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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发现没有任何人——甚至服务台后也没有一个职员——在迎候我,出租车司机似乎有些尴尬。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或许是以为能在高大的植物或扶手椅后面找到一位员工。最后,他只得把我的行李箱放在电梯门口,咕哝着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开。

大厅着实宽敞,几张咖啡桌散置摆放,并不显拥挤。天花板很低,还有点凹陷,感觉有些幽闭恐怖。外面虽然阳光明媚,里面却阴沉得很。只有一缕阳光照射在服务台桌子附近的墙壁上,照亮了一块深色木质壁板及一摞德文、法文和英文杂志。我看到服务台上有个小银铃,正想过去摇一下,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下午好,先生。”他说,一副很累的样子,走到服务台桌子后面,开始登记手续。他小声道了歉,但态度显然仍甚为简慢。然而,一听到我的名字,他大吃一惊,马上挺直了身子。

“瑞德先生,抱歉没认出是您。霍夫曼经理本想亲自来迎接您,但很不凑巧,他得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没关系,我期待日后与他见面。”

这位接待员一边快速填好登记表,一边轻声嘀咕经理没能来迎接我会多么懊恼。他两次提到准备“周四之夜”让经理倍感压力,使得他没法儿抽更多时间处理酒店事宜。我只是点头,无力多问“周四之夜”究竟是什么。

“哦,布罗茨基先生今天表现得相当不错。”接待员来了精神,说道。“真的很好,今早他和交响乐队排练了整整四个小时,一刻都没停过。听!他现在自个儿还在用功练呢。”

他指了指大厅的后面,这时,我才听到一阵钢琴演奏声在整幢楼里回荡,刚好盖过外面嘈杂的车流声。我仰起头仔细听,有人在反复弹奏一小段乐句——那是穆勒里《垂直》第二乐章里的片段——悠缓而专注。

“当然,若经理在,”他说,“很可能就会带布罗茨基先生出来见您,但我不确定……”他笑了笑,“我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毕竟他正全神贯注……”

“当然,当然,还是另找时间吧。”

“如果经理在就好了……”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又笑了笑,然后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您知道吗,先生?我们每到布罗茨基要求钢琴独奏的时候就像这样关闭休息室,而有些客人竟敢投诉!某些人的想法还真是匪夷所思!昨天还有两个人分别向经理投诉呢。不用说,很快就有人叫他们识相点。”

“我想他们会的。你说的那个布罗茨基,”我想着这个名字,脑中却一片空白。我瞥见接待员诧异地盯着我,就很快说道:“嗯,嗯,我非常期待不日能与布罗茨基先生见面。”

“若经理在就好了,先生。”

“请别担心。如果没别的事,我会非常感谢……”

“当然,先生。长途跋涉,您一定累了。这是房门钥匙。那边的古斯塔夫会带您到房间去。”

我扭头一瞧,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迎宾员在大厅一侧等候着。他站在敞开的电梯门口,专注地看着电梯里面。我走向他时,他吓了一跳,然后拎起我的行李,紧跟我进了电梯。

电梯起升,年迈的迎宾员仍旧提着两只行李箱,看得出,他因为用力脸涨得通红。两只行李箱非常重,我担心他会在我面前晕倒,便说道:

“您真该把行李放下。”

“谢谢您的提醒,先生。”他说,声音出奇的平静,丝毫没有透出他的体力不支。“多年前,我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我会把行李放在地上,只是绝对必要的时候才拎起来。说白了,就是走路的时候。其实,在这里干的头十五年,我得说我就一直那样。如今,这座城市里的很多年轻迎宾员仍然这样做,但我却不了。再说,先生,我们很快就到了。”

我们沉默,电梯继续上行。突然,我问道:

“这么说,您在这酒店工作很长时间了。”

“已经二十七年了,先生。这二十七年中,我在这儿算是见得多了。当然啰,这酒店在我来之前早就有了。据说,十八世纪的时候,腓特烈大帝曾在这里住了一夜。那时人们就说这是个久负盛名的酒店了。哦,对了,这些年来,这儿发生了许多历史性的事件。等您不太累的时候,先生,我很乐意为您介绍几件。”

“可是您还没跟我讲,”我说,“为什么您觉得把行李放在地上的行为不妥呢。”

“哦,是的,”迎宾员说,“这个说来就有趣了。您看,先生,您可以想见,像这种城镇有很多酒店,所以城里有很多人都曾干过迎宾员这活儿。这儿很多人似乎觉得只要穿上制服就行,就能胜任了。这种臆想在我们市镇尤其流行。姑且就叫地方传说吧。坦白说,从前我自己也曾盲目地相信这种说法。直到有一次——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妻子一起休了几天假。我们去了瑞士,到了卢塞恩。如今,我妻子已经过世了,先生,但只要一想到她,我就会想到那次短暂的休假。那里临湖,景色优美。您肯定知道那儿。我们一吃完早饭就划船散心。哦,言归正传。在那次度假中,我发现那个地方的人们对迎宾员的看法和我们这儿完全不同。我怎么说呢,先生?他们非常 尊重 迎宾员。大酒店还为了争抢小有名气的顶尖迎宾员而大打出手呢。我得说,我真是大开眼界。但在我们这里,人们却对迎宾行业有根深蒂固的误解。实际上,有时候我真怀疑这种误解能不能消除呢。我不是说这里的人们对我们行李员都很粗鲁无礼。恰恰相反,这里的人对我都很礼貌,很体贴。但是,先生,这里的人都认为,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谁都可以做这份工作。我猜是因为这儿的人多少都有拿着行李走来走去的经历。有了这个经验,他们就觉得酒店迎宾员的工作不过就是类似这样的一种延伸而已。这些年,就在这部电梯里,不断有人对我说:‘哪天等我辞了现在的工作,也去当迎宾员。’哦,是的。呃,先生,有一天,就在我们从卢塞恩度假回来后不久,一位颇有名望的市议员也对我讲过类似的话。‘哪天我也想干干这个,’他指着行李对我说,‘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猜想他是善意的,想暗示多么羡慕我。先生,我那时还年轻,还没有手提行李的习惯,只是把行李放地上,就在这架电梯里,回想那时还真是像那位绅士所说的,无忧无虑啊。但是,跟您说吧,先生,那绅士的话对我真是当头棒喝。并不是说我很气他那么说,可是,他的话确实令我幡然醒悟,令我想起一直藏于心底、耿耿于怀的那个念头。我刚才讲过,先生,我那时刚刚从卢塞恩度假回来,那次度假确实对我启发不小。我自己就在想,嗨,本地的迎宾员们是不是该行动起来改变一下人们的错误观念了。您看,先生,我在卢塞恩看到了新事物,我觉得,唉,这里的人做得真的不够好。于是,我就拼命想出一些身体力行的方法。当然,那时我就知道‘改变’是件多么艰难的事,而且,在许多年前我就意识到,从我这代才做出改变,恐怕已经太晚了。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了啦。但是我想,唉,哪怕我只能尽绵薄之力做出小小改变也好,至少可以方便后来人嘛。于是,自那日市议员对我说了那番话之后,我就用自己的方法坚持了下去。而且,令我感到很自豪的是,本市有其他几个迎宾员也开始效仿我的做法了,倒不是说他们完全照搬了我的方法,但是他们自己的法子,呃,也还算可行吧。”

“我明白了。您其中一个办法就是一直提着行李不放下。”

“正是,先生。您已经非常明白我的意思了。当然,我必须承认,我刚开始实施这些新办法的时候年轻力壮,真没料想到年纪越大身体越差。很可笑,先生,但真的没料想到。其他的迎宾员也都这样说过。不管怎样,我们都决定履行我们的誓言。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已经结成了一个相当牢固的团体,一共12个人,这些年来一直坚持下来的,就我们这些人了。如果我现在反悔的话,先生,我会觉得辜负了他人。如果他们任何一人偏要走回头路,我同样会觉得失望。论其原因,毫无疑问,是多年的努力才有了小小的成绩。但路还很长,没错。我们时常交流——每周日下午,在老城区的匈牙利咖啡馆聚会,您可以来参加,您一定是最受欢迎的客人,先生——呃,我们经常讨论这些事情,大家一致认为,这城里的人对待我们的态度,无疑已经有了极大的改观。当然,年轻一辈自然都觉得本该如此,理所当然,但是我们这帮在匈牙利咖啡馆聚会的人,都觉得自己做出了成绩,即便不是很显著。非常欢迎您来加入我们,先生。希望我能荣幸地把您介绍给他们。现在已经不似以前那么正式了,我们都明白,在特殊情况下,允许介绍新人加入我们,这也有段日子了。每年这个时节,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令人心旷神怡。我们坐在露天凉篷下,看着对面的老广场。非常美,先生。您肯定会喜欢的。呃,刚才我说到哪儿了?我们在咖啡馆一直讨论的都是这个问题,讨论我们这些年来所做的决定。您看,我们从没想过老了之后会怎么样,大概是因为我们过于专注于工作,考虑问题都是过一天是一天吧。也有可能我们低估了改变这些根深蒂固的看法需要花费的时间。您知道,先生,我现在这个年纪,要坚持下去是一年比一年难了。”

迎宾员停顿了一下,虽然身体负担很重,但他仍然陷入了沉思,然后继续说道:

“老实说,先生,只有这样才公平。那时年轻,起先给自己定下规矩,不管多大多沉,都要拎着三件行李。如果客人有第四件行李,才放地上。但是三件是一定能保证的。呃,但事实上,四年前我病了一段时间,发现体力不支了,我们就在匈牙利咖啡馆商量怎么解决。呃,最后呢,同事们一致认为我没必要对自己那么严格。他们说,毕竟呐,我们原意是要给顾客留下好印象,让他们了解我们工作真实的一面。两件行李也好,三件行李也罢,效果都是一样的。我应该把我的能力范围缩减到两件行李,这没什么大碍。我同意他们的说法,先生,但我知道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知道那会给顾客留下不同的印象。必须得承认,哪怕在最不老练的人看来,拿着两件行李和拿着三件行李效果也是大大不同的。这我都知道。先生,不怕告诉您,要我接受这个事实真是痛苦啊。接着刚才的说,我意思就是,希望您能明白我为什么不放下您的行李。您只有两件,至少未来几年,两件都是我力所能及的。”

“这样啊,真是值得称许,”我说。“您绝对给我留下了您所期望的印象。”

“我想让您了解,先生,我不是唯一一个非改变不可的人。我们总在匈牙利咖啡馆讨论这事。我们每个人都得做出某些改变,可我不想让您觉得,我们允许彼此改变的标准有所降低。一旦降低,我们这些年所付出的努力就全部付诸东流了。我们很快就会成为笑柄。路人看见我们每周日下午聚在咖啡馆就都会嘲笑我们。哦,不,先生,我们历来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希尔德小姐肯定可以为我们作证,整个社区对我们的周日聚会都很尊重。先生,刚才我也说了,您来参加,肯定最受欢迎。不管是咖啡馆还是广场,周日下午都热闹非常。咖啡馆老板有时还会安排吉卜赛小提琴手在广场演奏。先生,老板本人最尊重我们啦。咖啡馆不大,但他总有办法保证我们一桌人舒舒服服地坐下。哪怕店里异常繁忙,老板也能确保我们不觉拥挤或被打扰。即使在最忙的下午,我们一桌人坐齐,同时伸直胳膊旋转,也不会相互碰到。您看店老板多么尊重我们,先生。我肯定希尔德小姐能证明我说的一切。”

“不好意思,”我说,“请问您一直说的那位希尔德小姐是谁?”

刚说到这儿,我发现迎宾员的视线正越过我肩膀,看向我身后。我转过身,吃惊地发现原来电梯里还有人。一位个头矮小、身着整洁职业装的女子正站在我身后靠近角落的地方。知道我终于看到了她,她笑了笑,上前一步。

“很抱歉,”她说,“希望您别误会我在偷听,可你们说的话不停地钻进我耳朵里。我听到了古斯塔夫的话,但我必须指出,他这么说我们市镇上的人可一点都不公平。他说我们不尊重酒店的迎宾员,事实上,我们很尊重他们,尤其最尊重古斯塔夫。人人都爱他。您也看得出他说的话其实前后矛盾。如果我们不尊重他们,那他怎么解释他们在匈牙利咖啡馆受到的礼待?真的,古斯塔夫,你让瑞德先生误解我们可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显和善温柔,但古斯塔夫看起来却很懊悔。他摆正了姿势,稍稍挪步远离我们,沉重的行李箱撞到他腿上,他窘迫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看看,不好意思了。”这位年轻女子笑着说。“他可是最棒的,我们都爱他。他特别谦虚,所以不会告诉别人,市里的其他迎宾员都以他为榜样呢。其实,说他们敬畏他都不为过。有时候可以看到,他们周日下午围坐一桌,只要是古斯塔夫还没来,他们就不肯开口说话。您瞧,他们感觉如果不等他就开始商谈甚是无礼。经常看到他们,十个或者十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喝咖啡,等着他。最多小声耳语几句,就像在教堂那样。只有等古斯塔夫来了,他们才会放松,才会开始大声交谈。亲自前去匈牙利咖啡馆,但只是看看古斯塔夫到来的盛况也是非常值得的。我得说,他到来前后的情景对比,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前一刻大家还满脸沉闷,无声地喝着咖啡,古斯塔夫一出现,马上就开始欢呼大笑。高兴地拳来拳往,互拍后背。有时甚至还跳舞,是的,站在桌子上!他们还会跳一种别具一格的‘迎宾员舞’,是不是,古斯塔夫?哦,真的,他们真的很开心。但只有古斯塔夫来了才会这样。当然,他本人可不会告诉您这些,他很谦虚。这里每个人都爱他。”

年轻女子说话的时候,古斯塔夫肯定已扭转身体背对我们,因为下一刻我再看他时,他正面对着电梯另一侧角落,背对着我们。沉重的行李让他不堪重负,双腿弯曲,双肩微颤。他埋首颈间,有意躲着站在后面的我们,但至于是因为羞怯还是因为体力不支就很难说了。

“很抱歉,瑞德先生,”年轻女子说。“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希尔德·斯达特曼。我负责您逗留期间的一切活动事宜,还要保证一切顺利,万无一失。很高兴您终于成行,如约莅临。我们之前都有点担心会事出有变。今早本来大家都在悉心等待,但很多人因为有重要约会,不得不一个个都走了。所以才轮到我这个市艺术馆的低级职员来告诉您,您的到来令我们倍感荣幸。”

“我很乐意来,不过提起今早,您刚才说……”

“哦,别担心,瑞德先生,没人感到一丝不快,重要的是您来了。瑞德先生,我同意古斯塔夫说的一点,就是老城区。真的是很迷人,我一向建议游客们去那儿看看。环境优美,到处都是露天咖啡馆、工艺品商店和饭店。从这步行一小段就到,如果行程安排允许,您应该抽空去看看。”

“我非常想去看看。正好,斯达特曼小姐,说到行程表……”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期望这位年轻小姐惊呼一声,说她怎么就忘了呢,或者随手伸到她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或者一个文件夹。可是,虽然她的确很快插了嘴,但脱口而出的却是:

“行程 确实 是很紧,没错。但我衷心希望这样安排没有不妥之处。我们尽量严格围绕主要活动做出安排。无可避免的是,很多社团,本地媒体,几乎人人都联系我们做安排。这里您的琴迷可真多啊,瑞德先生。很多人都认为,您不仅是在世的国际最顶尖的钢琴家,而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我们最后成功缩减到了只安排主要活动,相信您应该不会对我们的安排有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

此时,电梯门开了。年迈的迎宾员走出电梯,进了走廊。行李很重,他不得不拖着脚在地毯上走。我和斯达特曼小姐紧随其后,小心踱着步子,生怕超过他。

“我希望不会冒犯到谁。”我边走边说。“我意思是,按照行程表,有些人我可能没法见了。”

“哦,不,您不用担心。我们都了解您此行的目的,没人会想担上干扰您行程的罪责。事实上,瑞德先生,除了两个相当重要的社会活动,其他一切活动都或多或少与‘周四之夜’有关。当然,您事先已经熟悉过行程表了吧。”

她说最后这句话的语气让我很难如实相告。我只能说:“是的。”

“行程 的确 很满,我们的安排都以尽量满足您的要求为先。可以说是相当体贴用心的安排。”

迎宾员已经在我们前头站在了房门前。他终于放下行李箱,打开了门锁。我们刚走上前,古斯塔夫又重新拿起行李,步履蹒跚地走进房间,说道:“请跟我来,先生。”我正要进门,斯达特曼小姐轻轻拉住了我。

“我不会打扰您太久,”她说。“但是我目前想了解您对行程表是否有不满意的地方。”

门径自关上了。我们仍站在走廊里。

“呃,斯达特曼小姐,”我说,“总体来讲,我感觉……行程安排非常周到。”

“正是按照您的要求,我们才安排了您与市民互助组的会面。互助组成员都是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人,当前危机的困扰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您会得到他们对各种生活困境描述的第一手资料。”

“哦,好的。肯定会非常有用。”

“您一定也留意到,我们同样尊重您想见克里斯托弗先生本人的愿望。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们非常理解您要求这次会面的原因。您肯定想象得到,克里斯托弗先生也很高兴。他自然也有充分的理由想与您见面。我是说,他和他的朋友会尽全力解答您想了解的问题。自然,他们都是胡说八道,但是我肯定这对您了解我们这里的大致情况会很有帮助。瑞德先生,您看起来很累,我就不打扰您了。这是我的名片。有任何问题或要求,请尽管直接打电话给我。”

一番感谢之后,我看着她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尽头。我进了门,仍在消化这段谈话中涉及的信息,过了一会才注意到古斯塔夫正站在床头。

“哦,到了,先生。”

看惯了这幢楼里清一色的深色木质壁板,我很惊奇地发现:这个房间的装饰如此“微现代”。我对面的那面墙从天花板到地板几乎都是玻璃,阳光从垂直悬挂的百叶窗暖暖地照射进来。我的行李箱齐齐地放在壁橱边。

“现在,先生,请给我一点时间,”古斯塔夫说,“我带您参观一下房间各处。这样,能确保您的入住无比舒适。”

我跟着古斯塔夫在房间里转悠,看着他将开关电器一一指示给我。过了一会儿,他领我进了卫生间,继续讲解着。我很想打断他,以前其他引领员介绍酒店房间的时候,我常做这事。但或许是他对自己工作勤奋的态度,或许是他为了让每天重复的工作更富个性所做的努力,使我被他感动了,便没有打断他。于是,他继续介绍着,挥手指着房间各处。我突然发觉,尽管他非常专业,尽管他真诚地希望我住得舒适,但一整天来困扰他的那件事还是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在了他脑中。也就是说,他又一次担心起了他的女儿和小外孙。

几个月前,得知如此安排,古斯塔夫认为这不过是件简单快乐的任务,不会带来什么困扰。每周抽出一个下午,和小外孙一起在老城区散步一两个小时,这样女儿索菲就可以出去享受美好的私人时光。而且,这安排相当成功。几周来,外公和外孙已经摸索出一条两人都惬意无比的路线。晴朗午后,他们就从秋千公园开始走,鲍里斯在那儿可以展示他新学的锻炼胆量的技艺。雨日午后,他们就从船舶博物馆开始走。一路漫步,走过老城区的条条小路,逛逛礼品店,或许到老广场停停,看看哑剧表演或者杂技表演。这位年迈的迎宾员在本区很有名,走不了多远就会有人打招呼,古斯塔夫能听到无数对外孙的赞美之辞。然后,他们走上老桥,看看船只从桥下驶过。最后,他们前往最中意的咖啡馆,点个蛋糕或冰淇淋,等着索菲回来。

起初,这小小的户外游给古斯塔夫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但越是频繁地与女儿和外孙接触,他就越发注意到过去不曾留心的问题,再也不能装作一切安好了。首先是女儿索菲的整体情绪问题。早几个星期,她会高高兴兴地跟他们道别,然后匆忙赶往市中心购物或者约见朋友。但最近她老是无精打采,好像无所事事。更有甚者,先不论索菲遇到的是何等麻烦,这些麻烦已明显开始影响到了鲍里斯。诚然,外孙大多时候仍兴致勃勃,自娱自乐。可是,古斯塔夫留意到,时不时地,尤其是提到其家庭生活时,小孩子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愁云。而两周前发生的事在年迈的迎宾员脑袋里着实挥之不去。

他和鲍里斯路过老城区众多咖啡馆中的一间,突然看到女儿坐在里面。门口的凉篷遮挡了玻璃的反光,从外面可以清楚地一直看到室内后排座位,看到索菲孤单地坐在那儿,身前的桌上摆着杯咖啡,一脸沮丧。她无意离开老城区,更遑论她脸上落寞的表情,这个事实让古斯塔夫着实吃惊——老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想要引开鲍里斯的注意力。可是太晚了:鲍里斯顺着他的目光真真切切地瞧见了他母亲。孩子立即挪开眼,两人继续散步,谁也没提起这事。没多久,鲍里斯就恢复了兴致。但这一幕还是令迎宾员大为困扰,此后他多次在脑中盘算。其实,正是回忆起这件事才让古斯塔夫刚才在大厅里现出一副专注的神情。而此刻,他领我参观房间,这事儿又再次勾起了他的惶惑。

我很是喜欢这老人,又有些同情他。显然,他忧虑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现在这忧虑又有失控的危险。我想就此话题与他好好谈谈,但此时古斯塔夫已例行完公事,而且,自下飞机之后断断续续的疲惫感再次向我袭来。我决定,还是以后找机会和他谈吧,于是便给了他不少小费,让他离开了。

看到他将身后的门带上后,我和衣瘫倒在床上,直望着天花板发呆。起初,我脑袋里一直想着古斯塔夫和他遇到的各种烦恼。后来又想到和斯达特曼小姐的对话。很明显,这座城市对我的预期要求不仅仅限于一场演奏会。我试图回忆有关这次行程安排的细节,但什么也没想起来。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和斯达特曼小姐坦白是多么愚蠢。假如我没收到过行程表的副本,那是她的责任,而不是我的过错,否则我的自辩就会显得非常不合情理。

我又想起了布罗茨基这名字,这次,我肯定自己听说过或者读到过这个名字,而且就在不久前。然后我又突然想起这次长途飞行。我坐在黑暗的客舱里,周围的乘客都已入睡,我借着昏暗的灯光浏览这次的行程表。旁边的男人曾一度醒过来,几分钟后说了句戏谑的话。事实上,我记得他曾倾身问了我一个测试题,好像是关于足球世界杯的。我不想中断研读我的行程表,就冷冷地打发了他。现在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没错,我能想起印有行程安排的厚厚灰色纸张的质地,头灯映射在纸上暗黄色的光斑,飞机引擎的嗡鸣声——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想不起纸上写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疲劳吞噬了我,便决定与其无意义地再想下去,不如先小睡片刻。况且,经验告诉我,休息过后,一切都会清晰得多。然后,我就可去找斯达特曼小姐,向她解释中间的误会,再拿一张行程表,请她对行程安排做必要的解释。

刚要睡着,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细细地打量着,然后坐起身,环顾四周。熟悉感越来越强,我意识到,现在的这个房间正是当时家人和我借宿姨妈家时的卧室。姨妈家住在英格兰与威尔士边境,我们曾借住了两年。我再一次环顾房间,重新躺下,又一次盯着天花板。墙壁最近新刷过漆,空间扩大了,房檐移动过,灯具周围的装饰全部变了。但天花板还是当年那个我常在咯吱作响的小床上盯着看的天花板。

翻身侧躺,俯视着床边的地板。酒店在下床落脚的地方放了块深色地毯。我仍记得这个地方曾放了块破旧的绿色垫子。我曾一周数次在这垫子上玩行兵布阵的游戏,都是些塑料玩具士兵——一共有一百个呢——都保存在两个饼干桶里。我伸手摸了摸酒店铺的垫子,这当儿,我又忆起了某日下午的情景:当时,我正沉浸在塑料玩具士兵的世界中,激烈的争吵声突然从楼下传来。那愤怒的声音,即便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也知道这不是场普通的争吵。我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把脸埋在绿垫子上,继续玩打仗游戏。绿垫子靠中心的地方有块破损,时常引起我的怏怏不快。可是,那天下午,听到楼下愤怒的争吵声,我突然第一次想到:这块破损可以作为丛林障碍地形让士兵们越过。这一发现——一直威胁着要破坏我幻想世界的这块瑕疵,其实是可以融入其中的——令我兴奋不已,而这一“丛林障碍”则随之成为我之后所策划的众多战斗中的一大要素。

我继续盯着天花板回忆着。我当然非常清楚房间整个动过或者说翻新过,尽管如此,久别之后,重返儿时的记忆圣堂,还是给我一种深邃的宁静感。我闭上眼,不一会仿佛又置身于那些旧家具中。右手边远远的角落里,是那个门把手已坏掉的高高的白色壁橱。我姨妈画的那幅索尔兹伯里教堂挂在我床头墙上。床边橱柜的两个小抽屉里塞满我的小宝贝和小秘密。一天下来的全部紧张——长途飞行的疲惫,行程安排的困惑,古斯塔夫的问题——仿佛都抛在了脑后。我感觉筋疲力尽,渐渐沉沉地睡着了。 jBuZgUdEGsJwfp5q5nzfxP8ptSZahLId7vSiAV30HBgF/qGMITQkiW3U8kVUY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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