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韦联系了殡仪馆负责人,负责人派出车辆,把吕布河拉到火化厂,一没找熟人,二没走后门,也没用什么特殊证明,村支部开了个火化证明,负责火化的工人便客气地把他送进炉中,炉门一关火化开始。
最后,火化炉师傅铁钩子一钩啦,铁铲子一搅拌,将炉灶抽出,吕布河便变成了黑炭碴似的骨头屑,连一颗膺品舍利子都没有,吕布韦和众人哭着把他装入骨灰盒,被灵车送回家中,放在灵堂。
发丧时间,也没按几天几七,因为吕布河是特殊情况下而亡,只好由儿子吕顺手捧骨灰盒,在叔叔大爷们的指点下,埋在吕家林应占的穴地。
没有人祭点,没有人走马上香二十四拜,没有哭声,只有亲人们的哽咽声。那些看发丧的人,却浩浩荡荡地组成一只队伍,从绿原村到吕家林,就像一条人带人龙。人们除了玩笑之外,便是戏弄几句吕布河和柳艺儿当年洞房花烛之夜的战歌:老表老表,上山打鸟。路过西山,下河洗澡。螃蟹来了,钳你的鸟鸟……
吕顺一滴眼泪没掉,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这个学生娃年仅十七八岁,便是省城大学的学霸。他一不指责爸爸的过错,也不抨击母亲的过激行为,葬完爸爸没几天,便去狱中探望妈妈。
一名狱警打开探监室的门,让吕顺孑身进去。这是一个大厅,从东到西十几个玻璃窗口,玻璃墙全是防爆的钢化玻璃,又加固了一些钢筋铁棂,这样让犯人难以逃脱。那些窗口上,都放着对讲机似的电话,还有一只没靠背的圆凳子。里面的房间只有一个门,犯人被家属探望时,都从那个门里出来。
吕顺在三号窗口坐下,看着那个紧闭的铁门。门依然关着,看不到那个门后的世界,也看不到那个世界里有多少犯人,有多少杀人越货的犯人,吸毒的犯人,贪污国家公款的犯人,还有杀害自己妻儿老小的犯人。当然,也有杀害自己丈夫的犯人……那就是吕顺的母亲柳艺儿……
“妈妈,我姥姥家在哪里?”
“在广西。”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当然是坐火车来的,好几天好几夜。”
“原来你认识我爸爸。”
“不认识,是你姥娘委托一个熟人,熟人又委托张二拐子把妈带给你爸的。”
……
“哐啷”对面墙壁上的那个铁门打开了,吕顺看到母亲柳艺儿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竖条纹犯人服装,低着头,在门前站定。头发遮盖了整个面部,两个女狱警挎着她,她手腕上还缠着绷带。两个女狱警板着阴天似的脸,一齐松开了她的胳膊。
柳艺儿抬起头来,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眼睛流露出一种无所谓的神色。房间里死一样寂静,她脚小步迈进门来。她在门里站了站,又是一脸的茫然,一脸的毫无表情。她的眼睛是多么的黑亮,在转动几下以后,恢复了一种美丽富饶的神彩,恢复了一种倔强。她用眼睛搜寻着对面的每一个窗口,终于在三号窗口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吕顺:那双眼睛是自己的作品,那个脸型也是自己的作品。蒜头鼻,一字眉,丹凤眼,白白净净的皮肤。
吕顺也看到了母亲,母亲由于囚衣的映照,油黑放亮的脸皮和脖子变得有些白皙起来,焦干结痂的唇口紧闭着,唇口就如两扇闩实的铁门关闭着。
柳艺儿下意识地来到三号窗口。对讲电话就摆在面前,她清楚地看到自己儿子的唇口蠕动了一下,她心里一阵颤抖,她随即坐在了那只月亮圆的凳子上,她双手去拿那个对讲机话筒,但是又停住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吕顺。
吕顺拿起对讲话筒,看着又怔忡发呆的母亲,泪在眼眶里打旋。
柳艺儿拿起电话听筒,恢复了一丝坚强。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眼前这个儿子,并且眼前这个儿子她也不知道属于不属于她。
“妈,你是让我爱你,还是让我恨你?”吕顺心情很复杂,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柳艺儿没有回答,她知道,假如那天早上儿子在身边,吕布河也许会长寿百岁的,因为自己的过激行为将会得到制止……你侬我侬的爱情,他心里没有,只有虚伪地活着……自己有没有错,假如自己在文化站不撵他回家,假如吕布河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假如……可是没有假如,因为人的贪念逢着合适的环境,便从心里滋生出来,此时,私欲便有了结果。这便是吕布河的结果。如果所有人都像吕布河,爱情的末日会逐渐来临,人性就会把地球弄翻,传统道德便被绑架和被强奸,什么都会变得一文不值。
“你来了。”柳艺儿并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
“妈,我爸爸死了,你将会受到法律的严惩。只有神经病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你会为我爸爸的死付出代价。”吕顺说完,把对讲机放下,两眼泪水又被眼睛吃了回去。
你这个不孝的儿子,父之过,子不言。上大学,上研究生,上来上去竟上出来这么几句话。你爹不成器,你也是歪瓜裂枣,竟连给娘一次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柳艺儿看着儿子吕顺转身走出大厅,头也没回就走了。
柳艺儿双手依然捧着对讲话筒,希望儿子返身回来,她要给儿子讲清楚为什么要杀死你爸爸,是让你爸爸本来陪着我走的,这才是杀死你爸爸的原因,归根结底一句话,只要爱,谁也不能背叛。然而,儿子吕顺并没有回来,他坚定不移地走出了大厅,连个脚步声都没留下。
“回去吧,时间到。”一个女狱警走了过来,对她说。
她放下对讲电话,失望地回过头来,在狱警的挟持下往回走,儿子吕顺的话在他耳边又一次想起:“妈,我爸爸死了。你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只有神经病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你会为我爸爸的死付出代价。”
柳艺儿苦笑了一下:是的,我会为你爸爸的死付出代价,我是神经病……咦,我是神经病,只有神经病才会逃脱法律的制裁……柳艺儿忽然眼前一亮,忽然明白了什么,儿子啊,你是来拯救我的吗?妈妈辜负了你,让你年纪轻轻就死了爸爸,让你没有参加工作就死了爸爸,让你没有娶妻生子就死了爸爸,妈对不住你,妈和你这个混蛋爸爸一样做了愚蠢事,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
“咱们有现成的律师。”吕顺出来汶县监狱大门,来到正在等待他的大爷吕布韦身边。等他走近了,吕布韦才温和地对他说话。
“大爷,我娘真的精神出问题了吗?”吕顺泪眼望着吕布韦问。
吕布韦皱了皱眉头,轻叹了一口气,说:“肯定的,她心里有些变态。比如说来谈生意的客户,如果穿白色西装,或白衫白裤,她会私自把价格抬高一层,并且在招待上也减质减量,菜一般酒也一般,住宿就在山上商会大楼里,不让去城里住西临花园别墅。如果客户黑衣着装,那就要受到高一层次的招待,在汶县西临花园别墅下榻招待。有些客户摸清了她的心理,来时着黑色服装,脸上描上锅灰或黑汁,让人看上去啼笑皆非。她不许你爸和女客户谈生意,不管任何场合,有你爸存在的地方就必须有她。等等,有很多疑点判断她有精神问题。”
“这样的话,我妈会不会被判死刑?”吕顺很担心自己妈妈,现在己经没有了爸爸,不能再没有了妈妈。
“先争取个死缓再说。”吕布韦说:“你心理上不要有阴影,这并不是你爸和你妈之间有多大的矛盾,而是你爸没有注意到你妈的情绪变化。假如你爸不喝酒,不丧失意识的情况下,你爸绝对不会死亡。所以,你爸和你妈之间,并没有什么恩怨,只不过是一场误会下的悲剧。”
吕顺点了点头,心里稍微开通了一些。他相信大爷的话是真的,长辈的话不会对小辈们有半点欺骗。
“走,上车,咱回水景雅居,别去西临花园别墅了,你哥哥们都没回来,没人和你作伴。水景雅居有你奶奶,有你爷爷,有你大娘,她们能让你的情绪稳定下来。”吕布韦拍了拍吕顺的肩膀,打开车门,让吕顺坐到副驾上,自己坐到驾驶上。
“谢谢大爷。”吕顺上了车,悲伤在心里,忧郁在脸上。
吕布韦开动奥迪A6,爷俩一路无话,十几分钟便来到水景雅居。吕布韦一停车,吕顺下车直奔别墅大楼,他几乎是跑着的。
冯遥遥从大客厅里出来,身后跟着吕子宾和童新。刚才她在客厅里透过玻璃门,看到吕顺回来了,身不由己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抬腿迈步走了出来。步子迈得很急,要不是童新扶着她,她都有摔倒的可能。
“奶奶。”吕顺扑上前来抱住冯遥遥,双膝跪在地上,泪如泉涌,他哭着说:“奶奶,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冯遥遥感觉心脏一下子被人从胸腔里挪了上来,心如刀绞,鼻子酸酸,眼泪咸咸,泪打湿了睫毛,越过睫堤,顺腮而下。她抚摸着吕顺的头,好像抚摸吕布河的头,幼时抱在怀里,童时搂在怀里的孙子,唉。这个老三呀,竟然不自觉,没给孩子一个交待就走了。还有这个柳艺儿,脾气个性一点也不收敛,菜刀一举就把这个家给举没了。吕顺成了孤儿,心灵上有了创伤,老天爷也罢,上帝也罢,你们这个家怎么当的,怎么让阎王爷钻了空子!冯遥遥在心里痛呼着,抚摸着自己的孙子,慢慢静下心来,悲怆地说:“还有奶奶呐,还有爷爷呐,还有婶子大娘、大爷和小叔呐。”
“可,他们代替不了我的爸爸和妈妈!”吕顺仰起脸来,看着奶奶流泪的下巴,下巴上的泪变成了血。
冯遥遥抹了一把眼泪,对吕顺轻轻喊道:“顺子。”
“嗯。”吕顺看着只流眼泪没有哭声的奶奶。
“你是男子汉啵?”冯遥遥用坚强的口气问。
“是呀!”吕顺哭着回答。
“是男子汉就要站起来,不要哭,灾难和眼泪是近亲。”冯遥遥语重心长地说。
吕顺第一次感觉到奶奶的伟大,对于奶奶的坚强感到无比的崇敬,说出的话也那么经典。他停止了哭泣,从地上站起身来,看着奶奶沧桑的面孔,说:“奶奶,我懂,我错了。”
冯遥遥牵着吕顺的手,说:“孙子,走,有伤心话到客厅里说。”
“你奶奶的哭什么,像死了爹娘,我小时候被老鹰叼起来都没哭过。”吕子宾东瞅瞅,西望望,看到吕顺这个样子便嘿嘿笑了,他显示着自己的能耐,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讲得是哪个年代的故事。
“爷爷,到客厅说话,我不哭了。”吕顺知道爷爷有神经病,对爷爷耐心地说。
吕子宾又进入了另一个精神层面:遛鹰。也许,那只盘山鹰真的能从鹰山上飞过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肉让它叼着,送它一句话:你自己报仇去吧!
童新在后边跟着他,陪着他。吕布韦没有给父亲打招呼,跟在母亲和顺子后边走进别墅,当他在客厅落座后,却没发现李大丽,问冯遥遥:“娘,大丽干什么去了?”
“大丽出去有事,十天半月回不来的,你安心在山上好好干,把老三的厂矿接过来经营好。还有一点,一定要和你二叔家银儿搞好关系,免得因形势而发生一些阻力。”冯遥遥并不糊涂,思路非常清晰。
“知道知道。”吕布韦对于娘的懿旨肯定是不敢违背的,肯定也不能违背,很多大事因为有娘的指导才平安渡过。大丽的事既然娘说了,也就不便多问。
“艺儿的事很难办,通过法律途径看看能否判个无期。”冯遥遥希望是这样,希望吕布韦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这个不难办到,因为柳艺儿精神有问题,又是酒后冲动,我和律师已经交换过意见,他正在积极准备材料和证据。开庭前会把这些做好。”吕布韦非常镇定地说。
“这几年她是有些心态不好,但在答辩上是否能站住脚。顺子没有了爹,不能再没有了娘。”冯遥遥思想很坚定,脑子思路也很好,不鬻不糊。
“这就看她的造化了,我和律师也会尽力的。再说,现在官场上礼也不好送,官场上人人自危,力求自保,比不得前几年,现在一直都是真刀实枪地干工作。”吕布韦说出了一些事情不好办的原因,有礼无法送。
“山上那边怎么样?”冯遥遥不放心地问。
“商会的工作秩序刚恢复好,下雪前,绿原山的每条路,每个洗车台,每方花卉,每片树林、还有水池都要整理好,虽然是包工,也要到现场验看质量,这些要不整理好,环卫和镇政府绝对不会让开工。”吕布韦说到这里便停住了话头,他不由得朝二楼楼梯口看了两眼,希望李大丽从那里走出来。
“你是不是想同大丽见个面?”冯遥遥知道吕布韦有心思。
“……她不在家也就算了,停个十天半月我再回来。”吕布韦站起身来,准备想走,又恋恋不舍,犹犹豫豫,迟迟疑疑。
“她去了你岳母家,你不要去找她,她去你岳母家做几床被子。”冯遥遥笑着对儿子说。
“不是有香香吗?买几床蚕丝被睡觉问题就解决了。”吕布韦无意中说,“当然,传统棉被要比蚕丝被子柔软一些。”
“懂得就行了。”冯遥遥说。
“那我走了,她回来给我打电话。电话我也不给她打了。”吕布韦说着抬脚就走。
“大爷,我跟你去吧!”吕顺终于有了说话的空,他也站了起来,准备跟吕布韦回绿原。
“好男儿志在四方,放下思想包袱,回学校好好学习,开庭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吕布韦止步回身,耐心地对吕顺说,“全权委托律师吧,开庭的时候你也不要回来了。”
“行,我听您的话。”吕顺停住脚步,看着大爷吕布韦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好孩子,陪奶奶到院子里走一走。”冯遥遥站起来对吕顺说。
吕顺是个听话的孩子,他赶忙扶奶奶到外边去散步。
院子里的太阳很亮,所有的云彩都已经散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贪婪地汲取着太阳的温暖,拼命地维护着身上仅有的一点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