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工作队的老周是参加完后宫的整党,在第二年的春上回到卧马沟的。
后宫整党,是河东绛州地委为纠正土改中发生的“左”的偏向,特别召开的一次重要会议。
去年冬天土改运动在解放了的中条山上轰轰烈烈地展开,由于土改搞的及时彻底,从而积极有力地支援了人民解放军在晋南全境展开的军事大反攻。但是土改运动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左的偏向,比如有些地方出现了乱杀现象,死了不少人;有些地方则把地主富农扫地出门,赶进破窑烂庙,不给出路;有些地方还喊出“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的不恰当的口号,等等。这些都是左的倾向,是要予以制止和纠正的。后宫整党就是针对这些问题召开的。河东绛州地委和太岳三分区为什么要选择在后宫召开这次意义重大的整党会议呢?因为在后宫的土改中这些问题发生的尤为严重。
皂角树下官窑里的油灯又亮了。回到卧马沟的当天黑夜老周就在官窑里召开会议,传达贯彻后宫整党会议的精神。老周是个务实的干部,他把会议安排在晚上是怕白天误了大家的农活。庄稼活不能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是千百年留传下来古训,再说这又是土改后的第一个春天,翻身有了土地的贫农们都攒着劲要在庄稼地里痛痛快快地大干一番呢,共产党领导人们闹土改闹翻身,就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好日子,怎么能再打扰了乡亲们的春耕农时?
因为换季了,来官窑开会的人再不是清一色的黑棉袄,他们有的穿着夹袄,有的穿着单衫,只有郭安屯的大哥郭满屯还披着一件老棉袄。郭安屯和郭满屯根本就不像是一对亲兄弟,郭安屯长的又黑又壮,高高大大张张扬扬像庙里的罗汉金刚,郭满屯则瘦小单薄成天吭吭咳咳直不起腰。兄弟两的性格也是截然的不一样,郭安屯见了谁都敢瞪恶眉眼,郭满屯则绵绵善善的是个老好人。
来开会的人还和土改时一样,进了官窑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手里的旱烟袋点着。二十来个人,一人手里一根旱烟袋,整个官窑里飘荡的就不再是幽幽淡淡的青烟丝,而是翻滚着浓厚的呛人的黑烟雾,就像烧柴火做饭堵了烟道那呛人的烟雾从锅灶门里翻滚出来的一样。但是这满窑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嫌呛,他们一个个或坐或蹲都还显得挺自在挺悠闲。
倚着被卷半坐在炕上的老周同样手里也举着一杆旱烟袋,他微微眯缝着眼睛在烟雾缭绕的灯影里寻找着吴根才、郭安屯和李丁民这三个人。开会的人是由他们三人分头去通知的,人到齐没到齐,问问他们就知道。“还缺谁呀?”老周一圈瞅看着问了一声。
吴根才嗡声嗡气地说:“我叫的人都来咧。”
李丁民慢咧咧地说:“我通知的人也都来咧。”
郭安屯的黑脸就有些泛红,他又落到他两个人后头去了,他通知的人还有一个没来。“狗日的虎林,爬在老婆肚子上吃奶哩,咋还来不了?”郭安屯骂一句粗话就从板凳上站起来往官窑门外走,他刚伸手拉开窑门。一手捏着馍,一手握着一苗葱的虎林就急里八火地踏进官窑。“狗日的你咋才来?这满窑里的人就等你一个。”郭安屯劈头就骂了一句狗日的。
虎林不理睬郭安屯没好气的粗声粗气的叫骂,嘴里嚼着馍含糊不清地说:“好呀,这官窑咋就成了烧瓦窑咧,尽是烟,能把人呛死。快把门开开,走走烟。”说着他倚在敞开的窑门上,吃起他的馍。
人到齐了,老周把烟锅里燃尽的烟灰磕到砖眼墙上,咳一声,这会就开始了。老周先简略地传达了后宫整党的精神,然后就结合着卧马沟的实际情况说起来。他说:“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这话在咱卧马沟也有人说,并且还说的挺厉害。这话不对,不能再说了。江山天下是贫农雇农、中农和其他劳动人民联合在一起,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下的,其他劳动人民包括的面很大,天下是大家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一起打下的,怎么只能让一部分人去坐?这话不对。还有咱卧马沟虽没有出现乱杀多杀现象,但卧马沟也是死了人的,郭福海不是从崖口上跳下来死了吗?土改是共产党领导的,在土改中不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杀的人杀了,这就有损于共产党的形象,这就可能使我们的党丧失同情,脱离群众,陷于孤立。把地主分子及其家人子弟一起扫地出门,赶进烂窑破庙,在生活上不给出路,不给保障,这也是错误的。共产党领导我们革命是为了消灭剥削制度,消灭地主阶级,而不是要消灭地主本人。我们应该把地主、富农看作是国家的劳动力,从而加以保存和改造,使他们最终成为自食其力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者。郭福海跳崖死了,他的儿子郭耀先和他的媳妇月儿被扫地出门赶到崖口上的破烂窑洞里去了,他们在崖口上没有生活资料,更没有生产资料,他们怎么活下去呢?生活都没有保障,你怎么能把他改造成自食其力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者呢?共产党的肚量就这么小么?”老周的话说得官窑里一片寂静,连叭嗒叭嗒的抽烟声都没有了,许多人梗着脖子转不过弯,他们闹不明白老周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老周缓一口气,续一袋烟,这才看着农会主席吴根才问:“郭福海的儿子引着他的媳妇上了崖口,这差不多半年了,他们在崖口上咋生活呢?”
吴根才取下含在嘴里的烟袋杆,环视一下四周就笑着说:“他在崖口上活的还满不错哩,就和过去没地的贫农们一样,背柴割草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去卖,然后再买粮食回来,就是个这。”
老周沉吟了片刻道:“他们背柴割草想办法生存下去,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是,我们应该纠正的地方还是要坚决地纠正过来,这也是党对我们基层干部的要求。根据后宫整党会议的精神,对郭耀先和他的女人在生活上要给予出路和保障,也就是说要给他们分一定数量的土地,要让他们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这是党的政策,我们要执行。我知道咱卧马沟去年后冬土改把没收回来的土地一次性全都分下去了,没有留下再可供分配的土地。我们可以通过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大家合计一下,看应该给他们分多少地,把那块地分给他们合适。”
官窑里骚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和浓浓的烟雾搅在一起,把一些人心里搅起一个挺大的疙瘩。今天来开会的这些人都是卧马沟的铁杆贫农,都是土改运动的积极参加者,更是土改运动的直接受益者,他们也最听党的话。但是让他们把分到手里的已经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再拿出来,那他们可就舍不得了。土地,在这些人眼里比金子还贵,过去他们就是因为没有土地才受了几辈子穷,受了几辈子苦。现在共产党闹土改给他们分下土地了,让他们翻身了。但是让他们再把土地拿出来,那怕是一点,那也是在割他们心尖上的肉呀。
老周理解大家的心情,他常年工作在最基层的群众中间,怎么能不了解翻身贫农们的心情呢。老周见时间不早了,也为了让大家有回想的余地,他就说:“这个事就先说到这里,大家回去好好想想琢磨琢磨。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还是咱这些人,还是再来说这件事。”
散会了,每个人心里都像揣上一个兔子似的回自己家里琢磨去了。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也还是这些人又聚集到官窑里,经过一天一夜的琢磨,不同的人就有了不同的想法:有的人真还是挺同情住在崖口上的耀先和月儿,是呀,他们没有一垄田一犁地,日子咋过呀?有的人就觉得共产党就是公道,不管什么人,共产党都要给一条出路,都要让生存下去。这样想的人就拿定主意:听共产党老周的,老周说啥就是啥。卧马沟许多人把领导他们闹土改的老周就当成是共产党的化身,在他们心目中共产党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老周却是活生生具体的人。听共产党老周的活没错。这部分人占的比例不小,其中就有吴根才、李丁民等。
当然,也有梗着脖子想不通的人:噢,地主的儿子没地,就没法活了,就要给他分一块地。那原来我们几辈子没地,几辈子受穷,谁想过我们?郭安屯就是这样想的。
也有一些人不动心思,是随大溜的,大家伙的事大家伙定,大家伙定下个啥就是个啥,吴虎林就是这样的代表。
因为今天要决定事情,要从已经分到大家手里去的土地里抠几亩地出来分给地主的儿子,所以今天官窑里就没有昨天的那种活跃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闷、有些压抑。昨天人们来了对火抽烟还不时地要说上几句俏皮活,引得大家一阵阵地发笑。今天人们来了都宁宁静静地往窑根里挤,都不愿意往老周眼皮底下坐,他们都怕会议开始了老周会拿自己说话,都怕把自己的地抽走。贫农也是人,当他们不是做为一个整体、一个阶级的时候,他们对自己的即得利益也是看得很重很重。谁愿意把自己的财产无偿地捧送给别人呢?除非他是个十足的傻蛋。
来得人都往窑根里挤,亮着灯的炕上除了老周只坐着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人。和昨天一样,当浓厚的烟雾在官窑里翻滚起来的时候,老周就开始说活了:“好了,咱们续接着昨天的话头往下说。都琢磨一天一夜了,也都该有个想法了吧?说说看。”去年后冬闹土改的时候,老周的开场白一落,官窑里总是会立马响起一片应声,从来就没有冷过场。可是今天老周说完话后,这烟雾缭绕的官窑里却宁宁静静没有响起一声回应。老周的话就像棉花掉进水里一样,没有激起一点声音。看着这满满一窑都用旱烟袋堵住嘴的人,老周默默地笑了。这是他意料到的事情,山上山下拉了十年游击的老周怎么能意料不到这事?他早就把山里农民的脾气摸透了。老周把自己的旱烟锅伸进装烟丝的烟包里满满地剜装一袋烟,划火点着,吐一口淡蓝的烟雾,然后才笑眯眯地看着挤在窑根里的一堆人有些揶揄地说:“去年后冬开一后冬会,大家都是争着抢着要说话,今天这是咋啦,咋地就都光抽烟不说话?”老周再看看坐在身边的这三个人,这是三个骨干,是在土改中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他想让他们其中的一个先说上几句,但他看见这三个人也都是把嘴闭的实实的把头垂的低低的没有想要说话的样子。他就另点叫了一个人。“老吴,吴换朝说说你的想法。”
这个被老周点叫出来的吴换朝是一个厚诚老实人,去年后半年闹土改的时候老周和他很能说到一起。听老周点了名,吴换朝就得说话。他把堵在嘴里的旱烟杆摘下来,先是厚道地笑笑,再说:“老周,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事你不该让我们这些庄稼汉拿主意。你说谁愿意在地冷天寒的时候把自己身上的烂棉袄脱下来让别人穿?让我们这些人说这事,就是让我们脱棉袄哩,谁舍得呀。这你也就明白了。所以麻,这事还是你拿主意,你说了算,就和去年后冬闹土改一样我们大家伙听你的。”
吴换朝把话刚说完,虎林却出人意料地开了口。虎林在卧马沟是出了名的小心仔细人,他把自己的一根柴禾捧捧看得都很在意。但是他今天却说了一句大话,他说:“老周同志,来来回回的道理,你夜黑间就都讲说清楚了,你和他们几个前头人商量着定下来就行,我们,随大溜。”
老周看看坐在炕上的吴根才三人,其实他们已经商量过了。根据卧马沟现在的实际情况,他们就是计划从吴虎林的名下抽出三亩坡地,补给地主的儿子郭耀先。因为这三亩坡地就在崖口上,离他们住的地方近,务作起来方便。虎林不足的部分再从其他人名下抽补,总之,是要给耀先月儿分一块地,要让他们在生活上有一条出路。老周征求大家的意见,是走群众路线。见吴虎林这样的人都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也就知道大家的心思了。大家理解他夜黑间讲过的那些道理。“那好,老吴你把咱们今天商量的事情给大家说说。”
吴根才一句话没有说完,吴虎林就跳着叫喊起来,这个一直随大溜的人,想不到真就被当作大头让抽到了。这他可就再不能随大溜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质问说:“为啥偏偏抽我的地你们不公道,土改时我分的地又不是最多最好的,为啥抽我的地?就因为刚刚我说了几句话?”
“宁宁的!”郭安屯黑着脸大声喝断跳起来喊叫的吴虎林,“听根才把话说完,你再喊不迟。”
虎林重重地哼一声,十分不高兴地坐下了。
吴根才接下来就祥祥细细地把抽田补地的事说了一遍。
老周和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后晌在官窑里扳着手指头来来回回地划算了半天,最后定下来的这个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方案基本上是客观公道的,是把家家户户方方面面的利益都考虑进去了的。
吴虎林听农会主席又说了几句,就慢慢地消了气,脸也不再是那么通红通红的了。他听出来了,他被抽走了三亩崖口上的坡地旱地,却从半坡上给他补了二亩地。半坡上的二亩地,不见的就比崖口上的三亩地打下的粮食少,崖口上地势高,担水送粪都困难,这半坡上就方便多了。在心里算过账后,虎林就不说话了,就又随大溜了。
吴根才说完后,大家吵吵嚷嚷地说了一阵,但都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就是说大家尽管还有一些想法,但都还是基本同意这个抽田补地方案。等嘈杂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一直沉静不语的李丁民说话了,他说话的音量不大,却让人感到很有份量。他说:“给郭耀先和他的媳妇分地的道理老周都讲了,大家也都听懂了同意了。即然要给他分地,就要合理公道一些。咱卧马沟人都知道老人传下来的那句话:十亩坡地不顶一亩滩地。坡地不养人,一亩坡地打下的粮食不够一个好汉吃十天。坡地浇不上水运不进粪,全靠着老天吃饭。滩地就不一样,啥时候想浇水,在河渠上豁开一道口子,河里的水就哗哗地流进地里了。即然要给他一条出路,就应该在河滩里也给他分一块地,咱贫农一人一亩两亩,给分他三分四分也行,不然南疙瘩上的那三亩坡地养活不住他们两口人。”
李丁民的一席话把官窑里的气氛说的又凝重起来。后晌他们几个干部在一起商量这事的时候,李丁民就提出过自己的想法。老周也考虑到了这一层。但是当时郭安屯坚决反对,他黑着脸断然地说:“不行,地主的儿子能给他三亩南疙瘩上的坡地就不错了,就是这没准黑间开会的时候那些贫农都还要说出一河滩意见来哩。”吴根才当时瞪着铃铛一样的大眼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所以老周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现在,在这个会上说出来也好。让更多的贫农说说自己的意见不是更好吗。
其实吴根才也想过从河滩地里抽一二亩地出来补给耀先月儿,只是一时想不好该抽谁家的。滩里的水浇地不同坡上的旱地,肥肥的水浇地是庄稼人的心尖肉,心尖上的肉可不是轻易舍得往下割的。他甚至动过从自己分的那块水浇滩地里抽出一亩半亩来让给耀先的念头。为什么要从自己的地里抽一块出来呢?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两层意思:其一,做为农会主席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个觉悟,应该起个表率先锋的作用。其二,就不好给外人明说了,月儿那张让人看不够的白粉粉俊俏的脸蛋这些日子常在他眼前晃,有时候把他晃得迷三倒四的就和去冬腊月在水磨房里一样。他就想:要是从自己地里抽一块出去补给耀先,那么他们地挨地垄接垄,就能三不六九地在地里见面,就能经常看到月儿那张白粉粉俊俏的脸蛋儿。后晌间他们几个干部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现在李丁民再把问题提出来的时候,他的这个想法也就明确了。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情,为啥不干?
窑根里的一堆人也有顺着李丁民的意思往下说的:“丁民说的在理,做好人做到底,应该在滩里抽块地,那怕少一点都行。”
老周和吴根才几个低头又商量起来。郭安屯摇摇头,仅仅是摇摇头。他没有再像后晌那样坚决地说出:不。他不想用凉水泼在李丁民的热脸蛋上,他后晌已经泼了他一次了,再泼一次就把这个人得罪了,他不想得罪他,还是让吴根才泼去吧。郭安屯以为吴根才会和他一样,是坚决不会同意再给地主的儿子分一块水浇滩地。去年后冬闹土改的时候,他们两的意见就常常是一样的。于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递给吴根才,他说:“让根才说吧,根才是农会主席,说出来的话最有代表性。”
随着郭安屯落下的话音,一窑人都齐刷刷地把眼光聚到吴根才那阔阔大大的脸盘上。只有李丁民一个人眯缝着细眼在默默抽他的旱烟。心里有了主意的吴根才显得很轻松也很坦荡,他迎着大家聚投过来的目光淡淡地一笑,把烟袋锅在眼墙上“叭叭”地磕几下,然后大大方方地说:“丁民说的这事,后晌我们几个在一起也议过。这是一件事情,南疙瘩上的三亩旱地,是不好养活两口人的,应该给他们也在滩里分一块能浇上水的好地。可是现在滩里没地了,去年后冬就一亩不剩地全分到大家手里去了。一洼滩地就是一个聚宝盆,是咱们这些贫农几辈子巴望不到的聚宝盆呀,现在好不容易到了手,谁又舍得割出一块去。这就是让人费心思。夜黑间老周讲了:给出路、给保障是党的政策,是上面的指示。共产党领导土改给大家分下房子分下地,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现在党的指示,党的政策又来了。咱能不听?”没有一点文化的吴根才动了心计竟也能圆圆满满地说一阵。“可是抽谁家的地呢?谁都不想把自己的地抽出来补给地主的儿子,是不是?即然大家伙都舍不得抽自己的地,那就从我的那块河滩地里抽吧。跟着共产党干革命,光嘴上说了不算,要拿出具体的行动这才是真的。就是这,从我那块河滩地里抽一亩五分地出来补给他。”
真是石破天惊,谁也没有想到吴根才会有这样的气度,能做出这样壮烈的决定。人们不由地对他敬佩起来。
吴根才脆生生最后说出来的几句话让李丁民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让他有些感动,他知道在卧马沟只有吴根才、郭安屯和郭福海有过积怨,并且积怨还不浅,可是他今天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却表现的这么有气度、这么豁达。他真是变了,是受了老周的影响,人们不是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这全是老周言传身教的结果呀,没有老周他能有这样的觉悟和气度?李丁民看着吴根才红润润的大脸盘友善地一笑。
吴根才出人意料的表现,让郭安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吴根才会当着工作队老周、当着全村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在卧马沟只有他吴根才原来和地主郭福海的积怨最深,在土改中也只有他吴根才斗争精神最强。可是现在这是怎么了?吴根才是吃错了药?还是真把本忘了?郭安屯真的弄不明白了。后晌他们几个干部在一起商量这事的时候,李丁民一提出来要给地主的儿子也分一块水浇好地,他就坚决地说了:不!针对他说出来的不,吴根才瞪大眼什么也没说,他始终以为在对待地主的问题上,吴根才和他是完全一致的。他说:不。他就也会说:不。就像在土改中一样可是现在他却变了,变的自己主动给地主的儿子抽补起土地来了,这究底是咋一回事么?
在这件事上郭安屯为什么表现的这么固执、这么坚决,甚至比土改时的情绪都大,因为除了过去的积怨,他和地主的儿子之间又发生了新的事情。就是崖口窑里的那件事。有了那件事情之后,郭安屯对地主的儿子以及他那骚狐狸一样的小女人就更加仇恨更加敌视了,就想着逮住机会要好好地出出气报报仇。腊月二十九月儿的那一脚真是踢到地方了,当时郭安屯被从炕上踢下来,用手捂住裆里的那根东西,以为那根东西让月儿一脚给踢断了。真的,他跌坐到炕下的时候用手一摸那突然就软了小了的东西,真的就以为是让踢断了,那个疼呀那个难受真是没法儿说。低头看的时候才知道并没有断,只是稀溜溜软地垂吊下去了。月儿那一脚让他疼痛了好多天,那东西乌乌青青了好多天,勃硬挺举不起来,郭安屯吓坏了,以为月儿那一脚真的把他的二掌柜给毁了,那几天又正赶上过年高兴,他的女人彩兰天一黑就往他被子里钻,慌得他捂住那根乌青青勃硬不起来的东西直躲。这个年过的真窝囊。好在随着春天的到来,那被踢的乌青青的东西褪了一层皮,又慢慢恢复了本来的面貌,慢慢又能勃硬起来了。使用起来虽没有原来那么持久耐用,不过那种美滋滋的感觉还和原来差不多一样。心身遭受过如此惨烈打击的郭安屯当然就会更加仇恨地主的儿子和他那个骚狐狸一样的小女人。在裆里的那根东西勃硬不起来的几天里,他差点提起朴刀到崖口上的破烂窑洞里把那个臭婊子给捅了。时间过去了,但事情搁不下,他决不会让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小女人好过。让郭安屯想不明白的是吴根才为什么会变了脸,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套绞。郭安屯用一种疑心探究的目光长久地看着吴根才有些红光满面的大脸盘。
吴根才今天的表现让老周感到十分的欣慰和满意,他觉得自己当初挑选吴根才来当卧马沟的农会主席是选对人了。老周把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吴根才宽厚的肩膀上,朗声说:“就是这。定了。”老周的话实际上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说给大家听的,是说郭耀先的土地问题就这样定了;另一层意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是决定把吴根才介绍到党里来。那时候入党进组织就这么简单这么容易,不需要那么多繁琐的程序,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只要你在适当的时候说了适当的话、干了适当的事情,你就可能是中共党员了,就这么简单。
背了一天柴,天黑回来走到皂角树底下时,耀先月儿看见官窑里又亮起灯。他俩不由地就紧张起来,去年后冬土改的时候,只要官窑里的灯一亮,他们就肯定有事情,所以现在一看见官窑里亮起灯就感到一阵阵的心慌害怕。
耀先月儿低垂下脸都不敢扭头瞅看一下官窑里都有些什么人,就急慌慌地穿过皂角树下的场子,顺着坡道往崖口上去了。上了崖口紧张慌乱的心才稍稍平稳下来。回到崖口上耀先没有急着进窑,而是扭头走到崖口边的那棵剌杜梨树下,忐忑不安地向下悄悄地张望。月儿宁声静气地跟过来,也和耀先一样悄悄地向下看。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他们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向亮起灯的官窑里走。看着在夜色中走动的人影,月儿害怕起来,她单薄的身子慢慢地向耀先靠去。耀先揽住她柔弱的腰身,感到她的身体在抖抖地颤。他就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怕,不会再有啥事。咱们都这样了,两手空空被赶上崖口了,他们还能把咱咋样了?走,回窑里去。”
回到窑里两个人草草地吃了一点饭,就把栅栏门顶住吹灯睡下了。他们都没有敢脱掉身上的衣裳,怕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刚睡下的时候他们还支楞着耳朵极力倾听着窗外可能响起的动静,可是不一会就沉沉地睡着了。他们下苦出力背了一天柴,一到天黑就困乏的不行,就是心里有事,也挡不住阵阵袭来的疲倦。他们现在住的是寒窑土炕,不再是高屋大厦的上房院,还有什么睡不着觉的呢?
第一声公鸡啼叫的时候耀先醒了,他翻一下身,月儿也就醒了。他们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来的,起来晚了扫巷道的时候街上就有人了,他们不想在有人的时候去扫巷道,早起已是他们的习惯。即然没有发生事情,他们就还要按照自己的规律去生活。就还要去背柴,不然这一天他们就没有吃的了。
在黑麻麻只有一丝微明的晨曦中,耀先月儿扫完全村的巷道,然后就提上柴刀,用汗巾包上几个干馍,到对面的山林里砍柴背柴去了。他们走出村口时除了几声鸡叫,整个卧马沟村还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别人都在温柔乡里做梦哩,而他们却急匆匆地为一天的生计奔忙起来了。
又是一天红汗黑流的辛苦劳累,耀先月儿再回到崖口上时就不再操心官窑里亮起的灯光,不再操心朦胧夜色中行走的人影了。为了生存他们那里还再顾得上这些事情,他们也没有精力和闲心再管这些事情。扫街、背柴、睡觉已经成了他们的恒守定律。背柴是为了生存,睡觉是为了恢复体力,扫街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带有侮辱性的任务。耀先月儿就在这个几乎是恒定不变的三角里忍辱负重地生活着。即是这样他们对未来依旧抱着希望,人性的灵光依旧在他们心中闪烁。
又一声公鸡的啼叫,划破了籁静的晨空。耀先月儿在这第一声啼叫声中双双起来提着自己绑扎的长把扫帚走出窑门,在黑麻麻才有了一点亮色的晨曦中扫起街来。尽管这是别人强加于身的带有侮辱性的额外劳动,但耀先月儿决不是漫不经心应付支差般地来干这事。他们每天都是认真负责地把全村所有的巷道都干干净净地扫一遍,不留一块死角,不漏一片枯叶,更不漏一滩鸡屎狗粪,他们每天都把村里的巷道扫的和自己家门口的场院一样光净。
耀先月儿肩并着肩,一个往左扫,一个往右扫,他们这样并着肩儿扫,不仅仅只是为便捷,为了轻快。他们是为了不再分开,自从发生过去年腊月二十九那样的事情后,耀先月儿就片刻不分地总是相跟在一起,他们出则成双入则成对。就是清晨起来扫街也是这样紧紧相随在一起,耀先不能再让那些心存叵测的坏人得了空儿去欺负他的月儿,他要时时刻刻守在月儿身边,守她一生一世直到永远。
耀先月儿挥动着扫帚仔细认真地从坡道上扫下来,在快到坡底的时候一扇栅栏柴门轻轻地推开,把正用心扫街的耀先月儿猛猛地吓一跳。他们警觉地抬头看时,栅栏门里立着的却是水仙嫂。水仙嫂是他们的恩人,月儿不加思索地就轻柔柔地叫了一声:“水仙嫂。”
水仙是一个勤快人,每天起来的也挺早,常常是天不亮一个人就往地里走。她看见这两个人时心里的话就再憋不住,就接了月儿的话悄声说:“工作队的老周又回来了,是专门为你们回来的。”
耀先月儿一听这话脸就吓白了,他们都这样了,连生活都顾不下,还能再有啥事?
见耀先月儿吓得变了脸色,水仙赶紧笑着说:“这回是好事,和上次不一样。”
“好事?”耀先懵懂了,这个时候还会有好事等着他们,这可能吗?他回头看看月儿,月儿也是把一双疑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好事。是要给你分地,不仅给你们分坡上的旱地,还给你们分一块滩里的水浇好地呢真的,是你丁民哥开会回来亲口给我说的。我给你们透个信,也好让你们高兴高兴。就是这,快扫你们的地吧。”说完水仙闪身又回窑里去了。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耀先月儿知道水仙嫂的为人,她不是一个疯疯颠颠说话没根据的人。耀先月儿对视着都给对方一个甜美的欢笑,然后挥着扫帚向皂角树下扫去,向官窑前的那片宽敞平展的大场子扫去。
扫到皂角树下的场子上时耀先月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他们就定定地站立在皂角树下,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官窑门,往日他们挥着扫帚扫到皂角树下的官窑前,扫到上房院的哨门楼前就再不敢往起抬头。这上房院、这官窑、这片平展的大场子还有这浑身长满针剌的皂角树,既是他们心里永远放不下的牵挂,更是让他们感到惊魂害怕的地方。牵挂,是因为这里曾是他们的家。害怕,是因为在这皂角树下开过斗争大会后,他们一家就被扫地出门赶上崖口。所以每当他们再来到这里,就会想起斗争大会那残酷的场面,就会感到恐惧。可是今天耀先月儿抬起头来了,不仅抬起头来了,而且还望眼欲穿地直往官窑里看。是水仙的几句话让他们的心景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使他们心中涌动起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使他们有勇气在这皂角树下扬起头。
黎明中的山村安谧寂静,在这安谧寂静里耀先月儿似乎都听到了彼此咚咚的心跳。一阵轻柔的春风吹来,皂角树上掉下一瓣细小淡白的花瓣,正好落在月儿头上。耀先将掉在月儿头上的细小淡白的花瓣轻轻地拈起来,抬头看着皂角树上开满的淡白色的小白花,想起爹说过的一句话:春天皂角树上的花开的越密,今年的收成就越好。耀先的心荡漾起来:现在皂角花开的这么密,今年的收成肯定好。农会真要是给自己也分上一块地,那他也就有了好收成了。耀先满心欢喜地笑起来,挥动着扫帚朝官窑扫去。月儿也紧跟着,他们一前一后把官窑前的这片大场子齐齐整整地扫了两遍,扫得就和自己家的土炕一样干净光溜,没有一根柴柴棒棒,没有一块砖头瓦碴。
扫完全村的巷道回到崖口上,耀先和月儿第一次犹豫起来了。往常这时候他们早提着磨好的柴刀,挎着装馍的布袋上路背柴去了。可是今天他们却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背柴。月儿看着没有了主张的耀先,轻柔柔地说:“要不,咱今天就歇上一天吧,万一要是农会有人上来咱不在多不好呀。水仙嫂不会说没根没底的话。”
还在犹豫中的耀先点点头同意了月儿的主张,他更期待着有人能到他们崖口上的窑洞里来。谁愿意一直生活在孤独和寂寞里呀,谁不想热热闹闹和和睦睦地和大家生活在一起呀。
窗纸上才有了一点微微的亮色,窑门外就“哗哗啦啦”地响起扫帚扫地的声音,连着两天都是这样。老周想起身出去看一看,是谁这么勤快,清晨大早地起来扫街扫巷,但因为黑夜睡得太晚,欠一下身就又不想起了,他嘲讽地笑笑就又睡着了。老周确实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这一段时间以来,他还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囫囵觉呢。在后宫整党学习的那一个月是很紧张的,每天都安排的满满的,有时都是通宵达旦地开会学习。形势发展的这么快,实际工作中又存在着那么多问题。不开会不学习行吗?即是晚上不按排会议,他也是彻夜难眠呀。老周是个举轻若重的人,在整党学习中他不断地反思,在反思中就感到有些惶恐,就发现在他领导的卧马沟土改中也存在着左的倾向。中央的精神是要给地主分子及其家人子弟以出路和保障,而卧马沟执行的却是扫地出门的政策,这是必须要纠正的。所以整党学习一结束,老周就卷着铺盖进了卧马沟。连着又是开了两天两夜会,他咋能不困不乏呢。
开了半夜会,按照上级的要求纠偏改正已经把卧马沟出现的偏差纠正过来了,他有理由再睡一阵。
老周又睡了一个回笼觉。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就大亮了。老周洗漱毕拉开窑门,正好看见从上房院走出来的吴根才。两人打过招呼后,老周指着扫的干净光溜的大场子问:“谁这么勤快,一大早起来就把场子扫的这么干净?”
吴根才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扳搓着一双大手故意含糊地说:“谁起的早谁扫,也不定是谁。你不是说:土改翻身了,就要有一个新面貌吗。”
老周赞许地点点头没有再说啥。
吴根才没有好意思向老周说实话,如果他事实求是地说:这是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女人被强迫,被命令扫的。不知道老周会不会也把这强迫的事情当做又一项纠偏的内容来处理。
老周挥手朝崖口上指一下说:“走,咱俩到崖口上去一趟,去看看郭耀先和他的女人,把分地的事告诉给他们,这件事就算撂过手了。”
吴根才也朝崖口上看看,说:“那两个人每天早早地就背柴走了,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上面。”
“上去看看,不在回头再说。”老周说着自己就背着手前头走了。吴根才只好跟着朝崖口上走去。
“有人吗?”上了崖口,走到那扇荆条编扭的栅栏窑门前,老周和缓地问一声。早就等在窑里的耀先月儿在老周还没有喊门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踩着脚步上来了,那咚咚的脚步声让他们感到兴奋,同时也让他们感到紧张,感到慌乱,他们紧张慌乱的竟不知道应声了。
“窑时有人没有?”等不到窑里的应声,吴根才就粗声大嗓地吼叫一声。
“有有有,有人。”耀先这才颤着声把窑门拉开。耀先没想到老周会亲自上来,他原以为他们会派一个人上来,把他和月儿叫下去的,现在工作队长和农会主席却亲自上来了。在紧张慌乱中耀先又深深地感动起来,他涨红着脸,声音依旧是颤抖地说:“周、周队长,吴、吴主席,窑里坐。”
老周和吴根才一前一后,走进这孔崖口上的孤窑。老周在炕沿上坐下,吴根才站在脚地里举着一张大脸四下打量着这孔窑,在他印象里这是一孔连前门脸都没有的废弃多年的破窑,没想到这两个人住进来还把这破烂的旧窑拾掇的挺干净挺利落:窑门脸彻起来了,里面盘了炕,垒了灶,窑壁上还用白泥抹的光光亮亮的。窑里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之类的东西,这窑洞就显得宽敞整洁。小炕上不像别的人家只铺一叶溜光席,这炕上铺着棉褥,棉褥上还罩着一层红格粗布单,这就更显得别致美观富有新意。吴根才不用想就猜出这窑里的摆设和炕上的布置都是出自月儿之手,只有月儿这样的女人才能把这破烂的寒窑拾掇布置成这样,让人进到里面就感到适意,就感到……吴根才这样想着,就开始用眼睛寻找那张让人看不够的白粉粉的俊俏脸蛋。
要是往日土改工作队长和农会主席冷不丁地走进窑门,能把月儿的魂吓飞,胆吓破。但是今天,因为提前在水仙嫂那里得了消息,月儿除了有些紧张和局促外,就不再感到格外的恐惧和害怕。她早烧好一锅滚烫的开水,等老周在炕沿上坐下后,月儿就端着一碗腾冒着热气的开水递到老周手上。当吴根才转着脖子寻找那张俊俏耐看的脸蛋时,在他眼前也出现了一只腾冒着热气的粗瓷碗。吴根才透过眼前缭绕的水雾,看着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蛋“嘿嘿”干笑两声,这才接了月儿手上的水碗,在接水碗的当间,他还有意或是无意地触摸了一下她钩在碗底上的那根滑溜溜的小指头。月儿脸一红,低垂下头,扭过身站到一边去了。
老周端着粗瓷碗抿喝一口甘甜的开水,看着垂手站在一起,显得很紧张的耀先月儿,就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今天我们俩上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务实的老周不管和谁说话向来不拐弯抹角,开口就是实打实的真话。他说:“去年后冬土改把你们扫地出门赶到崖口上来,不给出路,不给保障,这是不对的。共产党人襟怀坦白,错就是错,对就是对。错了就要改正过来,区委和村里的农会都商量过了,决定给你们补分两块地,要让你们在生活上有出路。老吴,你把具体是那两块地给他们说说。”
吴根才把手里的粗瓷碗放到眼墙上回转过身,瞅耀先一眼,然后把目光盯在月儿脸上,说起具体事情。“为了你们的事,老周同志回来就连着开会,最后按照‘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原则给你们抽补了两块地。一块是南疙瘩上的三亩地,南疙瘩知道吧?就是你们窑顶上的这块地,这块地你们种最合适,近近的收呀种呀的都方便,担肥送粪不用爬沟上岭的,出了窑门就是地,多好。还有一块是下面滩里的水浇地,离水磨房不远,原来你家叫那块地是八亩地,那里有你一亩半地,记下了吧?”
耀先月儿捣蒜似地一个劲地点头,他们当然记下了:南疙瘩上三亩,滩里水磨房边上一亩半。月儿高兴的不怕也不躲吴根才那双火辣辣的盯在脸上的眼睛了,她现在想的是终于有了土地,有了出路,她和耀先再不要起早贪黑吃苦出力地去背柴了。有了土地,他们就能像正常人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能过有规律的生活了,有了土地他们就能像正常人一样收获庄稼,收获希望……
看着耀先月儿脸上流露出来的矜持的笑容,老周心里也有了一丝宽慰:我们要消灭的是地主阶级,而不是地主本人。地主也是人,是人就有生存的权利,是人就有做人的尊严。这是地委贾书记在后宫整党会上亲自说的。老周还像刚才那样和缓地说:“有了土地,你们就要好好地劳动,就要遵守政府的法令,要服从农会的领导,把自己真正改造成一个自食其力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者。”
耀先月儿不住地朝老周点头,他们真心诚意地感谢老周,他们那能违背了老周的这些意愿和要求。老周和吴根才走了之后,耀先和月儿高兴的抱在一起亲吻起来,亲着亲着月儿清澈的眼里就流涌出一串串泪珠,接着耀先脸上也挂满了泪。但是他们拥抱着却没有分开,他们拥抱着相互吮吸着对方脸上流淌着的泪水,这不是心酸绝望的泪水,这是对美好生活渴望的泪水。这样的泪水流入心田就会萌发出美好的希望。那就让它尽情地流吧!就让他们充满情意地去吮吸吧!
有了土地,生活就有了保障;有了土地,生命就有了依托;有了土地,就能像正常人一样在卧马沟生存。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有了喜事,耀先月儿就想到了二叔。是的,在他们走投无路的危难时刻,是二老汉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并且还亲自引领着他们在这条并不坦荡的道路上艰难地向前行走了好长好长,使他们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光。他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现在他们有了这么大的一件喜事,理应让二叔分享。二叔分担了他们那么多的苦难和忧愁,二叔应该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耀先和月儿手拉着手,在南疙瘩上,在河滩水磨房边,看了这两块已经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喜欢的在崖口上的窑里就坐不住了。他们在月上树梢的黄昏里,牵着手跑下崖口,向马桥村的二叔家奔去,在马沟河里他们牵在一起的手都没有松开,就是站在二叔的窑门里他们的手还是牵在一起的。
二老汉把两个脸上笑出花来的年轻人让到窑门里,让到炕上。两个年轻人的喜悦情绪也感染了二老汉,他盘腿坐在炕沿边乐呵呵笑着问:“啥事嘛?看把你们喜欢的,天黑咧还跑过来。”
“二叔,你猜,是好事。”月儿伸手打一下想要把话直说出来的耀先,嘻嘻笑着让二老汉猜想他们碰上什么好事了。
二老汉在摇曳的油灯下,睁着昏花的老眼看着月儿妩媚的脸上绽放出来的欢喜,根本就不动心思去猜去想,只要看着这张美丽的笑脸就足够了。
“二叔,你快猜呀。”月儿见二叔痴痴地只是看着她笑,并不顺着她的话去猜想,就催促起来。
二老汉这回嘿嘿地笑出声来了。“二叔笨,猜不出来。到底是啥事嘛?看把我们月儿高兴的嘴都笑歪咧。”
“二叔,我们有地了!村里农会也给我们分下地了。”耀先月儿争抢着叽叽喳喳地向二老汉说起今天的事情,说起工作队的老周和农会主席吴根才到他们崖口上来了,说起给他们分下的那两块地如何如何的好,等等等等。和耀先月儿喜形于色的表情相反,二老汉听着听着他那满是皱褶的已显衰老的脸上就慢慢地溢出一片凄凉,心里就涌起一股酸楚:拴娃和月儿有地了,就是说他们再不可能天天跟着他去山坡上砍柴背柴了,再不可能天天陪着他说话开心了,再不可能天天听他吹唢呐了。月儿那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影子再不能天天都围绕在他身边了,他又要像原来一样在四十里马沟踽踽孤独地一个人行走了,陪伴他的还只是那头和他一样衰老了的老叫驴。
二老汉因为家穷,也因为小小的就吹唢呐当了乐人。乐人在中条山上是一种很低贱的职业,所以他一辈子都没有说下女人,没有成过家。去年后冬土改,村里给他分了三亩地,他把地撂给侄儿小河,自己还牵着叫驴继续背柴。可以说从去年后冬到现在,确切地说是身边有了耀先月儿的这段日子,才是他一生当中活的最有滋味的日子。尤其是月儿像燕子蝴蝶一样在身边飞来飞去,把他一辈子积攒下的烦苦全都赶跑了。一看到月儿他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虽没有得到过女人,却一厢情愿地眷恋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让他一厢情愿地牵牵挂挂了一辈子。那个他从来也不曾得到过的女人,和现在的月儿长的一个人似的象绝了,所以当月儿在身边出现的时候,他就以为几十年的梦想成了真切的现实了。可是这一切马上就又要不复存在了,他就感到了凄凉和酸楚。
因为过于高兴,耀先月儿就没有察觉到二叔脸上起了的变化。饱经风霜的二叔满脸的皱褶里藏匿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年轻的耀先月儿怎么能看透他藏在皱褶里的奥秘呢,何况又是在这闪闪烁烁摇曳不定的小油灯下。
二老汉剜起一锅烟,就着灯盏上那麦粒一样跳动的火苗把烟点着,就想着有什么事情该办了。他溜下炕趿拉着鞋出了窑门,歪着脸朝隔壁喊:“小河小河。”
二老汉才喊了两声,矮墙那面的窑门就开了,住在隔壁窑洞里的小河已经听到耀先月儿在二叔窑里的说话声,正想着要过来呢。“是拴娃他们来了吧?”小河出了窑门就先问了一句。
二老汉沉着声有些不悦地说:“知道还不紧着过来。”
小河披着一件夹袄过来就靠倚着墙在炕沿下圪蹴下去。“小河哥,坐到炕上来呀。”耀先月儿挪让开一块地方,一起让小河上炕。
小河举举手里的烟袋杆,厚道地说:“在地下好磕烟灰。”
“小河哥,农会也给我们分下地了!”耀先抑止不住心里的激动向小河报告了这件喜事。“好么。”一向就不多说话的小河,没有表现出热烈响应的情绪,只淡淡地吐了两个字。
听见拴娃和月儿来了,翠翠随在小河身后也赶到二叔这边来。翠翠一过来,窑里的气氛就热烈起来,她一条腿垂吊在炕沿下,另一条腿盘坐在炕沿上,喜喜欢欢地和月儿说起种地的事。话越说越稠,说到了坡地种啥,滩地种啥,今年种啥,明年种啥。耀先也跟着参加进去,满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去商讨着种啥种啥。
小河这个真正的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却没有参加他们神彩飞扬的讨论,他在为耀先月儿高兴的同时和二叔商量起事情。二叔叫他过来就是为了商量事情。种庄稼也不是一件轻松活,耀先月儿生长在那样的家挺里,他们没有做过庄稼活。不过能背了柴,就能做的了庄稼活。做庄稼活同背柴还有些不同,背柴有一点体力就行,做庄稼活要有体力,也要有一点技术,还要有一大堆农具。他们背了半年多柴,只是把嘴给顾住了,现在他们还没有把过日子的锅碗瓢盆置全,别的一些日常用品就更不用说。连日常生活用具都置办不全的他们拿啥去做庄稼活?过日子吃饭要用锅碗瓢盆,做庄稼活同样也是要用锄镰镢斧的。别说是连锅碗瓢盆都置办不起的他们,就是张小河这样做庄稼的把式到现在还没有把农具置办全。置办全套的农具不是说话哩,那是要花钱的。没有农具,你拿手去挖土抛粪呀。二叔和小河商量着要给耀先月儿挤凑出来一些做活的农具让他们带回去,开春了,地里的农活也就开始了。
二叔和小河商量了一阵,两个人就出去到存放农具的窑里给他们挑选合适有用的农具去了。
收罢麦,那两块地就正式属于他们了,耀先月儿就急着在两块地里都复种了谷子和棉花。在卧马沟的坡地里收了麦子再复种秋庄稼的人家很少,要复种秋庄稼只有在河滩的水浇地里复种。坡地里那能复种秋庄稼?秋庄稼是水鸭子,它喝足了水才长哩,坡上的旱地那来的水。中条山到了夏天只有干风很少有雨,在坡地上复种秋庄稼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就是和老天过不去,到时候恐怕连一把干柴都收不回来。那些扛活出身的庄稼把式们撇着嘴看起地主儿子的笑话,看他究底能不能在南疙瘩的坡地上收获了秋庄稼。
耀先月儿不懂这些,他们只想着种种种,只想着种下种籽就能收获回粮食。有了粮食就能粜下钱,有了钱就能置办下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也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得种庄稼的许多似乎还是规律性的东西,所以他们才开沟撒种把谷种和棉籽撒播在麦茬壕里。开春的时候村口的皂角树上不是开满了细密的小白花吗,老人们不是说皂角花开的旺,年景就好吗。这不也是农谚吗。
耀先月儿还真是种对了,入夏后还真是下了几场透透的好雨,场场都是及时雨。坡地上的庄稼田禾也和滩地里的庄稼田禾一样,滋滋润润地喝饱水,茁茁壮壮地往起窜长起来。耀先月儿更是像月子里照看婴儿的母亲,天天守在南疙瘩上的三亩地里,天天守着庄稼看,满地的庄稼苗子那棵高,那棵低,那棵壮,那棵弱。他们心里都有数,低的弱的他们就捏一把晒干碾碎的鸡粪撒到根上,那些高壮的苗儿根上就只能撒一把碾碎的猪粪。
开春后,耀先到下马河背柴赶集,回来就捉了一窝小鸡,还买了一头小猪娃子。现在公鸡打鸣母鸡下蛋黑白相间的小花猪也长了几十斤肉,耀先月儿勤快地过上几天就把鸡粪猪粪掏出来晒干碾碎往地里下。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耀先月儿精心照料下,再加上几场及时的好雨,南疙瘩坡地上的这三亩回茬复种的秋庄稼竟也蓬蓬勃勃地窜长起来。现在谷苗上已经吐出一串毛绒绒的穗儿;棉枝担子上挑立起几棵硕大浑圆的棉桃。再用不了多长时间,这毛绒绒的谷穗里就能碾出黄澄澄的米粒,再用不了多长时间,这硕大浑圆的棉桃里就能开出雪白的棉絮,再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能迎来一个美妙的丰收的季节。多好呀,在这个比黎明还要美丽生动的傍晚,耀先月儿陶醉在自己劳动的成果里,陶醉在这傍晚黄昏的霞光里。“摘下第一茬棉花,咱们给二叔做一件厚厚的棉袍。”被霞光染红了脸庞的月儿说出这句话时,眼里竟滚落出一串珍珠一样的泪花,善良的月儿忘不了二叔的厚恩大德。
耀先理解月儿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把月儿揽在怀里,用手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也是动情地说:“二叔的恩情咱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直到天黑,直到站在地埝上再也看不清谷穗和棉桃,他们才恋恋不舍地从南疙瘩的坡地上下来。回到窑里两个人简单地吃过晚饭,就又忙碌起来。月儿在炕上嗡嗡不停地摇纺起棉花。耀先在炕下就着微暗的灯光踩着镰刀劈割起荆条。
月儿终于也有了自己的纺棉花车,这架纺车是目前他们窑里最值钱的家当。这架纺车是他们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好长时间才置办回来的。月儿早就想要拥有一架纺车,还在去年后冬背柴的时候,她看着下马河大十字上那一架架崭新的纺车就眼热的不想走。一个农家女人,炕上没有一架嗡嗡叫响的纺棉花车,就和一个农家汉子,手里没有锄镰镢斧一样不可思议。农家女人怎么能没有纺车呢?没有纺车一家人穿啥呀?
每次月儿愣愣地站在大十字上盯着纺车看的时候,都是耀先把她轻轻地拽走的。耀先也想早早地给她买一架纺车回去,但是,他腰里软的没有钱,置不起。他们背一回柴只能将将凑凑地把肚子喂饱,靠背柴攒钱买一架纺棉花车可是不容易呀。后来耀先终于还是把钱攒够了,他一狠心给月儿搬回这架红枣木做成的纺棉花车。有了纺棉花车,月儿夜夜都要吱吱嗡嗡地摇纺上半夜,不把一个线穗疙瘩纺下来她是不肯停下来的。月儿纺下的线穗疙瘩最后都拿到下马河的集上换成钱,现在月儿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再置一台织布机。有了织布机,再纺出来的线穗疙瘩,就可以自己织布。卖布要比卖线穗疙瘩合适的多,再说自己织出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给耀先裁剪缝制新衣裳了。
月儿一手摇着纺棉花车,一手捏着白柔松软的棉花捻子,一摇一拽一回一送整个动作就像舞蹈一样优雅协调,纺车发出来的嗡嗡声匀畅悦耳歌一样动听。
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清新活泼的韵律里,耀先就着微暗的灯光坐在脚地上,踩着镰刀把儿劈割起荆条。分下地以后,耀先就再没有多少时间跟着二叔去背柴了。他在务做这几亩庄稼的同时又学下一门手艺——编荆条篓子。其实是在背柴的时候他有了这个念头的,背柴时耀先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几次看见有人在卖用杨树或是柳树枝条编成的篓子,价钱还真的不赖,一只大一点的篓子的卖价和他一捆柴的价钱差不了多少。一捆柴百十斤重,吭吭哧哧半天才能从沟底里背出来。一个筐篓轻轻巧巧的才几斤重,一根棍子就能挑它好几个。人家卖篓子的人一天就挑来四五个,也就是说人家一天就顶他四五天,况且人家还消消停停的不费啥力气,而每背一回柴都会把肩膀脊背压红压肿。这样耀先就有了一个心眼,每次卖完柴,只要卖篓子的老汉还在,他就圪蹴过去和老汉谝说闲话。再后来干脆狠心买了他一个篓子,回到家就细细地琢磨起来。筐子篓子这玩意儿的用处不小,种庄稼的农户谁家也离不了,摘棉花,掰玉茭,掐谷子,装麦草都用得着。咱要是也编篓子去卖,不是比背柴省劲也来钱快吗?耀先勤快也聪明,他悄悄地动起脑子:山上没有杨柳树,山上只有硬杂木,硬杂木的枝条没有杨柳树的枝条那么柔软,硬杂木的枝条不能编篓子。耀先就想起梆捆柴腰子的荆条,荆条的柔性忍性可就比杨柳枝条好多了,而且满山满沟里都是,一年四季割不尽。于是他就割回来一捆荆条,照着样儿学着编扭起来。第一个篓子编扭出来时虽然形状有了,但样子死难看。这样的篓子要拿到大十字上去卖,肯定不好出手。拿到集上去的东西就是商品,商品这东西就是要让人挑剔,不仅要结实耐用,而且还要美观大方。光实用不好看也不好卖出手。耀先狠着劲在窑里学了几天,割回来总有几十捆软溜溜的荆条,编了拆,拆了编。最后终于编成了,样子挺好看,两头翘翘的和船一样。第二天背到下马河集上竟也卖出去了。
从那以后耀先就再不背柴了,只要一有闲空,就割回一捆荆条,坐在窑里编扭篓子筐子。等编够四五个就挑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荆条编出来的篓子比杨柳树枝条编出来的篓子更结实耐用。耀先又是心灵手巧编出来的荆条篓子即俏皮又大方,很快就成了大十字上的抢手货。
耀先用荆条编篓子是先把筷子一样粗细的荆条在镰刃上劈开,白光的平面朝里,带皮的圆弧向外,这样篓子编成后,里面就像粉连纸一样挂白整洁,外面看着又是墩墩实实的。一个这样的篓子用的当心一些能用一两年。三六九每一个下马河集日,耀先都要在大十字上卖几个这样的篓子。这就比背柴省力而划算的多,他们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了。
耀先在脚地里抽拽着一根根柔软的荆条编扭着篓子,不时地要抬头看一下炕上的月儿。月儿盘腿坐在炕上嗡嗡吱吱地摇纺着棉花,她也不时地要扭脸看一下脚地里的耀先。那漫漫悠长的时间,就这样在不声不响中度过去了,那漫漫悠长的时间,就这样被月儿纺进线穗里、被耀先编进筐篓里。
夜渐渐深了,灯花都叭叭地爆响起来。月儿纺车上的线穗像茭白一样鼓着肚儿丰满起来,耀先手里的篓子也该扭边收口了。在又一次灯花爆响中耀先伸展着腰身站起来,把编好的荆条篓子放到窑根,那里已经一溜儿摆放了几个编好的篓子。等耀先放好篓子过来,月儿也停了纺车,下了线穗。两个人洗了手脚就脱得光光溜溜地钻进一个被洞,受了猛烈惊吓的耀先虽然不能勃硬起来,但他们每天都是这样脱的光溜溜的睡在一个被窝里。没有了那种功能的耀先对月儿的身体依旧充满了渴望。她的身体就像是一块美玉,柔腻、光滑、白嫩:翘挺的乳圆润的尻、细柔的腰、平板的肚、修长的腿、玲珑的脚,所有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美不胜收,好像她根本就不是娘生爹养的,而是苍天赐给这个世界的一件美物,一件稀世罕见的美物。面对这样的美物,耀先咋能不敞开怀抱呢?耀先虽受过猛烈的惊吓不能勃起,不能进入。但他还是像摇船荡桨似的喜欢在她身上摇荡。
月儿还是在婚后三天的那个不祥的夜晚有过一次那样的感觉,而且还是那样的短暂仓促。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享受过直达深处的荡意消魂的终极美妙,不过她已经感到满足了,他虽不能进入,但他每天都要在她身上摇荡摩挲一阵,这样她也就有了那种麻酥酥醉心醉意的感觉了。她对他再没有份外的要求,她一往情深地爱着他,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她不嫌弃他,更不会背叛他。共同的命运已经把他们紧紧地扭结在一起。
第二天又是下马河集日,像往常一样,耀先月儿早早起来先把全村的巷道扫一遍,然后回到崖口上的窑里,耀先去准备赶集要卖的东西,月儿则坐在锅灶前拉响风箱。月儿烧了两碗清米汤,馏了两个黑面馍,褪一根生葱。这就是他们的一顿早饭。
吃过早饭,耀先用一根桑木扁担挑起四个用荆条编成的篓子,其中一个篓子里还放着一小包袱月儿纺出来的线穗疙瘩,除此而外耀先脖项上还挂着一个用碎布块缝对起来的花布袋,布袋里装着二三十颗母鸡这几天下下的新鲜鸡蛋。这篓子,这线穗,这鸡蛋都是要拿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的。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下马河每个集日他们都要去卖篓子卖线穗卖鸡蛋。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需要置办的家当东西太多了。
日头在山尖上冒花的时候,耀先担着篓子走下崖口。卖篓子和背柴不一样,一捆湿柴上百斤重,一路上不歇几歇到不了下马河。而四个篓子没有几斤重,一担儿挑上轻轻松松一阵工夫就到了。所以卖篓子就不必起早贪黑,日头在山尖上冒花出来再走也赶趟。
分下土地后月儿就不一定回回都跟着耀先去赶下马河的集。去年腊月二十九的事情毕竟不可能经常发生,人毕竟和畜牲不一样,干脏事丑事时他也是提心吊胆怕让人看见的。这么长时间月儿再没有碰到过那种事。当然,耀先要是不在跟前,月儿也总是很小心的,她常把一枚纳鞋底的锥子藏在身上以防万一。
耀先挑着篓子走下崖口赶集去了。月儿把锥子在身上藏好,提起泔水,给猪儿拌一盆食,给一窝芦花鸡撒几把料,这才锁了窑门,上南疙瘩地里剥棉花芽子去了。
剥了一晌棉花芽,南疙瘩上的三亩地里就再没活了,再有,就是下面河滩里的一亩半水浇地了。滩里的一亩半水浇地,麦熟后回茬复种了玉茭,前两天才引着河水浇了一遍,估计也该锄了。天气这么焦,不及时锄,地就板结了。地板结龟裂就会把庄稼苗的毛细根拉拽断,这对庄稼肯定不好。月儿决定吃过晌午饭,就到滩地里去锄玉茭,顺便到河里再洗几件衣裳。
吃过晌午饭月儿扛一把锄,臂弯里挎一个小篓子,篓子里是要到河里去洗的几件衣裳。头上顶一块汗巾帕子,冒着火辣辣的红日头下了崖口朝河滩走去。走到村口的大皂角树下时,她在树荫里停下来,到卧马沟这么长时间,来来往往地每天都要在皂角树下走上几个来回,原来每走到树下,心里就有些惊慌害怕,就会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事情。所以月儿每次经过这里时总是低垂着头急匆匆地一闪而过,从不停留,更不左顾右盼。但是今天,月儿在皂角树下立住了,立在这一片白哗哗的树荫里,抬头看着伞一样撑在半天空里的巨大的树冠。此时的树冠一团翠绿,春时那开满枝头的碎细的小白花,已变成一枚枚青翠肥厚的皂角挂在枝梢上。
昨天在南疙瘩上锄地时耀先带着几分神秘对月儿说:村口上的老皂角树是一个宝,是一个神。每年收不收庄稼它知道,树上的花开的密,当年的收成肯定就好。要是开的不密,收成就不好。月儿当时有些不信。耀先就说这是爹亲自说过的,月儿就信了。
现在站在这尊神的面前,月儿一脸虔诚默默地在心里说:“皂角神呀,原来月儿不知道,来来往往的没有敬拜过皂角神,你不要见怪。从今天起月儿每次过来都要敬拜一次皂角神,只求皂角神发慈悲保佑耀先月儿不再遭灾受难。”月儿给皂角神许了一个愿,见四下里没人,真的弯腰向皂角树鞠躬拜了一下,这才扛起锄头向沟里走去。
一直盘结在心底里的那团愁云苦雾在皂角树下释散了一些,在向沟底滩地里走的时候,月儿就感到轻松了许多。心情一好,觉得周围的环境也好了许多。抬头看天,天就像水洗了一样蓝莹莹的;看山,山上的树木绿葱葱的;看滩地里的庄稼,更是一洼一洼绿油油水灵灵的。
月儿怀着好心情来到地头,把装着脏衣裳的篓子放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就提着锄进了玉茭地。玉茭杆子长得已经五尺高了,每一苗杆子上都吐孕出一棵或是两棵包衣裹绿的大穗儿,和南疙瘩上的三亩地一样,这里也是一派丰收在望的好景象。
月儿在地垄里锄了几个来回,听见河渠上有人说着话走过来。她探头看时是吴根才和他的女人改改。吴根才肩膀上也扛着一把板锄,改改则抱着一扑脏衣裳,他们也是来锄地洗衣裳的。
刚从密不透风,蒸笼一样的玉茭地里钻出来的月儿,抬胳膊抹一把脖项里流淌的汗水,用怯怯的目光看着扛着板锄走到跟前的吴根才,小心翼翼地道:“改改嫂,你们也来了。”月儿本来还想再说几句话,再说几句感谢奉承的话。因为月儿已经知道在‘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会上,是农会主席一言九鼎使他们不仅有了南疙瘩上的三亩坡地,同时也有了这滩里的一亩半肥油油的水浇好地。她应该对着吴根才说一声谢谢,吴根才也等着她亲口来说谢谢。耀先曾不止一次对吴根才表示过谢意,但对耀先说出来的谢谢,吴根才不是特别的愿意接受。对耀先他表现的很冷淡,爱理不理的有些不屑一顾。他想得到的是月儿说出来的感谢话,他想听月儿红润润的香唇里说出来的甜丝丝软绵绵的奉承话。让月儿感动,让月儿奉承,这才是他吴根才的目的。
然而,月儿却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她对这个农会主席就和那个民兵队长一样感到害怕,她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们,那里还敢抬头扬脸地说好听的感谢话。虽然经过抽肥补瘦抽多补少,月儿已经感觉到吴根才比郭安屯要好的多。但是对他根深蒂固的怕并没有消除,反而还更有所增加。因为一见面他总是把一种她受不了的直勾勾火辣辣的眼光,紧紧地盯在她脸上,就像那次在水磨房里磨面一样,他把那样有些邪乎的目光盯到她脸上时,她就有一种整个身体都要被剌穿剌透的恐惧,整个身体就不由地要打颤。有这么大的恐惧,她怎么能当面向他说出感谢的话来。
“哟,月儿呀。这么热的天,你不歇晌,早早来锄地,拴娃呢?咋不让拴娃来锄地?”抱着一扑脏衣裳的改改,大大咧咧地说着,就从月儿身边走过去,到河边洗衣裳去了。
改改过去后,扛着大板锄的吴根才在月儿脸前站了下来。他把板锄从肩上拿下来拄在地上,他的锄头几乎就碰上月儿也拄在地上的锄头。月儿本能地向后退一步,她只能向后退一步,河渠很窄,再退就踩着庄稼了。月儿退一步扭头看一下沿着河渠过去的改改,改改已经在河边蹴下,把一个宽的像案板的脊背对着这边。月儿再扭回头时就看见那双直勾勾火辣辣的邪乎的让人有些害怕的大眼正死死地盯在自己脸上,盯在自己敞开领口的脖项上。月儿哆索一下,就有了身体要被剌穿剌透的恐惧。他站的这么近,她都能感觉到他一阵阵喷吐到自己脸上来的一股股粗重的气息。月儿不知道这下自己该如何办,是该提着锄钻进玉茭地里去锄地?还是该跑到河边去和改改在一起洗衣裳?她真的有些茫然无措。
这么近脸对脸地和月儿站在一起,几乎能闻嗅到了月儿红唇里飘飞出来的幽幽香气,对吴根才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从给她分配土地以来,他就一直期望着能有这样的机会,不然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水浇好地抽补给她,不就是为了能经常看到这张诱人的脸蛋儿吗。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蛋早就让吴根才着迷了,他在自家炕上把改改压到身底下的时候想的都是这张俊俏的白脸蛋。
现在正是伏里天,月儿刚在密不透风,蒸笼一样的玉茭地里锄了几个来回。白脸蛋儿愈显得红润娇媚,身上的红底碎花细洋布衫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紧紧地缠裹在身上,使她苗条的身材更突现出来,连胸前翘挺的奶子上那两枚俏秀的乳头都在红布衫下若隐若现。刚才锄地的时候过于燥热,月儿就随手解开脖领下的两颗扣襻儿,红衣立领倒下后那里就露出一抹雪白耀眼的肌肤……这就是吴根才脸前立着的月儿,这就是让吴根才黑夜睡不着觉的月儿。
心慌意乱的月儿,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然出现在脸前的局面。如果逼站在脸前的吴根才这时候说上几句话,也许月儿就不会显得这样紧张害怕。但是吴根才就是不说话,他像一堵墙一样竖在她的面前,只是用火辣辣的让人感到有些邪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月儿再经受不了这毫不掩饰的逼视,她提起锄头扭过脸就要跳到庄稼地里去。在月儿转身扭头的一瞬,“慢着。”吴根才低沉地吼一声。
月儿不知道他要干啥,就回头求救似地向河边洗衣裳的改改张望。改改背对着这里正举着棒槌在一块黑石头上“砰砰叭叭”地槌打衣裳。月儿心惊肉战地回过头,但是,她在吴根才的大脸盘上并没有看到凶性毕露的淫邪,没有看到张牙舞爪的峥嵘,他脸上还是往常一样专注不变的直露的笑。
吴根才根本不操心河边洗衣裳的改改,他操心的是眼前这个美若天仙的月儿。只要能盯着她的脸蛋儿好好地看上一阵,他心里的谗呀痒呀就解了。能对着她的脸蛋儿随随便便地说上几句话当然更有意思。月儿惊慌地扭转过脸来时,吴根才笑模笑样地说:“你这就转脸扭尻子走了,也不给说一句暖心暖肺的话儿,我可是为你办过事情的,你知道不知道?”
月儿这下反倒不怕了,人家有理由提这样的要求。为抽田补地的事,她一直想亲口对他说声谢谢。过去她有这样的心思,却没有这样的胆量。现在她不能再闭口不说,现在她也敢说了。再不说就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受了人家的好处咋能连一声谢谢也不说。月儿闪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把白粉粉俊俏的脸儿抬扬起来,端端地举在吴根才的眼前,细语柔声地道:“根才哥,我和耀先知道,我们能有这两块地全凭你为我们说话,我和耀先一辈子也不敢忘,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报答。”
听月儿说了这几句话,吴根才嘿嘿地笑了,笑的很开心。紧接着就玩笑似地说:“知道报答就行,来,让哥摸一下脸就报答了。”吴根才话到手到,说着就把一只大手摸到月儿红朴朴的脸蛋上。已经没有了戒备的月儿,像是让蛇咬蝎子蜇一下猛然间吓的跳起来,但是她没有敢叫。吴根才用那只触摸了月儿脸蛋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脸盘,那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月儿的脸蛋是那样的柔腻光滑如同水缎子一般美妙,而他自己的脸却是这样的涩里糙巴和改改织下的粗土布一样满是疙哩疙瘩。吴根才用知足的目光看着一时不知所措的月儿,看着窘红染满脸颊的月儿,哈哈地一笑,说:“好了好了,锄地锄地。”吴根才朗声地笑着跳下河渠钻进他自己的庄稼地里。
河边洗衣裳的改改听见男人爽朗的笑声,扭回头时,看见男人那壮实的身影已经在庄稼地里了,她就又专心专意地洗起她的衣裳。
月儿也赶紧走进地里,走进林木一样茂密的玉茭地里。去年腊月二十九到水磨房去磨面,月儿就对吴根才产生了戒心,他火辣辣直盯到脸上的眼睛让人害怕。磨完面回到崖口上的窑里又发生了郭安屯闯窑事件,月儿就把郭安屯排在恐怖名单的第一位,把吴根才排在第二位。开春后,在抽田补地会上吴根才一言九鼎,给他们分了两块地,并且这一亩半能浇上水的好地,还是从他自己的地里抽出来的。这样月儿对吴根才的看法就产生了变化,觉得他除了瞪着一双大眼直勾勾地往她脸上看外,再没有表现出别的不良粗暴的行为,她对他的戒心就小了。爱美之心谁没有呀,自己长的好看,别人为什么不能多看几眼。只要不动手动脚欺负人,他就是好人。月儿对吴根才的看法发生了改变,正要从自己的恐怖名单上把他抹掉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并且是在这样的场合,就在他的女人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吴根才又让月儿感到害怕了。
月儿一边锄着地,一边这样想。她锄一回地,到了河渠边的地埝边上,吴根才正好也就锄过来了,每次到了河渠边的地埝上他都把眼睛瞪得像牛蛋一样往她脸上看。这时月儿就觉得脸上像是又被抓摸了一把似的感到烧烧的烫烫的。两家的地是连在一片儿的,中间只有一道三寸高的小土埝。三寸高的小土埝连一条软体毛虫都挡不住,万一他横斜着闯过来使坏咋办?月儿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她透过玉茭杆的株叶朝那边看时,就发现他也在不断地朝这边窥探。吴根才的地里种的不是五尺高的玉茭,他种的是低杆棉花。月儿能清楚地看到他在棉花苗上晃出来的半个壮实的身影。月儿不敢再在这玉茭地里待了,她怕他万一昏头昏脑地闯过来。
河渠上又传来一阵风铃一样的说话声,几个歇够晌睡醒觉的女人也到河边洗头洗衣裳来了。这里面有水仙嫂、有郭安屯的女人彩兰还有另外几个女人。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过来和改改打过招呼,就找合适的石头坐下抡举着棒槌洗起衣裳。马沟河弯弯曲曲地从卧马沟村口上流过,只有这里的河面宽水流缓,所以这里也就是卧马沟女人们洗头洗衣裳最理想的地方。听着河边一群女人说起的闲话,月儿就想:要是这时候吴根才跳过那三寸高的地埝,过来把她按倒在玉茭地里,她是绝对不能喊叫的,要是她一喊叫,整个四十里马沟的人就都会说:卧马沟的月儿是个烂脏女人。唉,女人受了欺负,还要坏了名声。想到这里,月儿再扭头朝那边的棉花地看时,却没有了吴根才的身影。月儿的心一下就高高地提悬起来,棉花地里没有他的身影,他会跑到那去?难道……月儿停下锄警觉地向四下张望,身前身后的玉茭叶子都在婆婆娑娑地抖动着,仿佛那个人正冲撞着玉茭叶往这边跑来。月儿再不敢在这林木一样茂密的玉茭地里多待了,她提起锄头扭身慌张地向河渠上跑去,向正在河边洗头洗衣裳的一堆女人跑去。
其实,吴根才并不是月儿想象的那种坏人,他和郭安屯不一样,他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甚至有本质上的区别。吴根才非常爱慕月儿的美貌,爱美之心谁没有。有时候想着月儿他都睡不着觉,但他仅仅只是想想而已,看看而已。他没有郭安屯那样直截了当的冲动,也没有郭安屯赤裸裸的胆量。他现在是卧马沟村的农会主席,手里握有一定的权力,他平常就爱和别的女人逗逗笑笑,摸摸脸,拍拍屁股,仅此而已。过去他没有想过把谁的女人弄了,现在手里有了权力了,他同样也没有这种非份之想。弄别人的女人那成啥了?逗一逗,摸一摸是另一回事。今天凑着个空儿,摸了月儿光溜溜的脸蛋子,他就感到十二分的满足,和这么好看的小女人逗了一回乐,能不喜欢满足。在棉花地里他高兴的唱起眉户: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儿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吴根才竟然喝了酒似地在迷醉中找出一段带有“月儿”字样的眉户小调哼唱起来,他一边哼哼叽叽地唱着,一边抡着大板锄锄着地,锄了没有几个来回觉的尻子紧的不行,就扔下锄把,提着裤子跑到地埝背人的地方拉屎去了。
吴根才在地埝下的背人处拉了一脬屎,再回到棉花地垄里则过脸看时,那边的玉茭地里就再找不见穿红洋布衫子的月儿了。回头一看,原来月儿跑到河边那一群女人里去了。吴根才在棉花地垄里笑着摇摇头,又哼哼呀呀地唱起他的眉户。
月儿从玉茭地里急慌慌地跑出来,就加入到河边洗衣裳的女人群中,心里也就再不感到惊慌害怕,再坏的男人也不敢在这么多女人面前使坏。
月儿嫁到卧马沟来的时间不是很长,再加上身份特殊,她和这一群女人当中的许多人还不是很熟,不熟就不愿挤到跟前去。她和水仙熟,但是水仙身边已没有地方。月儿就在离这堆女人几步远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因为月儿的突然到来,女人们的叽喳声沉寂了片刻,接着又像树上的山雀儿一样叽喳开了。
月儿在河边坐下,也学着别的女人的样儿,把沾了水的脏衣裳摊在一块平面石头上举着棒槌敲打起来。
有一个女人就咬着舌头说起悄悄话:“哎,你们看,地主儿子的小女人连衣裳都不会洗,光拿个棒槌干敲湿打,连皂角也不放,那能洗干净衣裳呀。”
女人们又一次把目光聚集到月儿身上。“月儿,你没有拿皂角?”女人堆里的水仙问了一句。
月儿抬起湿漉漉的手背,抹一下脸上的汗水和溅到脸上的河水,闪着一双大眼睛一时不知道水仙说的是啥意思。月儿没有在河里洗过衣裳,原来在下马当姑娘时她洗衣裳用的都是洋碱胰子,用洋碱胰子洗衣裳搓揉搓揉就行,用不着抡着棒槌“砰砰叭叭”地使劲敲打。嫁到卧马沟来家庭和整个社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再也买不起洋碱胰子,就也让耀先用青梗木削作了一根壮壮实实的大棒槌。月儿没有在河里洗过衣裳,但她见过别的女人在河里洗衣裳,她们都是举着硕大的棒槌把沾湿了水的衣裳摊放到平面石头上,一阵“砰砰叭叭”的敲打,就能敲打出一片像洋碱胰子一样去污的白沫,她不知道那是用了皂角的缘故。“什么皂角?”月儿茫然地问了一句。
女人们哗哗地笑出一片声音。
水仙从人群里站起来,但是她篓子里没有多余的皂角了,她来时带的就不多,已全捣碎搅和到衣裳里了。“彩兰,”水仙看见郭安屯女人彩兰的篓子里还横横竖竖地放着好几根红褐色的大皂角,就说:“彩兰,把你的皂角给月儿匀两根。”
彩兰懒洋洋地用棒槌敲打着摊铺在平面石头上的衣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只是用阴阴怪怪的腔调说:“姓郭的不一定就是一家。我凭啥要给她匀皂角?”彩兰说出来的前半句话正是当年郭福海在皂角树下对郭安屯说过的话,当年郭福海说这话时彩兰在场,并且她还是刚过门没几天的新媳妇,当时她的脸就烧烫的抬不起来。从那以后这句话就一直针剌一样地扎在她的心上。除此而外还有一件让彩兰压在肚子里吐说不出来的怨苦:土改以来她的男人郭安屯好几次在睡梦里喊叫着月儿的名字把她吵醒,女人最疾恨的是啥?不就是勾引自己男人的骚浪女人吗。彩兰总以为她当了民兵队长的男人,让地主儿子的这个骚狐一样的小女人给勾引住了。彩兰恨还恨不过来,怎么会把自己的皂角匀出来让她使。她宁可把用不了的皂角丢到河里让水冲走,也不给月儿用。
水仙的面子太小,彩兰不拾。
水仙闹了个红脸没趣,她白了阴阴怪怪的彩兰一眼。水仙并没有放弃,她站在那里用眼睛询问着其她女伴。改改是个慢性子肉肉人,脑袋瓜转的不快,但她的心眼不坏,她见水仙立在那里尬尬的,就从自己的衣篓里一把捏出五根镰刀片子一样,又大又肥的在日头底下闪着紫光的皂角,说:“我这还有剩下的,你拿过去让月儿使。”
水仙拿了改改给的皂角到了月儿跟前,问:“你没有用皂角洗过衣裳?”
月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没有。”
水仙就在月儿身边蹴下,要过月儿手里的青梗木棒槌,把两根皂角放在石头上“叭叭”地打碎,然后把打碎的皂角碴揉裹到平摊在石头上的衣裳里,再撩两掬水,接着就抡起棒槌砰砰叭叭地敲打起来,一边敲打,一边不断地翻腾衣裳。三翻两敲衣裳里就冒出一片和用了洋碱胰子一样的白泡沫,“看见了吧。”水仙言传身教地说起话:“皂角就是这样的用法,用好了它一点也不比货郎担卖的洋碱胰子差。皂角还能洗头哩,把皂角捣成碎沫沾上水揉到头上越揉越起沫,用皂角洗出来的头发又黑又亮柔柔顺顺的还有一股幽幽的香气哩。”水仙比着样儿教了一阵,就把棒槌再递到月儿手上。
月儿学着水仙的样子,举起棒槌响响地敲打起来,那散发着幽幽香气的皂角沫从平面石头上溢漫着流到河里去了,摊在平面石头上的衣裳整个都让皂角沫子包裹严了。月儿高兴起来,她干脆脱掉鞋挽起裤腿,把两只秀溜的赤脚伸到清澈温柔的河水里。小时候在下马河水磨上,她就常是这样把一双赤脚伸到河渠里踢溅水花。
那一堆女人看见月儿突然露出了一双秀溜的赤脚,都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女人的脚怎么能随随便便地赤露出来让人看?月儿咋就在河边,在大天白日,在这么多人脸面前赤了脚,并且还露出那么一截子白生生直溜溜的腿肚子。女人们看的傻眼了:月儿的这一双脚真叫是好看,白嫩,秀丽,玲珑剔透。
月儿赤了脚后再把一根皂角捣碎,照着刚才水仙说过的办法,弯腰站在浅浅的河水里揉洗起头发。
吴根才又锄了几垄地,在这伏天热暑里,棉花地也像是一口大蒸笼,一股股的热气直往上腾冒。吴根才的白粗布汗衫早就让汗水溻透了,汗水顺着汗衫的前襟下摆滴滴哒哒地都滴在棉花地里了。真是热呀,吴根才撂下板锄跨上河渠,他也要到河边洗洗脸落落汗,要到河边的树荫里吸上两袋烟缓缓气。吴根才走上河渠朝河里一看,他的眼睛就牛蛋似地瞪大,脖子梗着再转不回来。河水里那个赤脚白腿,身上穿着红衣裳的月儿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吸铁石,把他给吸住了,身后就是有十八匹马也把他拉拽不住。吴根才立在河渠上种马一样张吸着鼻翼,喷吐了几口粗气,就急不可耐地向她奔去。
吴根才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跳到河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吴根才真会选地方,这块挡在河心里的大石头就正对着月儿,相距也不过丈八远,不仅距离近,而且角度好。吴根才跳到大石头上日急慌忙地掬着河水匆匆地洗一把脸,就回转过头脸对着月儿在石头上坐下来,他也把鞋脱掉,把两只肥厚的赤脚板也伸放到清亮亮的河水里,再点一袋旱烟,就直楞楞地盯着月儿那一双秀溜的赤脚和那一截白生生的光腿看起来。由这双玲珑秀溜的赤脚、由这一截白生生的光腿,吴根才就联想到土改那天夜里带人闯进上房院,掀开被子把月儿光溜溜亮在炕上的嫽人的一幕……想着看着,看着想着,他竟然把旱烟杆插不到嘴里去了,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一股股淡幽幽的烟雾,而是一根细细的断不了头的涎水。
女人堆里的彩兰,看着坐在河心大石头上直了眼的吴根才,就斜着眼,撇着嘴说起风凉话:“改改,看你屋里的人,眼睛里都冒出火来咧。一会非跌到河水里去不可。不就是一个女人,在自己炕上还看不够,跑到河里看来了。”
改改是个慢性子肉肉女人,她咧着嘴只是笑笑,她才不和彩兰计较呢。她不在乎地说:“跌到河里怕啥,全当是洗了一回身子。愿意看,看去吧。有本事把她弄到炕上去都行。”
“死憨子,弄到炕上,人家就不要你了。”彩兰想逗起改改的火。
“不要倒更轻省了,黑间睡觉再没人打扰。”彩兰再不言语了。改改就是这么一个大大咧咧激不起火来的肉性子人。
郭安屯也从河渠上走过来,他是来找吴根才的。刚才区里的武委会主任派人送来一张条子,要卧马沟派出两个民兵去参加县里的支前队。抽人凑款是村里的头等大事,这样的大事他这个民兵队长说了不算,这事得农会主席说,农会主席才是村里的一把手。
郭安屯顺着河渠过来,没有看见吴根才,倒是先看见赤着脚,裸着腿,坐在河边洗头的月儿。他的魂一下就飞了,飞到去年腊月二十九的后晌。那是一个即不能忘,又不能想的的后晌。是一个即让他兴奋不已,又让他懊悔不迭的后晌。那个后晌,在崖口上的窑里他把这个妖狐一样勾人的小女人脱剥了个精光,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与众不同,满以为自己得手了,脱光衣裳的女人和盘子里的菜一样,还能跑得了?没想到她一个兔子蹬鹰,一家伙把他从炕上蹬踢下去,还差点把裆里的东西给踢断。正是因为有了那个后晌,他对这个小女人才更是放不下,只要一见了面,他就会不由地想起那个后晌,想起她被剥脱的赤条精光在炕上乱踢乱滚的那个狂劲,想起她那与众不同的……
“哎哎,你干啥来咧?”看见自己的男人没有走到跟前就痴头楞脑地傻站住不会动了,彩兰的脸就红了。改改的男人起码还是悠悠闲闲地坐在河心的石头上,自己的男人还不如人家呢,他像木头桩子一样,过来就栽在河渠上不会动了。彩兰觉得脸烧的架不住,就狠着声喊一句。女人的喊叫提醒了郭安屯,但他哼哼哈哈地答不上来他究底是来干啥的。真的,他一下忘了到河渠上是干啥来咧,他被赤脚裸腿站在清亮亮浅水河里的月儿迷惑住了。“你干啥来咧?看西洋景来咧?”彩兰是个嘴巴厉害的女人,她嚷叫着站起身来。
郭安屯这才想起来是找吴根才商量事情的,他就向吴根才跟前走,在绕过月儿往吴根才坐着的大石头上跳的时候,因为心不在焉脚没踩实“咕咚”一声郭安屯后仰着整个身体像一块笨重的石头,响响地栽倒在河里。“哇——哇!”河边一堆洗头洗衣裳的女人像炸了锅似的呜呜哇哇地欢叫起来。
“哟,我还以为是我屋里的人跌进河里去了。原来是彩兰屋里的呀。”改改咧着嘴还幽默了一把。
彩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骂人话:“骚狐精。”她骂的不是改改,她骂的是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