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县最大的医院是人民医院。
早晨,水蒸汽样的雾霭还没落尽,一辆蓝色轿车乌龟样开进人民医院停车场。在拥挤的停车场上,这辆车神经病似地转了八圈,才在一辆刚走了的、红色比亚迪车空出的位置上蹲厕所一样地泊下车来。
车后门推开,一位穿着银色缎面旗袍的老年妇女先从左边下车,然后又走到右侧车门前,将一位同龄男子扶下车来。
老年男子叫吕子旺,上身穿着一件白色对襟蚕丝短袖褂,下身一件肥阔的蚕丝休闲裤,一双老年青呢料子鞋子,看到这身行头,就知道吕子旺非富即贵。
扶他下车的是冯倩倩,是他的媳妇。他的媳妇和吕布韦的娘冯遥遥同是绿原山西村的姑娘,当年,还是吕子宾让媳妇冯遥遥把她说给了亲兄弟吕子旺为妻,并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吕布辉,女儿叫吕银儿。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家成了石材加工厂老板,女儿在县政府某个办公室里为官从政。
儿子吕布辉赶紧从驾位上下来,也来挽扶他的老爹。看吕布辉这五大三粗、胖如雄虎的样子,一使劲就能把吕子旺轻轻提起来。当然,做儿子的不能粗暴,不能有对不起爹的行为。
吕子旺右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竹制折叠扇子,始终保持那种有钱人的风度,其实,他脸上没有一丁点儿的血色,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脸色蜡黄着。他不停地咳嗽着,咳声闷重,铮亮的光明顶比年轻时扩大了边界,就像一个国家扩大了疆土。头周围的白发,像秋草逢霜,显得凄凉婉约。面骨明显凸出,恰如贫脊土地上的荒丘。挺直的鼻梁,把两个小眼睛隔开,让眼珠在寒凉的眶坑里发光。唇上的胡子刮得精光,唇面上隐隐有些青紫,因为下车,他稍一活动,几乎难以站立,如果有三级风吹来,他可能会随风轻扬直上九霄,至于落在那个世界里,这事都很难说。
儿子吕布辉不敢用力架他,生怕把老爹架散了架,散了架以后无法用绳索连接,就像地球上断裂的板块无法拼凑一样,只好任由娘冯倩倩捧着,像捧着蒲公英花儿一样轻轻地朝前飘移。
吕子旺走路无力,下肢水肿,腿颤颤巍巍的,若不是他心爱的冯倩倩手挽手弄着他,恐怕一步挪不了四指。他的爱子虽然有坚强的手臂,结实的肌肉疙瘩,但不懂得搀扶人的技巧,所以只能让老婆慢慢地招呼着他,他本人也只能虚空着架子,就像拿鸡的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行走。
“你回去吧,开好你的石材厂,弄好你的矿山,别像你银儿妹妹,这些年好像在阳间消失了一样。”吕子旺对长着一张嘴的儿子说,“一年四季回不了两次家,偶尔回家一次,坐不了一会儿就走人。”
“爹,你不用挂念她。你也不用管我,你放心吧,我是公关学校毕业,都快三多十岁的人了,不用你操心,只是你老人家不要去公司看大门了,好好过晚年。银儿是研究生毕业,她是公务员。”吕布辉长相上也有遗传,特别是额头很相象,不同的地方是黄鼠狼子嘴变成了美人嘴。粗眉丹凤,炯炯有神。汶县是儒家圣地,三纲五常他吕子旺还是懂一些的。
“你走吧,你走吧,由你娘陪我就行了。”吕子旺不耐烦地挥了挥扇子,好像儿子尽快消失才好,同时他又感慨着:“懂什么,一年十多万元的薪水,给个县委书记都不干,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常理,只要还有一口气,那就要干到底,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惹您老生气,我走,娘,您慢点。”吕布辉说完就上了车,知道爹是守财奴,眼不见心不烦,他将泊好的车倒进行车道,礼貌地向二老摁了两下喇叭,便慢慢开车,乌龟样爬出医院大门,怎么进来的还是怎么出去。
冯倩倩看到儿子走了,埋怨地对吕子旺说:“人老了,说话咋还变得硬起来,布辉并没有错呀,他己经尽了一个当儿子的责任。”
吕子旺看了一眼褪去晨雾的天空,若有所思,答应着:“嗯嗯,下次对他态度好点,没当过家的人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现在只不过一时不差钱,但到百年以后,咱这里开发完了,人也都弄病了,如果现在存不下钱,子子孙孙吃什么,拿什么钱去看病。”
“你还没有孙子呐,怎么修的?”冯倩倩给了他一句。
“他们长得嫩草似的,还愁没有,不知哪一天一高兴,儿媳妇的肚子就会大起来。”吕子旺咳喘着说:“只是那一天我看不到了,这是命呐。”
“胡说八道,有个老公公样吗?”冯倩倩被他逗笑了。
“实话实说。”吕子旺不服气地说。
“你这蒿杆似的身体,钱再多也治不好,少说点儿话吧!”冯倩倩面有忧色,一头银发有点儿乱,整个人也愁眉不展的。
“这医院的天空真好,勉强能看见太阳,比咱家的天空好多喽,这次来多住些日子,等我尘肺病好了,再去大‘合天俊’的公司上班。”吕子旺并没把冯倩倩的话放在心上,只不过心里有数,作为一个男人,他心里知道自己的命数。他边说边朝门诊大楼走,那步伐就像学走路的儿童,踉踉跄跄。
呼吸科的大夫护士,几乎人人都认识吕子旺,他在呼吸二科靠近护士站的对门口住下,还是那间六号病房,还是靠窗的那张床上,还是窗外有棵榕树,他还是第六床。大夫诊过之后,他便等待着小陈护士的到来。
房间里的消毒液的味道使他感觉轻松,咳嗽、喘憋、胸痛、头痛,还没打针输液挂氧气就缓解了很多。房间里的光线也很好,六张床位上每位病人都必须戴上吸氧面罩,透明的输液瓶被吊在半空,像人生无趣绝望的自杀者,瓶身不摇不晃,都有一根长长的输液器插进瓶嘴,吮吸着自杀者体内的血液,那血液一滴一滴的在滴壶里摇落,慢慢地蚯蚓般钻入病人的血管,被床上的病人无情地、贪婪地吞噬着。
“吕大叔,躺下吧,给您输液。”一位穿隔离衣的小护士推着输液车走进来,声音甜甜的、柔柔的传来,就像自己未嫁出去的闺女银儿那么亲切,据推测,她的脸是笑的,因为戴着口罩,看不见那张甜瓜似的脸。
“小陈姑娘,大叔这次来要多住些日子,会不少麻烦你。”吕子旺说着客气话,他被冯倩倩扶上床。在吕子旺心里,唉,冯倩倩也不是当年的冯倩倩,岁月的沧桑变成皱纹爬满了她的唇口和眼眉,尽管化妆扑粉,脸上的皱纹还是像荒凉的山沟一样深,比年轻人就是不行了,仅长相上就逊色多了。他悲哀地想。
小陈护士透明玉嫩的手给吕子旺戴好氧气罩,笑意在露出的眼眉上游走,护士装里透出年轻人的清香,像菊花茶让人醒脑明目,这一些使吕子旺心里感觉十分惬意。
小陈例行公事,对六床病人姓名及所要注射的药物进行了核对,然后将透明的药液装挂在输液架上,顺了输液管,给吕子旺手上压脉带结扎,消毒,一针见血,胶布固定,调好滴速,一切程序完毕后,然后摘下自己口罩,让吕子旺看到自己迷人的笑脸:“大叔,不要心急哟,婶子陪着您。”
吕子旺心里舒服,不仅仅是看惯了小陈的笑脸,品赏了春花秋月般的美好,仅是因为她的服务周到,她又香气透人、和缓文静,就该送她一束鲜花,或送个锦旗什么的,只是自己没有准备,等有准备后再说吧。他戴着氧气罩不好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小陈护士重新带上口罩,笑脸掩去,房间里又回到一个严肃的人世间,恢复了输液的滴落声,她推起输液车走了。小陈像天堂里的勾魂仙子,每个病人,每个男病人都希望她尽快回来,祛除心头上让人发痒的思念,因为有她,就是生命的春天,生命安全的保证。
吕子旺看着小陈远去的背影,心中怆然想到:年轻真好啊!
冯倩倩给吕子旺盖上被子,因为空调吹出来的气发凉,吕子旺闭上眼睛,想追寻冯倩倩年轻时的气味、相貌、及言谈举止……药物发挥作用,他渐渐闭上眼睛睡去。
五号床上的是一位五十左右岁的男子,平头发型,两条眉像杠子一样平直,相术里叫做一字眉,处理精光的脸上又长出半寸长的胡须,样子似过霜的老玉米叶子一样憔悴。由此看来,该同志年轻时也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家伙,仅凭那双修长的眼睛,就能断定他是一位业内成功人士,如果是官,应该还没退休。看相的常说,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一个人有这些便会有一段辉煌的人生。其实,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县长赵长生,只不过戴着氧气罩,吕子旺没有认出来。赵长生知道这位老人,名叫吕子旺,吕布韦的二叔,既善谋又好口才,如果和他说话,必须做好舌战群儒的准备,那种喋喋不休的口才,依然没有因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出现衰退。
“二婶,这位小护士是你家孙女,还是亲戚?”赵长生出于礼貌先同吕子旺夫妇打招呼,因为在绿原乡当书记时,没少和吕家打交道。赵长生知道,现在她家的银儿很快被调到绿原镇任书记,银儿进入仕途很简单,研究生读完后在一家企业任职,后考公务员被抽调县政。
“哦,不是,人家服务热情呗。”冯倩倩面带微笑,好像菩萨似的面孔,她回答完后,忽然感觉到声音那么熟悉,一下子怔住了:“赵,赵书记,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你!”
“是我,赵长生,没少去你们吕家吃饭,前年调县里来工作了。”赵长生和气的笑笑,他侧过身来,面对着六床。
“有些时间没见你喽,不知你又调到那里去了?”冯倩倩有所思念地说。
“调到那里都是为咱老百姓打工,唱句高调就是为人民服务,咱就这责任。”赵长生谦虚地说。
“你身体咋啦,生了什么病?”冯倩倩脸上的表情凝重,稀疏的柳叶眉聚到了眉心,她关心地问。哦,冯倩倩画了眉。
“呼吸道感染,有点憋闷,有时有点胸痛,有点咯血。”赵长生笑笑说。
“你在咱们绿原的时候累出的老伤,要抓紧看噢,免得像你二叔这样落下这么重的肺病。”冯倩倩心中疼爱地说。
“二叔什么病?”赵长生警惕地问。
“尘肺引起的。”冯倩倩告诉赵长生说。
赵长生闻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知道,绿原的经济泡沫样增长,绿原的坏境也是泡沫样恶劣滋生,如果长期下去,那里将是一个垃圾场,浑沌世界,肺病流行。吕银儿被派绿原任书记,不知她能不能干得了,再说,还有鹰山南矿区,令人招惹不得的“试验田”,这些使他也坠入了深渊……
吕子旺醒了,抬手摘掉氧气罩,半坐着看着赵长生,咳嗽一翻后,才定下神来,平头哥嘴巴张了几张,肩抬了几次,欲言又止。
“二叔,我是赵长生,你先别说话,先休息一下,缓过劲来再说话。”赵长生安慰他说。
“我这种病叫尘肺,就是空气中的脏东西钻进了气管,钻进了肺里,然后是咳嗽、憋闷、胸痛、四肢难抬,最近又增加了一个头痛,谁知道是不是脑瘤或者癌症之类的,我这七老八十的人,不怕死了。”吕子旺转动着眼珠子,神彩有点飞扬,一种骄傲的心绪漫爬,就如六月河畔上的芦苇,应水而生,应水而长,向苍苍茫茫进发,说:“反正有钱了,不差钱,又有新农合报销,尘肺就尘肺吧!”
“二叔还是那么乐观。”赵长生知道吕子旺的脾气,先顺着聊聊再说,就如毛驴,先给它点吃的,然后抚摸一下它的脖子,轻轻拍一拍,传递一下动物间的信息和温柔,接下来他就听你使唤了。
“现在你调到那里去了,绿原乡的爷们都想你,你把咱们那里的开发搞起来了,大路也修了不少,可你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我想了你一夜。”吕子旺告诉赵长生。
“没走远,听党的,党叫咱干啥咱就干啥,干啥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一种责任。”赵长生认真地说。
“爷们了解你,你知道绿原现在的情况吗?”吕子旺自豪地问。
“知道,绿原现在号称汶县的小香港,才几天的时间,我能不知道吗。”赵长生笑笑说。
“可不,这几年我给大‘合天俊’公司看大门,还挣了上百万呐。”吕子旺遇见了知音,精神倍棒。
“二叔,现在那边的环境治理有没有起色?”赵长生关心地问,因为他想知道那里的环境治理情况。
“鸡窝里没有了鸡,这鸡粪味没有了,牛圈里没有了牛,这牛屎味没有了,山坡上没有了羊,这羊粪蛋子没有了,这猪圈里没有了猪,这猪屎味也没有了,这老百姓都攒钱来城里买楼,村子心空了,这环境根本上不用治理了,人们一心奔着钱去,土地和环境治理还不就无所谓了,绿原村兴修水利的活儿也没有了。”吕子旺咳嗽着,打着手势,讲解着。
“还有一部分没搬迁的人喽,他们因为没有土地租赁,也没钱。”赵长生明察秋毫。
“那个不用考虑,只要家里有劳力,不愁进城当不了房奴。再说柏树井里的水由甜变酸了,但有卖矿泉水的按时给送到家。尘土再多,碍不着把门窗关严,没有阳光有电灯,做饭没有柴禾有煤气,不种粮食,拿钱买,地荒着可以建厂子,等等,开发区条件一百个好也不如招商引资好,有钱什么都不怕。”吕子旺说:“人有钱了,人又老了,不生个病去干啥,生病好歹也算是个享受吧!”
“噢,二叔,环境不好就会生病,尤其是开发区的职业病、尘肺病。”赵长生告诉吕子旺:“尘肺病也会引起死亡,引起心肺衰竭或脑组织损伤。”
四号床上一个中年男子摘掉氧气罩,生气地说:“我是绿原西村的,也是尘肺,在石塘掌子面上开钻机,这些年没少朝医院跑,医院里可发财了。”
三号床上的男子也摘掉氧气罩,突出的眼球像得了甲亢似的,他无可奈何的说:“我也是尘肺,我是绿原北村的,钱多有啥用,都用在看病上。”
吕子旺忙说:“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该挣的钱就得挣,住院没钱更不行,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孩子上学花钱,上高等学府更花大钱,没有钱不好找对象,现在这个社会以人换人是不行了,那叫做换亲,你们想想这些。再说,万一社会一变,开发中止,你想得尘肺都捞不着。”
“我也不愿意和大家争辩,像斗羊斗鸡似的,现在的绿原村,石材开发走在了全国前列,这都与我们家里的四个‘合天俊’有关系,他们与开发商合作,他们学会了人家的技术,他们引进了火烧机,烧石头就像切豆腐,按米下料,运进石材加工厂,解成板材,然后推向石材市场,在全国各大城市都设有办事处,那钱就像下雪一样往家飘,像下雨一样朝家里淌,有时候来不及去存,就打成捆垛在石料厂的广场上,干活的人们都懒得看一眼,扛一捆回家都怕累折了腰,看场子的狗铺窝用的都是钱,村里谁家孩子成媒钱不够用,给‘合天俊’们打个电话说一声,开上叉车到钱垛子上叉一捆回家用不完。”吕子旺鸡打鸣似地继续说。
别人没有插话,还是只有吕子旺绘声绘色地说:“绿原村人很骄傲,村里男、女比例失调,男多女少,但没有一个男人打光棍,疤瘌麻子、瘸子、傻子都能娶一房如花似玉的好媳妇,还有的人给狗也找个保姆。各州府县的姑娘,只要知道绿原村这个地方的,都纷纷前来排号找婆家,恨不得连十五六岁的小男孩都不放过。”
吕子旺一席话,说得满屋子人都开心大笑起来。
吕子旺轻轻地哼起一首石匠歌:光棍苦,光棍难,光棍家里没有钱。我这一辈子咋就那么难,黑夜里搂着格拉拜子睡,一抽腿床那头凉半天,白天还得再上山,锤把冰凉錾头寒。我这一辈子咋就那么难,衣单被寒还要嗨起来……
这是绿原山周围石匠们都会唱的歌,是一首从古唱到今的歌。他憋得吭哧吭哧,断断续续,唱得其他病床上的人们心里酸酸的,眼泪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