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春娃把话说完,姜青山沉吟片刻,道:“看来这么一闹,我是暴露了,我不能再在咱南张村待下去了。”“那咋办?”张明义、春娃、王官锁和另外几个地下党同志都显得有些紧张,显得有些慌乱。“不要怕,从春娃他哥的话里能听出来,敌人实际上并没有掌握我们的具体情况,他们只是在二丑妈闹起的事上怀疑我,发现了我。我们的组织并没有暴露,我走,大家可以放出话去,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我不会走远,我就在咱们八村联合支部的这八个村子里来回转,我会随时来和大家联系的。我走后,大家要注意隐蔽身份,暂停一切活动。”情况十分危急,又有人来报告,据点里的敌人已经出来往学校来了。姜青山做了安排后,不得不带伤匆匆地离开南张村。
姜青山带着满脸还渗着血的抠痕和胳膊上被剪刀刺破流血的伤口,离开南张村,悄悄地来到小梁庄梁原焕的家时,把梁原焕俩口子着实吓了一跳。问清原因后,梁原焕俩口子又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大水冲了龙王庙,就是这种情形。
梁原焕的女人翠英嫂把姜青山安置在后院小柴厦里住下,她一边收拾着柴厦,一边有些讥讽地说:“一个寡妇女人,都能把你武治成这样,真要是碰上鬼子兵还不把你给吃了。”
“哎,那可不一样,二丑妈是咱的抗属,咱还能和自己的抗属过不去呀。真要是碰上日本鬼子,还不定让他咋个死呢。”姜青山也用一种调侃的口吻和翠英嫂说着:“幸亏咱跑得快,慢了,还真有可能让咱这些抗属给拾掇了。翠英嫂你不知道,在二丑妈闹开之后,又来了几个朝我讨要儿子的女人,我可真没有经见过这样的阵势。”
“现在这兵慌马乱的,你把人家娃全都弄到山上去了,搁我也和你过不去。好啦,你先将就着在这小柴厦住下,这里比不上人家南张村学校宽畅,但肯定比南张村学校安全。”翠英嫂嘴里说着,手上麻麻利利地把柴厦拾掇停当,在小炕的溜光席上铺一床厚厚的被褥。
姜青山脸上身上都是伤,再加上身份才被暴露,暂时不便外出活动,就在梁原焕家后院的小柴厦安顿下来。
小梁庄是个五十来户,二百来人的小村庄,离南张村七八里地,过去姜青山隔三差五地常过来,一般来了都在梁原焕家落脚。梁原焕是姜青山组建南张八村联合支部后发展的第一批党员,他积极可靠,家景也不错。他的女人翠英嫂是个泼辣人,挺爱搀和事。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参加了组织,也知道姜青山就是他们的头。但她不以为参加组织就有危险,相反,她还认为结识的人多了,在社会上走动起来方便。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麻。另外,她认为姜青山是个有学问,有本事的人,家景也富裕。所以,她一向对姜青山很好,问吃问喝从不怠慢。姜青山来她家也自然随便,和到家了一样。
“老梁,这次来,恐怕要住一阵子。”安顿好后,姜青山这样对梁原焕说。
“这不明摆着,还用你说。”梁原焕对姜青山的客套有些不悦。“这里又不是住不下个你,你住多长时间都行。”
“知道,只是时间长了这一日三餐的……”
“嗨,看你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翠英嫂子……”
“咋哩?翠英咋你哩?翠英少你吃少你喝咧?三不六九地在旁人跟前说翠英啥哩?”端着条盘送饭进来的翠英,在踏进柴厦时听了男人半句话,就叽叽呱呱地说了一串。
“说啥哩,原焕哥夸嫂子好里。咋?不中听呀?”姜青山接过翠英嫂的话,回说一句。
“说好说坏都是他的人,管他呢。来,青山,吃饭。”翠英嫂真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
姜青山安心地在小梁庄梁原焕家住下来。当他脸上胳膊上的伤好利落之后,一年当中农家最忙最累的节期——收秋种麦开始了。姜青山像一个外路来的熬活打短的小工,他把自己融入到小梁庄忙碌的农民中间。他和他们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忙碌,一样的起早贪黑。不同的只是他没有固定到某一家,而是东家忙完忙西家,帮了这家帮那家,谁家活紧到谁家,谁家人手少帮谁家。原来小梁庄的绝大部分人并不认识梁原焕家来的这个年轻人,但在秋收种麦还没有忙完,小梁庄的人们便都翘起大姆指,说梁原焕家来的这个年轻人好,不仅人样长的精干结实,干起活来也麻利干脆,又有学问,谁家摊上这样的小伙,谁家可就是修下福了。
当姜青山帮着梁雨瑞老汉摇扶着三脚播种耧在松软的地里播种麦子的时候,在近旁看到这一情景的翠英嫂子,突然有了一个新奇的想法,她甩手打一下正在用刮板,刮地堰的男人说:“你看。”梁原焕停住手里的活,抬头看着遍地忙忙乱乱打磨土地抢种麦子的人们,有些莫名其妙,就说:“看啥?有啥看的?”
“青山帮着星家摇耧哩。”梁原焕顺着女人惊诈的眼神望过去,看见姜青山正匀畅熟练地扶摇着三角耧在播种,梁雨瑞老汉在前面牵拽着耧辕里红马的缰绳。这是一个平常得再不能平常的画面,有什么可看的?姜青山给许多人家都这样帮过忙,真是少见多怪。“看啥?青山给谁家不都是这样干的?有啥看的。”
“死憨,”翠英回骂一声,再提醒道:“你就看不见星姑娘欢欢地跟在青山身后?”
梁原焕这才注意到在摇耧的姜青山身后果然跟着一个欢欢势势的大姑娘。他扭头再看一眼翠英那专注痴迷的样子,也骂了一句:“你才是憨憨,干你的活。”
那个引起翠英嫂极大兴趣,跟在姜青山身后欢欢势势的姑娘叫梁星,是梁雨瑞老汉的小女儿。今年满十八了,但是还没有说下人家,这就有些不正常了。在河东绛州十八岁没嫁人的姑娘有,但十八岁还没说下人家的姑娘,可就凤毛麟角少至又少了,十八岁的梁星姑娘就是这凤毛麟角当中的一个。十八岁没有说下人家,不是姑娘长得丑,恰恰相反,是姑娘模样儿长的太好太俊太俏了,尤其是那一双黑葡萄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动起来太让人消魂了。梁星姑娘人样儿长得俊,家里条件也好,眼光自然就高了。从十二岁上开始有人上门提亲说媒,真是说一个不成,说一个不成。不是父母看不上,就是女儿看不上。瞅着瞅着就十八啦,村里的后生小伙把她就真的看成是天上可望不可及的星星,再上门来提亲说媒的慢慢就少了,没了。这天上的星星也就成了梁雨瑞老汉心里的一块病。真急人呀,姑娘可是不能往老里养的呀。
翠英嫂情知梁星姑娘的心高眼大,知道她是想找一个天上的“太阳”来配她这颗闪亮的“星星”。翠英以为姜青山就是梁星姑娘要找的“太阳”。让姜青山来配她是十拿九稳没得说。翠英知道二十出头的姜青山也还没有配对成亲,他们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翠英要当一回媒人。
天黑收工的时候,姜青山没有走脱,让梁雨瑞父女生生地拉拽着留下来吃饭。帮忙干了一天重活,还能不留下来吃一顿饭,这饭要是不吃,梁雨瑞老汉心里过意不去。
天黑定后,姜青山才肩头搭着汗衫,嘴里哼唱着小曲从梁雨瑞老汉家吃饭回来。看得出来姜青山的心情不错,平素间他是不哼唱曲子的。一直坐在院子里等他回来的翠英心里自然也有了几分欢喜,见姜青山回来她便笑吟吟地跟着一起进了后院的小柴厦。“青山,今黑夜的饭好吃不?”姜青山不知道翠英嫂子的心思,就很随意地应一声:“好吃,有肉有蛋,是收秋种麦以来最好的一顿饭。”“还有啥?”“还有啥?”姜青山一时猜不透翠英嫂子话里的意思,他把搭在肩膀上的汗衫扔到炕上,提起水桶要到井头去绞水。
“青山,你坐下,嫂子有话要跟你说哩。”翠英不让姜青山去井头提水。“啥事?”姜青山只好放下水桶,侧身坐在炕沿上,看着满脸洋溢着喜气的翠英嫂,他想不明白翠英嫂今天为何这么高兴。
“青山,你说实话,星好不好?”
“星?什么星?”姜青山一时茫然不知所云。
“就是梁雨瑞老汉的小女儿梁星,她好不好?”
“噢,嫂子说的是梁雨瑞老汉的女儿梁星呀,好呀,人样儿长的好,黑俏黑俏的,性格也活泛大方。是小梁庄拨尖好看的姑娘。”一听姜青山对梁星这样的评价,翠英就更来了精神,话也就直说了:“青山,嫂子管一回闲事,跑跑腿,把星姑娘给你说下。我早就瞅中了,星姑娘等这么些年,她就是等你哩。”“你说啥?”姜青山听翠英嫂突然说出的话头,马上没转过弯。“说啥哩,嫂子给你说媳妇哩。”
“媳妇?”姜青山的表情凝重起来,谁能想到在姜青山固执的心底里还深藏着姜桂贞。尽管姜桂贞早就成了胡松涛的女人,可他就是不能把她从心里抹去,他甚至还梦想着有一天她还会成为自己的女人。“嫂子,你甭开玩笑,我那能配得上人家星姑娘。”因为姜青山心里藏着姜桂贞,藏着一个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所以,他不再去想别的女人。说完,姜青山提着水桶到井头绞水去了。
“真的,我明个一早就给你提亲去。”翠英不了解姜青山沉重的内心世界,在他提着水桶走了之后,还这样高声地说。
第二天,没有等翠英上门去说,梁雨瑞老汉倒打发人来把翠英叫过去了。他们两个人思谋的是一回事,面对翠英的大包大揽,梁雨瑞老汉喜欢的眉毛直颤。梁星姑娘更是心在肚子里怦怦地跳,喜欢得不行。用翠英的话说:就是要好鸟落好窝,好女嫁好男,星姑娘要嫁的就姜青山。
收完秋,种罢麦。梁星姑娘和姜青山之间的走动也真的勤快起来了。梁星常常一个人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姜青山的小柴厦里跑,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建立起梁雨瑞老汉和翠英嫂所期望的那种关系。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梁星在初冬的一个夜晚和本村的几个年轻人,让姜青山一起送上山参加了八路军康支队。接受南张村的教训,姜青山是在做了充分的工作之后,才把梁星和小梁庄的另外几个男青年一起送上山的,他不能因为疏忽和失误,再暴露了身份,再失去一个落脚点。
姜青山从中条山上下来刚回到屋,找麻烦的人就跟着进来了。“青山呀青山,你抬屁股说走就走,上山也不给招呼一声,你还把人当人不当人。”翠英嫂是踩着姜青山的脚后跟踏进小柴厦的,进来先是这样没头没脑地说几句。听着翠英嫂这几句话,再看着她那一脸的嗔怨,姜青山不知道在他走后的这几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不免有些神色紧张。“啥事?出啥事咧?”姜青山不得不急促地问一声。
“啥事?你说是啥事,你上山咋就不给我言传一声。”听翠英嫂这么一说,姜青山更有些愣怔,有些哭笑不得,什么事都要给你言传呀,你是谁呀?你想知道啥事情?“嫂子,你是想说啥呀?”姜青山猜度着她究竟想说些什么。
“说啥?你把你的朋友伙计,把你相好的全都弄上山咧,为啥就不给你嫂子也捎带着弄上去一两个呢,我南郭村娘家有三个,门扇一样高的兄弟呢。”好个憨憨的嫂子哟,你咋就把乱世投军当成好事了。是的,翠英嫂子就是把这乱世投军当成好事咧。不是好事,姜青山肯把成天和他黏在一起的那么些朋友伙计都送上去?不是好事,姜青山肯把和他相好的黑明都在一起的俏姑娘梁星送上去?
“好我的憨嫂子呀。”听明白了翠英嫂子话里的意思,姜青山笑的差点展不起腰。谁见过这样憨傻可爱的人,别人躲都躲不及的事,她却上赶子要求给捎带一两个上去,这事能说捎带吗?
“笑啥?你笑话我哩。”翠英嫂子被姜青山欢畅的笑声感染了,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
“嫂子你不早说,谁晓得你还有要捎带的人。”笑得快岔气的姜青山忍不住又笑了,笑过之后才正色地道:“嫂子,说真的,你娘家兄弟真的情愿上山去参加八路?他们都多大了?”
“都十八九二十以上了,个顶个都和门扇一样结实有劲,只要是跟上你做啥都行,跟上你让人放心。”看来翠英嫂是铁了心把姜青山认准了。
“你娘家兄弟们的事你能做了主?”姜青山再问。
“我娘家的事一向都是我做主。”翠英嫂回答的十分肯定。
“好,缓两天你把他们叫来,我一准把他们送上山去。现在你赶紧把原焕哥找来,我有急事和他商量。”“哎,我给你喊去。”翠英嫂的心踏实了,也就高高兴兴地听从姜青山的吩咐,赶紧找自己男人去了。
不一阵,梁原焕就从地里被叫回来。姜青山瞅着不肯离去的翠英嫂心里多少有些顾虑,但还是开口道:“有任务,原焕哥你马上到各村跑一趟,通知咱们的人今黑夜来开会。”
“不就是叫人嘛,算我一个,两个人分开跑着去叫人不是更快一些嘛。”不等梁原焕吱声,翠英嫂倒抢先说了话,在她看来这似呼就是她份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