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打六九头,刚过年便打春了。吕子宾和吕子旺置办了几碗供品,带领家中男丁先去鹰山祭拜了山神爷,然后再计划今年的石匠活,因为春天来的早嘛。
东风把自己交给太阳,太阳给东风以温暖,然后,世界都在朝暖奔去,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村子里的各种树开始发芽,榆树开始发芽,槐树开始发芽,梧桐树开始发芽,楸树开始发芽,榕树开始发芽,梓树开始发芽,葡萄树也开始发芽,石榴树也是开始发芽,山上的这些树像人心一样发着季节的芽……
盘山鹰在绿原山上空背负着青天得意地盘旋,踩着东风,戏弄着白云,注视着大地。当它看到游春踏青的兔子,一抖身形,闪电似地便一头扎下来,铁爪抓起兔子,再来一个大鹏展翅,上了天空,爪子松开,兔子星星般跌落在山石上,骨碎命丧,山鹰不失时机,一个俯冲,便在天地间进行野宴了。鹰君省去了油盐酱醋,省去了锅碗瓢盆,省去柴禾及宰杀的功夫,这飞禽的生活方式,确实是别具一格。
东风,真是风情万种。
东风吹晴了天空,让飞鸟在绿原山上空飞翔;东风濡润了大地,大地便开始伸展冻结的身躯;东风吹着了绿原山上的送子观音庙,瓦缝里发出绿草芽,送子观音便向人间发布着千处祈求千处应的承诺;东风在鹰山溜达了一圈,所有的树便绿起来;东风吹来了,母鸡在窝里舒服的下蛋,狗在家门前更客气向过路人说着拜拜再见。牛马驴骡也走出闺房,晒晒太阳,享受着无限春光。只是,东风的脚步在正月的春里徘徊、徜徉,又有点儿吊儿啷当。
吕子宾在院子里给地排车胎打气,他一连搋了五十气管子,那搋气管子的胳膊,像盘山鹰的两只翅膀,一忽闪一忽闪的,扑愣扑愣地紧用力,脸上专注的表情,像盘山鹰瞪着眼在云中俯瞰大地。
大“合天俊”吕布韦蹲在堂屋门槛上看着爹的脸,二“合天俊”手里拿着张锨站在地排车跟前看着爹的眼,老三老四各坐一根车杆上看着爹用力的五官,爹的一举一动印在他们的脑海里,以至于爹的一举一动都像儿子们一样,不,是儿子们的一举一动都像爹一样,因为他们的生命体都与爹有关。
厨房里响着锅碰勺子的声音,美人冯遥遥在用黑铁勺子舀涮锅水准备和食喂猪。
房顶上的麻雀穷叫着,像是在开会,说:今天天气很好啊,应该上山捉虫。
吕子宾给车胎打完气,将气管子放在地上,朝一旁的小凳子上一坐,像只扑愣鹰,喘着气儿说:“都过来,我给你们四个讲个故事。”
老二吕布生笑嘻嘻地说:“知道了,又是‘愚公移山’。爹,你坐在地排上俺拉着你上山,你就像坐在红旗轿车里一样。”
老四吕布畔点头哈脑地附合着说:“北山下面有个叫愚公的人,年纪快九十岁了。”
老三吕布河一扭脸,撇着嘴巴说:“还不如听智叟的呢,智叟很明智。”
吕布韦站起来,走到地排车前,让老三老四躲一边,自己将车架起来,说:“爹,你上车俺拉着你,你三个把家伙拾掇上,天不早了。咱们家只有干才有出路,兴许能感动二郎神同志,把那个大石碴堆一挑子弄走,咱就真接在上面扒掌子下锲。”
“别胡扯了,二郎神早就老死了。”吕布生撇着嘴说:“说不定进火化厂了。”
吕子宾一跨腿上了带箱的地排车,吕布韦车袢上了肩,兄弟三个放上锨和镐头、撬棍,在后边推着出了大门。
冯遥遥手拿勺子追出大门,问:“他爹,还送饭吗?”
“送,和在鹰山南地里干活一样,老规矩。”吕子宾回话说。
“好吧,我让闺女香香去胡大那里赊二斤肉来炖萝卜干和干白菜。”冯遙遥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爷五个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眼里竟有一汪水流了出来。
“爹,你不当组长了?”老三吕布河问:“这官不能总让别人家干,还指望你当官娶个媳妇呐。”
“这年头,谁有私心谁才抢官当,现在地都承包了,时间一长就是个人的了,当官不如开山赚钱,赚钱多了,一人给你们娶个好媳妇,好媳妇能生,多一个孩子能多承包一份地。”
兄弟们听了这话,都喜笑颜开,说:“谢谢爹。”
兄弟四人一高兴,拉车,推车的脚上都暗暗加劲,呼号一声:“跑!”然后狗屁狼烟一阵子向山上猛跑,地排车子哐哐啷啷,叽哩咕噜,在不平的山路上跳舞一样连窜加蹦,颠得吕子宾不断大喊:“慢点慢点,您们还要爹啵,把身子给我颠散架了……”
山岗西面有一大堆石碴,距穿山中路很近,只因这堆石碴和土混合,像座小山,没人在这里选石塘,吕子宾却不然,偏偏要将这座石碴堆搬掉,在这里开石塘要将面积朝四周无限地大。
“爹,咱为什么不去选光溜溜的地方直接扒掌子面,却偏要在这里脱了裤子放屁找麻烦。”老三埋怨地说,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我说选这里,自有选在这里的道理。老大你给他们解释解释。”吕子宾神秘地说。
吕不韦指着西面的一片山背说:“你看,那里虽然直接能扒掌子面,但那里石头风化层厚,捣弄那些风化层,今年不一定能卖上石头挣到钱,这里虽然有石碴,但石碴底面没有风化层,扒了掌子面打下来就能卖石头,这堆石碴到麦口就能拉出去,随便将穿山中路铺垫一层,拉石头的车辆好走路,咱爹说这叫天时地利人和。”
“管,真管!”吕布生竖起大拇指说。
“嗯,真管!”老四吕布畔也伸出大拇指说。
“真管,累死爹的活。”吕布河有成见,但没人理他。
“没家教。”吕子宾骂着老三从怀里掏出一挂鞭炮,板着脸,一副虔诚的样子,说:“儿子们,今天开山,大吉大利,拿火柴点着。”
“让田大麻子来吹一曲,搞个开工仪式,管他顿饭,热闹热闹多好。”吕布河看着爹手中的鞭炮说:“在东老塘干多好,偏偏跑到这里来拉石碴。”
“就你事多,咱好好干,过了年去赶元宵会,到会上去喝丸子汤,然后再去听田大麻子说鱼鼓,‘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吕布生笑呵呵地话串了一通。
老四从爹手里接过鞭炮,这活其他人懒得去抢,他把鞭炮摆在石碴堆上,和爹要了火柴,划了一支将捻子点着,那捻子呲呲地发着镁燃的光,那鞭炮躺在那里,象穿着红衣裳的人,等捻子的火一进入体内,便疼得大叫起来,连扭身加翻滚,炸个不停。
“啁啁”鹰在五里外的鹰山上飞起,一个展翅来到了绿原山上空。吕子宾抬头仰望,对孩子们说:“这鹰也来助阵喽,它就像爹一样有搏击天下的本事。”
“嘿嘿。”老二吕布生笑了,阴阴地说:“爹,你要搏击天下成了皇上,我们可就成了皇太子了,咱也不用打这破石头,当这破石匠。我只是担心这老鹰是不是想把你叼走?”
“怎么说话的老二,叼走咱爹你就高兴了?”吕布河瞪了吕布生一眼。
“就是,咋想的,以后在家少看没用的书,胡咧咧。”老四吕布畔说着老二不是,做着和平使者。并附合着吕布韦。
吕布生也不反驳,只不过一个劲地笑,不怀好意,然后说:“我只不过是猜想,真叫鹰叼走,哈哈,大家都没有爹了。”
“咧咧啥,以后任何人要善待这只鹰,这只鹰是山神爷的灵魂,你不尊重它,就是不尊重山神爷,不尊重山神爷,你就会起掌子起荒啷场,荒啷场你就开不出石头,开不出石头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你就无法娶媳妇。”吕子宾等鞭炮响过之后,手指着天上的鹰说:“我曾经救过这只鹰,这只鹰年轻的时候被猎人射了一箭,然后落在了鹰山上,是我拔掉了它身上的箭,给它用草药敷了箭伤,当时它就会飞了。”
“爹,你的前世是鹰吧,你怎么知道这鹰是山神爷的灵魂,你怎么知道它的想法?”吕布生嘻皮笑脸,嘴咧呱着。
“对,爹就是这只鹰,这只鹰是爹的化身,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偷懒鹰就会告诉我。知道了啵?”吕子宾面含笑意哄吓着儿子们说。当然,儿子们也不相信,知道爹是哄骗人。
“嗯嗯嗯,知道了,不偷懒,我们善待这只鹰,善待山神爷,善待山神爷就是善待爹,请爹放心。”吕布生马上表决心,像入党宣誓那样庄重。
吕布生这种孝敬的样子,引得吕子宾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年后的二月,吕家是第一家上山干活的人,别人家的石匠还在等花开的兴致里游荡,而他们家爷五个,四条光棍一杆称,拿锨的拿锨,驾辕的驾辕,添车的添车,不一会便拉了许多车。为了休息,他们轮流驾辕,因为能扶着车杆歇一会,先从老大开始,一人驾十车。吕子宾是三军统帅只管添车,也不去卸车,指挥着儿子们在一条南北路上两处铺垫,一车拉二寸,十车拉两方,拉一车少一车,紧拉快跑,四个小伙子,满脸淌汗。为了快卸车,兄弟四人一呼号,然后车杆掀起,满车石碴磨着车箱肚皮哗啦而下。
到了三月里,吕家五个男人棉衣脱掉了,鞋也没了底,只剩一个破鞋圈,车胎也换了两回,锨磨得铮亮剩了巴掌大。
吕子宾十分威严,说:“你们要好好干,一定要听爹的话,你们个个上学不行,没有您二叔家布辉和银儿上学好,人家在城里读高中都是响当当的第一,你二叔高兴得天天吹牛嘴。”
“爹,你也给我二叔吹牛嘴,就说最近拉出了十亩地大的一片大山,还能扩展到一百亩。”老二吕布生一笑脸好红,牙好白,说。
“就是,爹,你狠劲吹牛皮,咱一个掌子就能挣两千元,一年就能干五个掌子,上大学有啥用,又挣不到钱,二叔还要到处借学费。”老三吕布河一掀嘴唇,马亮牙似地说。
“你熊能,人家以后能当官。”老二吕布生驳斥老三说:“一年清知府,二十万雪花银。”
老四吕布畔将锨一扔,朝车子上一躺,说:“累死我了,累的总想撒尿,我不干了,太阳快下山了。”说着唱了一句:“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喽。”
“爹,让弟弟们都歇一会,也快放工了。”吕布韦和吕子宾商量说从明天开始,让小兄弟仨每十趟倒班歇两趟。”
“你呐?”吕子宾问。
“我比他们大,他们还是长身材的年龄。”吕布韦说。
“唉,这石匠活不养老不养小,这拉车打坝更累,自古就是拉车打坝比打天下都难。”吕子宾感叹着说。
“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吕布韦看着天空说。
“好吧,我早走一会,到供销社里买几双鞋,顺便到大队里看看今年还换组长啵,趁此机会我好退下来。”吕子宾说着走了,又回过头来:“别歇过劲喽,歇过劲就不愿回家了。明天你们穿上新鞋去绿原北村看电影。”
“知道了。”吕布韦说:“都听见了吧,咱爹让咱们再歇一会儿回家,明天晚上到北村去看电影,下午早放工。”
“又不是聋子,听到了……放啥片子,九十年代了。”吕布畔累得急赤白脸地说。
“可能还是老一套,《朝阳沟》和《杜鹃山》。”吕布生介绍着,眼眯成了一条缝:“银环啊真好,柯香啊真俊……北村也有几个很俊的姑娘!”
“牛经纪家的,年轻驷牛一样的俊,你找个农村的小闺女就不错了,黄鼠狼还想吃天鹅肉哩!”吕布河犟着鼻子说。
“牛经纪家的闺女穿上她们的衣裳长相不次于她们。农村里也有灵芝草,城市里也有虻牛墩。”吕布韦反驳说:“什么事情都要从两方面看,学习一下咱爹的风格。”
“去牛经纪家搞一个来。”吕布畔从地排上坐起来,来了兴致:“要不然让二哥入赘他家也行,嘻嘻……”
“小小年纪不学好。”吕布韦善意地训诫说:“多听爹娘话,绝对不吃亏。”
“当爹多好啊,当爹能早走一会,唉,现在的问题是拉石碴太累。”吕布河提着意见说,他将棉袄铺在地上,枕上锨杆便睡起来。
“谝能的,你等着吧,想当爹下辈子吧,咱爹给咱买鞋去了……我有个办法咱可以不拉石碴。”吕布生躺在石碴堆上心里美滋滋地说。
吕布韦也躺在石碴堆上,头枕着双手,说:“老二,说说看。”
“买辆推土机耶,这些活一天就干完了。”吕布生大笑着说:“这叫生产力和生产工具。”
“异想天开。”老三吕布河说。
“这倒是个好办法,目前以咱家的实力还达不到买推土机这高水平。”吕布韦笑着说:“总有一天要做到。”
“兄弟们,想早回家啵?”吕布生问大家。
“谁不想呀,有没有媳妇都想回家,回家喝糊豆。”吕布河饿了,大家都饿了,现是累比饿更厉害。
“我到有一个办法能让天马上黑下来。”吕布生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
“快说!”吕布畔催促着说。
吕布生一翻身从地上坐起来:“弄根长杆子伸到太阳上打枣一样一拨拉,太阳不就掉到西山里去了。”
“哈哈哈……”吕布韦第一个先笑起来:“二弟,真有你的。”
“哈哈哈……”吕布河第二个大笑起来。第三个大笑的自然是老四吕布畔了。
“完了完了完了,大哥疯了。”吕布生说。
“你才疯了。不老实是吧,去镇上看电影不和你在一块看了。光钻人家小姑娘们群里。”吕布韦嘲笑着说。
“这事我知道,他钻到牛经纪家那几个闺女身边去了,人家掐得他直呲牙,我拉他走,他还装模作样在那里看,前边都白幕了,他还说看完再走。”老三吕布河揭发着说。
“这事我知道。”老四吕布畔阴骘地说:“我告诉他,‘二哥,《杜鹃山》演完了,回家吧’,你说他说啥,柯香长得真俊……”
“二哥,我问你,你是要电影上的柯香同志,还是要李家的月季同志?”吕布畔严肃认真地问。
“咱不能朝三幕四,就要李经纪家的大妮,比柯香都俊。”吕布生坚决地说,举拳宣誓一般。
“即然这样,我一定把您二姨子弄过来不可,让她帮咱娘涮锅做饭,下洼干活。”吕布畔笑着说,他的脸都笑红了。
“行行行,等我去了他家,就把老二月红送给你算了……哎哟喂,绿原北村怎么还不演电影呀,我等不了啦,天上那个白胡子老头,赶快给我牵一根红线吧!”吕布生如丧考妣地呼喊着说。
“哈哈哈”大家都哈哈哈嘿嘿嘿笑起来。
吕布韦躺在地排上,说:“都睡一会,我唱个歌谣。”
“唱吧唱吧。”老二布生搁头就喝喝地睡起来。
吕布韦轻轻地唱起来:“老天爷爷下圣旨,古老又奇葩。晚上下一人雨,白天晒干姜。风随河道走,不叫它串梨行……”
天黑了,天上挂星了,夜晚的风还有些暖,四条汉子累得躺在北山岗上,暇想着心思,忘记了回家吃饭的钟点。
“咕咕咕喵……”送子观音庙那边传来夜猫子的叫声,这种叫声让人不寒而栗。据吕子宾讲,宁听夜猫子叫,不听夜猫子笑,只要夜猫一笑,准没好事。吕布韦兄弟四人不相信这个,因为它是一只好鸟,能捉山上的老鼠,能辨死亡的味道,是一位能文能武的天使,连盘山鹰都怕它三分。不过,它凄厉的叫声还是给夜色增加一些神秘的色彩——恐怖。
月亮像半个马蹄印挂在天路上,它比星星大了不少,只是这位老客人的出现,半空中的夜影就有迷离色彩。天凉了,夜寒了,疲劳让人把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白天,忘记了黑天,忘记令人恐惧的夜晚,忘记了成媒谈恋爱娶媳妇,就像灵魂出窍在空冥鬼幽的世界漫游飘荡。
“哥哥——”吕香香的声音传来,他们不曾动一动,四个“合天俊”像四只尸体硬梆梆的、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吕香香边喊边来到近前,生气地大喊:“大爷们,快醒醒,别睡了,在这里睡会冻着。”
没有任何反应,四个人好像死过去一般,吕香香无奈,恍惚中看到了铁锨,她弯腰拾起来,用锨杆挨着敲打,这四具僵尸才像施了法术似地活过来。
“哎哟,天上下棍子带飞刀了,咋这么疼。”老二吕布生迷迷糊糊坐起来,摸着被敲痛的头说。
“香香,你怎么这么狠,快把我的胳膊敲断了。”老三吕布河捂着胳膊坐起来。
老四吕布畔机灵,说:“别敲了,你咋那么大胆,夜里跑上山来。当心让夜猫子把你啄吃了。”
“要吃早把你们都吃光了,不光吃光了,还把你们消化成粪了,大爷们,什么时候了,鸡叫头遍了。”吕香香气生生地咋唬道。
“香香,回家吧,夜里不是女孩子出来的时候。”吕布韦翻身坐起,疼爱地说。
“大哥,你们害我黑灯瞎火地跑一趟,脚都崴了,得拉着我回去。”吕香香撒着娇说。
“行,哥拉你回家。”吕布韦说着走到地排车旁,架起车杆,说:“上去吧!”
吕香香毫不客气,抬脚上了地排车,说:“还是大哥疼我,长大我给你换个媳妇来。”
“香香,不许瞎说,哥哥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吕布韦回过头来对她说。
“香妮,哥哥们都疼你,可不要忘了给每位哥哥做一双鞋。”吕布生赶忙说。
“当然。”吕香香自豪地说:“哥哥们有求于我,证明我是有价值的。”
“坐好,走了。”
吕布韦说完便拉起车子朝东边路上走,另外三人拉了锨,拾了镐头,扛着跟在车后边。
吕布河垂头丧气地说:“咱们都快累死了,也没见老天爷爷派杨二郎来把石碴堆弄走。”
“哎,杨二郎——”吕布生对着天空大喊一声,然后唱了一曲:“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着日月旋转,血淹没人间安得太平美满,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别说,吕布生唱得还有那么点韵味。夜里朗静,山下的村子在他眼前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一个轮廓,也像一个很大的墓冢,每逢这个时候,人们便钻进墓冢里,思考着钱,思考着再活五百年。
麦子黄梢,布谷来到。石碴堆搬走了,南北路已经铺好,下雨天,行路人不用再踩泥地,行走此路的百姓,内心里也发出由衷的感叹。
这天,吕子宾让冯遥遥杀了一只大公鸡,庆贺石塘胜利清理出来,二弟吕子旺也跑来拍马屁。
“大哥,你真神算呐,那石碴堆具然是馍馍顶,石质一点风化层没有,以后我去跟你干,不再去干咱原先那个烂场了。”吕子旺一笑没有了眼睛,只有牙齿。
“二叔,你想跟着干就跟着干,干嘛说那么多马屁话。”老三吕布河眼皮也不翻,一语击中吕子旺的心病:“先开的那个场你要俺爹让给你了,现在你却不在那里干了。”
“不干也是咱吕家的,谁也不敢去动一动。”吕子旺强词奇理,打擦边球,真是老奸巨滑,兔子老了难拿。
“怎么给你二叔讲话,三纲五常一点不懂啊,去,厨房里端菜去。”吕子宾训了吕布河两句,吕布河不服气地一拧头去端菜去了。
石塘里的活路很好,连着起了两层掌子,卖了七八千元,一家人干劲更足,第三个掌子起来的时候,就到了十一月份,看来上阵还得是父子兵,一家人还是没有泄劲,散兵游勇没鸟用。有了钱,给孩子们成媒娶媳妇就不成问题,只是钱还是少一些,现在姑娘要的彩礼高,穿金带银按斤来,这事看来还得筹筹再说。
“爹,你怎么当的爹呀,俺大哥娶不上媳妇就耽误我的幸福,在山上扒这石头窟窿眼,多长时间才能扒出个真的来。”老二打完锤让老三接着打,他看着蹲在一边商量事的吕子宾和吕子旺说。
“就是,我的亲爹,我二哥娶不上媳妇我更没指望。”老三举着二锤打窟窿里的铁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没忘了数贫嘴。
四“合天俊”吕布畔只笑不说话。
“四弟,你咋不说话。”吕布韦很懂老四的意思:我还小着呐,不跟着起哄。
“说啥,我还小着呐,娶媳妇有啥用,再说爹和咱二叔这不正商量着嘛,他们不会忘记当爹的责任。”老四的脸笑不叽的,准备接他三哥手中的二锤。
吕布韦不哼不哈,蹲在一边等锤打,他仰望天空,面向太阳,太阳下有一队大雁正往南飞……他若有所思:“初中语文课本里有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吕子宾和吕子旺两兄弟正在商量事。
“用香香给大‘合天俊’换一个吧,他在这个家里是半个顶梁柱。”吕子旺说,他这张黄大仙嘴想到这一点真不简单,因为这一点很切合家庭实际。
“换亲?”吕子宾有些吃惊,他不是神仙,是地球上的凡人,是个破石匠,家中房屋不少,但口袋里钞票有限。他有想给老大换亲的想法,但不好意思说出口,他看着二弟那张黑漆漆的胡子嘴有所感动,真和自己是兄弟呀,居然有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思维,同样的逻辑,锣鼓喧天,敲到一个点上去了。
吕子旺看着哥哥这位大仙有惊愕之色,见吕子宾用眼深深地看着自己这张闻名于世的嘴巴,心想:哥呀,我这张嘴巴有啥好看的,又没偷吃过谁家鸡,换亲这事又不是咱自己兴办的,自古以来就有先例,犯得着有这么夸张的表情嘛,又不是世界大战打响了,又不是地球坏了一个大窟窿,于是又说:“我说错了吗?”
“承包的责任田谁干呀,娶个媳妇就要分家,再说,太委屈闺女了。”吕子宾伤感地说,眼睛里还泪汪汪的。
“你看孩子们这长相,虽然不丑,但是,让任何人看着都别扭,咱家的闺女感到委屈,人家的闺女就不委屈了,得想想主要原因。”吕子旺有理有据地说。
“主要的原因,孩子多,家底簿,出不起彩礼。”吕子宾羞愧地说:“你怎样看待媳妇进门就分家这件事?”
“分家也是好事,不愿意分家就更好了,其实不一定分家,老大不是那种不孝敬的孩子。”吕子旺非常精明,总有独到的见解,就像军事家诸葛亮,出茅庐必须得弄出个《隆中对》。
“老二怎么办呐?”吕子宾又考虑到下一步,竭尽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得不负气,始终想着自己的责任。
“老二好办,找个没有男孩的人家。”吕子旺大略大谋。
“倒插门,入赘。”吕子宾明白了二弟的战略方式,这个方式就目前来讲不失为一个良策,二弟真像个军事家,假如烽火连年争天下,自己成了领袖,成了有道明君,而弟弟就是开国功勋,会被封为一国的宰相或靠山王……这样一来,天下唾手可得。
“对,入赘姑娘家,生了儿子孙子或孙女早晚还姓吕,早晚落叶归根,就目前来讲,家里还省了一处院子。”吕子旺为哥哥早己操上了心,亲兄弟嘛,想当年哥哥不也为自己谋划了一个媳妇来,名字就叫做冯倩倩,别人夸是闭月羞花,自己看也是沉鱼落雁,天上地下的美,山南山北、山东山西没人能比,即使月中嫦娥、瑶池上仙,也不比咱这冯倩倩窈窕天下。
“老三怎么办?”吕子宾思想一通,心中自然高兴,便来了仙劲,索性和弟弟谈个明白。
“这样就等于有机会赚钱,给老三花钱买个甘肃的或广西的,也就三四千块钱。”吕子旺真是个好弟弟,真是孩子们的好二叔,尽到了一个当叔的责任,有的地方称呼二叔都称呼二爹,他尽到了一个当二爹的责任。
“二弟,这事还须你去办,我出面显得没面子,不好说。”吕子宾有领导之才,会用人才,他本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让吕子旺出山,尽快完成孩子们的心事。不过,他又快马加鞭,又问了一句:“老四那小子怎么办?”
“他还小,晚两年再说。”吕子旺笑了,心想,哥哥就是哥哥,技高一筹,不过,还是做了相应的回答:“也许社会会发生重大变革,再出一有道明君,咱们的责任就减轻了。”
“咳,都是一窝子马脸驴脸样,什么样的坯模子耶。”不知道吕子宾是骂自己,还是骂儿子,还是骂媳妇冯遥遥。
四个儿子都没听见爹的骂声,不过,打着掌子倒也有骂声。四“合天俊”吕布畔对望着天空的吕布韦大喊:“领导,轮到你了,这掌子挺沉,你多杀点劲。”
吕布韦回过神来,走到吕布畔跟前,接过大锤说:“打窟窿必须跟后边掌子,不杀劲还不行,不杀劲就是不孝敬老人,就是不把咱爹放在眼里。”
“大哥,谁不杀劲谁就是忘本,看来得来一段忆苦思甜。”二合天俊吕布生借题发挥着。
“二弟唱一段,鼓舞一下士气?”吕布韦瞪着眼睛问吕布生。
“唱,一直唱到娶上媳妇为止。”三合天俊马脸有点面肌痉挛,一笑眼睑肌都哆嗦。
老四“合天俊”吕布畔说:“我赞同。”
“光棍苦,光棍难,光棍家里没有钱。我这一辈子咋就那么难,黑夜里搂着格拉拜子睡,一伸腿床那头凉半天。白天还得再上山,锤把冰凉錾头寒,我这一辈子咋就那么难,衣单被寒还要嗨起来,光棍苦,光棍难……”吕布生连唱加表演,还真有点辛酸。
吕布韦略一考虑,说:“通过,都过来。”
四个合天俊站在一起,马脸驴脸一排,脸板得铁板一块,手都握在一起,共同宣誓:“光棍难。”反复三遍,就像刘关张拜把子磕头似的认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不,但求打掌子打窟窿都杀劲。
吕布韦打头,吕布生第二,以此类推,大“合天俊”抡圆了大锤,“咴”的一声马叫,“嗨”地一锤打下去,砸在掌子坑里的铁锲上,发出“嘭”的一声,像山神爷放屁一般,铿锵有力。
吕子宾和吕子旺在不远处听到了几个人的骂誓,便走了过来。他那张瓦片脸气得像锈了的铁锤一般,他一边走一边说:“这些孩子胡说八道,老一辈子的歌也唱得出来,还忆苦思甜,气死爹,眼里没有爹,赶紧给他们都找个窝钻了,把他们尽快分出去。”
吕子旺呲着黄鼠狼子嘴笑了,可称得喜笑颜开,说:“我明天就去绿原北村张拐子家,这个朝鲜战场上炸瘸了腿的家伙,能着呢,群众威信挺高。”
“给你多记个工,多给你分一份钱。”吕子宾神仙般大度,没办法,为了这几个难缠的彪儿子。
“就依大哥之言,我也是没有办法,还要供布辉和银儿上学,一家人不说假话。”吕子旺虽不贪财,家中客观情况存在,两个孩子上学需要花钱,也有媳妇要吃饭嘛,一切谦虚不得。
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关于换亲一事,当吕子宾对吕布韦提出时,吕布韦头低下了,他谁也没看一眼。
“布韦,你是咋想的,跟爹说。”吕子宾知道大儿肯定有想法,于是便征求意见。
“我不同意,我是个男人,我是哥哥,妹妹还小。”吕布韦抬起头来,坚决地说。
“你妹妹都同意了你还耍什么。”吕子宾眼睛一瞪,好像要揍人似的。
“爹,这样我妹妹不会幸福,我心里不会舒服。”吕布韦说:“咱家虽然穷点,但咱们家有人,有人就有财,总有一天,咱家在绿原会成为最富的人家。”
“那是以后的事,岁数不饶人,你不成媒,你二弟怎么成媒,老三老四也会被你耽搁下,一家尽光棍,逢年过节我的老脸在街坊上多难看,就是以后再想换亲,过去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吕子宾生气地说:“想换亲的人家大有人在,但不一定有人牵线搭桥。”
吕布韦沉默了。
“大哥,你同意吧,在咱农村成媒都是排号,从老大到老二,以此类推,你想想,这个家怎么办,咱爹的面子朝哪里搁,在绿原村要矮人三分的。咱都不光彩。”吕布生对吕布韦真挚地说。
“那就给你换吧,我坚决不走这个路子。”吕布韦从沉默中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愤怒。
“老二说的在理,你若不答应,以后这个家就由你来执掌,你当爹,我当儿。”吕子宾更生气了,瓦片脸上寒霜落地,接着又像下雪刮冷风。
吕香香和娘走进堂屋,香香说:“哥,妹妹总是要嫁人的,选择和不选择都一样,只要有个男人过日子就行了。”
“妹妹,你还是上学的年龄,你也好好上学,咱二叔家的银儿都能上学,你成绩又不比她差,干吗要听家里的安排。你去上学,哥挣钱供你上大学。”吕布韦哽咽着说。
“胡说八道,你有什么社会经验,就凭你自己打石头能当上百万富翁,异想天开。你要不答应,爹也不活在这世上,跳到柏树井里淹死,跳到寨河里呛死!”吕子宾大发雷霆,拍桌子打板凳:“刚才你说心里不舒服,我心里还不舒服呐,你们娶不上媳妇我的老脸往那里搁?”
吕香香一下跪在吕布韦面前,哭着说:“哥哥,换亲不丢人,想换的不一定能换上,为了妹妹,你答应吧,听说那家是铁匠,不缺钱花,妹妹过去不会过得差,这样两家婚姻上都不用花钱。”
“香香,你躲开,让爹来跪他。”吕子宾说着走到吕布韦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并磕着头说:“你要是不答应,将来以后你就是我爹!”
吕布韦赶忙跪下,眼泪如雨,说:“爹,我答应还不行吗……”
“早答应还有这些事,像发活丧似的。”冯遥遥抹着眼泪说:“本来是喜事,却偏偏朝丧事上搞。”
吕香香也满面是泪,吕布韦哭着将爹拉起,吕子宾泪水鼻涕落满地。吕布韦又将香香拉起来,说:“妹妹,你还不满十六岁呀!”
真应了那句老俗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吕子旺确实不负众望,通过北村的仁兄弟张拐子,说服了李铁匠一家,把李铁匠家的李大丽说过来,嫁给了吕布韦这个“合天俊”,把哥哥的女儿吕香香说服,嫁给了李铁匠家黑皮肤李大锤,两家以人换人,选了日子,分别在十一月二十四日和同月二十六日进行迎娶。
李大丽临娶前含泪对爹娘和弟弟说:“只要弟弟能娶上媳妇,就是我的幸福。”然后上了马车扎成的花轿,车老板大喝一声:“驾。”两匹白马抬蹄前行,胶皮轮子滚动,吹鼓手田大麻子唢呐长啸,车后边跟着抬嫁妆的队伍,翻过绿原山山岗,便来到吕家的大门上,接着就是两把苘杆点火燎轿,再放一串鞭炮,新娘顶红下轿,院中香台前边嗑头,磕完头再到大堂上拜天地,拜公婆,送入洞房。然后是媒人张拐子贴后墙、坐大堂,四八席侍候着,喝了新郎新娘的敬酒,电灯亮了才走,一边走一边说:想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我打死了八个敌人,一枪一个,一枪一个……吕子宾和吕子旺还有陪客的胡旺、胡二都附合着他,因为他是大功臣,他是媒人。一直送他翻过山岗,把他送到羊圈里看羊的床上。
闹房的人回家,洞房里只剩下了吕布韦和李大丽。
吕布韦在椅子上坐着,他茫然地看着桌子上的蜡烛,他不明白,扪心自问,难道这就是爱情,这就是成家?
李大丽收拾着床铺,她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就和这个一尺四长脸的汉子拴在一起了。以后会同这个男人睡觉、怀孕、生孩子,他的爹就是自己的爹,他的娘就是自己的娘,他就是自己的丈夫。她将被子放好,又摆好了自己绣的鸳鸯枕头,然后回过身来坐在床帮上,等待着吕布韦走过来,一块脱衣上床……她脸红了,红得像西红柿。
吕布韦看到李大丽在等着他,他不知道如何对李大丽说话,应该说些什么,眼前的李大丽对于他来说,一切显得十分陌生,但是,这个姑娘和香香的命运一样,今天被定格在洞房里、牢笼里、这张床上,一个新垒砌成的圈。她没有反抗的余地,也不需要反抗。
“咱俩并没有爱情……”吕布韦说。
“嗯……。”李大丽坦率地说:“咱们老百姓在婚配上从古到今都没有爱情,都是搭帮过日子,搭伙生孩子。”
“天晚了,你先睡吧!”吕布韦站起身来,想从这间房里走出去。
“那……,你呐?”李大丽马上明白了吕布韦的意思。
“我去二弟那里睡……”吕布韦心绪杂乱,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眼前李大丽的问话。
“西红柿熟了,难道你不想吃一口……”李大丽十分羞涩地问。
“我不甘心,我把我的妹送入了虎口,我对不起她。”吕布韦终于说出心里话。
“我不同样也进入了虎口吗?”李大丽从床前站起,她走到吕布韦的面前,说:“你不甘心我甘心吗?我为了我弟弟能有一房媳妇,你妹妹为了你能娶上一房媳妇,这命运和感情都是一样的。”
吕布韦无言以对。
“你妹妹好比一个苹果,俺就好比一颗桃子,都是水果这有什么不平衡的。说句心里话,我今天一被抬进吕家门,就像一块铁放进炉火里烧透了,然后放在砧子上锤打变了形,如果我回家去,你又把你妹妹置于何地,你等于绞碎了她的心。”李大丽慢言细语地对吕布韦说:“换亲并不丢人呀,爱情是可以培养的,咱们老百姓,能上哪里去找自己的爱情,你只要有个俺,俺只要有个你就是爱情了。珍惜眼前吧,这就是爱情。”
吕布韦被李大丽一番话所慑服,但心里总有东西在埋藏,他觉得她说的对,又感觉她说的不全对,是啊,妹妹是为了不辜负爹,不辜负娘,不辜负兄弟们,自己难道要辜负爹、辜负娘、辜负妹妹、辜负兄弟们吗?
李大丽瞅了瞅吕布韦飘移不定的眼神,上前试探着拉起吕布韦的手,说:“过了年,我就跟你上山当石匠。”
吕布韦一下子被李大丽这句话感动了,感觉到李大丽的手非常灼热,灼热通过他的手传递到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在开始加速跳动,他感觉有一种晕飘的感觉,等他激情萌发时,李大丽己帮他脱去衣服,把他推进了被窝,并且被窝里那条软软的身体,紧紧地粘贴在他身上。
那种事也没人教,就听见床腿咯吱吱动……爱情呀,犹如暴风骤雨降临在绿原村的上空,然而,吕布韦和李大丽都是流着眼泪的,只不过拉灭了电灯,吹灭了蜡烛,彼此都没哭出声来而已。吕布韦耳边却响起来二弟唱的那首歌谣:……我这一辈咋就那么难,黑夜里搂着格拉拜子睡,一抻腿床那头凉半天,白天还得再上山,锤把冰凉錾头寒……
吕香香年二十六出嫁时,形式是一样的,流程是一样的,而洞房花烛之夜是不一样的,因为她才十六岁,对男女之事不谙通,她恐惧地坐在床上墙角里,惊惕地注视着人高马大的李大锤。
“你怕俺,俺又不是烧红的烙铁,你是用俺姐姐换来的媳妇,都是鸡蛋换盐两不找钱。”李大锤脱去棉衣准备上床。
“你别胡来,你这么人高马大,俺害怕,俺真的害怕呀!”吕香香看看左右无人,自己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她绝望了,但她在挣扎。
“两个人不干那事能算夫妻吗?俺又没强迫你,你要不愿意你可以回你的家,俺把俺姐姐要回来。”李大锤拾起脱在地上的青布棉袄穿上。
“别,别,别走,你让俺想想……”吕香香爬到床中间,一急眼泪掉了出来,她哭诉说:“俺还没准备好,俺不知道现在怎么办。”
“有什么好准备的,脱了衣裳钻到被窝里就行。不生孩子到什么时候也不能算俺李家的人。”李大锤生气地说:“要不愿意俺就走了,明天去退掉这门亲事。”
“你别慌,你让俺想想,你让俺有个思想准备……呜呜……俺让你……”吕香香哭着,流着泪水,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来,慌乱地解着盘花扣。
李大锤朝床前走了两步,他认为香香同意那事了,心里便高兴起来。
“你先别过来,你先先过来,让俺歇歇,让俺想想,俺要知道要那个样,俺爹打死俺,俺也不能来……你别过来,真的!”吕香香惊悸地央求说。
“行,让你想想。”李大锤很诚实,果然停住脚步。
“俺让你亲亲嘴行啵,要不你再摸摸俺……俺求求你了。”吕香香在床上跪着向床前的李大锤磕头,头像捣蒜一样,低头抬头满脸是泪。
李大锤看到香香的模样,心里一软便点了点头。
“俺谢谢你了,俺会做鞋,俺给你做一辈子的鞋。你说话算数,等俺准备好了,俺一定答应你。”吕香香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行,我只亲亲你,我只摸摸你。你是领锤掌钳的,你说咋办咱就咋办。”李大锤同意她的要求,克制着碳火一样的欲望,克制着继续燃烧着的情绪,眼前这位娇小玲珑的姑娘,引惹着他热烘烘地头脑,他一步走到床前。
“俺的娘啊……你,别慌别慌……你只能亲亲嘴,要不俺就喊人了。”吕香香推着李大锤不要上,说着她的要求和条件。
“行,行,行,我听你的,俺娘说男人女人都要过这一关。”李大锤说。吕香香一点也没推动他,他伸出双手将吕香香抱住,翻身上床,把吕香香轻轻压在床上。
“来人啊……”吕香香呼救,啊字还没喊出来,李大锤的两片黑唇堵住了她的嘴,并把她的嘴包围,她一下子冷静下来,无奈地品尝着他的唇口上的铁沫子味、煤碳火味……她的心脏像锤打铁的声音,没办法拒绝,自己让人家亲亲嘴的……果不其然,他开始摸了,好像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棉裤不知怎么的就飞到了床下,她一点也动弹不得……
这个冬天,残酷无情的把劳累一天的男人和女人赶入被窝。管他是谁。
吕子宾觉得弟弟吕子旺的方法采取得维妙维肖,他称着和李铁匠刚联姻的热乎劲,让李铁匠给老二吕布生说了一家倒插门。李铁匠也特别上心,很快将此事办妥,女方是李七一家的女儿。
李七一也叫李经纪,是牛市里的经纪人,家有四个姑娘,个个貌若天仙,赛过月季,长女名字就叫李月季,次女名字就叫李月红,三女李月艳,四女李月丽。老大老二任吕家挑选,只要能入赘即可,男孩丑点俊点都不嫌,前提是不憨不傻能出力就行。
相亲那天,吕布生表现得很乖。
李铁匠倒背着手领着提钙奶饼干和点心的吕布生进了李经纪家,一进门迎面就见到了李经纪。
“看看小孩长得怎么样?”李铁匠胸有成竹地说。
姚氏看到吕布生手里的饼干点心笑了,说:“你老哥还能说瞎话!”
“大爷,大娘好!”吕布生首先大礼上前,笑意满脸,虽然脸长点,他尽量不张嘴大笑,因为一张嘴大笑,脸会更长,上顶着门框,下触着门槛。
有点驼背的姚氏不好意思地接过钙奶饼干和点心,便仔细打量着吕布生,脸真长啊,可惜脸圆的自己也没有生出来啊,哟,还是丹凤眼来,怎么没看人家的贵处,常言道,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朱元璋大鞋巴子脸还做了开国皇帝呐,啧啧啧,长得一表人才哟。真是喜煞人。
李经纪围着吕布生转了一圈,相牛买马一样的仔细,胳膊腿的都看了一遍,说:“好,好牛。”
李铁匠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说:“赶快让孩子坐下。”
“大叔刚才是不是骂人吧!”吕布生提醒李经纪说话注意点,要尊重人格。
“哦,哦,刚才我是在想牛市里的牛,以后你就跟着我学做买卖吧!”李经纪忙遮掩刚才的失言。
“不行,我要当石匠,当石匠能养家糊口,一把锤胜过十亩地。”吕布生忙说。
“就依你,只要听话就是好孩子。”李经纪点了点头说。
“要不让孩子们见个面。”李铁匠马上提议。
“好,好,孩子叫什么名字?”李经纪獾似的眼睛看着吕布生上下左右,笑着问。
“吕布生。”吕布生自我介绍,笔杆条直地站在堂屋中间,让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观看,身体健康,如狼似虎,一流的石匠,如假包换。
“好好,月季她娘,领布生去东屋和月季见个面去吧!”李经纪吩咐说。
姚氏将饼干点心放在大桌子上,然后领着吕布生去了东屋,因为大女儿李月季正在东屋里绣鸳鸯戏水呐。
李铁匠见姚氏领着吕布生走了,不放心地说:“这孩子要个子有个子,要人才有人才,不如意的地方就是脸长点。”
“就是脸长点……”李经纪转动着眼珠说。在李经纪心里吕布生即使像《三国演义》中的赵云也得挑出一个缺点来,维护维护自己的老面子,显示出自己是能人。
“哼,你怎么不看人家的长处,丹凤眼,一字眉。这孩子的面相主贵就主贵到脸长上,将来有大财可发,是块好钢。”李铁匠鄙夷地说,他不允许李经纪说吕布生的坏话。
“今天要拜堂我也没啥说的,不过,得改口叫亲爹叫亲娘。”李经纪满心满意,高兴得想骂誓。
“这家我当了,就叫你亲爹亲娘如何?”李铁匠和李经纪打手击掌。
姚氏领着吕布生来到东屋,然后把女儿介绍给了吕布生,吕布生也作了自我介绍,两个人以前在镇上看电影一年要见几次面,虽没暗生情愫,倒也不相互嫌弃,二人犹如故人,把话啦来啦去,说了《杜鹃山》,说到《高山下的花环》等等,一直说到土地承包。真是天作之合,李月季一眼就看上了吕布生这位奇才,从心里满意吕布生一尺三的长脸,对父母只说了一句话:“全凭父母做主!”
“我也是。”吕布生不好意思地说:“去年看电影,你在电影场里掐了俺好几次。”
“……你的手不老实就得掐你,那天你几乎是抱着俺看的电影。”李月季红着脸说,眉还挑了一挑,跳舞一样。
“那些坏孩子们在后边挤着我,故意打拥,俺怕挤坏你,便时时护着你。”吕布生心里无鬼,实事求是地说。
“不请媒人来,俺不一定不去找你。”李月季眼睛发亮地、羞涩着说。
“再看电影俺还抱着你!”吕布生坚决地说。
“行,你不要再去相别人家的闺女了,上俺家来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李月季说不下去了,心里发慌,慌得舒服。
“俺答应你。”吕布生保证说。
“……今天你就喊亲爹,免得他嫌你脸长得长。”李月季小声对吕布生说。
“嗯。”吕布生答应着说。
姚氏刚才出去了一会,其实是躲在门外偷听,才知道这两位早就认识,谢天谢地,幸亏李铁匠来得及时,要不然大妮会跑到吕家去了,于是赶紧跑进屋去,生怕老鹰把小雏鸟叼走了,便想把布生领回堂屋。没想到李月季拦住娘说:“全凭父母做主。”
事情就这么简单,一切都是戏剧化运作。
李月季领着吕布生到了堂屋,向吕布生介绍说:“今天起你要改口。”
“行,听你的。”吕布生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见了李月季腿就软了。
李月季指着李经纪说:“叫爹!”
“嗯?”李经纪一板四方圆脸。
“亲爹,别生气,月季并没别的意思。”吕布生嘴上抹了蜜蜂子屎一样带着甜味。
“哎,这还差不多。”李经纪看着李铁匠笑了。
“这是咱娘!”李月季指着姚氏说。
姚氏并不挑理,但在板凳上坐得端庄,人模人样的。
“亲娘,以后就靠您老人家疼我了。”吕布生似笑非笑,赢得李经纪两口子欢天喜地。
“那我先走人,还有把锤没投眼,没眼就没法安锤把。”李铁匠笑着走了。
李经纪把李铁匠送至大门外,说:“大哥放心,吃完饭就让月季送布生回去,一切事宜商量着办。”
李铁匠拱手作别,说:“免送,免送。”
吕子宾按步就班,让二“合天俊”吕布生选了李七一长女李月季,连说媒加入赘不足半月就完成,当然入赘要改姓,在立好的香案面前,要男子呼喊:小子无能,改名换姓,入赘女家,改换门庭。还要立契约,这一切,吕子宾都依了,只不过是掉了两滴眼泪。但是,李经纪大人大量,其他的繁文细节去掉,只立了一个契约了事,按男到女家的新风尚结婚到家,绿原乡党委书记赵长生还在广播上、大会上表扬了吕李两家。
书写到这里,总要说点开心事,夫妻之间两口子避免不了的事。
洞房花烛之夜,农村有听房的规矩,以免生了孩子变成聋子,变成残疾,于是,姚氏便让三个姑娘去听房,本来月红、月艳和月丽就有些好奇心,经姚氏一催促,三人便来到窗子底下,只听得心惊肉跳脸发热。屋子里传出吕布生的歌声:“光棍难,光棍难,光棍家里没有钱。我这一辈子咋就那么难,黑夜里搂着格拉拜子睡,一抻腿床那头凉半天。我这一辈子咋就那么难,白天还得再上山,锤把冰凉錾头寒……”
三“合天俊”吕布河的婚事是相当顺利的,通过人贩子的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对,应是一手交人,四千块钱买了一个广西柳州黑妮柳艺儿,并直接和吕布河结了婚,当天夜里老三便和那女人睡在一起。
“你嫌俺黑吗?”柳艺儿睡觉前不脱衣服,羞涩地问吕布河:“俺是被父母卖到这里的。”
“不嫌,黑珍珠最值钱。”吕布河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俺这里,有个媳妇就不错了。再说你爹娘真够狠心的。”
“我不恨他们,因为俺全身都是黑的,像乌鸦,在俺那里,没有人敢娶俺,生怕生个黑色人,爹娘一狠心就把俺卖到这里来。”柳艺儿对吕布河说。
“你长得很漂亮,黑的发光,黑的像俊美的乌鸦,很好看。”吕布河赞美说。
“俺会唱歌、跳舞。”柳艺儿担心吕布河反悔不要她,看到他对自己有了好感,心存感激,忙对吕布河说,她说完,便唱起一首扁担歌:“一根扁担圆溜溜的溜,呀哈嘿,担上扁担上山走,担两捆柴来两袋面,紧跟着阿妹过日子来……”
“我唱的好不好。”柳艺儿眼神溜溜地问吕布河。
“你会跳舞吗,你们那里的?”吕布河兴奋地问她。
“当然会,你看。”柳艺儿拿起桌上挑蒙头红子的喜棍当作扁担,然后起腰,换肩,左左右右,换脚旋转,推手旋转,抖颈旋转,吕布河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他给柳艺儿鼓起掌来。
“好看吗?”柳艺儿眉目传情地问,她微微有些娇喘。
“来段民谣。”吕布河贪心不足,心里乐开了花,将来看戏不用花钱啦。
“老表,老表,上山打鸟,路过西山,下河洗澡,螃蟹来了,嘻嘻嘻……咯咯咯……”柳艺儿一下倒在吕布河的身上。
“我喜欢你,咱在床上被窝里唱吧……”吕布河小声说,他有些急不可待,抱住柳艺儿上了床,灭了灯。
“俺会唱歌呢!”柳艺儿声音发颤,说:“……慢点脱……”
吕布河粗气一下子就喘上了,窗外,有几个听房的人在偷偷发笑。其中就有吕布畔。吕布畔耳贴窗户,听到屋里床上“哎哟”一声,说:“你轻点儿,俺给你唱个歌!”
“小声点,唱吧唱吧。”吕布河幸福的说。
“老表老表……上山打鸟,经过西山,下河洗澡……哟哟哟……”柳艺儿唱词变成了说词,而且还是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变成了嘤嘤的哭声。
第二天早上,老三起床去了东院,迎头遇见老四吕布畔,吕布畔对他笑嘻嘻的。
“笑啥老四。”吕布河问。
“睡了一夜是黑是白?”吕布畔依然笑着问。
吕布河不加思索地回答:“就是长得黑点,她还多才多艺的,唉,凑合着呗,花这么多钱,再好的咱也花不起钱,孬好都是咱爹操的心。”
老四吕布畔一点头,装模作样地说:“还行,还算眼里有老爹,要想报答爹,就要好好当石匠。”
“那有啥法,穷逼的。”吕布河怨声怨气地说。
吕布畔突然沉下脸来,神秘地说:“你要小心了,三嫂可能是蛤蟆腚里插鸡毛,不是好鸟。”
吕布河看了老四一眼,突然翻脸,劈吕布畔的头打了一呱子,生气地说:“你这熊玩意儿,那是你三嫂,应当学会尊重。”
“能的你,没有咱二叔,你连一扭腰就放屁的媳妇也娶不上!”老四吕布畔被他一耳光打恼了,气得说了一句大粗话。
吕子旺从大门里走进来,说:“这两个熊孩子,娶个媳妇容易吗,大清早就争白,就胡说八道。”
病床上的吕子旺,懂得钱的重要性,环境算个球,如果不是因为钱,当年孩子们娶个媳妇都那么难,换亲的换亲,倒插门的倒插门,买的买,唉,他终于有了一声叹息:“有了钱比什么都管用。”
赵长生知道,这位老人对于环境的保护没有什么觉悟,也知道他心理上对于贫穷所产生的畏惧,更知道吕家在绿原传奇式的创业故事。
窗外的榕树开始摇曳,开始跳舞,风来了,风又消失了,树又安静下来,由于风产生的惯性,天上的云朵像一座座城市在天空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