们之前一路跟着那个女人到她公寓去,但现在迷路了,我不知道她的地址。她说过住在中世纪小教堂附近。”

“中世纪小教堂?在市中心啊。”

“哈。我们穿过这儿能到吗?”我指着这片草地。

“哦,不行,那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住在那边的人只有那个叫布罗茨基的家伙。”

“布罗茨基,”我说,“嗯,我今天在酒店听到他排练。这儿的人好像都知道这个布罗茨基。”

杰弗里·桑德斯瞥了我一眼,不禁令我怀疑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愚蠢的话。

“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们认识他不是很正常吗?”

“是的,是的,当然。”

“很难相信那个疯老头竟然会指挥交响乐队。我准备等着瞧。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吧。假如 非要说布罗茨基了不起,那么,我算哪根葱跟人家辩驳呢?”

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这时,杰弗里·桑德斯突然从草地方向转过身来,说:

“不,不,市中心在那个方向。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们指指路。”

“太感谢你了。”我说。一阵寒风吹来。

“那么现在,”杰弗里·桑德斯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老实讲,你们最好搭巴士过去。从这儿走到那儿起码要半个小时左右。可能那个女人叫你相信她就住在附近,她们常这么干。这是她们的一个小伎俩,永远不要相信她们。不过,搭巴士的话就没问题了。我带你过去看看,哪里可以乘车。”

“太感谢你了。”我重复道,“鲍里斯很冷,希望公交站不远。”

“哦,很近。跟我来吧,老伙计。”

杰弗里·桑德斯转身,领着我们又朝着废弃农庄的方向走回去。可是,我感觉我们并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果然,没过多久,我们走上一条狭窄的街道,周围看起来像是不太富足的郊区。一座座小排屋矗立在街道两旁。时不时可以看到窗户里亮光点点,但大多数住户好像都已经关灯睡觉了。

“没事的,”我悄悄对鲍里斯说,感到他几近精疲力竭。“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公寓了。等我们到了,你母亲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我们走了一会儿,过了更多排房子。然后鲍里斯又开始低语:

“九号……是九号……”

“那个,你说的这个九号是哪个?”杰弗里·桑德斯转身对他说,“你是说那个荷兰人,对吗?”

“九号是目前史上最优秀的球员。”鲍里斯说。

“是的,但你说的是哪个九号?”杰弗里·桑德斯的声音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叫什么?哪个队的?”

“鲍里斯就是喜欢叫他……”

“有一次他在最后十分钟进了十七个球!”鲍里斯说。

“嗨,胡说。”杰弗里·桑德斯似乎真的发火了。“我还以为你是认真的呢,你在胡说八道。”

“他就是进了!”鲍里斯大喊。“是世界纪录!”

“就是嘛!”我也加入进来。“世界纪录!”然后,我恢复了点冷静,大笑一声。“也就是说,定会是世界纪录,是吧。”我恳切地微笑着看着杰弗里·桑德斯,但他连看都没看我。

“但你们在说谁?是那个荷兰人吗?无论如何,年轻人,你得明白,进球得分不是一切。后卫也很重要。真正好的球员常常是后卫。”

“九号是目前史上最优秀的球员!”鲍里斯重复道,“他状态好的时候,没人能拦住他!”

“没错,”我说,“九号无疑是世上最棒的。中场,前锋,什么都行。他什么都行。真的。”

“你在胡说,老伙计。你们两个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清楚得很。”这会儿,我对杰弗里·桑德斯已经有些气恼了。“实际上,我们在说的是世界公认的事情。九号状态好的时候,真好的时候,他一拿到球,评论员就会大喊‘进球’,不管他在球场的哪个位置……”

“哦,老天。”杰弗里·桑德斯厌恶地背过脸去。“这就是你给你的孩子灌输的垃圾,老天可怜可怜他吧。”

“听着……”我凑近他耳朵,愤怒地小声说道。“听着,难道你不明白……”

“垃圾,老伙计。你这是在给小孩子灌输垃圾……”

“他还小,还是个小孩子。你难道不明白……”

“小也不是你给他灌输这些垃圾的借口。而且他看起来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小。依我看,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是时候干点正经事了。开始要出点力了。比如说,他应该学习贴墙纸,或者贴瓷砖,而不是胡思乱想这些荒谬的足球运动员……”

“听着,你个笨蛋!小点声!小点声!”

“他这个年纪,正是出力的时候……”

“他是我的孩子,由我决定他什么时候……”

“贴墙纸,贴瓷砖,这样的活计。我认为,这样的事情才……”

“得了,你知道什么?你个可怜、孤独的单身汉,你懂什么呀?你知道什么?”

我粗暴地推搡他的肩膀。杰弗里·桑德斯突然间垂头丧气起来,拖着步子走在了我们前面,微微垂首,手仍然紧紧抓着身前的雨衣。

“没事的,”我轻轻对鲍里斯说。“我们马上就到了。”

鲍里斯没回答,我看到他盯着前面杰弗里·桑德斯恍惚的身影发呆。

我们继续走着,我对这个老同学的愤怒渐渐退去。况且,我没忘记还要指望他带我们到公交站呢。过了一会儿,我靠近他,想看他是否愿意跟我说话。令我吃惊的是,我听到杰弗里·桑德斯在轻轻地自言自语:

“没错,没错,等你来喝茶的时候我们再谈。谈谈所有事情,花上一两个小时怀念我们在学校的日子,还有那些老同学。我会打扫好房间,我们可以坐在扶手椅上,坐在壁炉两边。没错,的确很像英国人常租的那种房间。至少早几年前是这样。这就是我租下这里的原因,可以让我想起家乡。总之,我们可以坐在壁炉两边,好好聊聊。老师们,同学们,交流一下我们仍在联络的朋友的近况。啊,我们到了。”

我们走进了一个貌似小村广场的地方。有几间小小的商店——可能是这区居民购买杂货的地方——已入夜,全部关门上锁了。广场中心是一片绿地,不比交通转盘大多少。杰弗里·桑德斯指着商店前面一盏孤寂的路灯。

“你跟孩子在那里等就行了。我知道没有标记,但是别担心,这里是公认的公交站。现在,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我和鲍里斯瞪着对面他指的地方。雨已经停了,但是薄雾还在灯柱底座缭绕。我们周遭悄无声息。

“你确定公交车会来?”我问。

“哦,是的。晚上这个时候自然要多等一会儿,但最后肯定会来的。你们耐心点就行了。你们站那儿可能会有点冷,但相信我,值得的。黑夜中它的到来会点亮一切。等你一上车,就知道会很暖和舒适。车上总有一群最开心快活的乘客。他们打诨插科,分发热饮和点心。他们会非常欢迎你跟孩子。告诉司机你们在中世纪小教堂站下车。乘公交的话,路程很短。”

杰弗里·桑德斯向我们道了声晚安,转身离去。我和鲍里斯看着他消失在两幢房子中间的小巷中,然后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MEQ8/sRjK0G6qjtBlky/lcpEf5z7hKFFvR1MvfWB6dh8rBUMew2EdmnR+4w56Z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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