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一个春天至来的时候,根据对敌斗争的需要,上级决定组建中共三合镇区委。区委书记由贾志杰同志兼任。贾老师此时已离开三合镇的三官庙学校,到茅家坪负责中共禹县县委的宣传工作去了。三合镇区下辖十八个自然村,区委将依托这十八个自然村组建三个支部:十里桥以南的八个村属敌占区,组建敌区八村联合支部,由区委委员姜青山任支部书记,以南张村为活动中心;三合镇村及其周围的六个村属游击区,这六个村组建游击区支部,由区委委员胡松涛任支部书记;山上四村组建根据地支部,由另一名同志任支部书记。各支部成立后,区委立即给各支部下达了当前最紧要的任务:组织兵源,征集粮食,支援部队,抗击日寇。
何秀峰没有参加新组建的三合镇区委和各支部的工作,他带着自己家的长工小牛和胡家木器店的伙计许蛋娃,上山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康支队。康支队是由抗日初期的新军三十六团改编而成的,因支队长姓康,人们俗称康支队,支队政委由中共禹县县委柴书记兼任,这是一支真正由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武装。
同何秀峰他们一道被动员上山来的还有五十多人,他们被编成一个新兵连。在新兵连里何秀峰参加革命最早,他已经有好几年的党龄,又有斗争经验,文化水平也高,以前又跑山干过交通和支队里的几位首长也很熟悉。支队长老康就很喜欢这个乐观向上的年轻人。康队长知道,如果他不上山来,这次新组建的中共三合镇区委委员有他一个。所以新兵连一成立,何秀峰就被支队长任命为副连长。新兵连连长则由战斗英雄赵猛子担任。
新兵连一成立,紧张的军事训练和政治学习就开始了。
这些刚丢下锄镰镢斧离开土地的,一个个还显得有些憨头愣脑的农家子弟,一上来除了必要的政治学习外,他们学的都是实用的东西,多余没用的不学。什么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看,齐步走正步走统统不学。他们只学投弹,射击,拼刺刀,再就是摔跤,打架,赛跑。
几十个年轻人,一人发一根结结实实的山木棍子,一颗退了火药的空手榴弹。这便是他们的装备,端着山木棍子练突刺,这可是当兵打仗的基本功。练完突刺练投弹,一颗空手榴弹投过来扔过去,看谁投的远,投的准。再下来就是练习摔跤打架和赛跑。那个话语不多,粗壮结实的连长赵猛子是战斗英雄,他把训练场当战场,对新兵的要求十分严厉。如果他发现谁在训练中不认真,不踏实,或者看见谁想在训练中偷懒,他二话不说,会毫不客气地冲过去,不是狠狠地把你摔倒,就是端着手里的当枪使的木棍子,大喊一声:“突刺。”让你来招架,直刺的你胸闷肚子疼,再不敢在训练中偷奸耍滑,再不敢在训练中不出力不用心。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在战场上日本鬼子比我凶的多,他直接要你的命。”大家知道赵连长这样要求,这样训练,是为了大家好。你没有两手真功夫硬本事,等开到战场上了火线,那可是要命的。
一段时间后,小伙子们有些不服气了。都是五尺高的汉子,咋能让他一个人这样摔来打去的没完没了。吃过晌午饭,新兵们背过副连长何秀峰,在许蛋娃的策划下聚到一起,商量起对付连长赵猛子的办法。许蛋娃店铺伙计出身,又识几个字,有点文化,人也活泛,点子也多,在新兵里有些威望。他把一群新兵聚到一起出主意说:“咱们合起伙和赵连长比试,咱一个一个轮着上,用车轮战术和他比。总有一个能把赵连长咥倒,把他咥倒了,咱心里的气也就算出了。”几天来有好几个小伙子受到过赵连长的摔打,他们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憋气,那些没有受到赵连长摔打的年轻人,也想看看赵连长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新兵小伙子们受了许蛋娃的蛊惑,都来了精气神,叫嚷着要在场子上和赵连长见个高低。
进了训练场,许蛋娃代表新兵向赵连长提出挑战。赵连长瞅一眼呈半面扇形围笼过来的几十个新兵,心里早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行。”赵连长爽快地接受了新兵们的挑战。“你们想怎么个比法?一个一个轮着上?行。是比摔打还是比拼刺刀?”新兵中有人怯火了,面对如此从容不迫的黑塔一样结实的汉子,新兵们面面相视,没有谁敢出来打头阵。精明的有些奸滑的许蛋娃在人群中捅一下小牛的后腰,他知道身高马大又有一疙瘩力气的小牛心眼实好鼓动。果然,经许蛋娃一捅,小牛满脸通红地拄着山木棍子走出人群,不好意思地说:“咱俩比摔跤。”小牛清楚自己拼刺刀根本不是赵连长的对手,但是摔跤就不一定了,原来在三合镇,全镇子上没有几个人能摔过自己,就凭自己一身的力气,也够赵连长对付的。
赵连长看看走出来的小牛,心里笑了。他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和训练,知道这个厚诚的叫牛德正的战士在这一群新兵里算是最拨尖的,人实在,身上的力气也大。要是把他降服了,别的新兵都会服。赵猛子决计来几招厉害的让这些新兵蛋子们看看,让他们彻底地服了,好好地训练,好好地学本事,学好本事好上战场。赵猛子把手上的木棍子往场子边一撂,往手上唾口唾沫,跨前一步,说:“这不能叫摔跤,应该叫摔打。到了战场上根本没有拿架子的机会,等你端拿好架子早他妈的挨家伙了。知道吧,摔打,就是摔中带打,打中带摔,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打倒对手就行。”赵连长说着向小牛招手,示意他可以攻击了。
小牛学着连长的样子把手上的木棍子一撂,也往手心上膏口唾沫,便弯下腰准备攻击。他心里想:你别叫我逮住,只要让我逮住,就是摔不倒你,也会和你滚到一起。小牛下意识地把一双有力的臂膀张开。
“好了吗?”赵猛子捋着袖子问。“好咧。”小牛也捋着袖子答。小牛的话音刚落,虎视鹰扬的赵连长便扑到跟前。小牛忙伸出胳膊招架,胸前倒重重的挨了一掌,他身子一趰趄,紧着去抓赵连长的胳膊。胳膊没抓住,肩头又被一掌击中,同时脚下挨一个扫堂腿,接着笨重的身体就沉沉地像是一布袋不会动弹的粮食,仰面朝天跌翻在场子上。第一个回合小牛连对方碰都没碰到,就被稀里糊涂地放倒了。
在一片呼喊声中,小牛鲤鱼打挺一跃而起,接着就恶虎扑食般向赵连长猛扑过去。赵连长连摔带打只两下,就把扑上来的小牛又放倒在地。小牛本想和赵连长黏黏糊糊的抱着滚着跌在一起,不成想他根本就近不了对方的身体,人家赵连长打的是利糊。小牛不服气地再三再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扑上去想拼个鱼死网破,可他始终挨不上赵连长的身。七八个回合下来,小牛终于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不动弹了。小牛从小身高力大在村上和同伴们摔跤打架很少输过,可是今天在赵连长手里他输得简直摸不着壶把,他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摔打,他根本还没有招架,就一次又一次地被展展地放倒。
场子上再没有了喧叫吵闹,新兵们都木呆呆地屏住呼吸看着场子中央两个胜败如此分明的对手:小牛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赵连长气定神安地站在场子上。“谁再上?”赵连长吼一嗓子。谁还敢再上,这不是明摆着吗,谁敢拿自己的脆皮鸡蛋去碰那坚硬的石头蛋子,谁也不敢。由许蛋娃精心策划的‘阴谋’顷刻间就流产破灭了。“许蛋娃,怎么样?你敢不敢来?”赵连长知道这个店铺伙计出身的家伙花花肠子多,小牛敢这样莽撞地出来都是他在后面怂恿的,所以赵连长有意点叫了许蛋娃的名。
“咱不行,咱哪是赵连长的对手,同志们,咱们都要好好地向赵连长学习,学好本领上战场。”许蛋娃脑袋瓜子转的就是快,他话头一转,就把赵连长抬到高处,使自己也不再被动。
“大家记住,日本鬼子可不是人,你要是真没有两下子,到了战场上真正和日本鬼子交上手,那可是要命的。”赵连长瞅一眼垂头坐在地上的小牛,再次提醒大家。新兵们醒过神缓过劲,在赵连长和副连长何秀峰的带领下,开始更加刻苦地训练起来。
让许蛋娃难以忍受的除了白天不间断的实打实的训练外,再就是晚上睡觉。十好几个人紧挨紧挤地睡在一条炕上,就是侧翻一下身体,都要相互磕碰一下。尤其是到了脱鞋上炕的那一阵子,就甭提那个难闻劲了,整个窑洞里弥漫着散不尽的腥臊、汗臭和酸腐的臭脚丫子的气味,以及冲天响屁带出来的恶心熏人的屎臭。就和没有经受过白天的训练摔打一样,许蛋娃也没有经受过这满炕的浑浊污臭的气味。说实在的,在这几十个新兵当中,许蛋娃可能是最有身份的了。他家川套里有水地,村落里有房产,算得上是一户殷实的人家。他所以出来到三合镇的胡家木器店学徒当伙计,是为了学经商的本事。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经商做生意来钱快,他是为这而来的,不成想却让少东家连哄带骗地送上山。
何秀峰也睡在这条炕上,许蛋娃就睡在何秀峰和小牛中间,当时为争这个位置,他和小牛还吵了一架。脱鞋上炕后,小伙子们说笑打闹一阵就一个个溜进被窝,拉着响响的鼾声进了梦乡。上炕后小牛撅给许蛋娃一个尻蛋子,他说今天是许蛋娃专意日杆他挨拳丢人哩。许蛋娃也索性不理他,由着他使性子去。大家评说一阵今天小牛和连长胜败分明的较量后,就渐渐地拉着鼾声睡着了。和恶心熏人的臭气一样,这惊天动地又从不间断的呼噜声同样让许蛋娃难受。当身边的何秀峰也拉响匀畅的鼾声后,许蛋娃就有些想不通:这个何家大少爷咋就和胡家小掌柜不一样呢,一个是这样的满不在乎,一个又是那样的斯文周正……在睡不着觉的胡思乱想中,许蛋娃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听少东家的劝跟着何秀峰上山来当八路,在山下跟着胡松涛干,不也是革命吗?许蛋娃有些后悔上山,却并不后悔参加革命,因为他熟悉而又敬佩和羡慕的几个富家子弟,姜青山、何秀峰、胡松涛他们都参加了共产党,自己跟着他们不会出大错。
新兵连终于发枪了。尽管发下来的不是新枪,但真是真枪。小伙子们领到新枪,手里掂着的不再是山木棍子,心里都高兴起来。手里有了这真家伙,胆气就大了,就敢和山下打到家门口来的日本人干了,就能解恨出气报仇伸冤了。
发下来的枪参差不齐,不是一个型号。何秀峰是副连长,他领到的是一把二十响的驳壳枪,小牛领到的是一杆地道的三八大盖,许蛋娃领到的是一杆破旧的不能上刺刀的汉阳造。
枪发下来后,中共禹县县委书记兼康支队政委老柴给大家讲了一堂政治课,他从过去讲到现在,从现在讲到未来,从中国讲到国外,从天上讲到地下。尽管柴书记讲的一些内容小伙子们可能听不懂,听不明白,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憨头愣脑的大字不识一个,有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们那里知道天下的这么多事情呀,但是,现在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一个最根本的道理,那就是打日本!把日本鬼子从家门口赶走,把日本鬼子从中国赶走,这就足够了。可别小看这些看上去有些憨头愣脑的年轻人,正是他们在这亡国灭种的危机关头撑起了我们民族的脊梁,正是他们用现在的牺牲换来未来民族的解放和人民的胜利。
枪发下来不久,支队收到三合镇胡松涛派人送上来的情报:部队所需粮食已备齐,堆放在三合镇三官庙待运。支队首长当即命令何秀峰带领新兵连下山背粮。支队首长派何秀峰带领新兵连下山背粮,是有几层考虑的:目前老部队分散游击都不在山上,除了新兵连,神头岭再没有整建制的连队,这是其一;其二,新兵连经过一个月的集训,也应该拉出去练练了;其三麻,何秀峰本人是三合镇上来的,原来又跑山干过交通了解情况熟悉地型,由他带队执行背粮任务合适。
一接到命令,何秀峰立即集结部队出发,粮食必须尽快转运上山,不然有可能暴露。何秀峰旁晚时分带领部队出发,山间小道崎岖狭窄,几十人的队伍只能一字排开像蛇一样蜿蜒而行。何秀峰斜挎盒子枪志得意满走在队伍最前面,带兵打仗,是每一个热血男儿年轻时的梦想,何秀峰梦想成真,正带着一队人马向前行进,并且要去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家乡,这是何等的荣耀呀。
部队摸黑赶了几十里山路,下了将军岭到了瑶台山口时已是三星当空的后半夜。何秀峰命令队伍在山口暂时体息,然后带着小牛和许蛋娃摸向三官庙接头去了。
一切情况正常,何秀峰顺利地和三官庙里的吴老师接上头。吴老师是接替贾老师的又一名地下党同志。吴老师名叫:吴天喜,是个乐观开朗的中年人。和吴老师接上头后,何秀峰让小牛去山口接应队伍,安排许蛋娃到三官庙外望风警戒。
很快黑鸦鸦的一片人就拥进三官庙,何秀峰见时间尚早,便叫大家稍事体息,吃点干粮,再背粮上山。吴老师从井里绞一桶清凉的井水,提送到同志们面前,有些歉意地说:“来不及烧开水了,同志们就凑合着喝些凉水吧。”吃馍喝凉水,这在当地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地里做庄稼活的农民,渴了谁不是爬到井旁咕咕饮饮地喝几口水车里刚绞上来的井水呀。所以,大家对吴老师的歉意并不在意。只一刻工夫,桶底朝天一桶水就让这一群年轻战士喝完了。吴老师摸黑再绞一桶井水,过来时他说了一段年轻人爱听的玩笑话:“同志们,喝好,咱三官庙的井水清澈甘甜和趵突泉的水一样养人哩,不信,你们看咱三合镇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都长的皮白肉细水水灵灵的,她们就是喝这井水长大的。等打走日本人,天下安宁了,你们谁要找媳妇,就到三合镇来找,我保你们找一个满意一个。”吴老师的话引得年轻战士们一阵低沉的笑。
“好了,吃了喝了,笑话也听了,咱该起身背粮上山了。”何秀峰一句话,几十个战士一齐拥进堆放粮食的后院,背的背,扛的扛,担的担,堆放着的一堆粮食一下就没有了。何秀峰也扛起一袋粮食和吴老师道别后,尾随着战士往后山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