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床边的电话铃吵醒,感觉响了很久。我拿起听筒,对方说道:
“喂?瑞德先生吗?”
“是的,您好。”
“您好,瑞德先生。我是霍夫曼。酒店经理。”
“哦,您好。”
“瑞德先生,很高兴您终于到了。非常欢迎您的到来。”
“谢谢。”
“真的欢迎您,先生。飞机晚点的事请别介意。斯达特曼小姐应该都告诉您了吧,我们现场的所有人都完全理解。毕竟,您要赶赴世界各地的预约,还要跋山涉水地飞到这儿,哈哈,这种事情很难避免。”
“但是……”
“真的没关系,先生。您不需要做任何解释。我刚也说了,所有人都很理解。这事就算过去了,重要的是您来了。单单这一点,瑞德先生,我们就无比感激。”
“哦,谢谢,霍夫曼先生。”
“呃,先生,您现在要是不忙的话,我很想跟您见个面,当面表达我的敬意,对您到本市下榻我们的酒店表示个人感谢。”
“您真是太客气了,”我说,“但我刚刚小憩了一下……”
“小憩?”声音里瞬间闪过一丝恼怒,但马上恢复了和蔼亲切,听不出丝毫差别。“是吗,当然,当然,您一定很累了,路途遥远。那这样吧,不管什么时候,我随时恭候。”
“我非常期待与您见面,霍夫曼先生。我马上就下来。”
“一定等您方便了再下来。我呢,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就在楼下大厅里,不管多久。请您一定不要着急。”
我思量了一阵,然后说道:“但是,霍夫曼先生,您一定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忙乎吧。”
“没错,这会儿是一天里最忙的时候,但为了您,瑞德先生,要我等多久都行,毫无怨言。”
“霍夫曼先生,请别因为我浪费您宝贵的时间。我马上下来找您。”
“瑞德先生,一点都不麻烦。其实,能在这儿等您,我很荣幸。按我说的,一定慢慢来。我保证,我会一直在这儿等您来。”
我再次谢了他,放下电话,起身环顾一周,看看光景,猜测大概快傍晚了。先前的疲惫感有增无减,但好像没得选,只有下楼去大厅。我起身,走到行李箱边拿出一件不太皱的外套,至少比我身上这件平整。换衣服的时候,我突然特别想喝咖啡。穿好衣服后,我疾步离开房间。
从电梯出来,我发现大厅里比先前热闹了许多。四周的客人们或懒懒地倚坐在椅子上,或翻着报纸,或点杯咖啡闲聊。接待柜台边,几位日本客人正愉快地相互寒暄。我对这种变化感到些许困惑,并没有注意到酒店经理已经走了过来。
他大概五十多岁,形象比我从电话里听声音想象的要高大威猛许多。他伸出手,笑容可掬,这时我发现他上气不接下气,额头微微冒汗。
我们握了握手,他不停地重复我的到来多么令这个城镇生辉,尤其是下榻他们酒店。然后他倚近我,推心置腹地说:“我向您保证,先生,‘周四之夜’所有安排都已就绪,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等他接着说,但他只是笑了笑。于是我说:“嗯,那很好。”
“不,先生,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阵尴尬无语。过了一会儿,霍夫曼好像想要说些别的什么,却又突然打住,大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举动让我感觉过于冒失。终于,他说道:“瑞德先生,为了您此行舒适愉快,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请您即刻告诉我。”
“您太客气了。”
又是一阵无语。之后他又大笑一声,轻轻摇头,再一次拍了拍我肩膀。
“霍夫曼先生,”我说,“您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对我说?”
“哦,没什么特别的,瑞德先生。我只是想跟您打个招呼,看您对一切安排是否满意。”然后他忽然一声感叹。“当然,既然您提起,是的,我是有事要对您说,不过只是件小事。”然后,他又摇了摇头,大笑起来。接着他说:“这跟我妻子制作的剪报册有关。”
“您妻子的剪报册?”
“瑞德先生,我妻子是个非常有文化的女性。她自然也是您的琴迷。其实,她一直饶有兴致地追随您的钢琴生涯,这些年四处收集您的剪报。”
“真的吗?她可真是太好了。”
“实际上,她编了两本剪报册,全都是关于您的。条目都按照时间顺序编排,而且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言归正传,我妻子非常期望有一天您能亲自翻读这些剪报册。您到来的消息无疑重新燃起了她的期望。然而,她知道您此行必定无暇,所以坚持不应因为她而打搅到您。但我看得出她在偷偷地期盼着,所以答应她至少跟您提及此事。您如果能抽出即便一分钟瞧瞧这两本册子,您都想象不到这对她有多么重要。”
“请您一定转达我对您妻子的感谢。霍夫曼先生,我非常乐意看看她的剪报册。”
“瑞德先生,您真是太好了!真是个大好人!事实上,我把剪报册带来酒店了,随时准备供您翻阅。但我能猜到您一定非常忙。”
“我行程的确很满。但是,我肯定能抽出时间看看您妻子的剪报册。”
“您真是太好了,瑞德先生!但我还是要说,我最不愿给你增添额外的负担。我提个建议吧,您什么时间有空翻看剪报册就告知我一下,我等着您。在此之前,我不会打扰您。不管什么时候,白天还是晚上,只要您觉得时间合适,请来找我。一般很容易就能找到我,我很晚才会离开酒店。我会立即停下手边的事情,去取剪报册。这样安排我是再乐意不过了。真的,一想到给您的行程增添额外的负担,我简直受不了啊。”
“您真是太体贴了,霍夫曼先生。”
“瑞德先生,我刚想到,过几天我可能会异常忙碌,但我想跟您说,做这件事我永远不会没空,所以即便我看起来很忙,请您也一定不要推延。”
“好的,我会记着的。”
“或许我们该定个暗号什么的。我这样说是因为您来找我的时候,可能会看到我正在拥挤房间的另一头,您要穿过闹哄哄的人群过来恐怕很困难。而且,还有可能就是,等您到达第一眼看到我的地方时,我自己又走到别处去了。所以有个暗号就很明智。一个简单易辨、高过人群头顶就能看到的暗号。”
“确实,这个主意倒不错。”
“很好。瑞德先生,您这么友好和善真是让我很感激。我们这儿接待过不少名人,像您这么平易近人的可真没几个。那么,就只要定个暗号就行了。我先说一个……呃,比如像这样。”
他举起手,手掌向外,五指分开,比划了个像是擦玻璃的动作。
“就打个比方,”他说,把手快速放到背后。“当然,也许您更喜欢其他的暗号。”
“不,这个暗号就不错。等我准备好看您夫人的剪报册的时候,我会给您暗号的。她能费力做这些东西真是太客气了。”
“我知道做这个给了她极大的满足感。当然,如果日后您想出其他您中意的暗号,请用房间电话打给我,或者让其他员工转告我。”
“您真是太客气了,您提议的这个暗号非常巧妙。但现在,霍夫曼先生,请问您能否告诉我,哪里可以喝到香醇的咖啡?我感觉现在能喝下好几杯呢。”
经理夸张地大笑。“我非常了解这感觉。我带您去中庭。请跟我来。”
他带我走到大厅一角,穿过几道厚重的旋转门,走进一条昏暗的长廊,两边墙上都是深色木质壁板。走廊里自然光很少,甚至在白天这个时间,一排幽暗的壁灯还亮着。霍夫曼继续在我前头轻快地走着,走几步就转头对我笑笑。大概走了一半,我们路过了一扇巨大的房门,霍夫曼一定是留意到我在看,就说:
“啊,是的。休息室一般都供应咖啡。那休息室非常棒,瑞德先生,非常舒适,最近又配上了手工打的桌子,是我最近一次到意大利佛罗伦萨旅行时发现并购置的。我相信您一定会赞不绝口。不过,您应该也知道,我们刚刚关闭了休息室给布罗茨基用。”
“哦,是的。我到之前他就已经在那儿了。”
“他现在还在,先生。我本应带您进去,相互介绍您二位,但是,呃,我觉得现在时机不太合适。布罗茨基先生可能……呃,这样说吧,现在还没到时候。哈哈!但别担心,您二位先生见面了解的机会多着呢。”
“布罗茨基先生现在在里面?”
我回头望了一眼门口,可能走得稍慢了些。不知怎地,经理抓着我的胳膊,坚持带我离开。
“他确实在,先生。没错,他此时静静地坐在那儿,但我肯定,他随时可能开始。今天早上,您知道,他跟乐团排练了整整四个小时。大家都说,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所以,请别担心,没什么好担心的。”
终于到了走廊拐弯处,然后光线就亮了许多。其实,这部分建筑的一侧全是窗户,所以才有大片阳光倾洒满地。又沿着这边走了一会儿,霍夫曼才放开了我。我们放慢脚步,悠闲地走着,经理大笑了一声,以掩盖刚才的尴尬。
“中庭到了,先生。实际上这是个酒吧,但这里很舒服,您可以点咖啡或者其他想要的饮品。请这边走。”
我们从长廊拐出来,到了一个拱门下面。
“这座别馆,”霍夫曼边说着边领我进去,“是三年前竣工的,我们管它叫中庭,我们对这里相当自豪满意,它是由安东尼奥·查那多为我们设计的。”
我们走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由于头顶上的玻璃天花板,感觉像进了庭院。地面用许多大块的白色瓷砖铺成。中间最突出的是一座喷泉——几个纠缠在一起的仙女大理石雕喷出水来。让我吃惊的是,喷泉的水压极大,不透过空中弥漫的水雾,几乎就看不到中庭的其他部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快就搞清楚了中庭的每个角都有个酒吧,周围是散开放置的高脚椅、安乐椅和桌子。身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来来往往,不少客人散坐四周——虽说这里的空间感让人很难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我看到经理得意地看着我,等我赞美这里的环境。可是那会儿,对咖啡的渴望占据了上风,我转身走进最近的酒吧。
我刚坐上一只高脚椅,将胳膊放在吧台上,经理便赶了过来。他冲酒吧间招待打了个响指示意,其实即使不这样,酒吧间招待本来也是要过来招呼我的。他说道:“瑞德先生想点壶咖啡,肯尼亚!”然后转身对我说,“我本想在这儿陪您,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瑞德先生。和您一起闲聊音乐艺术。不巧的是,很多事情必须等我处理,不能再拖了。我想,先生,您不介意我离开吧?”
虽然我坚持他用不着这么客气,他仍逗留了几分钟跟我道别。最后,他看了眼手表,惊呼一声,匆匆离去。
剩下我一人,很快便意识游离,陷入沉思,连酒吧间招待回来过我都没意识到。然而,他必定是回来过的,因为很快,我便喝上了咖啡,盯着吧台后的镜壁——我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还看到了我身后房间的大部分。过了一会儿,不知什么原因,我发现自己脑海中在重放我早年看过的一场足球赛的几个关键时刻——当时是德国队与荷兰队对决。高脚椅上,我调整了坐姿——看到了自己使劲弓着身子——试着回忆当时荷兰队球员的名字。瑞普、库罗、哈恩、尼斯坚斯。几分钟之后,除了两人,其他所有人的名字都记起来了,但最后这两个名字就是想不起来,就差一点点。在我刻意回忆的时候,身后喷泉的潺潺之声——起初我觉得挺舒服悦人的——开始令我心烦意乱。好像只要那声音停下,我的记忆之锁就能解开,我就能最终想起他们的名字。
我仍在努力回忆,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打扰了,是瑞德先生,对吗?”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大概二十来岁。我打了声招呼,他急切地走到了吧台。
“希望没有打扰到您,”他说,“但我刚才看到您,就只想过来跟您说,在这看到您让我倍感激动。您看,我也是个钢琴演奏者。我的意思是,就仅仅是业余水平而已。还有,呃,我一直以来都特别仰慕您。父亲告诉我您要来的时候,我真是兴奋极了。”
“父亲?”
“抱歉。我叫斯蒂芬·霍夫曼。经理的儿子。”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你好。”
“您不介意我坐几分钟吧?”年轻人坐上了我旁边的高脚椅。“您知道,先生,父亲就算没有比我更兴奋,至少也跟我一样。我知道父亲一定不会告诉您他有 多 兴奋。但请相信我,这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
“真的吗?”
“是的,真的,我一点没有夸张。我记得那时父亲还在等待您的回复,一提到您的名字,父亲就会异常宁静一阵。后来,压力真的太大时,他就开始成天低声咕哝:‘还要等多久?还得多久他才回复?他要回绝我们了。我能感觉到。’然后我就得想办法让他开心起来。不管怎么说,先生,您应该能想象到您的到来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就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组织安排‘周四之夜’这样的活动,一切, 一切的一切 ,必须万无一失。他在脑袋里思考过每个细节,一遍又一遍地想。他这股一根筋的专注劲儿,有时候会有点太过了。但我又想,要是没这股劲儿的话,那就不是父亲了,他也不会有今天一半的成就了。”
“没错。他看起来像是个令人钦佩的人。”
“说实话,瑞德先生,”年轻人说,“我确实有些事情想跟您讲,实际上是个请求。如果没可能的话,请您直接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斯蒂芬·霍夫曼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给自己鼓劲儿。我又喝了点咖啡,看着我们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
“其实,也是关于‘周四之夜’的事,”他接着说,“您看,父亲要我在这次活动上演奏钢琴。我一直在练习,已经做好准备,倒不是说我担心这个或别的什么……”说到这儿,他那自信的语气霎时顿了一下,我瞧见了一位心神不安的少年。但是他立即恢复了自信,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只是‘周四之夜’太重要了,我不想让他失望。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在想,您能否抽出几分钟时间听听我弹整首曲子。我决定弹奏让·路易斯·拉罗什的《大丽花》。我只是业余水平,您一定得多多包涵。但我想弹一遍,请您给我些建议,润色改进一下。”
我想了一会儿。“这么说,”我停了一会儿说,“你准备在‘周四之夜’演出。”
“当然了,跟那晚其他活动相比,呃,”他笑了笑。“这只是个很小的部分。尽管如此,我仍希望我弹奏的部分尽可能完美。”
“好的。我很理解。呃,我非常乐意帮忙。”
年轻人的脸瞬时亮了起来。“瑞德先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正是我需要的……”
“但现在 确 有一个问题。你应该能猜到,我在这儿的时间非常有限,我必须找时间看看能不能抽出几分钟。”
“当然,您方便的时候,随时都行,瑞德先生。天哪,我太受宠若惊了。老实讲,我原以为您会断然拒绝我呢。”
传呼机的声音在年轻人身上的衣服里响起,斯蒂芬愣了一下,把手伸进夹克口袋。
“很抱歉,”他说,“这是个急呼。我本应老早就到一个地方的,但是我看见您坐在这儿,就忍不住走过来。希望不久之后能继续我们的谈话。但现在,不好意思我得失陪一下。”
他下了高脚椅,然后有一秒钟,像是要重开话题。然后传呼机又响了,他尴尬地微笑了一下,匆匆离开。
我转过身,继续看着吧台后自己的倒影,又开始轻呷了一口咖啡。然而,我已无法重新捕捉那位年轻人来之前的轻松享受的思绪。恰恰相反,想起这里的人对我的满心期待,而目前的情况却远非令人满意,困扰的感觉就再次袭上心头。实际上,除了找到斯达特曼小姐,彻底澄清某些疑点,好像再没其他方法,我决定喝完这杯咖啡就去找她。见面也没必要觉得尴尬,只要解释清楚上次的事情就好了。“斯达特曼小姐,”我或许会说,“我之前很累,所以您问我关于行程安排的时候,我有点误会了。我以为您在问我,假如您当场提供给我一份行程表复印件,我是否有时间马上看看。”或者我可以冒犯一点,甚至以责备的口吻说:“斯达特曼小姐,我得说我有点担心,是的,甚至有些失望。考虑到您和您的市民朋友想要施加在我肩上的责任,我认为我有权利要求一定标准的后勤支持。”
我听到身边有动静,抬头看到了古斯塔夫,那个年长的迎宾员站在我的高脚椅旁边。我转身朝向他,他微微一笑,说道:
“您好,先生。正好在这儿碰见您。我真心希望您此行愉快。”
“哦,我挺愉快的。不过遗憾的是,我还没机会参观您推荐的老城区。”
“那真可惜,先生。那是我们市里非常美的一个地方,而且很近。现在的天儿也不错。空气中有些许凉意,但阳光明媚。温度刚好适合户外活动,不过我得说您得穿个夹克或薄外套。这种天气最适合逛逛老城区。”
“您知道,”我说,“我也许正需要点新鲜空气呢。”
“我真的推荐您去,先生。要是到您离开之时,还没哪怕粗略地逛一逛老城区,那就太可惜了。”
“好的,我想我会的。我现在就去。”
“您要是有时间到老广场的匈牙利咖啡馆坐坐,我保证您肯定不会后悔。我建议您点壶咖啡,点个苹果馅酥饼。顺便问您一句,我刚刚在想……”迎宾员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我刚刚在想您能否帮我个小忙。我一般不向客人要求帮忙,但是您的话,我觉得我们已经非常熟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非常乐意帮您的忙。”我说。
过了一阵,老迎宾员仍然静静地站在那儿。
“是件小事情,”他终于说道,“您看,我知道我女儿这会儿在匈牙利咖啡馆。她会带小鲍里斯一起去。她是个非常友善的女人,先生。你们俩肯定合得来,很多人都跟她合得来。她算不上漂亮,但外表却很吸引人。她心地非常善良。但我觉得她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小弱点。或许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即是如此,谁知道呢?她可一直是这样的。也就是说,她有时候会因有些事而不知所措,即便这些事情都在她能力范围内。小问题出现了,她不会采取一些必要而简单的方法加以解决,而是自己憋在心里考虑。这样的话,您知道的,先生,小问题就会酿成大问题。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心思重重,陷入绝望。真的没必要这样。我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在困扰她,但我肯定,并不是什么跨不过的坎。我之前很多次都看到她这样。但现在,您看,鲍里斯已经开始注意到她的情绪了。事实上,先生,索菲如果不能很快把持事态,恐怕孩子会非常焦虑的。他现在还很开心,心胸开阔,信心满满。我知道他不可能一生都保持这样,而且这样甚至都不一定对他好,但现在这个年纪,我想他应该再多过几年相信世界充满阳光和欢笑的日子。”他又沉默了,好像陷入了一阵沉思,然后抬头接着说:“只要索菲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相信她是能掌控局势的。她有一颗非常负责任的心,非常渴望为她最关心的人付出最大的努力。可是,索菲呢,呃,一旦她陷入这样的状态,她的确需要一些帮助以恢复她的洞察力。倾诉交谈,这是她真正需要的。需要有人坐下来和她聊上一会儿,让她看清楚事情,帮她找出真正的问题,告诉她应该采取什么方法克服。这就是她所需要的,先生,好好谈谈,让她的洞察力恢复起来。剩下的她自己就能解决。只要她想,她就可以非常理智。这就要说到我的重点了,先生。您要是正巧现在去老城区,不知您是否介意和索菲谈几句。当然,我知道这可能给您带来不便,但既然您反正都要去,我想我还是得来问问您。您不用和她谈很久,短短地聊几句就行,找出什么问题在困扰她,帮她恢复理性。”
老迎宾员停下来,哀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说:
“我挺想帮您的,真的挺想。但是听您所说,我觉得索菲的担忧,不管是什么,很可能事关家庭问题。你知道,这种问题好像都纠结很深。像我这种外人,可能经过一番恳谈,追根究底挖掘一个问题的原委之后,发现又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上去,然后又一个问题,循环不断。坦白讲,我的意见是,要谈清楚整个家庭复杂纠缠的各种问题,我认为您才是最适合的人选。毕竟,您是索菲的父亲,孩子的外祖父,您有我不具备的与生俱来的权威。”
老迎宾员好似立刻感受到了我这话的分量,我差点后悔说了这些话。显然我说到了他的痛处。他稍稍转身,目光空洞,越过中庭久久地看向喷泉。最后说:
“很感激您告诉我,先生。从权利上讲,是的,确实应该我去跟她谈,我知道。但是,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讲——跟您说实话吧,真实的情况是,我和索菲已经好几年未曾讲话了。从她还是孩子起,就不怎么讲了。所以您能理解,对我来说,完成所讲的这件事有点困难。”
老迎宾员低下头看自己的脚,等着我的回应,好似在等宣判一样。
“很抱歉,”我随后说,“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这段时间您一直没见过您女儿?”
“不,不。您知道,每次去带鲍里斯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说话。我给您举个例子,也许您就能理解了。比如我和鲍里斯在老城区散完步之后等她,比如说我们坐在克兰科尔先生的咖啡店里。鲍里斯兴致昂扬,大声说话,什么事情都笑呵呵的。但一看到母亲进门,他马上就安静了。这倒不是说他看到母亲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只是会控制自己。他尊重这规矩,您明白吗?然后索菲会走到我们桌边直接问 他 :我们过得愉快吗?我们去了哪儿?外祖父会不会太冷?哦,是的,她总是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担心我在这地方四处闲逛会生病。但就像我说的,我们,我和索菲,不直接说话。‘和外公说再见。’她在道别时会这样对鲍里斯说,然后他们就径直离开了。这就是我们之间多年以来相处的方式,似乎暂时真的无须改变呢。可是,您看,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发觉自己有些迷茫了,我确实认为有必要好好谈谈,觉得像您这样的人是理想的人选。就几句,先生,就帮她确定问题到底在哪里就行。如果您能这样做,接下来就全靠她自己了,我向您保证。”
“好吧,”我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但我必须强调我之前讲过的话。这些事情对外人来说往往是很复杂的。但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我欠您个人情,先生。她这个时候会在匈牙利咖啡馆。您很容易就能认出她。她长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模样挺像我的。您要是拿不准,尽管问老板,或叫店员指给您。”
“好吧,我现在就去。”
“真是太感谢您了,先生。即便出于某些原因您没法跟她谈,我知道在那地方散散步您也会很开心的。”
我弯腰下了高脚椅。“那么,好吧,”我说,“我会告知您进展如何的。”
“非常感谢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