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是农村信用社驻绿原村的信贷员,人人见了他都笑脸相迎,好话相送,主要的原因是想在有困难时能贷点钱救急。
胡二的家,在第二条南北大街路西第一个胡同很板正的五间瓦房,还有东房西房和南房,铁大门朝西开,属于坤宅,传说是进钱财的那种。
院子里有一棵挺拔入云的大杨树,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金色的光辉先从蓝天上滑落到杨树梢,然后再飞来一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唤一番。
胡二穿了件夹袄和薄棉裤,然后将黑色袜子套在脚上,两腿搭在床下,脚熟练地勾起两只北京牌酱色鞋,分左右穿在脚上。
院子里的杨树上,一只失恋的喜鹊,熬过了一夜孤独,在树冠上,对着还没走出屋门的胡二“叽叽喳喳”一番,然后好像带着怨气冲天地飞了。
“喜鹊又叫了,快去开大门吧。”媳妇张巧巧说,她意思是昨天喜鹊也叫过。张巧巧从被窝里钻出来,拢了一下弄乱的瀑布型头发,然后坐稳。她泛着桃红的薄眼皮带着几分满足和喜色,微露的玉米粒状牙齿,有几颗是假的,不过,这也不影响她四十多岁的美,人到中年,风韵犹存。
“好像有人敲过大门了,今天又有财进门喽。”胡二眼皮上有块疤痕,看上去挺有个性,其他方面也没有什么不雅,只是嘴型有些不周正,好像对什么都仇恨一样。主要还是那只疤瘌眼,写贷款算利息的时候,就像第三只眼睛在发亮。他把算盘扒拉得震天响,算盘珠的每一次撞击就带来一分利息,他每一份帐要算三遍,做到准确无误。他心里想:我不多扒拉一遍行吗,这可是钱呀,所以,人们送他外号叫胡二扒拉子,因为胡家一共兄弟仨,他排行老二,老三卖豆腐,其名胡三,以后再提。胡大在惠民超市南侧立了个肉架子卖肉,人送外号胡一刀,假如你来买肉,你说要几斤,他一刀下去,不多不少,不差分毫。因为胡大长得肥头大耳,又有胸毛,又得一外号,就是来自《水浒传》里的郑大官人——镇关西。
镇关西起的很早,东边天上的太阳还没长刺长毛,他就已经把肉挂在肉架子上,肉上搭上一块白布防灰尘,其实也没有灰尘。他支开一张八仙桌子,悠然地坐在肉架子旁,叼着一根大鸡牌香烟,耐心地等待着买肉的人甘露一样降临。
吕子宾起的很早,目的是要买到一块好肉,他来到胡大肉架子旁,正赶巧胡大像一尊神似的坐在那里。
“吕大哥,称肉呀?”胡大一脸肥肉笑着,脖子粗细和头差不多,由于天冷,他的眼里有汪要滴下来的水含着。
“给我打块礼条,八斤左右就行。”吕子宾说,脸上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声音里含着一种庄严和神圣。
“什么样的亲戚,拿这么贵重的礼物。”胡大心中高兴,因为一大早就来了大买卖,是一天良好的开端呀,再说吕子宾外号叫吕洞宾。吕洞宾是神仙,会看天象,有股子仙气,仙气扑来,想不发财都难。
“到你弟弟家,贷点款,有些急用。”吕子宾没有说出贷款的用途,以免泄露天机,别人捷足先登,再说,事情若办不成,张扬出去,落人话柄,又怎么对得起大儿子。当然,买车创业是主要的,是超乎寻常的大动作,做赚钱的生意是肯定的。
胡大听说给胡二送礼,心里想:我多给你砍些,多个一斤二斤的碍于面子也不能再砍下来,弟弟多得了肉,自己也沾了光。因为吕子宾送去的肉,胡二也舍不得吃,他会再提过来卖掉,两块钱一斤的肉按一块五退给自己,自己每斤还赚五角钱,意念之间,刀在猪的尸体上加宽了一公分,等砍下来一称,十斤高高的。他讪笑着说:“大哥,十斤多一两,算十斤,还割下二斤来吗?”
“别割了,没外人,多斤少斤的,你二兄弟总不能嫌多吧。”吕子宾知道胡大的那点破想法,以他的仙眼早已看透这位屠夫的心,再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不与小人一般见识,不就是多四块钱的事嘛。
胡大在肉上拴了提系递给吕子宾,吕子宾一手接肉,一手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胡大,胡大一乐接过,犹如得了个元宝。此时,天己放亮,太阳从山底下释放出光来斜照在高高的树梢上。
吕子宾提肉在手,走过惠民超市朝西拐三十米路北胡筒,便来到胡二的大铁门前,“哐哐”地敲了几下,然后便站在门前的冷风里等着。
路上零星的柴草根落上了寒霜,地上也白茫茫的,薄薄地落了一层。拾粪的王二拐子背着粪筐,拿着扒耙子,在大街小巷里行走,时不时惹怒早起的公狗母狗,发出“汪汪”叫声,叫声很冷酷,冷酷的程度足足把大门楼上的麻雀吓走,飞到土墙上的狗尾巴草上。
王二拐子家就在这条胡筒里,就在胡二家后边,有着简易的二郎担山大木门。王二拐子揉搓着没洗的脸出来木门时,看见了吕子宾提着山一样大的猪肉,并赶忙同吕子宾招呼:“大叔起这么早,上他家来贷款是吧?”
“来串个门,你去拾粪呀!”吕子宾对谁都态度友好。
“你来时看到街上有牛粪吗?”王二拐子干啥说啥,他知道吕子宾不是拾粪的:“哪里有粪你给我说,鹰山南我有两块承包地要用粪。”
“你去找找看,兴许能碰上。”吕子宾恭恭敬敬地说,对于这种实在过头的人绝对不能忽悠,都是人嘛。
王二拐子二话不说,粪耙子朝粪箕里一放,胳肢窝里一夹,头朝前一伸,咧拉着怀,越过吕子宾朝大街上跑去,并且还回头看了看吕子宾手里提着的肉:真香啊,何时我也能吃上一口肉啊。
胡二扒拉子家的杨树上,太阳光先上了树梢,喜鹊报过喜之后,胡二便吱扭一声开了堂屋门,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院子杨树下,越过杨树,走到大门底,声音轻柔地、客气地、拉着长音像皇宫太监一样斯文地问:“谁呀?”
吕子宾的声音透过大门缝传了进来,十分亲热地回答:“胡二兄弟,我是子宾呐,兄弟来看你了。”
“神仙来了!”胡二心中一阵惊喜,暗自忖思:吕子宾这个人很少与他单独打交道,在村里也是数得着的户子,开着独山独塘,别看他脸长得瓦片一样,却有着骏马奔腾的四个儿子,只要他一声令下,四匹骏马腾云驾雾,驰骋草原,那可是道风景。去年一年,花了上万元,给三个“合天俊”娶上了媳妇,那气派是绿原村和其他人所没有的,真是个能人哟,长得笔杆条直的好小伙都不好娶媳妇,啧啧啧,看人家吕家,连进加出。这吕子宾确有主贵之处,真有点仙风道骨,一下子弄得家运昌隆。仅这些还不说,他干了十几年的队长组长,声望很高,又会在山上搞副业,村民让他当村主任的愿望也十分迫切,慢慢地也能把绿原村村民委员会拿下,下一步甚至说,镇里一看他是个材料,还不让他的位置向上走,绿原村的第一把交椅就是他的喽,胡王两姓就完蛋了。胡二越想越害怕,今天他的到来,是否与他想进村委有关系?
于是,胡二紧走两步,把铁门栓拔开,哐哐啷啷开了大门。胡二的目光一下子先看到吕子宾的手上提着一块磨盘一样的大肉,他突然放下心来想,原来他是来找我办事的,不是找我联合进村想当官的事,顿时脸上笑开了花,说:“吕大哥,稀客稀客,来就来呗,还拿礼物干什么。”
“应该的,平时不来,来就是需要麻烦你。”吕子宾递上礼条,看着胡二放光的疤瘌眼说。
胡二接过礼条在手里暗自一掂量,感觉到沉甸甸的,以平时的经验,准确猜知这块肉足有十斤一两重,还是正装的新华猪肉,根椐砍肉的刀口来看,那齐刷刷的茬子面,是一刀下来,可以断定是哥哥胡一刀镇关西的活。并且不难看出,在中间停刀的那一刻,吕子宾肯定想称八斤肉,哥哥一偏刀加了二公分宽,给他砍了十斤,嘿嘿,在这个世界上啊,最有感情的就是亲兄弟,一个娘养的,一个爹生的,一个锅里抡勺子,一个老祖宗延伸的,哈哈,今天又多了一份收入,还是当信贷员好哟,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他由衷地笑着说:“尽管说,尽管说。”
胡二提着肉在前头引路,外八字脚过大而显得重心不稳,也许是因为提肉重力失衡而显摇晃。他引着吕子宾进了堂屋,对着卧室里还没起来的张巧巧一声招呼:“他娘,他娘,子宾大哥来了。”
“知道了,起着呢!”女人娇柔造作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就像十八岁,或者说就是十八岁。其实,已是荷花过秋,老了。其实,张巧巧并不很老,也就四十多岁呗。
吕子宾吓了一跳,以为胡二又娶了一房小媳妇,但根据他的称呼,就肯定还是张巧巧。
张巧巧己穿完衣裳下床,她从胡二亲切的声音里听出了内容,意思是神仙给咱送礼来了,并且礼还不轻,一块肉就有八斤以上,当然,如果没有八斤以上,胡二的声音绝对不会太监一样的发着颤音,这颤音像小羊羔寻奶的声音,至于有多少分贝,确实无法计算,让人心里痒痒的激动跳跃……一大早,喜鹊跳跃在杨树梢上,这就意味着有喜讯报来,这不,绿原村最大的个体户、开着独塘的神仙来了,他还带着一种金银财宝的味道,这味道甚至他站在大门外等着时就能闻得到。等吕子宾来到堂屋里坐下,那财气隔着墙壁和门帘就进入了张巧巧的全身,进入了张巧巧的大脑……自己男人那声音哟,也被这种财气熏蒸了,大脑给她的信息是让她先出来把礼物接过去,然后送到大哥胡大那里去,卖掉变成钱,存到银行里吃利息。她明白了,并且很明白,她急忙拿起桌子上的桃木梳子,唰唰梳了几下马尾,双手轻轻朝脖子后一拢,白色的面孔如绽开的白菊,然后再洒上清水,显得嫩之又嫩。她怀微微敞开一点,露着红色衬衣儿,装模作样笑吟吟的,不慌不忙掀开门上的桂花图案布门帘,屁股一摇,头一摆,走了出来,她目含秋水,云彩流离,笑着说:“吕大哥您坐。”
“坐,坐。”吕子宾瓦片脸上有了笑意,然后坐下了,他绝对不能喧宾夺主。他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张巧巧,这个女的真风骚,但和冯遥遥相比,还是差点儿。
胡二将肉递给张巧巧,张巧感觉手上挺重,心里猜摸,这块肉十斤只多不少,真大方呀,有钱人就是大方。她母羊似的一仰脸,头发如一把锅灰似的上了背,对吕子宾客气有加:“让您破费了,来玩,还带这么贵重的礼物干什么。”
张巧巧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乐开了花,不要白不要,别说你送十斤来,你送半个猪来我也敢要,习惯就好了。
“这肉是随手在你大伯哥那里提来的,挺鲜。咱们做邻居时间长着呐。”吕子宾也用客套话说。
张巧巧提着肉上街去了,她提着肉,一步三摇,三步九拽,走出屋门,穿过院子,消失在大门洞里。
“吕大哥,你没事不到我这里来,这次来想必是有事?”胡二心里很明白,吕子宾是来找他贷款的,而故作不知道,不过,反过来一想,他在这里停留久了,还要在这里吃饭,一顿饭要吃进半块肉钱,这样不划算,不如早问明情况,解决了事让他走人。当然,吕子宾这种人,平时请都不会请到,在村里享有盛誉,家中人丁兴旺,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主,真在这吃饭也是长自己的脸面,到时让他把在山上赚的钱存过来,在银行里也能拿提成……不过,还是省一顿饭为好。
“我有点饥荒,想在你这里贷一笔款。”吕子宾郑重提出:“这需要兄弟你帮忙。”
“咱们世世代代做邻居,咱兄弟也没红过脸,别人能贷,你更能贷。”胡二很爽快,也不拖泥带水。
“六万。”吕子宾红口白牙瓦片脸,轻轻松松很坦然,六万块钱好像六块钱,不当一回事地说了出来。
“六万!”胡二有些吃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宇宙爆炸了,在绿原村还没有人这样大开口,贷款一万元的人家就不多,那还是给孩子盖房娶媳妇,贷六万块,真是个天文数字。贷给他,他用什么来还?在山上打石头,六个人一年才七八千块钱,不吃不喝还要还八九年。
“是六万。”吕子宾重复了这个数字,惟恐他听不清楚,他看到胡二的疤瘌眼瞪得很大,就知道担心自己还不起,看来,话不说不知,商业机密看来还是要透露的。
“贷六万元干啥用?”胡二习惯性的咬了一下右侧磨牙,右侧法令纹深深地呈现出来,好像他在咬牙切齿恨一个人,其实,他谁也没恨,而是让这六万块贷款钱惊的。
“六万块钱说起来是大钱,是天文数字,其实不然,而是让它鸡生蛋,蛋生鸡。连本息加利息,一年就能还上,运气好的话,不超过半年,也就三个月。”吕子宾解释着,眼睛不离胡二脸上左右。
“怎么鸡生蛋蛋生鸡呐,六万块钱得多少鸡蛋生鸡呀,又有多少鸡生蛋孵蛋呢?万一有闪失还不上,不是鸡和蛋的事,我也要负责任,要不少贷一点儿吧!”胡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疤瘌眼不再放亮。
“兄弟,少贷不如不贷,你放心,一年之内绝对还清,不让你在中间承担责任受磨难,俗话说,宁叫一人担,不叫二人寒,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说实在的,我买了叉车有叉车抵债,我山上的收入每年接近一万,这是最坏的打算,鸡生蛋蛋生鸡只是个比方,这是最坏的打算。”吕子宾耐心解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此时,张巧巧回来了,杏子眼葡萄似的转动。她站在门外早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于是,走进屋来,嗲声嗲气地对胡二说:“吕大哥绝非凡夫俗子,他敢贷就不简单,咱这里谁敢贷这么多钱呀,别人顶多也就是贷一头牛钱的款,平常人你贷给他们,他们也不敢要,你放心,这笔钱贷给咱大哥,他一旦打着了老虎还能不给你汤喝。”
“你买叉车?贷,一定贷,要多写几个人头。”胡二经张巧巧一鼓劲,胆气壮了一些,不过,起主要作用还是吕子宾刚才的那一番话语。
“弟妹识大体,说得很对,挣到了钱,绝对不能忘了你,吃水不忘打井人嘛。”吕子宾看了张巧巧一眼,在眼神里,有佩服,有感激,有难以表达的心情。
张巧巧笑着,趁胡二不注意,丢给了吕子宾一个媚笑,那媚笑里好像有挑逗,有不好说的一种意思。
吕子宾心想,这女人真没分寸,我五十多岁的大老头子可丢不起人。
胡二下了决心,贷就贷吧,也不能得罪吕氏家族的头人,不过,还有点事要给他说清,村里的事以后不要插手,一不能参加选举,二不能被选举,三呢如要参加选举,要选举胡王两家的人,于是张开了嘴说:“给你说句话,大哥。”
“说吧,我听着呐。”吕子宾恭敬地回答。
“以后村民委员选举要多操心喽,只选胡王两家的人,选谁届时给你通知,免得别人瞎掺乎。”胡二那双眼看着吕子宾说。
“谁干我也不会干,我干我的石匠,我种我的地,五个儿女操心就把我累死了,还有闲心去争这个官当!你只给我贷款就行,西街吕家三百多人全听你的,说得来的邻居多半个村也听你的,你说选谁就选谁,兄弟,只要这笔贷款成功,我一辈子不当村长书记,手都不痒痒。”吕子宾明白,胡王两家想称霸绿原村,拿贷款来说事,农村这官连三百六十品都算不上,当上又有什么出息,自己当了多年生产队长,还不是照样穷光蛋一个,要不是当石匠,早领着一家人闯关东要饭去了。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胡二相信吕子宾这种穷仗义的哥们,他伸出了手。
吕子宾好不犹豫地拍上去,“啪啪啪!”连三响,拍完手两人又将掌击在一块,两人都笑了。在一旁的张巧巧也笑了,并且笑出了声……
“贷款。”他从抽屉里拿出单据和复写纸,也没多几个人头,一单三份,吕子宾签上字,又从兜里掏出章盖上,大功才算告成了一半。
“吕大哥,咱上午去农业银行,不过,要在绿原镇‘喜客来’请行长吃顿饭,咱才能顺利完成。”胡二难为情地说:“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贷款只要过万的,都要请他一顿饭吃,所以,很多人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过万行长。”
当然,胡二也有自己的私心,以后你挣了大钱也不一定想着我,贷款如果到期不还,叉车抵债,诉讼法庭打官司,法庭传你不传我。今天看在十斤肉的面子上给你办,并且还要给你办好,毕竟为人民服务是我的责任。
“行,兄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回家骑了自行车咱就去。”吕子宾慷慨应允就走了:“咱在山岗上会合。”
“好的。”胡二讪笑,答应着。
吕子宾起身回家,走路如风,话刚说完,便走出屋去。
张巧巧对这个瓦片脸老头投以钦佩的目光:这个老头太神秘,一年解决了三个儿子的婚姻,现在又买大叉车,天啊,难道他真有法术。
“哎,怎么了,对老头还感兴趣?”胡二不经意地给媳妇开了句玩笑。
“去你的。”张巧巧嗔怒地说:“老规矩,给我打包回来。”
全乡最好的饭店是喜客来饭店,座落在集市中心。
赶集的人经过这里,总要抬头看一看喜客来那个大门上悬挂的木质镀金招牌,它像一个胜利者一样,高高地在大门上方站着,以桀骜不驯的姿态俯视着门前走过的芸芸众生,同时,它又像一个谦虚的君子,向街上的人颔首低头,认人们看清它真正的面目:喜客来。
在喜客来二楼一号房间,“过万行长”林方坐在八仙桌前的老式椅子上,他独特的体态显出行长的不同身份,那种“贷款一万,请一顿饭”的银行行规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他不要礼品,只吃喜客来里的一顿四八宴席,说起来也挺妙趣横生。他抽着吕子宾递上的一支大鸡牌香烟,鲶鱼嘴不断地蠕动着,红色的、大头朝下的鼻子近乎酒糟色,外凸的猿眼有点像牛的眼睛,短眉下的眼皮,因为体内热量过剩而显得有些浮肿,额头宽阔,但下巴和两腮更宽阔,短头发稀疏,隐约可见白色的头皮,宽膀之上架着一截短脖子,哇噻,白色牙面两边缝隙里,保留烟熏火燎的痕迹。
四八宴席的菜由一位女服务员一个个端上来,每来一次,她都是笑意盎然,青春四射,菜的香气把她那张锲子脸浸透得如玉含水,而她那利爽的手脚,不一会就将几十道菜上完。
过万行长笑了,他对胡二说:“吕子宾同志那笔贷款通过,这点小事还再喊我,你自己办了不就行嘛?”
胡忙从提包里拿出单据和笔放在林方面前,林方摸起笔看也没看一眼就在经办人那个小地方签了字,然后掷笔在桌,说:“喝酒吃饭,只要过万。”
胡二收过签单放在提包里,又小心翼翼的给林方斟上酒,很有点卑躬屈膝的样子,谦卑地说:“吕大哥主要是想认识认识您。”
“就是,今天能够认识林行长也是我的福气。”吕子宾客气地说,还有些低三下四眉压低,自己花钱请客,还要讲一些违心的话,还要鞠躬作揖。吕子宾要过胡二手中的酒壶,又给胡二斟上,最后斟满自己的盅子。
“林行长,来,敬您一杯,同时祝您步步高升。”胡二有一种拍马屁的本事,说出话来很受用,很耐听。
“就是,林行长体恤民情,为民排忧解难,一定会步步高升。”吕子宾不知怎么弄出一些学问词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过万行长哈哈地笑了,笑毕,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说:“这些话我爱听,端酒端酒,你俩也端。”
吕子宾和胡二陪着林方饮酒,也陪着吃菜,决心一直陪到林方心满意足为止。
过万行长的脸上开始变红了,红色漫浸于白皙的面孔,他忽然眼盯胡二两,眼发直,好像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副皮馕坐在椅子上。
胡二吓了一跳,红红的疤瘌眼十分惊惧,看林方就像看一具灌了水银的僵尸。
吕子宾也吓了一跳,他疑惑地看着林方、胡二,难道说这二位会分身术,像孙悟空一样跑到了九霄云外。
“哈哈哈……”林方突然大笑起来,说:“胡扒拉子,你给我找两挂丈石,我家里建房用。我第一次向人要东西。”
“这事让吕大哥去办就成,叉车一到手,您就派车来山上拉,不,给您用拖拉机送去。”胡二的心猛然松了下来,没有生命之忧,送三挂丈石也值得,他笑咧咧地说。
“林行长,您放心,叉车一到,我就下料,拖拉机一装,诸事都好。”吕子宾像说单口相声,词藻好着呐,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说得这么好听。心里却想,你这个过万行长,不但吃饭,还要我变相的送礼,唉,送就送吧。
“好,这事就妥了。”林方居高临下,大方有加,又干了一杯。
这一举动,吕子宾惊得魂飞天外,虽然自己是酒中仙,没想到这过万行长却是酒中佛,不是自己不敢喝,而是自己喝的钱是全家人的血,不是中都老窑……唉,只要贷款成功,喝就喝去吧,还有两挂丈石不算啥,这个可恨的过万行长。
送回林方的时候。已是下午,夕阳红乎乎的脸,像害羞的少妇,此时,大地上出现了一种朦胧,天空湛蓝有加,透明的星星好像被一颗一颗地按在上面,最后,嫌星星不亮,又把一颗银西瓜从东边慢慢滚出来。
吕子宾和胡二趁银行工作人员没下班,尽快取了贷款,稍做停留,就辞别了过万行长,天就黑了。
吕子宾骑了一辆自行车,胡二也骑了一辆自行车,吕子宾的大衣兜里揣满了钱,整十二沓,一沓五千,他心里甭提有多踏实,钱随着心脏一起跳动,他要永远记住这个日子。
胡二车把上挂着一个硕大的提包,那提包要比吕子宾怀里的六万块钱重,鼓鼓囊囊的……在离开喜客来酒店时,他遵守来时张巧巧的教导,将未吃完的鸡鸭鱼肉打包好,然后放进他这个黑色大提包里,带回家,剩菜博得美人笑。胡二一想媳妇那好看的笑容,骑着自行车哼起了歌……
“谁,站住!”远处传来一声怒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吕子宾和胡二车子刚骑上绿原山山岗,一个人影出现在前面路中间,月光下,就像鬼一样,加上夜冷,喊声更加骇人了。
“坏了大哥,遇上劫道的了。”胡二说着下来车子,掉头就想逃跑,说:“大哥,保命要紧,往回跑。”
“往回也跑不了喽,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快把钱交出来。”身后又是一声断喝,一个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胡二一声“娘哎”,吓得一下蹲在地上。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修,要想从此过,留下贷款钱。”前边那个黑影说。
“不要害怕,胡二弟,哪有儿子劫老子的。”吕子宾笑着说:“前边是老三,后边是老四,他们是来迎接咱们的。”
“真的?”胡二的声音都变了。
俩黑影一前一后跑了过来,果然是吕布河和吕布畔,兄弟二人急忙将胡二扶起,胡二还没忘记掉在地上的提包,赶紧将提包拾了起来。
“我的魂都快吓掉了。”胡二嗫嚅着说,依然还有胆怯的颤音。
吕子宾笑了两声,骂道:“你俩个熊孩子,这样的玩笑也能开?”
“嘿嘿。”老三吕布河说:“爹,这不能怪老四和我,是二哥临走时交给俺俩的任务,并让我发了誓,谁要不这样做就……”
“回家再说。”
吕布畔接过爹的车子,赶紧讨好地说:“爹,你上去,我驮着你。”
“好吧。”吕子宾坐到后座上,吕布畔一猫腰蹬上了车子,率先在前边走了。
“胡二叔,我驮着您吧,您老有功。”吕布河笑着说,还为刚才他的怂样嘲笑。
“你可得慢着点,我不禁摔。”他抱着提包坐到后车架上。
“好咧。”吕布河一个下跳上了车子:“坐好了,回家喝糊豆子去喽。”
“慢点儿,刚才吓死我了。”胡二嗔怒着说:“现在心还扑腾着呢。”
吕布河没再理会胡二扒拉子,上车子后,故意一摇把,差一点儿把胡二摔下去。
“想卸磨杀驴呀!”胡二张口骂着吕布河。
吕布河也不答话,一溜大下坡,一窜一跳,风风火火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