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桂贞心中产生的期待不是虚无飘渺的幻想,她期待见到的人——姜青山,在处理完三官庙的事情后,没有先回他自己久别的家去,而是径直迈进了她的家门。听闻他的到来,几天来一直卷曲在炕上的姜桂贞突然飞身下炕,用瘦弱的身体死死地倚住屋门,就是不让他进来。任凭老爹在外如何地敲磕哄劝,她就是不开门。姜桂贞把自己非常期待见到的鼓起她生的希望的人阻隔在门外,自己却在屋里呜呜地哭出声来。几天来徘徊在死的门坎上,她没有哭没有泪。今天,当她看到生的希望,当她看到鼓起她生的希望的这个人时,却抑止不住自己。她期待他的到来,可是当他真的到来时,她却没有勇气开门见他。如果他今天不来,她只有去死……
姜青山伫立在门外倾听着从门缝里流泻出来的阵阵哭声,这哭声中饱含着千种情万种绪。就和当年他能读懂她双目中流溢出来的纯纯的真情一样,他能这悲痛的哭泣中听出她的全部衷情。这里有恨,有怨,有情,更有爱。她把自己心里的全部情感都向他哭诉出来,姜青山在门外伫立了许久,才默默地离去。他没有对她说一句话,除了悲伤的哭泣,她也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但是他们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感受到了彼此的内心。人们的交流有时候并不需要语言,尤其是对至诚至爱的人来说更是这样。
姜青山从巷底出来后,才进了巷口自己的家门。大哥姜春山,二哥姜寿山,大嫂荷花,二嫂彩兰,还有俩个侄儿小栓小柱,俩个侄女小娥小翠,一家都在等着他的归来。几年了,姜青山几乎还没有在这个家中过过夜。今天回来,家中已没有了原来那浓浓的亲情,有的只是淡淡的生疏。侄儿侄女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这位叔叔的模样,大嫂二嫂怔怔的看着这位在三官庙前呼呼啦啦舞着红旗,为三合镇乡亲除去祸害的英雄,不敢言语一句。大哥二哥倒是迎着回来的兄弟,立起身来,兄弟三人简单地招呼过后,就话少语稀没了交流的话题。没有双亲健在的家庭,常会出现这样不恰的情形。“我回来看看,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完,等一会就走。”在有些沉闷的气氛中,姜青山也感到有些窘迫,就找着托词想再次离开。
大哥终于喃喃地道出心中的隐忧,他说:“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日本今天来咧,八路军明天走咧。你招惹了旺家,又跑了老五,这以后咱家的日月就不得安宁咧。”面对大哥的忧虑和抱怨,姜青山没了答词。因为自己意气用事虽杀了旺家老四,却跑了旺家老五。这旺家老五比旺家老四更歹毒更凶狠,如果他真要是进城投敌当了汉奸,就必然给三合镇,给他的家庭以及他本人都带来无穷的后患,这层意思被大哥一语点破,姜青山只能沉默不语。
在天黑定的时候姜青山再次走出家门,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是怀着非常依恋的心情走出家门的。在外游荡几年,当他开始对家有所眷恋的时候,当他满怀着渴望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家了。家虽没有拒绝他今日的回归,但也没有伸开双臂拥抱归来的游子。
姜青山心情沮丧地穿过漆黑的空巷,向村外的三官庙走去。
翻墙而逃的旺家老五出村后没有敢走上官道,而是钻进了茂密的庄稼地,踩着地堰,绊着青苗逃到青龙河边,在确定身后没有追兵时,才上了官道过了十里桥,一头钻进南张村日本人的据点。
他有两个酒肉朋友在据点里当差,他想在这里躲躲,看看三合镇的情况,然后再做计较。
第二天,三合镇传来的消息让旺家老五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姜青山竟敢真的杀了他的四哥和结拜的何小龙。他为自己大难不死,逃脱出来感到十二分的庆幸,同时也暗下决心,要为死于乱棍之下的四哥和小龙报仇,要用姜青山的人头来祭奠四哥的亡灵。要想整死姜青山,要想报了这血海深仇,就必须进城去投靠真正的日本人,指望在南张村当警备队是报不了这深仇大恨的。于是,旺家老五辞离了南张村据点,逃进了县城。
进城后,旺家老五直接扣开了有点交情的禹县城里头号汉奸文武斌的家门。他们是在上次日本鬼子到三合镇抢粮时认识的。文武斌早就看出这个旺家老五是个干狠事的主儿,当时就留给他一句话:想出来干事,就来城里找我。起先,旺家老五不太想出去混事,在三合镇天不管地不管他就是老大,出去混事就得看人家的脸色。可是今天他在三合镇再也混不下去了,小时候就是他弟兄们的冤家对头的姜青山回来了,这个姜青山一回来就要了他四哥的命,他要是走的慢一步也就成了三官庙里的野鬼。姜青山参加了共党当了八路,想要和这种人斗,只有依仗日本人。
文武斌是个阴险奸诈的人,他当汉奸做翻译专门给日本人出主意,很受日本主子赏识。他样子不狂,说话不火,可他做出的事一般人做不到。文武斌见旺家老五今天终于登上门来,在抢粮的那一次就想把他带走,他还自做清高不想出来干事。今天却自动找上门来了,文武斌心里便有了一些想法。他看着旺家老五一脸惊恐落魄的样子,断定他肯定是惹下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了,不然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求上门来的。于是,文武斌便不冷也不热地接待起来。文武斌对谁都是这样,看碟子下菜,对有权有势有用的人,他是极尽奉承的,对用不上又有求于自己的人则完全相反。对这个旺家老五,有些不同,因为他对旺家老五稍有一些了解,知道这是一个心狠手毒能干狠事的主儿,要是这小子进城来干事,不出多长时间,肯定能出人投地,现在这样的乱世只有这种人能耍得开。为以后计,文武斌不愿对找上门来的旺家老五太冷太淡。
文武斌把旺家老五让坐在当堂后,并不急着说话,他慢条斯理地端着一盏茶,显然,他在等着旺家老五说话。“老文哥,”落座后,旺家老五看着文武斌的脸色,道出了自己的真情。“老文哥,今天兄弟是来投你的,我现在是有家难回了。”文武斌一下就听出来这小子是真的要来吃日本人的饭了,“噢,五子兄弟是三合镇的一杆旗,县南县北的人都知道,你插在三合镇稳稳的谁敢动你呀。”旺家老五这才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向文武斌学说一遍。“噢,又是这个姜青山。”文武斌听闻姜青山三个字,在他那病态的菜色脸上露出又恨又怕的难看神色。
“老文哥也听说过这个姜青山?”旺家老五看着文武斌难看的脸色问一句。
“何止是听说,姜青山是个人物,他敢在城边的解村闹,敢在解村逢集的时候,在人堆里杀了解大队长的亲弟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文武斌说的是实话,姜青山上次带着春娃担挑着换油担子,在县城跟前的解村,在逢集的人堆里,并且还当着一群打手一刀捅死了汉奸警备队长解生宝的亲弟弟解家宝,从那以后姜青山的名字就在整个禹县传扬开了,从那以后汉奸恶霸们听到姜青山的名字就有些胆颤心惊。像文武斌这样的汉奸更是时时都提心吊胆地,怕姜青山的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指到自己面前。
“五子兄弟,喝茶。”文武斌给旺家老五沏一杯茶,他意识到了这个赤红脸汉子的用处:要想拾掇姜青山,只有靠这种和姜青山结了梁子有了仇,并且还有能耐敢下狠手的人。文武斌心里有了盘算,但为了最终能拿他一把,嘴上还是说了一句推诿的话:“兄弟,你的难处我知道咧,你的心思我也知道咧。不过眼下要想在县城里找个差事,尤其是要想找个合适的差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说时,他极力关注着正在端杯喝茶的旺家老五的脸色,在进一步揣测他的心思。
旺家老五也是个世面上混的人物,他知道现时在县城里讨个差事并不难,尤其是像自己这样在县南县北都混出一些名声的人,是能找到差事的。现在日本人、警备队成天在下面抓丁抓夫,自己投来他们能不要。他之所以找到文武斌的门下,是为了走个捷径,混碗好饭,是为了便于找姜青山报仇,并不是走投无路,非他不可。旺家老五表现的倒也从容,他缓缓地放下手里的茶杯,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儿笑意,说:“要是老文哥这里有难处,不方便,那我只好自己去投警备队的解大队长了。”
“这倒不必,你自己去投,肯定不如我直接给你引荐过去的好。这样吧,我看你五子兄弟是个人才,我直接把你引荐过去。”文武斌知道这旺家老五真要是自己去投解生宝的警备队,这家伙的能耐很快就能让解麻子看上眼,这就不如自己把他引荐过去的好,把他引荐给解麻子,自己就能得两份人情,也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解麻子自从兄弟被姜青山在家门口一刀子捅死,就在极力收罗着人才,要组建一支专门对付共产党游击队的手枪队。这个旺家老五心奸手狠,又和姜青山仇深似海,正是手枪队最合适的人选。于是,文武斌顺水推舟把旺家老五,直接引进南门坡下警备队长解生宝有人把守的宅院。
解生宝行伍出身,一脸麻子,性情粗鲁。日本人没来以前,他是禹县的保安团长,日本人来后,他带着保安团投敌当了汉奸,干上了警备队长。性格粗野的解生宝本来有些看不起蔫坏歪损的文武斌,但因为文武斌会说日本话,在日本人跟前吃香,便也不得罪他,有时还向他讨教一些主意。听了文武斌的引荐,解生宝一掌击到旺家老五的膀子上,朗声地道:“好,我兄弟,你兄弟,都是狗日的姜青山给弄死的,这个仇你给咱来报,手枪队有你一个。”
旺家老五一步登天,直接挂上除日本人外禹县城里两个最有权势的汉奸文武斌和解生宝。这个旺家老五天生就是吃这碗的人。进了手枪队,时间不长他就把盒子枪玩的一溜一溜的,许多早来的人都没有他出手快,出手准,出手狠。加之这小子生来心毒手狠,在三合镇时拉过一帮弟兄,狂浪过一阵,也有笼络人心的手段,他很快就成了汉奸警备队里的一个人物。再后来就被解生宝委任了手枪队长,成了铁杆汉奸。汉奸手枪队的人不多,只有二十个人,但是在旺家老五的掌控下,这手枪队却成了危害整个禹县的一个大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