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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咋?有啥说道?”姜永顺紧张起来了。“歪嘴阴阳”只管轻摇着头,并不准备回答他焦躁不安的催问,在他的三角眼里慢慢聚集起一层让人思谋不透的微波。“咋?有麻哒?”姜永顺再问。“这娃骨相好着哩。”“歪嘴阴阳”说话了,“只是,这娃颧骨正中有一个明显的黑痣。”“主凶?”姜永顺的双眼睁得大大的,里面布有一丝惊恐。“歪嘴阴阳”沉沉地点点头,说:“这娃中年以后有一场躲不过的大难。”“噢……”姜永顺倒吸一口凉气,先生说得又过卯了,他又有些不信了。

说实在的,在这上门提亲的三家中,姜永顺最看上眼的还正是这同姓姜家的三小子。无论是在家业上,还是在品性相貌上,他都觉得这个三山和大女儿桂贞般配。要不是思谋得太细,要不是另外两家也缠磨的太紧,也许他早就和同姓的姜家订了亲家了。

“老哥,再看一家?”如果不是姜青山左颧骨正中的那个粗看不起眼,细看很明显的黑痣,“歪嘴阴阳”是要成全这桩婚事的。的确,多少年来他还没有看过骨相这那好的少年,再配上少年写出来的那个‘义’字,这样的少年就更少了。可是,他脸上的那颗黑痣长的实在不是地方。他不能因为一时疏忽失算而毁了自已的一世名声,他知道姜永顺老汉还有两个选择,那就不妨再看看。尽管他不相信在三合镇还会有比这个少年骨相更好的人,但还是要尽尽心,万一呢?

“再看一家。”姜永顺应声时却有些犯难,下一个咋看呢?总不能再找托词叫人上门来抬东西吧。他沉吟一下道:“走,咱到街面上看去。”看来他还是想出了办法。姜永顺引着“歪嘴阴阳”出了哨门,拐过巷口就上了街镇。

偌大的三合镇就坐落在中条山下,一条南北走向的官道从镇子中间穿行而过,形成一道街面。沿街的住家开着几家店铺,其中一间专营木器家具。这便是三合镇首富胡长业家开的木器店,也是这街面上最大的一间店铺。

五十开外的胡长业是个典型的土财主,他的家业全是靠精打细算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胡长业除了这间店铺外,在西门外的川套里还有八十亩好地。胡家在村西的四合院与村北姜家的不一样,姜家的是两进四合院连套在一起的,胡家只有一座四合院,但他的每一间房子都比别人家的宽,比别人家的大,比别人家的高。他家的砖门楼也比姜家的排场。哨门外是他家的碾麦场,场子西头一溜五间土坯房,三间做牛房马圈,两间住熬活的长工。他家雇了两个长工和一个学木匠活的伙计。牛圈里养着两头牛、两匹马和一头专门拉碾子磨面的黑叫驴。

胡长业有个兄弟叫胡长胜,是镇子上有名的瓦匠。他农闲时常和村北姜春山的兄弟姜寿山搭伙出去给人家盖新房修旧厦,他们一个木匠,一个瓦匠,二马连环相得益彰。胡长业养有两个儿子,长子胡松涛,次子胡松林。姜永顺领着“歪嘴阴阳”来算命相亲的便是胡长业的长子胡松涛。

胡家的长子胡松涛和姜家的老三姜青山一样,也是三官庙书房里的学生娃。

来到胡家木器店前,姜永顺探头朝里一瞅,胡家老大胡松涛果然端坐其中。在提亲之事,姜永顺已留心这少年一段时间了,每到晌午饭食三官庙书房放学之后,这胡松涛吃完饭,不是像一般穷汉家的学生娃,给爹妈搭手帮忙干些零七八碎的农活,也不像一般富家子弟丢下饭碗,就端端地去了三官庙的书房里像没笼头的马驹在里面由着性子蹦跳。他丢下饭碗总是急急地往店铺里跑,去招呼一阵生意,替换伙计许旦娃吃饭,这也是为日后将来做准备。胡长业也时不时人前人后地说两句:这娃子生来就不是做庄稼的料。

“歪嘴阴阳”顺着姜永顺的眼势往店铺里溜一眼,见账桌前果然端坐着一个周正的少年。“歪嘴阴阳”便背剪着双手,大模大样地走进木器铺。端坐在账桌前的少年胡松涛见有人进来,便起身用一句热情而又不失商人口吻的话招呼道:“来咧,喜好啥,请随意看。”“随意看看。”“歪嘴阴阳”应和着,摆出一副随意的样子,在满是桌椅板櫈箱子柜子的店铺里转游起来。他不时地摸摸椅子,拍拍桌子,可是那双狡黠的三角眼却一直没有离开少年胡松涛的脸。他看到的这个少年是长脸、宽额、深窝眼、高鼻梁、长长的头发软软地在脑门上一分为二梳向两边,显得一脸的灵秀。这个少年和刚才看过的那个少年,有着根本的不同。那个敦敦实实,这个精精瘦瘦;那个圆脸短发,这个长脸长发;那个英武,这个灵秀……

“只管看,活儿细法着哩,一律楸木,面儿像打了蜡一样油光。”少年胡松涛俨然以商人的口吻不无自夸地推销着木器家具的同时也在推销着自己。伙计许旦娃早就给他说过:上门来的买主比天大。天再大也不会给你带来一分钱,上门来的好买主掏出来的钱能让你买房子买地娶媳妇。

“嗯,好着哩,不仅面儿油光,就是木料也都实实在在的。”“歪嘴阴阳”的初步看相已经结束,他有意搭着话茬,转到店门口的敞亮处,在账桌前对着脸儿和少年胡松涛扯说起话。“你是伙计?”“歪嘴阴阳”明知故问。少年胡松涛笑着摇摇头没有吭声。“是掌柜?”“歪嘴阴阳”再问。胡松涛还是不言传地摇着脸笑。明知故问的“歪嘴阴阳”要得就是这样的效果,他在账桌外的一把直背靠椅上坐下,三角眼盯在胡松涛正在悠闲而又灵巧地拨拉着算盘珠子的手指,再道:“不是伙计,不是掌柜,那是什么?”“歪嘴阴阳”有意调侃着,“那你就是少东家了。”

少年人被撩拨起来,他眨闪着深眼窝不无好奇地问:“先生会算卦?”“信不信?给你测上一卦如何?”“歪嘴阴阳”继续引诱着。“行,那先生给算算。”少年人像河湾里的小鱼咬着诱饵上钩了。

等在木器店门外的姜永顺耐不住性子,也悄没声息地蹭进门来,静静地立在“歪嘴阴阳”身后偷听着。“咋个算法呢?”少年胡松涛再问。“先给你测个字吧,你随意写一个字,我给你拆拆字,你看准不准。”“行。”少年胡松涛爽快地应着,就抄起账台上现成的毛笔,在砚台里蘸饱墨,顺手再从账台下抽出一张纸,铺在账台上。他握笔拿开架势,这时却犹豫了起来。“写个什么字呢?”胡松涛一时不知该写个什么字。“啥字都行,随心所欲,自自然然顺手写个字出来就行。”“歪嘴阴阳”极力怂恿着。胡松涛看见账台上那一摞子账簿,便下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一个‘利’字。“歪嘴阴阳”撇嘴瞪眼暗自一惊,‘义’和‘利’在经书里恰是排在一起的。这不能不让他惊奇,如果今天这两少年人写下的两个字不是巧合,那就是天意了。“歪嘴阴阳”再次定定地端详起这个让他吃惊不小的少年。多少年来,他云游天下四海为家,经见过是世面可谓不少,可今天三合镇的这两个毛头小子太不同凡响了,他们的骨相再配上他们随手写出来的字,真是精妙绝伦的天作之合。什么是命?这就是命!姜永顺在背后轻轻捅了一下有些失神失态的“歪嘴阴阳”。在姜永顺的提醒下,“歪嘴阴阳”回过神后不留痕迹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晃着脑袋眨吧着三角眼,连声为胡松涛随手写出的那个‘利’字叫好,“好字,好字。好一个‘利’字。高卑以陈,贵贱定矣。易经上说:‘有利则可大,可大则贤人之业。’小伙子拿笔记下这话,永远记下。你天生就是干大事的命。”说着“歪嘴阴阳”竟抑制不住地拿手在少年胡松涛的脸上比划着道:“你看,这‘天高地厚,日月清明,三庭平分,五岳朝拱,林深树密,骨血相称。’这是什么面相呀?这是不谋利而利至,不求位而位显,是大富贵的面相。”

“哈哈哈。”立在账桌里的胡松涛仰面朝天大笑起来,尔后,不是很恭敬地说:“先生耍笑我哩。”此刻“歪嘴阴阳”已恢复了常态,他倒显得挺大度地说:“你信神,神就灵。你不信神,神也不怪你。走咧,走咧。不和你闲侃咧。”“歪嘴阴阳”抻拽一下身后的姜永顺。少年胡松涛这才注意到先生身后的姜永顺,忙甜甜地叫一声:“叔。”这个少年胡松涛心窍灵的很,他心里早就惦上姜老汉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儿了,他巴不得把姜老汉喊叫成丈人爹呢。“哎。”姜永顺只应一声,就被“歪嘴阴阳”拽出门去。

出了胡家铺子,避过路人,“歪嘴阴阳”把姜永顺拉拽着蹴在墙拐角,用不容置疑的甚至是斩钉截铁的口气说:“就是这娃,实实没一点差错,这娃不仅是干大事的眉眼,他还有享福的命。”姜永顺却不无疑虑地问:“我咋听着这两娃的卦是一样的呢?”闻听姜永顺此言“歪嘴阴阳”感到一阵悲凉,他争辩着说:“咋就是一样的,分明是不一样的么。”对不懂行的姜永顺他毫无办法,他总不能搬开经书和他争论。

“你倒是说说,这两个娃子那个更合适?”姜永顺固执地提出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你听我说,这两个娃子任意一个都行,不是还有一个吗,要不咱再瞅看一下再说再定。”“歪嘴阴阳”被这两个英俊美少年的非凡骨相鼓惑起来了,他倒要看看这不起眼的三合镇究竟藏龙卧虎般地暗隐着多少才俊。“这个咋个看法呢?”“歪嘴阴阳”问。姜永顺抬眼看一下当空升起的红日头,再照一下地上的影儿,猜想此刻学生娃们也该进三官庙书房上课了,便道:“这时候估摸着学生娃们都该到书房去了,咱到三官庙书房去。”

三官庙是三合镇三姓人家的官庙,它孤悬在村外山坡沿上,背后跨过百十丈空旷的坡沿旱地便是拨地而起绵延百里的中条山。三官庙里供奉的不是三合镇三姓人家祖宗的神龛牌位,这里供奉的是关公大老爷,因为这座庙宇是早年三合镇三姓人家的先人搭伙共同出资出力修建的,所以,就被叫做三官庙,是三合镇三姓人家的官庙。这三官庙的实际用处并不大,一年除了正月初一的大戏,正月十五的红火热闹和四月初八的庙会外,这三官庙就再派不上多少用场了。至于祭祖分馍,迎新送老三合镇的三姓人家都有自己的家庙。由于它用场不大,又较为宽畅,且又处在村外安宁清静,后来就被用来做了书房。全村凡是能供起学生的人家都把子弟送来读书识字。那姜家的姜青山;胡家的胡松涛;何家的何秀峰,三个少年现在都在这三官庙里念书。早一两年姜永顺的大女儿姜桂贞也在这里念书,并且还和那三个少年同在一个班上。原来在三官庙里教书的是一位落伍的老秀才,他一天到晚除了摇头晃脑地给学生传授些‘之乎者也’的四书五经之外,便再没有了新花样。前两年村上才从城里聘来一位姓贾的新派老师,这三官庙的学堂才适应形势开了新课。

姜永顺老汉和“歪嘴阴阳”说说道道地来到三官庙时,嘈杂的场院已宁静了下来。书房里上课了。“歪嘴阴阳”不想为难姜永顺,他更不想平白地在这里耽误了时间,便道:“他们几家的祖坟穴地都在那?要不咱先看看他们的坟园穴地去。”“对呀,不说我倒就给忘了。”姜永顺显出满脸的欢喜,他为先生的敬业精神所感动。“他们三家先人的老坟赶巧就都在这三官庙后的坡地上,都在一堆哩。”“噢,有这么巧的事情。”“歪嘴阴阳”再次感到有些蹊跷,同时也有了更大的兴趣。他决心要把这三个少年人的根底探个究竟。“走,那咱先去瞅瞅他们三家的坟地。”二人说着沿着墙根转到三官庙背后。

在三官庙后的坡地里栽种着一片果树,树上的果实和绿叶早被初冬的寒风吹落,但是在那秃兀了的枝条间却隐隐飘溢着一团淡淡的雾气,这雾气在这一片园子里游游荡荡的不起也不落,像是挂在枝梢头上的薄纱。“歪嘴阴阳”抬头看着这一团游荡不散的雾霭,在他那有些丑陋的脸上就起了一片惊疑。“你看。”姜永顺恰在此时指着隐在果园里的几疙瘩土坟堆,说:“这下面近前的几疙瘩坟堆是胡家的祖坟;往上快到山根在那棵老核桃树下的坟堆是姜家的;在姜胡两家果园中间斜插进来的那块闲地,闲地里的那几疙瘩坟堆是何家的老坟。”“歪嘴阴阳”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绪,从惊疑中慢慢地镇静下来,这才来回移动着脚步,变换着方向,从不同的角度观测起三官庙后那隐在雾霭缠绕的果园里,由西向东,由低向上的一排溜坟堆。最后他站正方位,端立在三官庙大殿背后的正中间,把专注凝神的目光慢慢抬起,让它越过那三疙瘩坟堆,越过薄雾缭绕的果园,越过山根下那棵树冠参天的老核桃树,把目光停落在隆起的中条山前坡第一座并不太高的被当地人称做‘瑶台顶’的山包上。他沉思了许久,沉思中他脸上的筋肉都痉挛般地抽搐起来。突然,“歪嘴阴阳”大叫一声:“好风水呀!”便不管不顾地甩开大步朝前奔去。姜永顺颠着碎步,慌张地跟在后面也向前奔去。

“歪嘴阴阳”腾云驾雾般快步来到胡家的祖坟堆旁,围着这一二十个土坟包踅转了三匝,没有言语。又径直向上走去。在姜胡两家的果园结合处有一溜即没有栽树,也没有栽种庄稼的空闲地。在这块空闲地里一排儿也堆着几个坟包。“这是何家的坟地?咋闲着不种?”看着何家坟堆周围的一片闲地,先生有些疑惑。 OyQMPv+NJRTuPQ0p/ESJr1ZiZPv8mGn4gD/NCDlRdZcB/mVq+SmCB4nUSJjQvP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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