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遥遥被大儿子吕布韦扶着上了三楼,冯遥遥坚强的内心更加平静。
她走到吕布河身边,慢慢蹲下身子,打量着吕布河一身血衣和失血的面孔,目光在吕布河的脖子上停住,尽管头和脖子对接在一块,但还是看到了明显的裂缝。她颤抖着双手搬动了一下吕布河的头,他的头几乎要离开脖子而去。
“布韦,给你弟弟去买寿衣,让他穿着干净衣裳走。另外,再买根针和线来,我要把他的伤口缝好。”冯遥遥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四个儿子呀,按生死排号,你却加楔子先走了,爹娘也无办法哟。
“是,娘,我马上去办。”吕布韦刚要下楼去,胡苘绳迎面走了过来,他急忙从兜里掏出金卡,递到胡苘绳的手上,说:“苘绳,你去镇上买一套寿衣和针线,没有密码。”
胡苘绳没有推脱,接过卡,转身走了。
“娘,你到卧室去休息吧!”吕布畔想让娘离开现场,安慰娘说。
“老四呀,今天可不能休息,今天要给你三哥说说话,娘要给他缝伤口,他不听话,娘不能嫌弃他。他没有什么长处,他惟一的短处是自私,你们兄弟四人当中,惟独你大哥最公平,你二哥最善良,你最内向、最有想法的一个。你们还有个妹妹,最懂爹娘的心!”冯遥遥意味深长地说,“一龙生九种,种种不同。说起这自私人人都有,国家皇上也不能幸免,但不能产生过度欲望,布河他私欲产生了,于是他的心便大了,便歪了,心歪离了轴线。谁有私欲产生,心便会开始吞噬绿原,吞噬着绿原的土地和矿山,吞噬着月亮,吞噬着太阳,吞噬着人们的笑脸,吞噬着人的思想,使人的生活变质,人的生活产生不安,产生黑暗,最先会走到人生的尽头。”
“大娘,咱休息吧,不说太多话,太累太伤心。”茹茹劝冯遥遥说,她知道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痛苦。
“伤心肯定是会有的,但总得要面对呀,布河和柳艺儿这两个孩子最不让人省心。艺儿也有她的缺点,善于吃醋,说起来女人吃点醋并没什么不好,但是它一形成醋海,男女关系便无法相处,……哦,忘问了,艺儿怎么样了?”冯遥遥问吕布韦。
“她没事,她很好。正在医院治疗。”吕布韦忙对娘说。
“报案了没有?”冯遥遥关心地问。
“报了。”吕布韦回答说。
“报了就好,不要触犯法律。”冯遥遥感觉到一丝欣慰,心里却是十分悲伤,“这孩子很命苦,从嫁过来没走过一次娘家。她的家离这里很远,她有爹也有娘,却来为我们吕家生儿育女,咱们吕家欠人家,现在老三对她又做出了不忠诚的事,她心里苦啊!”
“是,心里苦。”吕布韦顺着娘的心路说,“这是她的劫数,这劫数要靠她自己去努力才能过得去。”
“你们这些孩子,小时候都听话,现在长大了倒不听话了,你们都不听话了,儿大不由爹和娘啊。在那些困苦的年代,你们都和娘睡在一张床上,记得那年冬天,全家就两床被子,你们都愿意和娘在一块,在一张床上坐着睡,那时候虽苦,可心里是甜的。”冯遥遥叹了口气,用爱怜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说,“现在条件好了,有了数不清的钱,你们各个却命运多舛。”
“娘,我们会好起来的。”吕布生马上对娘说:“你老人家放心吧!”
冯遥遥笑了,泪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说:“吕家人不少,但是呀,再多也不能丢一个。偏偏是月季丢了,月红疯了,你们的爹还在他个人世界里,老三又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艺儿还不知结果如何,天不遂人愿啊!”
李大丽搬来一个小凳子让娘坐在吕布河身边,娘意味深长地看着吕布河:“这张脸多俊啊!”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时间原本就是一个虚拟的东西,冯遥遥沉浸在许多的回忆之中,在回忆的那些片断里,有春天的花开,有夏天的雷声,有秋天的萧瑟,有冬天的风雪。谁也不愿去打扰她,让她追忆那些苍茫的似水流年,她说:“我一生中生了五个孩子,老大生在芦苇荡里,当时是给生产队里割苇子编席子,所以取名叫韦。老二在芦苇破土的春天来到人间,取名为生。老三在挖河时出生,所以取名为河。老四在河堰旁割麦子时出生,所以叫畔。女儿是祭山神爷那天出生,取名为香。你们的名字都有出处,联系在一起就是苇生河畔香。现在却没有了河……”
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大家还在用耳朵听声音的时候,胡苘绳提着一个蓝包袱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家面前,将包袱交给冯遥遥。
“办齐了,衣服和针线都在殡仪馆买齐了。”胡苘绳说,他胡子长,头发长,很像个洒脱的艺人。他把那个金卡还给吕布韦,还有一张买寿衣的凭据。
冯遥遥接过包袱放在地上打开,吕布河的寿衣展现在她的面前,她拿起上衣展开,紫蓝色的状元蟒袍,肥大的官袖,饰斓、印绶、围巾,浑天蟒在胸襟前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碧蓝的缎面,金线缝合,盘花扣有公有母。这种做工,不是一般的制衣厂能够胜任,也不是一般的服装设计师有巧夺天工之能。只是这样式不伦不类,说是文官之衣,却绣了兽蟒,说是武官之衣却是蓝色面料。看来这设计师是个革新派,糊弄糊弄死人很在行。不管怎么说,穿上这样的衣裳,在阴间属于官宦之家的人,阎王爷见了也要让牛头马面夹道欢迎,鞭炮齐鸣,唢呐声声,鬼声啾啾、群魔乱舞,阎王爷拱手大喊:吕布河先生到了……
那裤料也是一样的蓝绣锦裤,还有一双过去丞相穿过的官靴。冯遥遥感叹地:布河呀,这样的衣裳再好咱也不该穿呀!
冯遥遥把衣裳靴子放到一边,最后拿起带有青纱的顶戴。这是一顶官帽,镶着绿宝石新玛瑙,帽屏上镶着玳瑁和珊瑚、两边翅屏上,旭日从大海上升起,引得一海扬波、一天湛蓝。这帽子很好,上面的线活也是金翅金鳞,现在的官员们都没戴过,只可惜呀,上面的所有宝贝都是一些膺品。
冯遥遥不管这顶戴是不是膺品,她是在用心端详这些东西。儿子挣了半辈子钱,得到的也只有这些。她把帽子放在一边,包袱底上有一个盒子,很小,方形,她拿起来打开,里面是针和线,还有顶针。她先把银色的顶针取出戴在中指上,然后引上线,用包袱铺在吕布河的身边,对吕布韦说:布韦,你来帮娘一下,扶正你弟弟的头,我要把他的头接在他的脖子上,到那边免得是无头官。
吕布韦蹲下身子,双手扶住吕布河的头,拧正,将刀口对实……他,泪在眼里打着旋,泛着花。
冯遥遥坐在地上,一手将伤口捏合,然后一针一线地进行缝合。她是娘,今天她像手术台上的医生,在给自己的儿子做吻合手术。这是她的作品,当年他在冯遥遥肚子里的时候,乱踢乱撞,那时冯遥遥摸着肚皮对吕子宾笑着说:“这个老三不是个好东西,在肉房子里还连踢加跺呢。”吕子宾笑笑,说:“准是个争过活的。”“来个啥就养个啥吧,多一分地是一分地。多个儿子也是多个劳力,灵堂上多个守灵的。”
几十年前的事,不但黑发人没能给爹娘守灵,反而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冯遥遥一针又一针地缝合,对吕布韦说:“这老三是马托生的,皮糙肉厚,不好进针也不好出针,好在娘年轻时练了一手硬活,你们的衣裳再难缝,娘也没手酸过,看来娘是今天老了,每一针感觉阻力都很大。”
“娘,歇歇吧,我来缝。”李大丽在一旁流着泪说。
“不能歇,也不能让你缝,老三是娘的心头肉,是娘的一件衣裳,衣裳破了,应当由娘来缝。娘重新再造一个他,让他转世投胎还是到咱们老吕家来,排行还是老三,取名还是叫吕布河,让他这条河永远有水流淌,叫他川流不息,生命之河永远存在。”冯遥遥念叨着,但她没有忘记缝合。那刀口齐刷刷地,没有抽刀回刀和第二刀的痕迹,没有胆怯和犹豫的痕迹,可见媳妇对儿子的爱有多深啊……
“娘,我只砍了一刀。”柳艺儿笑嘻嘻地走来对冯遥遥说。
“一刀见血,哪有这么爱的。”冯遥遥责备地说。
“恨有多深,爱有多深。”柳艺儿咬牙切齿,拧眉竖耳,脸都变成了紫茄子。
“是他有错在先,他最可恨,这些男人们,自以为有了俩钱,就无法无天,给他们一个教训看看,以后还敢爱嫖谁就嫖谁啵!”柳艺儿两眼冒血……
冯遥遥缝着创口,意识迷蒙了一下,一个怔忡,柳艺儿来了就说话,柳艺儿说完话又去了,她心颤了一下,努力缝完最后一针,打了完结,低头用牙咬断线,说:“好了,走到那边不是个断头鬼了,给他穿衣裳吧!”
李大丽上前扶起娘,满面流着泪说:“娘,现在可以歇歇了吧,让他们去给三弟换衣裳,去擦干净地上的血。”
冯遥遥貌似坚强,但她己是肝肠寸断,五内欲焚。她站起来,尤如一只失去同伴的狼,站在广阔的沙漠里,绝望地哀嚎。
“娘,俺爹在家等着你呐。”李大丽的眼皮像吹起的两个泡泡糖。虽然没有哭声,却是悲哀倍至。
“娘,回城吧,俺爹等着你呐。”吕布生从娘身上看到了坚强,看到了传统精神,哭虽然是一种感情表达,不哭不一定不是感情至上。
家里人都劝着冯遥遥回去,冯遥遥依然不慌不忙。
“娘,你回家吧。”吕布韦含着泪说,“老三的事我有责任,我没带好他,我在这里给老三守灵。”
“不关你的事。”冯遥遥伤心地说,“这孩子心里太苦了。”
“大娘,你回家吧,这里有哥哥们和我。”吕布辉也是泪两行,劝着冯遥遥回城。
吕布畔走到冯遥遥面前,悲怆地说:“娘,回吧,你在这里大家更伤心,你也更伤心,三哥死了,大家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懂,只是老三这对苦命鸳鸯太可怜了。”冯遥遥在李大丽的搀扶下朝外走,刚走到楼梯口,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银儿。
“你去看看你三哥吧!”冯遥遥不去看吕银儿的面孔,她怕看到又一双流泪的眼睛,她说着话便朝楼下走,连跟着银儿来的王西影都没寒暄,便走下楼去。
吕银儿和王西影结伴而来,是吕布生来时给吕银儿通的电话。吕银儿感觉到不可思议,两口子吵架拿刀相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她立马找到王西影,让王西影陪着到绿原去。王西影问去绿原啥事,吕银儿便把吕布河和柳艺儿的事说了一遍。王西影说这事我知道,起因是吕布河在城里嫖娼被扫黄大队抓了,当时她和吕布生也去了城里等等,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吕银儿。
吕银儿大吃一惊,三哥干了这种事,以柳艺儿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没有想到的是,却是举刀相向,一下子给三哥来了个脖儿齐……人的素质哟,法律的意识哟,在她大脑里居然是一片空白。三哥啊,太可怜了。
二人才来到吕布河别墅,刚进大门,就看到气氛不对,很多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声议论,小声喧哗,南腔北调,胡说八道,千姿百态,扯什么的都有。
吕银儿顾不得这些,和王西影泊了车便直奔别墅而来,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同她打招呼,都知道她是镇里书记。
吕银儿走进别墅第一客厅,客厅里只有胡二一人,他呆坐着。没有看到吕银儿的的到来。
“喂,人呐?”吕银儿亳不客气地问胡二。
胡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在楼上,不是二楼就是三楼,吕书记,您来了,可能是三楼。”
“老信贷员同志,你也是村里的会计,谢谢你关心吕家的事,来吕家捧个人场,帮个人场。”吕银儿十分客气地说。
王西影含笑点头,算作礼貌招呼。
“谈不上,老书记在上边。”胡二忙点头哈腰,很谦卑地说。
“您坐吧,一家有事,四邻不安。”吕银儿说着和王西影穿过客厅,朝楼上餐厅走去。
客厅里,只剩下胡二一个人,他看着广场似的大厅,脑子有些迷迷糊糊,意识上,看到柳艺儿和吕布河手挽手从楼梯上走下来,仿佛要同他握手。胡二知道,这可能是一种虚幻,如果不是虚幻,那一定是吕布河和柳艺儿的灵魂从身体里生出来,然后通过时间隧道,穿过十维八维百而八十维的,去三十六层天享清闲。胡二这样想着,空气里好像有一种萧杀之气。他有些毛骨悚然,我的娘来,这两个冤鬼要缠上了自己,八辈子也脱不开身,天天举刀相向……想到这里,他拔腿就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出了房间,去了院子里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