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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尽管一份厚厚的彩礼已经叫人抬送到姜家去了,但胡长业就是憋气窝火地消停不下来。他把长工伙计打发走后,在堂前坐下,把满心欢喜的儿子胡松涛叫到堂前。由于胡长业一向对人对事严厉,长工伙计们怕他,儿子同样也十分地惧怕他。被父亲叫到堂前的胡松涛掩饰住因聘说下心爱的姑娘而欢喜起来的心情,规矩而不失端庄地垂立在父亲身边。胡长业板着长脸,端着水烟袋呼呼噜噜地抽吸儿口,再拨起烟嘴‘噗’地一声,把燃尽的烟灰吹出去,这才严声地道:“今天给你订说一个媳妇花费的彩礼,比当年给你叔订说三个媳妇花费的彩礼都多。订下媳妇就叫成人了,往后人前人后,说话办事都要有个样儿。”胡长业对儿子要求严厉,同时对儿子也寄于厚望。他看出来这个儿子身上有一股掩饰不住的,一般少年没有的机敏和聪慧,他料定儿子将来会有更大的出息,所以,他才第一次没有拂逆儿子的心愿,和别人较着劲儿花费了一大笔彩礼,给儿子订说下他自己喜欢的姑娘。“晓得了。”胡松涛在严厉的父亲面前显得很懂事听话。“晓得就好,你书房里的书眼看就要念满了。”胡长业再拈一疙瘩烟丝,把它按在水烟嘴里,再瞅一眼身板清瘦的儿子,他知道儿子根本就不是下死力气干庄稼活的材料,不过,他已有了安排。“等书念满了,回来到铺子里好好地招呼生意,想法把店铺再铺摊的大一些。地里的庄稼活不要你操心。”这才是胡长业最真实的想法,让儿子先在铺子里练练手,然后也过黄河进西安开一间大铺子,他相信儿子能办成这事。在胡长业冷峻的外表里包藏着的是这样一个热切的期望。

胡长业有些鄙视何福春,同时又十分羡慕何福春,一年四季他风不吹日不晒,不耕不种不收不碾,却吃的是鱿鱼海参,穿的是绫罗绸缎。他凭靠的不就是西安城里有一间赚钱的铺子吗。胡长业已经摆手把儿子打发走了,但他还坐在这三合镇最宽畅的上房里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种情形是少有的。现实的胡长业从来还没有被一些虚无的东西困惑过,但是今天他困惑了。面对相同的彩礼,他感到有些心虚气短,而何福春却连眼都不眨一下不说,还烧包似的再往上加码,害的他也不得不跟着往上加。胡长业不甘心输给任何人,更不甘心自己的后人输给别人。他要当三合镇的首户,要让自己的后人也当三合镇的首户,要当的不心虚腿软,而光靠这百十亩庄稼和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匠铺子是不行的,那就只有靠儿子,靠儿子把家业发达起来!

就是在姜桂贞订婚的这一天,姜青山把姜桂贞约叫到巷口,冷声冷脸地说:“不要和胡松涛订婚。”姜桂贞头都不敢往起抬,红着脸弱弱地说:“我爹不行,家里啥事都是我爹说了算。”姜青山狠着声再说:“你记着,我非要把你娶到手不可,要是娶不到你,我姜青山就打一辈子光棍。”

胡松涛订婚,把姜桂贞定说走了。姜青山心里却窝憋了一团发不出去的火气。他曾在心里信誓旦旦地发过誓:如果娶不到姜桂贞,就终生不娶。这样的誓言恐怕就要成为现实了。今天,当胡家车载人抬把那么多聘礼从他家门口抬过去,送进姜永顺的家时,他眷恋着的,也眷恋着他的姑娘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成了别人待娶的新娘。姜青山窝着一肚子火气,却没地方发泄。把火发给谁呢?发给姜永顺?你发得着吗。发给桂贞?她是拗不过她的爹娘呀。发给哥嫂?哥嫂也是尽心尽力,五次三番地托人上过她家的门。难道能把火气发给同班的胡松涛吗?姜青山在学校最看不起的人就是像女孩子一样留一头长发的胡松涛,可偏偏就是他说走了自己最心爱的娘姑……

姜青山卷起自己的铺盖跳下炕,直愣愣地对着围坐在屋里的哥嫂说:“我到三官庙学校去往,去给贾老师做伴。”说完就端端地走了。

看着兄弟背着铺盖摸黑走出家门,一家人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哥姜春山掏出烟袋剜一锅子烟丝,就着灯盏上的火苗点着,便吧嗒吧嗒地抽吸起来,他为这个倔强的兄弟的婚姻之事犯难了。他早就想给三山兄弟说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媳妇,这也是父母临咽气时一再嘱咐的大事,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给他说下。过去曾托人四下里给他说过好几家,却都被他拒绝了。直到提说起同姓姜永顺家的大女儿姜桂贞时,他才点了头。姜春山摸准兄弟的心思后,便不断地托请媒人过去给姜永顺上话,后来听说胡家和何家也在托请媒人来说姜永顺的大女儿,他便更是卯足了劲托人说话,甚至还亲自上门去见姜永顺。但提亲不等于就是订婚,现在人家把大女儿许给了胡家,把二女儿许给了何家……

在另一个四合院住着的二哥姜寿山和二嫂彩兰也早早地来到大哥的前院,和大哥姜春山一样,二哥姜寿山也为三山兄弟的婚事操透了心。刚才姜青山卷起铺盖,走出家门的情形也实在叫他难过。老大姜春山闷坐在炕沿上抽吸着旱烟,老二姜寿山蹴在脚地里也抽着旱烟。妯娌二人拥着各自的孩子,坐在炕上。昏暗沉闷的屋子里只有小灯盏上那一抹微弱的火苗在摇摇曳曳地跳动着,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呛人的烟味。

“不熬煎。”二嫂彩兰是个直肠子女人,她耐不住屋子里的沉闷,先嚷说起来。“慢乎(晋南土话:以后的意思)我给咱三山兄弟,瞅摸一个更俊俏的媳妇子,好看的女娃多的是。”“宁宁的,甭言传。”老二姜寿山止住叫嚷起来的媳妇,把烟锅里抽完燃尽的烟灰在鞋底上磕磕,抬脸看大哥,道:“他姜永顺嫌咱啥哩么?嫌咱穷?嫌咱掏不起那一份彩礼?咱给他出两份,他明知道他女娃子情愿咱三山,咋就把女子许给了胡家,这不是下眼看人吗!”显然,姜寿山心里也窝屈着火。

姜春山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缓缓地说:“咱托人过去提亲说媒的时侯,人家就没有吐口说要和咱给亲家。这咋能怨人家。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么。”“不和他给亲家才好哩,他这个人算计的太过份了。”老二姜寿山依旧愤愤地说。“听人说,他是请先生看过的。”坐在炕上的两个女人也插进话来。“甭说那么多,咱该紧着给三山兄弟说媳妇了,你俩。”老大姜春山抬眼看一下炕上的两个女人,再道:“操心察访着,看那村有好看的女子,给三山兄弟订上一个。只要人好,配得上咱三山,彩礼多少咱出。”炕上的妯娌二人点头应允着。姜春山沉思一下再道:“三山兄弟的心大了,前一阵子他念叨着什么张将军、虎将军的。这阵子又说什么东三省、日本人的。这全是三官庙新来的这个贾先生教的,该给他说个媳妇拴拴心了。要是念满了书,回来拴不住心,咋做庄稼活?”

姜青山是怀着沉重的失落感搬到三官庙学校,来和贾老师做伴的。在这里他少年失落空寂了的心怀才得到另外的填充,在贾老师这里他学到更多的东西,懂得了更多的道理。也就是在搬到三官庙学校来和贾老师做伴后,他才知道贾老师的真实身份——共产党。

在知道了贾老师的真实身份之后,姜青山就急切地想要加入到那个已干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的组织中去,他自己也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对于姜青山如此热烈的向往,贾老师自然感到十二分的高兴,他清楚地告诉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说:共产党会接纳你的。

在后来的时间里,姜青山已没有多少心思去用功学习了,他几乎全部的思绪都飞扬到贾老师述说过的伟大的事业中去了,飞扬到胜利的北伐,悲壮的长征和抗击日寇侵略的斗争中去了。胸中激荡起来的豪情壮志早把原来滞留其间的儿女私情涤荡干净了。他把所知道的一切英雄都和共产党联系在一起,都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想像着自己在红旗的召唤下,横刀立马气壮山河的那种英雄气概……

漫长熬人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这一天,天黑后,中共三合镇区委书记贾志杰把经过较长时间观察和培养,基本合格的三个得意门生聚拢到一起,真诚而庄严地向党宣誓。

当姜青山、何秀峰、胡松涛三人,按时走进贾老师的房间后,他们都感到有些意外。原来那珍藏在心中的神圣的秘密,那激荡心肺的豪情并不专属自己。对姜青山来说尤其如此,尽管他早就从贾老师那里得到暗示,知道还有同学会和自己一道踏上那条充满激情和诱惑的奋斗之路。但他没有想到其中会有胡松涛,他始终认为胡松涛平素间蔫不唧唧,软不拉塌,精瘦稀松,他怎么敢迎着惊涛骇浪,去闯枪林弹雨?他怎么配当共产党人?他怎么配当姜桂贞的男人?姜青山纷乱的思绪飞得太高太远了,高远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青山,我早就猜出来,肯定有你。”何秀峰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圆圆的,露出一脸的惊喜,伸手就在姜青山肩头重重地拍一下,把有些走神的姜青山从纷乱无序的幻想中拍醒。恢复常态的姜青山向何秀峰和胡松涛点点,算是打了招呼。胡松涛还是斯斯文文的显得平和稳重,他没何秀峰露出来的喜悦,也没有姜青山变幻着的激情。

贾志杰迎住三个年轻人,这位平素衣着装束和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两样的教书先生,今天特地穿了一件蓝布长衫,头上偏分的发型也是特意梳理过的,显得比平日周正了许多。“同学们,在日寇的铁蹄踏破我们的家门,在我们的民族面临血与火,生与死的关键时刻,你们满怀着一腔沸腾的热血,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是你们的光荣,也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光荣,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希望。同学们,我现在受党组织委托,接受你们的要求,带领你们宣誓。”贾老师情绪激奋,声音颤动地说着,神态庄严地整整自己的衣襟,尔后跨前一步,再为三个毛头小伙子整衣弹冠。整肃完毕,贾老师把三人摆成一排,面向南墙立正站好,举起握成拳头的右手,准备宣誓。这时姜青山跨前一步走出队列,他看着空旷的南墙,对一脸惊愕的贾老师和同样是一脸惊愕却握着拳头的何秀峰和胡松涛说:“贾老师,不是说入党宣誓要面对着红旗吗?我们为什么不挂一面红旗?”

贾志杰舒出一口气,面对这个倔强的学生,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接着就解释道:“因为条件限制,我们这里暂时还没有红旗。”“那咱们就在墙上画一面红旗。”为迎接这个神圣庄严的时刻,姜青山在睡梦里都没有忘记那一再被贾老师说过的迎风猎猎的红旗,它是战士冲锋陷阵的号令,是共产党人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力量源泉,我们怎么能没有呢?“对呀,我们在墙上画一面红旗。”何秀峰也应和着想要一面红旗。胡松涛则静静地看着贾老师默不作声。

贾志杰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歉疚和懊悔。“好吧,我们就在墙上画面红旗。”贾志杰在歉疚和懊悔的无奈中找出粉笔,在墙面的黑板上草草地画出一面镰刀斧头旗帜。因为贾老师不是搞绘画的,所以他画出来的红旗不是很像,他对自己画的不太像的红旗也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免强地说:“画得不太像,咱就拿它象征性地代替一下吧。”

三个毛头小伙子过来围看着贾老师画在墙上的红旗,多少心里有些失望。但是,那面早已在他们心中飘扬起来红旗,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损害,它依然带着神圣的召唤飘扬在那里。

空旷的南墙上画出一面红旗,整个屋里便显的有了一份庄严的气氛。姜青山、何秀峰、胡松涛三人并肩站在贾老师身边,举起右手,满脸庄严对着红旗宣誓。

“同志们,祝贺你们,祝贺你们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贾老师改换了称谓,直接把他的三个学生称为同志。“同志”这亲切而又陌生的称呼,在三个年轻人心里激荡起一股春潮。是的,从今天起他们就是志同道合的同志。

入夜后,贾志杰久久不能成眠。他在回想着近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一年前贾志杰受组织委派,以教书为掩护,来到三合镇,为即将到来的对敌斗争做准备。在现实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和困难远比想像的多。古称河东的绛州十三县西临黄河,南靠中条山,是一片经济并不落后,但政治却十分保守的地方。正是因为这里自然条件好,生活相对富庶,这里的人才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对天下国家大事漠不关心。

三合镇更是绛州十三县的典型,这里的农民除了自己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外,对其他事情就冷漠到了极至。什么九一八、七月七。只要日本人不闯到三合镇,不闹到他家院子里来,便由他闹去,管得着吗。

贾志杰来到三合镇后接触过不少农民,有钱家穷汉家,熬长工的打短工的,年老的年少的他都接触过,他试图启迪教育他们用另外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世界。但收效不大,有人还冷嘲热讽地挖损一下:好话顶不了好饭吃,肚皮子比嘴皮子要紧。于是他只好把心思放在三官庙里几个稍大一些的学生身上,美中不足的是他们都是富家子弟。穷汉家的娃谁这么大还混在书房里念书,他们早回家下力气做庄稼活去了。不过,经过不断的观察和培养这几个富家子弟还是求学上进的,是能造就成材的。经过近一年的观察培养,姜青山、何秀峰、胡松涛这三个优秀的少年终于被接纳到党内来了。当然,入了党并不等于就完全成熟了,就合格了。入党后还需要进一步培养和训练,才能最终成为合格的战士,才能挑起救国救亡的重任。怎样进一步培养训练他们呢?作为他们的老师,贾志杰清楚他们的优点和弱点,知道他们的长处和短处:圆脸的姜青山胆大倔强好认死理;方脸的何秀峰随和乐观不拘少节;长脸的胡松涛小心谨慎遇事沉着。三个人各有千秋很不一样。

形势紧迫,抗击日寇的战火很快就会在河东绛州的土地上燃起,上级要求务必尽快做好一切迎敌斗争的准备。于是,贾志杰制定出一套完整的训练计划。 kclcSl5lifpK6MMvNqk2PnEbwUrQK6WW8KTiyvk3IWocl9hU1lF5TOFCeqLGit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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