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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腊月里差不多一个月,耀先月儿天天早早起来,循着那舒展悠扬的唢呐声向这里或那里的山林走去,去砍柴背柴,去到马沟以外的山下卖,然后再换回他们所必需的生活用品。俗活说:十年学成个读书人,三天学成个下苦人。在生活和命运的逼迫下,原来手不提肩不扛,从没有干过重活的在土改中破落了的富家子弟耀先和月儿,在这个腊月里干起了下苦背柴的营生。背柴,这是让一般壮实的汉子都感到皱眉怯火的苦营生,然而耀先月儿一干就是几十天。

经过这几十天的艰苦磨练,耀先月儿再向山外走出去的时候就不是两人合抬一捆山柴了,而是在他们每人背上都压着一捆重重的湿山柴。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所有希望就都在这一捆捆山柴上了。

昨天,在他们背柴回来的路上,阴沉的天空飘起雪花,走到马桥村口分手时,二叔看着月儿冻的红彤彤的脸蛋爱怜地说:“看,老天爷长眼了,他是想叫咱歇哩,他是看咱太辛苦,让咱歇哩,那咱就歇他两天。这一下雪坡陡道滑的,咱不和老天使志气,咱歇它一天。”

也应该歇一天了,从开始背柴,耀先月儿还没有歇过一天呢。

雪下了整整一夜,在天明的时候停了。耀先拉开荆条编扭的栅栏门,迎入眼睑的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耀先站在窑门里看着对面覆盖了白雪的山林。每天的这个时候对面的山林里总要响起一阵舒展悠扬悦耳动听的唢呐声,今天他依旧期待着它能在那里再响起来。正是这动听的唢呐,唤起了他生活的勇气,他对唢呐声已经产生了眷恋,更有了依赖。

还睡在被子里的月儿,知道耀先是在等对面林子里的唢呐声,她把白嫩的像藕节一样的胳膊伸出被子,舒舒展展地打个哈欠。然后轻柔地说;“下雪了,二叔说过,让歇一天,他不会再来。你还是上炕再睡一阵吧,天还没明哩。”

耀先把荆条编扭的栅栏窑门重又关住,抱起几根粗壮的青梗木山柴塞到还有一点余火的炕洞里。等炕洞里的干柴燃起旺旺的红火后,耀先在炕沿边直起腰定定地看着月儿露在被窝外的那颗精致的脑袋。在耀先的专注下,月儿莞尔一笑,再把两条藕节一样白嫩柔腻的胳膊伸展出来,挥招着欢迎他。受过猛然惊吓的耀先已经没有了那种能力,但心中依然还有那种欲望。他跳上炕,甩脱掉身上的衣裳,钻进暖融融的被窝和赤条精光的月儿搂抱在一起。他用温暖的手抚遍了她的全身,在他长时间的抚摸下,月儿浑身着了火似的燥热起来,她知道他被惊吓倒的大柱再也挺立不起,他再不能给她那种直达深处的美妙的欢畅,她就把他的手导向那个地方,让他在那里抚摸搓揉……

欢娱的狂潮退去之后暖融融的小炕上出现了一片安祥的静宁。在这安祥的静宁中月儿把耀先的头颅紧紧地抱在胸前,把他的脸深深地藏在自己翘挺的双乳之间。美丽善良的月儿不嫌弃她的耀先,他虽然没有了正常人的那种能力,但他是她的男人,是她一辈子的依靠,更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他们是命运相同的一对,她要忠贞不渝地和他永远厮守在一起,不管碰上什么情况也不背叛他。月儿相信,她的耀先和她有着同样的信念。

从炕上起来后耀先提起一把自己用蒿草和树枝绑扎的笤帚到窑门外扫雪去了。月儿则在炕上穿针引线,为耀先缝补起背柴时被灌木针杜梨剌勾挂破的衣裳。就像没有在坡上背过柴一样,月儿原来也是没有干过这缝补的针线活。不过现在她已经学会了。虽还不是十分的熟练,但她还是尽量把针角缝的细细的密密的。她翘着纤巧的手指,一针针慢慢地缝补着。她不能让她的耀先成天穿着开花的烂棉袄在四十里马沟来来回回地奔波,她要让他还像原来一样周正斯文。是的,原来他们每一次见面,耀先总是穿的周周正正的,表现的斯斯文文的。现在虽然没有了那样的条件,没有了可以随时替换的新衣裳。但她决不能让他穿着稀烂开花的衣裳出现在别人的眼前。对别的事情她也许无能为力,但是做为他的女人,她就有责任让他和正常人一样穿得体面。那怕是打了补丁也不能让白棉花套子露出来,更不能让皮肉露出来。每天背柴回来,月儿都不顾自己的劳累,总是先要在微弱的煤油灯下,把耀先脱下来的衣裳细细地检查一遍,把每一个被针剌勾挂开的破口都用密密的针角细细地缝补住,让他每天穿出去的衣裳都是浑浑全全的。

因为今天不到山林里去背柴,昨晚上她没有在油灯下补衣熬夜,而是早早地和耀先搂抱着睡下了。起来后月儿就让耀先穿上另一件小套衣去扫雪,她就在窑里为他缝补起衣裳来。

耀先穿着不合身的小套衣,挥舞着自己绑扎的大笤帚从窑门口扫起,一直顺着坡道向下扫去,就是扫到大皂角树下他也没有停下,他甚至把官窑前的那片大场子都扫开了。他记得往年下雪的时候,这片大场子总是爹领着几个长工扫开的。在扫这片大场子的时候,他偷眼看了看就矗立在场子边上的上房院的全砖哨门楼,这哨门楼里藏着他十七年的记忆和思念。然而,现在他甚至都不敢抬眼看一下这大门紧闭的哨门楼。他本想也为这哨门楼扫出一条道儿来,但又怕别人说这是不忘已经失去的天堂,所以他还是不敢造次生事地挥着笤帚扫过去。他用复杂的眼神再看一眼紧闭着的大哨门,就猫着腰,舞动着笤帚又顺着道儿向河沟里扫去。卧马沟全村人的饮水都是从这河沟里担取的,这条道儿是全村人都要走的道,他要为全村的父老乡亲把这条道儿扫出来。

卧马沟的乡民们推开窑门看到一个白茫茫的世界的同时还看到全村的道儿从上到下都扫通了,并且还一直把雪扫到沟底。这是谁干的好事呀?谁这么勤快?乡亲们站在扫开的雪道上相互问着。有一个人眼尖,看见沟底里还正在扫雪的耀先说:“看,那个人还正在沟底里扫雪呢,那究竟是谁呀?”人们站在村口上一起往沟底看,沟底一片白茫茫的雪野里有一个黑麻糊糊的人影,根本看不清是个谁。“那是谁呀?”人们相互议论着。

耀先挥舞着笤帚,扫着沟道上厚厚的积雪,一直扫到沟底的河边才直起腰来,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一片洁白的山野,心里也感到了一些畅快,是这白皑皑的山野,涤荡了他窝藏在心里的压抑和屈苦。眼前这片白皑皑的山野会告诉卧马沟的乡亲:郭耀先和他们一样也是一个勤劳善良有益于大家的人。

耀先把快散了架的笤帚扛到肩上,脸上挂着一丝多日不见的微笑,扭身顺着自己刚刚扫开的道儿向村口走来。他顺着道儿来到村口的皂角树下的时候,就看见官窑前自己扫开的那片场子上站着一堆人,这一堆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而且都还显得很严肃,个个都把脸绷的紧紧的。

这堆人是从坡道上慢慢地聚到这里来的。在向这里聚的时候,人们心里都感到好奇,感到热辣。清晨早起把全村的道儿扫开,把落了一夜的厚雪扫开,这在卧马沟还是第一次。卧马沟的山民虽不是一群“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势利者,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抱着扫把儿,一个人把全村的巷道扫上一遍的,更没有谁像现在这样在雪后的清晨把全村的巷道扫开,还一直扫到沟底河边,把全村人担水的事情都想到了。“这是谁呀?”从自家窑里出来的人们,踩着干爽爽的道儿向官窑前的平场上聚来,同时就在这里猜测着议论着。有人说:“会不会是郭安屯干的好事呀?”马上就有人用怪怪的腔调接上说:“郭安屯现在正心热地想入党呢,人面上做些事,等周队长韩同生再来人家就……”这个人的话没说完,膀子就让人抗了一下。这个人扭头就看见郭安屯身上披着土改刚分来的厚实的毛领黑大氅从扫开的坡道上走下来,一边走一边还咧着嘴笑呵呵地说:“是根才领着大伙把道上的雪扫开的吧。土改了咱贫农当家做主,就要有这个觉悟。是不是。”“原来不是他呀。”站在皂角树下的一群人就把脸扭向上房院的哨门楼,现在吴根才就住在这上房院里。人们扭过头时才发现通向上房院的几步道儿上,还盖着厚厚一层积雪,那个扫通全村巷道的人却没有把通向上房院短短的几步道儿扫开。这一堆人就困惑起来,马上都猜想不出来这个扫通全村巷道的人会是谁。

人们正在困惑的时候,上房院那厚实的大哨门“吱吱扭扭”响着被拉开。吴根才手里提着一把结实的扫帚从哨门洞里走出来,他身后跟着扛着大木铣的也住在这上房院里的吴换朝。吴根才向站在场子上的人们打声招呼,就和吴换朝挥动着扫帚木铣扬洒着道儿上松软的积雪,向场子边扫过来。几丈长的路一阵就扫通了。过来后吴根才才纳闷起来,他一时闹不明白,这一堆人早早地站在场子上看啥哩,等啥哩,议论啥哩。吴根才跺跺沾挂在鞋帮子上的雪花,把手里的大扫帚扔给吴换朝,这才瞪着眼不解地问:“清晨早起的你们立在这场子上看啥哩?不就是下了一场雪。”

“是这。”披着黑大氅的郭安屯跨出人堆,站到吴根才脸前,挥着胳膊指一下从崖口坡上一直通到沟口里去的扫开的雪道说:“早早起来不知是谁坡上坡下的把村里的巷道全扫通了,把这片大场子也扫开了。看,还一直扫到沟口里去了。大家伙都以为是你领着人干的好事呢,谁可想,到了这场子上才看见你上房门口的这两步路还没有扫开。”

“噢,有这事。”吴根才扬起脸,看一下白皑皑的坡道上扫出来的宽宽的道儿,心里疙疙瘩瘩的不畅快起来。谁这么势利呀,扫通了全村的巷道,连这片大空场都扫出来了,却独独剩下他哨门外的这一段道儿没有扫,这不是给他农会主席难看吗。就算是轰轰烈烈的土改过去了,农会主席还依旧是卧马沟里最有权势的人呀,谁敢把农会主席不往秤星上放呀。吴根才把双手叉在腰里,大脸盘上的两道黑粗的眉毛就拧立起来。他和这满场子上的人一样翘起脚尖也往沟底里看,他也想知道还在沟底里没有上来的这个人是谁。

包括吴根才、郭安屯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从沟口里扛着烂扫帚上来的会是地主的儿子郭耀先。

耀先扛着快散架的烂扫帚从沟口上来,走到大皂角树下看见场子上的这一堆人和这一串串奇奇怪怪的目光时,就心有余悸地慌乱起来。他努力在脸上扯起一道谦卑的笑意,哈着腰向众人点点头,一句话不敢说地朝前慢慢地走。

“站住!”一个声音猛然间吼响起来,低头慢慢朝前走的耀先被吓得浑身一颤。从上房院被赶出来后,他就得了恐吓症似地不敢面对卧马沟每一个翻身贫农,他们任何人吼叫一声都能让他胆战心惊上好一阵。耀先收住迟缓的脚步,提心吊胆地扭过脸,用怯懦的目光向场子上的一堆人望去。首先看到的是立在人堆前面的板着脸双手叉在腰里的农会主席吴根才,和同样板着脸披着黑大氅的民兵队长郭安屯。耀先知道那声雷一样的吼声是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人吼出来的,耀先早就领教过这两个人的厉害。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在卧马沟就是这两个人说啥就是啥。耀先把头使劲地缩在小套袄的脖领里,满脸惊慌地立在那里等着听训斥。刚才冒起热汗的身子顷刻间浇了凉水似的变得冰冷起来,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站在吴根才和郭安屯身后的那一堆人,也不知道他们为啥要喊住他。其实他们中间的许多人还是同情可怜耀先的,他破落到这般程度了,还能早早地起来,冒着清晨剌骨的寒风来扫雪,不仅扫通了全村的巷道,还一直扫到村民们担水的沟底河边,这怎么能让人不表现出一点同情呢。尤其是他扛着扫雪的快散架的扫帚从沟底里上来的这一刻,更让人觉得他可怜。人们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穿着不合身的小套袄,棉裤上补满补丁,脸上被树枝勾划出许多血印印的年轻人就是郭福海郭财主的儿子,他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呀。四十里马沟的人谁不知道卧马沟郭福海的儿子是上过学,懂礼节的人呀。他已经这样了,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还会对他说些啥呀?人们和耀先一样等着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做出的决定。

吴根才把两只手抱在胸前,脸上布满了轻蔑的表情,看着站在雪地里哆嗦着身子的地主的儿子,但是他没有说活。刚才那雷一样的吼声,不是他发出来的,是郭安屯喊的。郭安屯再用粗壮的声音说:“郭耀先,你这个地主的儿子,从今天起必须每天把全村的巷道统统地扫一遍,听见没有?”

耀先赶紧猫腰点头唯唯喏喏地连声应承着道:“是,是是,知道咧。”“就是这,走吧。”耀先怀里抱着那把快散开架的扫帚,踽踽孤孤地向崖口上走去。他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为大家扫一场雪,却演变出来一个这样的结果。他不敢指望得到别人的赞许,他也不愿无端地给自己招来是非和屈辱。住到崖口上以来他和月儿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们早出晚归,去坡上砍柴背柴,为生计奔忙。谁知扫一场雪还给自己招来这么一场屈辱。这可是一场漫长的屈辱呀,这把烂扫帚一旦拿起来,他可就放不下了,一扫就是整整的三十年,漫长的三十年呀。

耀先怀着沉重的心情低垂着头向崖口走着,由于心情过于沉重过于压抑,走着他就发出一声深长的哀叹。“拴娃。”当他那声深长的哀叹刚从嘴里冒出去,突然身过就有人喊了一声,这可把他猛猛地吓了一跳。耀先惊乍慌乱地抬起头,他以为自己发出去的那声哀叹让别人给听去了,地主的儿子刚受了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的一顿训斥就长吁短叹起来,这不是不满吗?谁听了他的哀叹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耀先惊慌地抬起头时看到的并不是一张横眉冷对的恶躁眉眼,而是一张和气的让他心里感到热辣辣的充满了同情的脸。“水仙嫂。”耀先颤着声叫了一声。

水仙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鼓堆冒尖地盛着满满的一碗萝卜和菜,她把这碗和菜向耀先递过去,说:“拴娃,你把这碗和菜端回去和月儿炒炒热热呼呼地吃。”

“水仙嫂。”耀先从水仙手里接过盛满和菜的粗瓷碗,眼里就盈满了感激的泪花,这些天来谁关心过他和月儿呀?谁敢关心他和月儿呀?他们是地主的儿子,谁要关心他们,谁就是在走地主路线。地主路线也是一顶不小的帽子呀,谁要是走了地主路线,弄不好谁的胜利果实就会被收回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水仙不怕,水仙把碗递给耀先还宽慰地和他说了几句话。水仙说:“日月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这么勤快,月儿那么贤慧,你丁民哥说咧,就冲你和月儿在沟里来来回回背柴的苦劲,你们郭家还能兴起来。你看现在还有谁肯下这样的苦去背柴呀。今天是下雪咧,要是不下雪,你和月儿肯定又去背柴了。哎,拴娃你可是摊上一个好媳妇呀。好咧不说了,快回去做饭去吧。有空领着月儿下来串串门。”说完话水仙扭身回院里去了。

耀先一手提着快散开架的烂扫帚,一手端着盛满萝卜和菜的粗瓷碗,看着李丁民家用荆条编扭的栅栏门,心情更加复杂起来。水仙嫂的一席话使他酸楚楚的心境里升腾起一股暖融融的甜意,是的,只要肯下苦出力,好日子就还会来。

在自己的窑门口耀先努力掩饰住脸上因受了屈辱而染起的那一片愁苦,他不愿把自己受到的屈辱和愁苦传染给月儿,他没有带给她应有的幸福和快乐,她跟着他已经受了那么多苦难了,他不能让她饱受磨难的心灵再遭受一次打击,他要让她感到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美好。耀先掩饰住自己的愁苦,有意在脸上扯起一片暖心的微笑,轻柔地叫着月儿推开窑门。“月儿你看,我给你端回啥来了。”缝补完衣裳正准备下炕烧火做饭的月儿,看见满脸都是笑意的耀先端回来满满一碗萝卜和菜,就高兴地欢叫起来。月儿在乎这一碗萝卜和菜,她更在乎耀先脸上荡漾起的那一片不易的笑容。共同经历过这么大的苦难之后,命运已经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彼此今生今世都再不会分开,悲欢荣辱他们都要共同承受。许多天来他心情压抑眉头紧锁,今天是难得的一笑呀。被耀先感染的欢喜起来的月儿跳下炕接过耀先手上的粗瓷碗,嘴角上就露出两个好看的漩窝。她笑着问:“谁给咱端的这碗和菜?”耀先看着月儿嘴角上出现的那两个诱人的漩窝,回答说:“是水仙嫂,水仙嫂还夸了你半天,说改日闲下让你到她家去串门呢。”“水仙嫂和丁民哥真是一对好人。”月儿说出一句心底里的话。“就是,咱以后有机会了一定要报答人家。”耀先痴人说梦地说到了以后。“好了,我给咱炒菜,让你好好地吃一顿。”月儿端着萝卜和菜轻轻盈盈地向炕洞边的锅灶走去。

是的,这是一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中条山上再穷的人家冬天也能吃上这萝卜和菜。可是对耀先月儿来说,这萝卜和菜简直就是美味佳肴。自从上了崖口,他们几乎还没有吃过什么菜,他们舍不得吃,他们舍不得为了嘴就把背柴挣下的两个钱花掉,他们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菜可以省下,可以不吃,但是缺少了锅碗瓢盆他们就无法生活。他们背柴挣下的钱要慢慢地把这个一无所有的家置起来呀。

月儿给锅里点了一点点油,就坐在草片子上烧起火。耀先抱着一扑干柴过来替下月儿,让月儿拿着锅铲去炒菜。油热了,月儿把和菜“吱啦”一声倒进热锅里,一股香喷喷的葱油味儿在窑里飘荡起来。耀先看着灶门里红红的火焰,他想剩这个机会把另一件事情也告诉给月儿,他不想增加月儿的痛苦,但这件事也不能瞒她,也是瞒不住她的。早点给她说了,她也许还会好受一些。耀先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刚才我下去扫雪的时候,碰上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了。”月儿手里的锅铲没有停下来,但耀先看得出来她是在用心听着。

月儿是在用心听着哩,住到崖口上以来,他们之间就很忌讳说起吴根才、郭安屯这两个人的名字。只要说起他们肯定就会有事情。月儿握着锅铲慢悠悠地搅动着锅里的和菜,等着他把话说完。耀先接着说:“他们让我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把全村的巷道扫一遍。”月儿的心‘咯噔’一下,她马上就逼真地想象到耀先在皂角树下遭遇到的屈辱,怎么能想象不到呢,她经历的事情已经不少了。耀先往锅灶门里添一根柴,看着月儿变了的脸色,故意宽心地说:“扫就扫吧,是给大家伙扫,又不是给谁一个人扫,爹在的时候也是经常领着小河哥他们把官窑前的那片大场子扫的干干净净的。”“扫,我和你一起扫。”月儿说着眼里就滚出泪来,那清澈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掉在锅里,掉在她正炒着的萝卜和菜里。

吃完这顿酸涩的萝卜和菜饭后,耀先和月儿从崖口上的雪地里割回一捆带刺的杜梨枝,默默地捆绑起扫街用的扫帚,他们没有多余的钱去买结实耐用的竹扫帚,他们只能用树枝捆扎成的扫帚去干那强加于他们的带有污辱性的活儿。面对这强加于身的带有污辱性的活儿,他们没有反抗的资格,也没有反抗的胆量,他们只能默默地忍受。在捆扎扫帚的过程中,月儿清秀的脸上一直挂着两行伤心委屈的泪。看着月儿脸上流淌着的泪水,耀先的心像针扎似的难受。“月儿,要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把委屈憋在心里。”耀先忍不住说了一句,说这话时他自己也是悲声哽气的。月儿摇摇头任凭泪水在脸上横流,就是不出声。“月儿。”耀先扔下手里的杜梨枝,跳起来搂抱住月儿,他先呜呜地哭起来……

在这种悲沉的气氛里耀先月儿绑扎好两把扫帚。这用刺杜梨加杂着其它枝条梆扎好的扫帚虽没有那么顺溜,那么结实,那么耐用,但毕竟也是能用的。今天一大早耀先就是用一把这样的扫帚把全村巷道上的积雪扫开的。耀先拿起绑扎好的扫帚试着在脚地上划两下,觉得还行,就说:“比买下的竹扫帚还好使。”

月儿把脚地里那一堆碎枝杂叶扫到锅灶边,然后满脸忧郁地说:“也不知道人家会让咱扫到啥时候,是月儿四十天,还是年儿半载?”她当然不愿意长年累月抱着扫帚在别人的歧视下去扫全村的巷道。面对月儿提出的疑问,耀先再一次低下头,他和她一样不知道将来以后会是个啥样。他想说句什么,却哽哽咽咽地说不出来。

“拴娃月儿。”窑门外突然有人喊叫,这喊叫声让耀先月儿愣愣地站在窑里不敢动,也不敢应声。谁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雪天里到他们的崖口上来呢?该不会是农会主席或是民兵队长又领着民兵上来了吧?耀先月儿掩住心跳、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情。自从住到崖口上来之后,他们再不期望会有什么好事找上门来。他们只是企盼着能在这孔寒窑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拴娃月儿。”声音就到了窑门口,听着在窑门口响起的声音,耀先月儿眼睛一亮,他们提悬紧张起来的心随及就平沉下来,这不是斗争会上恶声恶语的吼叫,这声音里分明含有一丝让人感到亲切的语调。“小河哥,是小河哥!”耀先急急地叫一声就和月儿同时向窑门奔去,张小河现在简直就成了他们盼望的救星。

耀先月儿拉开窑门,看到的果然是他们的小河哥。在这一片洁白纯净的雪野里张小河魁梧的身体显得像山一样高大,他那厚诚的脸也像山一样平实。“小河哥,雪这么厚、道这么滑你怎么来了?”耀先激动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小河厚诚地笑笑说:“来看看你们,快过年了,给你们送点粮食。”“快过年了?”耀先月儿惊讶地相互看看,他们真的不知道快要过年了。他们经历了那场暴风骤雨翻天覆地的运动住到崖口上来之后,就开始为生计奔忙,一天到晚钻在山林里背柴砍柴,把时间节令都给忘了。

小河和翠翠早就想要到卧马沟来看他们,看他们在崖口上的这孔孤窑里过得惯不惯,看看他们是不是还需要一些什么东西。他们毕竟是在那样一种情形下开始共同生活的。是二老汉挡住小河翠翠,没有让他们来卧马沟看耀先月儿。二老汉乐呵呵地对侄儿和侄媳妇说:“好着哩,月儿他们好着哩。这两个娃下得了苦,也勤快,他们成天跟着我砍柴背柴,眼下把嘴也就顾住咧。顾住嘴也就行咧。谁家的日月不是顾个肚儿圆。”听了二叔的话,小河和翠翠也就放下了心。起码耀先他们饿不着了。背柴是苦一些,但有二叔照着。二叔这大半辈子就是靠背柴过来的。

二老汉领着耀先月儿背柴的这段日子,是二老汉觉得最畅快、最有意思的一段日子。半辈子以来二老汉一个人钻山跑沟,来来去去的背柴,除了那头不会说活的老叫驴,他连个说活的伴儿都没有。他把自己的苦,自己的累,自己的心酸,只能说给山听,说给驴听,说给自己听。山听了不回答他,驴听了也不回答他,自己听了自己的苦累心酸,心里更是难受。

那时常在山坡上传响起来的哀惋、低沉、呜咽如泣的唢呐声就是二老汉心境的真实写照。但是自从身边有了拴娃月儿,他的心境就明快欢畅起来,就连吹奏出来的唢呐也变了声调,变得舒展悠扬委婉多情了。耀先勤快听话、月儿聪明懂事,使一辈子无家无眷无儿无女的二老汉,在背柴的过程中享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欢畅。尤其是看着月儿那白粉粉俊俏的脸蛋,一辈子没有碰摸过女人的二老汉心里就会涌起一串串美妙的暇想,就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每天早晨起来二老汉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卧马沟吹唢呐,只要一听到他这悠扬舒畅的唢呐,耀先月儿就会奔到他的跟前,他就能看到月儿那白粉粉俊俏的脸蛋。

今天起来拉开窑门展现在二老汉眼前的是一片茫茫的银白世界。二老汉揉揉眼看着雪地里闪耀着的五彩缤纷的光带,想起来昨天下黑的时候扬扬洒洒飘落下来的雪花,想起来他对耀先月儿说让他们歇一天的话。二老汉踩着厚厚的积雪嚓嚓响地来到老叫驴的窑圈里,老叫驴看见主人进来,就扬起长脸扇动着鼻翼把两股粗气喷到主人脸上。二老汉知道这是通灵性的驴在和他打招呼说话哩,他往槽里添一筛子草料,然后把手轻抚在老叫驴的两只大耳朵中间的脑门上,像对自己的家人似地说:“伙计,夜黑间下雪了,下得有几寸厚。咱歇一天,两个娃也该歇歇了。唉,这两个娃啥时候下过这样的苦呀。”二老汉自言自语地说着在槽口边圪蹴下掏出旱烟袋拼打着火镰石抽起旱烟。

二老汉看着窑圈门外的雪地,吐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喃喃地道;“下雪咧,是啥时候咧?”一个人过日子的二老汉,一直不太注意时令节期,冷也是一个人,热也是一个人,心里装个历头麻烦。二老汉把日子过的混混沌沌的,一个人在清冷寂寞中生活,没有必要把时令节期记得那么清楚,记清楚了还不是自寻烦恼吗。混混沌沌的知道今天过去是明天就行,难得糊涂。糊涂了好,糊涂了就不知道苦,不知道累,不知道贫,不知道穷了。一向不把时令节期放在心上的二老汉在混沌中过着日子。他觉得每天都是漫长的沉重的,觉得头顶上的日头就是一条爬坡的老牛,走得迟缓而吃力。但是自从身边有了耀先月儿,他觉得时间快了,天短了,觉得日月过的有了滋味。有了滋味就不能再混沌糊涂。二老汉圪蹴在槽口下掐捏着指头初一十五地算起时间。这一算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啊呀呀,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明日、后日、大后日就是大年初一。”二老汉啊呀呀叫着从槽口下猛然间站起,把垂头吃草的老叫驴也惊吓的直甩耳朵。眼下二老汉可就顾不上老叫驴了,掐算着指头弄清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后,他的心思就全跑到卧马沟崖口上的耀先月儿身上去了。那一对让他心疼可怜的人咋过这个年呀?他们背一趟柴除了能把当天的嘴糊住,再剩下的几个钱都买了锅碗瓢盆,都买了必需的生活用品了。他们没有积攒,没有存粮。他们咋过这个年呀?大年初一的饺子月儿拿啥包呀?二老汉在窑圈里踅转起来,过去许多个大年初一,他没有吃上过饺子,也没有心焦过。今天想着心疼的月儿吃不上饺子,他就急虑起来。月儿和他非亲非故,没有一点点瓜葛。过去他是背柴的穷人,她是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现在土改了,他还是背柴的穷人,她却由千金小姐变成被扫地出门的破落地主儿子的媳妇。要说瓜葛,只是原来卧马沟郭家给过他侄儿一家不少的扶帮和接济。但是一见到月儿,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就心甘情愿地想为她做些事情。

二老汉想着前一阵子土改他还分下几石麦子放在瓮里没有动,想着,他就回到自己住的窑里掀开盖在瓮口上的黄泥盖子,里面果然有满满一瓮黄澄澄散发着甜丝丝香味的麦子。“好呀,背一袋送过去,月儿就和原来一样能吃上白面饺子了。”二老汉想着月儿,他那不整洁的胡哩拉茬的脸上就漾起一片满足的笑。他搓揉着两只树根一样粗糙厚实的大手,在窑里寻找着装盛麦子的毛裢布袋。二老汉在窑里找遍了,也找不出来一条装盛粮食的布袋,他根本就没有置办过这一类的东西,怎么能在他的窑里找出来呢。“把他妈儿的。”二老汉诅咒一声,走出窑门站在雪地里,隔着场院边的矮墙喊叫起来:“小河翠翠,翠翠小河。”

隔壁场院里小河和翠翠同时从窑里出来,他们看着矮墙那边的二叔问:“啥事呀二叔?”

“给我拿一条布袋子过来。”二老汉说。

“要布袋子干啥?”小河再问一声。

二老汉稍稍迟疑一下说:“要过年了,卧马沟的拴娃月儿还没有面呢,我灌些麦子给他们送过去。”

“是这事呀,这事不用你操心。”小河果决地回复了二叔,就拽着翠翠回窑里去了。

二老汉看着小河窑门上那呼闪着的棉布门帘,气急地叫骂起来:“小河小河,你这个龟孙子。”

小河再从窑里出来的时候,脊背上就鼓鼓囊囊地背了半袋子粮食,他看着依旧站在矮墙那边恼着脸的二叔嘿嘿地笑笑说:“二叔,你那点粮食先放着,翠翠早就把麦子装好咧,我这就给他们送过去。”

还等在矮墙这边的二老汉灰土土的脸色一下也变的明快起来。事实上他对这个侄儿是满意的,侄儿勤快厚道知恩图报,方方面面都和他老哥俩象。二老汉捋一下胡子拉茬的下巴,笑眯眯地说:“也罢。”小河把这半布袋麦子搭到老叫驴脊背上后,二老汉和翠翠都争着也要跟着去。小河伸出粗壮的胳膊把两个人往边上一豁,板着脸说:“仗着人多去打架呀,道上这么多雪,你们不怕把棉窝窝弄湿,我还怕把你们摔了跌了呢。”说完他就牵着老叫驴独自蹶蹶地走了。

张小河雪里送炭,送来这么多黄澄澄金闪闪的麦子,让耀先月儿感动极了,他们拥在一个被窝里脸对着脸久久地回想着小河哥一家对自己的恩惠。月儿在耀先怀里慢慢地睡着了,她的呼吸平缓轻柔,她的脸上露着动人的笑靥。耀先轻抚着怀中的月儿,想的更多更乱,他想:月儿这么美丽善良,可是他却不能带给她幸福。他带给她的是担惊受怕、是吃苦受累、是没有尽头的苦难和屈辱……耀先抱着熟睡在梦里的月儿,在黑暗中幻想着,幻想着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耀先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月儿不在他的怀里,不在炕上,也不在窑里。再细一看放在门后的自己辫纽的扫帚少了一把,不用问月儿是顶替他扫街去了。耀先赶紧蹬穿上衣裤,提起另一把扫帚追出门去。在麻麻亮的晨曦中他看见月儿已经在皂角树下扫官窑前那片大场子了,看着冷彻的寒风正在撕裂着月儿单薄的身体,耀先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觉。夜里想的那么多好事,一睁眼就全没了,全成了虚无飘渺的东西。

别人还在温柔乡里做梦的时候,耀先月儿扫完全村的巷道,扛着扫帚顺着坡道往崖口上走的时候,耀先看着月儿那一身灰土破旧的衣裳,和冻的有些哆嗦的身体,在心里发起狠来:这么美丽善良的月儿跟着他过的不是舒心畅意悠闲自得的好日子,他不甘心呀。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初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大年初一,是他和月儿在崖口上要过的第一个大年初一。这个大年初一他一定要让月儿高兴起来。回到崖口,耀先扳住月儿瘦削的肩膀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是下马河年里最后一个集日。”

月儿闪动着水灵灵的黑眼睛,看着耀先,再看看窑门外那一片茫茫白雪覆盖着的山野,把精致的脑袋一偏,好看的脸上带着一抹柔柔的笑意说:“就算是腊月二十九,就算是年里最后一个集日。你还想再去背柴呀?夜个小河哥送麦子来不是把二叔的话也捎来了吗。二叔说年里不背柴了,等过完年,等坡上的雪消了,等他的唢呐再响起的时候再去背柴吗。对面山坡上响不起二叔的唢呐我就不让你去。”月儿说着还撒娇般地偎依在耀先的怀里。

抱住软绵绵偎依到怀里来的月儿,耀先更感到歉疚、更感到不安、更感到自己肩负责任的重大:“招呼好月儿!”这是爹离开这个世界时说下的最后一句话。“招呼好月儿。”是他郭耀先今生今世最大的愿望。月儿跟上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屈辱,他还能让月儿在大年初一里再端起一碗清汤寡水一样的汤饭?他要让月儿像过去一样在过年的时候吃上肉,吃上饺子。要让月儿像过去一样在过年的时候穿上崭新的花衣裳。耀先神情凝重地看着月儿,坚定地说:“我赶集去,我给咱置办年货去。”

倚在耀先怀里的月儿就像是缠在树上的藤蔓一样柔软妩媚,这些天来他们共同经历了自己人生的大起大落,有了这样共同的经历,月儿感觉到只有耀先才是她可以攀附的大树,只有耀先才是她终生的依靠。听耀先说要去赶集,要去置办年货。月儿扬起脸有些不明白地问:“办啥年货?”

办年货是要花钱的,他们那有钱呀。就算是有钱也不能乱花,他们不是早就说好,要用好下苦背柴挣下的每一个钱吗。现在每一个钱在他们手上都是沉甸甸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他们辛勤的汗水。其实耀先和月儿一样在惜他们辛苦背柴挣下的那几个钱,这些钱现在就装在他贴身的内衣口袋里,他们早就扳着指头算计过了,这钱要买啥啥啥的。他们该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们是空着两只手被赶到崖口上来的。他们背了一腊月柴,只置下一套碗筷和一只到河里挑水的木桶。月儿想买一架纺棉花车,每次背柴到了下马河集上月儿总是要到木器店里去看看,每次都要用手摸摸那闪着光亮的用红枣木削出来的纺车摇把儿。居家过日子,没有锅碗不行,同样没有纺棉花车也不行。置锅碗是为了吃饭,置纺棉花车是为了穿衣。吃和穿少一样都不行。再说纺出来的线也能卖钱。耀先已经答应过月儿,等钱攒够了,等不再为吃饭发愁的时候就给她买纺棉花车。昨天小河哥一下送来半布袋麦子,足有七八十斤,看来吃的暂时没有多大问题了。于是耀先就改变了主意,他没有能力让月儿过上原来那样啥也不缺的大年初一,但是他不能让月儿在大年初一吃不上饺子,吃不上肉。卧马沟再穷的人家过年也能吃上肉,原来爹在的时候住在上房院里,每逢过年都要杀上一两口肥猪,凡是卧马沟割不起肉的穷人家在腊月三十都能收到郭家送来的一吊鲜亮亮、肥油油的猪肉。现在爹没有了,卧马沟原来的穷人分房子分地都翻身过上了好日子,而郭福海的儿子郭耀先却成了卧马沟最穷的人。过去卧马沟的穷人过年的时候能吃上郭家送来的肉,现在却没有人给他们送肉。

耀先看着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上堆起的疑惑,再次肯定地说:“我赶集去,今天是下马河年里最后一个集日。我去办点年货,给咱割上一点肉,回来咱欢欢喜喜过个年。”

月儿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只要耀先愿意她就愿意,只要耀先喜欢她就喜欢。欢欢喜喜过个年是耀先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也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愿望。月儿温柔地抿着嘴儿一笑,伸手帮耀先把胸前没有扣好的扣襻儿扣好,再轻柔地说:“我给咱做饭,吃完饭你去赶集。”

“不吃饭。”耀先说着就像往日一样用粗布汗巾往腰里一缠,别上柴刀从瓦箅子上搬起一个凉馍。看着耀先腰里又别上柴刀,月儿不放心地问:“不是赶集去吗,别柴刀干啥?”“顺便捎一捆柴,不能在马沟河里白跑一趟。”“才下了雪,坡上滑溜溜的……”月儿更不放心了。“没事。”耀先扭回头宽慰地笑笑说:“月儿,你好好歇上一天,我很快就回来,回来咱好好过年。”耀先拉开窑门走了。

月儿立在崖口上一直看着耀先顺着坡道走出村口,走进河沟。回到空落落的窑里,月儿的心也感到空落落的,这么多天来他们还没有分开过,无论是在窑里歇息,还是在坡上背柴,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为了排释掉骤然升上心里来的空落和惆怅,月儿想着要干点啥,不干点啥她一个人在这空落落阴森森的窑里有些心慌。月儿开水泡馍简单地吃了一口饭,就把小河哥送来的半布袋麦子倒在炕上,用干布巾不停地擦拭起来,她想乘着今天这个空儿把麦子擦拭干净上水磨房去磨。本来耀先说等他从集上回来再到水磨房去磨面,但是他走的时候腰里又别了柴刀,那他肯定像往日一样是要背一捆柴去下马河,那他就不能早早地回来。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明天是腊月三十,过了明天就再没日子了。不能等他回来再到水磨房去。月儿决定自己把麦子擦拭干净,就背到水磨房去磨面。按照常理麦子上磨前是要用净水淘洗一遍,晾干,然后再上磨。这样磨出来的面即干净又白细。可是月儿没有时间了,用水淘洗一遍三天干不了,上不了磨。等能上磨了,年也就过去了。月儿只有用干布擦拭,把麦子擦拭干净了也能上磨。

月儿站在炕沿边用干布巾在麦堆里来来回回返返复复地擦拭了一阵,干布巾沾吸了尘土慢慢变成灰秋秋的,而麦子却被擦的亮晶晶的。月儿抹一下脸上浸出的一片细汗,把擦好的麦子重新装进布袋。这时她才真正地发愁起来,麦子擦拭好了,可怎么上水磨房呢?

卧马沟的水磨房原来也是她们郭家的财产,一土改就不再属于她们郭家,而成了卧马沟全体乡民的共同财产,成了官物。掌管水磨房钥匙的人正是农会主席吴根才。在卧马沟月儿恰恰最怕的人就是吴根才和郭安屯这两个人,正面过来她都不敢抬脸看他们,她害怕他们那一脸的横眉冷对的凶气,她怎么敢到这样的人跟前去求情说话。月儿坐在装麦子的布袋上双手托举着俏丽的下巴,黑幽幽的眼里充满了忧郁和焦虑,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不甘心这样等下去,却又没有胆量去找吴根才说话。

冬日里的日头早就从大岭上升冒起来,窑门外的雪野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带。看着窑门外迷宫一样的海市蜃楼,月儿想起水仙嫂,想起耀先昨天端回来的那碗萝卜和菜,想起上到崖口上来的第一个晚上丁民哥送来的那条厚实的棉被。月儿黑幽幽的眼里流溢出一丝欣喜。“找水仙嫂去。”月儿跳起来,轻捷地向窑门外跑去。

其实月儿和李丁民的女人水仙并不熟络,月儿和卧马沟的谁也不熟络。她进了卧马沟就赶上土改,接着就跟上耀先早出晚归钻在山里砍柴背柴,几乎没有和卧马沟的谁多说过两句话。但是她和水仙嫂说过话,有一天背柴回来路过李丁民的窑门,水仙正好在窑门口上站着,耀先就介绍说:“这就是水仙嫂。”在月儿心里丁民哥水仙嫂就是他们郭家的大恩人,于是她甜甜地叫一声:“水仙嫂。”水仙也笑吟吟地回了一声:“多俊俏的人儿呀。”仅此而已。但是月儿已经把水仙嫂当成亲嫂子了,在人们都冷眼看她,都温疫一样地躲她的时候,只有李丁民夫妇肯伸出手来扶帮他们。这就让她们之间有了亲近感,就让她在这时候想起水仙嫂。

到了李丁民的窑门上,月儿的心还是咚咚地跳了起来,她虽然把水仙嫂看成是亲嫂子一样的人,但毕竟没有和人家共过事,万一要是被回绝了呢。月儿在矛盾中犹豫着时,窑门里响起水仙的说话声:“是谁在窑门外立着哩?有事就进来,迟迟为为地站在窑门外像是个啥?”显然窑里的水仙是听见有人在她的窑门口上止住了脚步。月儿再不能站在窑门外迟为犹豫了,她轻轻地掀开窑门上的棉布门帘,跨进窑门。“哟,是月儿,我还当是谁呢。快上炕。”

坐在炕上逗弄儿子的水仙见撩开门帘进来的是月儿,就一脸喜气地招呼她往炕上坐。

月儿轻柔柔地叫一声:“水仙嫂。”在炕沿上坐下。

“拴娃呢?拴娃咋没有一起下来?”水仙麻麻利利地把炕上被儿子弄乱的被褥归整好,问了一声。

月儿垂下脸细声细气地说:“耀先到下马河赶集去了。”

“是又背着柴去的?”水仙看着月儿低垂下去的脸,关切地问。

月儿抬起窘迫微红的脸,腼腆地说:“没有,今天他没有背着柴去,他是赶集办年货去了。”月儿不想让水仙嫂知道自己的困顿。

“不背柴就好,才才下了雪,坡上的雪那么厚,坡道上又是那么滑,万一闪滑上一下咋办呀,马上就过年了。哎,拴娃真是一个牺惶人,也是一个勤快人。”水仙坐在炕上发起了感叹。

“水仙嫂,”月儿小心冀冀地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想求你帮着办点事情。”“说,只要你嫂子能办到,就不打挡。”水仙直爽的样子让月儿有些感动,她低声低气地说:“要过年了,我擦了一点麦子想到水磨上去磨,可我不敢上水磨房。”“为啥?”水仙眨巴着眼睛愣愣地问,她想不出来她不敢上水磨房的理由。月儿咬一下自己薄薄的红嘴唇,慢悠悠地说:“我不敢和农会的吴主席说话,不敢求他开水磨。”水仙释然地笑了,她说:“是这呀,我还当是啥哩。吴根才又不是吃人的山贼海兽,再说这水磨房原来就是你们郭家的……”“水仙嫂。”月儿截断水仙的话,怕她说多了让别人听去,再惹出事情。“水仙嫂,你能不能陪我去找一下农会的吴主席。”月儿的口气一直是低低的柔柔的。

“行,这有啥不行的。嫂子帮着你把面磨完都行。”爽快的水仙说着就往炕下溜。月儿看着炕上的孩子难为情地说:“娃这么小也得跟上咱出去受冻。”“不用,他爹在隔壁窑里呢,喊过来就行。”水仙下了炕,出了窑门就“他爹他爹”地喊叫起来。

在隔壁窑里正务弄骡子的李丁民听见喊叫,嘴里含着竹杆烟袋探出头来,问:“啥事么?喊叫的这么紧。”土改时他家分回来一头骡子,李丁民就把它当成了宝贝,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他就钻在窑圈里看他的骡子。农民最看重的就是土地和牲畜。土地是他们的命,牲畜是他们的伴。和自己的伴在一起,当然不愿让人打扰。

“你说喊叫啥哩,喊叫你看娃哩。再有两天就过年了,月儿还没磨下面。没有面她拿啥包饺子过年?我和月儿到水磨上给她磨面去。”在水仙长长短短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丁民也看见站在他家场院里的月儿了。水仙要给月儿磨面他当然没说的。他过来把儿子架到脖子上,对水仙,也是对月儿说:“咋得现在才想起来磨面,这个拴娃真是的。快去吧。”

月儿跟着水仙下了坡道,到了皂角树底下,她的腿肚子就战颤地打起软来。这不是肩上背了半袋子麦子的缘故,月儿背了几十天柴,已背出了一些功夫,一捆子柴要比这半袋子麦重,一捆柴背在肩上她能走几里路,这半袋子麦压不垮她。月儿是不敢看就近在眼前的这砖门楼。她在这砖门楼里只生活了短短的三天,正是那三天使她经历了命运的根本转变,那是刻骨铭心的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人胆战心惊的三天。月儿心怀恐惧却还不得不跟着水仙往前走,到了上房院的砖门楼底下,月儿迟疑着不敢再往里走。

水仙看出月儿胆怯惧怕的心理,就说:“月儿,把布袋里的粮食先放在门楼底下,不怕,有我哩。走,进。”

月儿把装了麦子的布袋放在门楼底下,硬着头皮跟在水仙身后走进上房院,在铺砖的平展展的院子里月儿走的战战兢兢的。

“改改,改改你汉家在屋不在?”一进院子水仙就扯着嗓子有理气长地喊叫起来。

水仙的话音没落,改改就怀里抱着女儿从上房里闪出身“找汉家干啥?你个碎……”闪出身来的改改抬眼看见水仙身后跟着的月儿,那一串悬在舌尖上的粗话就没有再掉下来。改改和水仙是一茬过门的媳妇,平常打打闹闹的见了面总要说上几句难听的粗话,今天有月儿在跟前,改改就再说不出口,她毕竟和月儿不熟。

“找你汉家磨面呢,你说找你汉家干啥?”水仙抢白着就往上房里进。

躺在炕上的吴根才刚刚迷糊的闭住眼,觉就让进来的水仙给打扰了,他心里就有些烦躁不高兴。夜黑间搭油锅煮了半夜麻糖,现在磕睡的厉害。进了腊月二十三,吴根才就像前一阵闹土改似的又忙碌起来了。这是土改翻身后要过的第一个大年初一,在土改中分下粮分下油的卧马沟贫农,家家户户都架起了油锅。炸麻糖过年,这是中条山上的老风俗。原来缺吃少喝卧马沟全村除了上房院里的郭家能支得起油锅,谁家还再能煮得起麻糖。现在托共产党的福,土改了翻身了,分了房子分了地,还分了麦子分了油,于是家家都架起了油锅。吴根才又是搓麻糖的好手,这样东家请西家叫,像是前一阵子闹土改一样他又忙碌起来了。身为农会主席的吴根才即是不会搓麻糖,也少不了被人请。架起油锅就顶是过小年请客,谁家请客能少了农会主席,这几天吴根才确实忙,忙的都有些晕头转向,一坐下就想打磕睡。今天好不容易清畔了,却又让水仙给打扰了。

吴根才翻身在炕上坐起来,大脸盘上一脸的不高兴,他想板着脸说两句不好听的话,他以为水仙是成心来捣乱的。三天前她才在水磨上磨了两大袋子麦子,就是有十头狼猪三天也吃不了这两大袋子白面,她转脸又叫着要磨面,这不是成心捣乱是啥。被搅了觉的吴根才翻身坐起刚想发作却看见低眉顺眼跟着水仙进来的月儿,他心里升起的火气浇了水似地熄灭了。没有火气,也没有了思维。吴根才傻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月儿那俏丽无比的脸蛋说不出一句话。

水仙和月儿进到上房里来先看到的不是在炕上翻身坐起的吴根才,她们先看到的是充斥在大上房里浓浓的过年的景象。上房的供桌上已摆上了香炉和烛台;案板上摆满了蒸出锅时间不长的点了梅花红的雪白的像碗一样大的馄饨馍;窗台下架起的油锅还没有撤,油锅边上支架着的淘麦筛子里骨堆冒尖放满了才炸出来的麻糖,麻糖上还散放着一层油炸豆腐和几块巴掌一样大小的红烧肉。“哟,倒有了过年的味儿了。”水仙看着这浓浓的过年的景象,很是羡慕地说了一句。

改改脸上盈起一层幸福与满足的笑意接了水仙的话说:“你家不也一样吗,我老汉回来说:今年就数你家磨的白面多,一磨就是满满两大布袋。哎,对了,你咋又要磨面?”改改说着也觉出了问题,她眨巴着眼,脸上盈起的那一片满足的笑意就让一层厚厚的疑惑覆盖住了。

水仙把躲藏在身后的月儿往前推一把,说:“不是我磨,是给月儿磨。”

“月儿?谁是月儿?这么好听的名儿。是谁家才娶回来的媳妇吧?”接上水仙话的不是吴根才,也不是改改。而是柱着棍子从套间里战战微微出来的吴根才的瞎眼老妈。吴根才的瞎眼老妈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常感到孤独寂寞,只要听到有人说话就想赶过来凑个热闹。

水仙扭过脸对着瞎眼老婆子笑吟吟地说:“老婶子你算是说对了,月儿是郭家才娶回来的媳妇。月儿不仅名叫的好听,人样儿长的更是细曲好看,就和画上画出来的仙女一个样。”

“那个郭家呀?满屯安屯不是早几年都娶过媳妇咧,咋又娶回来一个?”瞎眼老婆子只记的原来隔壁窑里的郭家,就是郭满屯郭安屯兄弟俩个的郭家,她噘着没牙的嘴唠唠叨叨地又说了几句。

水仙笑着摇摇头再说:“不是住在坡上窑里的郭家,他家那能娶下这么水灵秀气的媳妇?是上房院里的郭家娶回来的媳妇。”

一听说是那个郭家,瞎眼老婆子没牙的嘴轻蔑地撇了撇,就再不吱声了。现在她住到这宽敞的大上房里来了,就再不愿听人说起它原来的主人。

月儿并没有看到瞎眼老婆子嘴角上撇起的那一抹难看的轻蔑,她一进上房看见在炕上翻身坐起的农会主席,就赶紧低垂下眉眼,不敢和他直楞楞投射过来的目光对视,她更不敢在这上房里胡乱地东张西望。等瞎眼老婆子柱着棍子咯咯噔噔地重又回到套间时,月儿才扭着两只细嫩的手怯怯地说:“根才哥,我想用一下水磨。”

月儿软软地一声“哥”把坐在炕上傻呆呆的吴根才叫醒过来,他的恼火没有了,困乏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亢奋是热情,他在耀先跟前能板的住脸,但是他在月儿面前是绝对板不住的。月儿脸上有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柔媚、有一种他抗拒不了的诱惑。“行行行。”吴根才连声答应着溜下炕,就往门外走,都顾不得往身上披一件衣裳。

旁边的改改急忙说:“披上一件衣裳,操心热身子受了凉。”

吴根才连话也不答,甩着步子就往外走。在穿过哨门洞的时候看见月儿进来时放下的半布袋麦子,他扭头问一声:“这是你的麦子?”跟在后面的月儿怯怯地点点头。吴根才提起布袋一下就扔到脊背上,然后摆一下头粗声地说:“头里走。”

水仙拉一把惊慌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月儿就往头里走。走过场子到了皂角树下月儿不由地回了一下头,她的目光就和紧跟在身后的吴根才直楞楞射过来的火辣辣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月儿吓的再不敢回头往后看。他们一行三人沿着坡道向沟底河叉上的水磨房走去。道儿两旁是厚厚的积雪,他们在窄窄的还是昨天耀先扫出来的道儿上走着。水仙在前,吴根才在后,月儿夹在中间。看着月儿近在眼前的轻盈婀娜的身姿,尤其是那一走一翘的尻蛋子,吴根才咽一口唾沫,在心里痒痒地说:“这个小女人真他妈的骚情,不仅脸蛋儿长的俏,就是这尻蛋子也撅撅翘翘的这么好看。”他侧探着头想看看前面水仙的尻蛋子是个什么模样,他看到了水仙的尻蛋子就和他自己的女人的尻蛋子一样像盆子里的一团发面,肥肥大大的没形没样,根本不能和这个小女人撅翘着的圆尻蛋比。吴根才在心里再恨恨地骂一句:“狗日的郭耀先,狗地主的儿子,还有这样好的福气。”

卧马沟的水磨是架在四十里马沟河槽上的十几座水磨当中最好的一座,在河道里开出来的岔口引渠都是用四棱见方的青石条垒得,浸在水里的涡轮片和镶在磨眼里的立轴都是用最好的槐木割制的,那两片咬合在一起的磨盘石是用中条山上最好的红岩砺石凿刻出来的,水磨房的地板全是用三寸厚的核桃条木铺架起的。当年为修建这座水磨,郭福海花了不少钱,也费了不少心。而受惠的却是卧马沟全体乡民。

到了水磨房,吴根才去前面河岔上放水。水仙帮着月儿把背来的麦子倒在磨盘上等着。平常没人磨面的时候河岔上就插着一块插板,把河水挡在河槽里,没有水流的催动,这里的涡轮片就不转,磨盘就不响。现在是三九腊月天,又才下了一场厚雪,河面上结着一层冰。厚厚的冰下依旧汩汩流涌着清澈的河水。河岔口的插板四周也结了一层厚冰。吴根才拿起放在插板边的棍子,这是一根胳膊一样粗壮的青梗木棍子,它放在这里就是专门砸冰捣洞的。吴根才抓起这根结实的青梗木棍子在插板边的冰面上狠劲地捣几下,冰层像镜子一样破碎了,河水汩汩地从破碎开的冰缝里涌冒出来。吴根才扔掉木棍,往手上膏一口唾沫,弯下腰撅起屁股“咳!”地一声把木制插板从冰冻里提拽起来。“哗哗啦啦”立时一股湍激的流水就流涌进岔口,顺着青石垒起的引渠浩浩荡荡地向水磨房奔腾而去。

奔流如注的河水势不可挡地推拥着涡轮片旋转起来,咬合在一起的两片磨盘石也跟着“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吴根才从河岔口放水过来,回到水磨房时,月儿和水仙一个人握着扫面的笤帚,一个人端着撮面的簸箕围着哗哗旋转起来的磨盘已经忙碌开了。看水磨的人提起插板,放过水来磨子欢欢地转动起来后,他就可以干其它事情去了。吴根才往日也是这样。他虽然接上水磨房的钥匙时间不长,但他在这磨子上磨过面,知道水放过来看磨人就没事了。吴根才接水磨房钥匙时已就是农会主席,身上事情多,谁家磨面,他过来开门放水,磨子转起来,他过来瞅看上一眼,然后就走了,去忙别的事情去了。即使没事,他也不愿在这水磨房里多待。这里下面水流哗哗响,上面磨子吱吱叫,吵人不说,那箩子里荡起的面粉落人一头一脸,像钻了白灰窑似的。但是今天他不嫌吵不嫌荡起的面粉往头上脸上飞了,就是真的有事他也不想离开这水磨房。因为今天来磨面的是月儿。真的,月儿的美,不是一般的美。月儿美的让人心荡,美的让人留恋忘返,美的让人乐不思蜀。吴根才生在卧马沟,长在卧马沟,没有经见过外面精彩的世界,没有见识过月儿这么漂亮的女人。有月儿不停地在脸前晃动,他心旌摇动的就再不想走。这么美的人,谁看了心里不舒坦呀。吴根才掏出烟袋,倚着墙在水磨房门口圪蹴下叭哒叭哒地抽起烟来,同时,他的目光就像一块脏抹布沾在月儿俏丽的脸上甩都甩不掉。

握着笤帚围着磨子扫面的月儿,注意到吴根才直勾勾火辣辣投射过来的目光,这让她感到一阵阵揪心,一阵阵怕。她知道这火辣辣的目光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月儿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慌和害怕,不敢抬脸去接对那直射过来的目光。她时不时有意和低头箩面的水仙嫂搭扯上几句话,但是她白粉粉俊俏的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火辣辣直射过的目光烧起一片红晕。

脸颊绯红起来的月儿更好看更诱人,吴根才不由地想起领着人闯进上房院的那个晚上,想起月儿被赤条精光亮在炕上的那个嫽人的样子。事实上从那天起吴根才心里就掂上了这个嫽人的月儿了。见了好女人,不心动的男人就不是男人。吴根才在第一眼看见月儿时就动了心,只是没有机会到近前去。开始的时候他忙着分房子分地,忙着闹土改。后来消停下来,月儿却伴着她的男人那个地主的儿子早出晚归地钻到山里背柴去了,崖口上的破窑门一整天一整天地锁着。没想到,到年根里了,她却举着一张白粉粉俊俏的脸蛋来到了跟前,要是现在跟前没有这个水仙该多好呀……吴根才这样想着把烟锅里燃尽的烟灰使劲地磕到木头地板上,然后把迁恨的目光转到坐在大笸箩边上摇着箩子箩面的水仙身上。

吴根才拿着烟锅在木头地板上嘭嘭磕起的响声引的水仙扭过脸来。水仙是个过来人,她和改改先后不差几天嫁到卧马沟,她们常在一起打闹说笑。改改又是一个大大咧咧没心肠没城府的女人。头十天没过,她就在几个女伴的怂恿和诱导下把洞房里的事说了。看着改改傻傻的样子,水仙几个当时差点笑破肚皮。从改改嘴里知道这个吴根才在那方面是个有本事厉害的男人,水仙和另外几个女伴就开始提防起他来,这种男人见了女人就少不的有些动作,这种男人见了月儿这样年轻好看的女人就更不安分,更容易使坏。水仙从吴根才不停地在月儿脸上瞄来扫去的眼神中看出他骚动不安的心。

水仙扭过脸来正好就和吴根才的目光碰到一起,她就看出他眼里存在着的不悦和嗔怨。水仙心里就觉的好笑,但她脸上没有笑出来,这时候是不能随意说笑话的,这时候如果说上一句不稳重的笑话,实际上就是纵容他向月儿使坏,水仙可不是干那种事的人。

吴根才伸出肥大的舌头,舔舔有些干燥的厚嘴唇,再装一袋烟点着,继续扬起头肆无忌惮地盯着月儿那张白净俏丽的脸蛋儿使劲看。这张细嫩的能滴出水来的白脸蛋看看也够过瘾的,要不是她今天来磨面,他那里能这样近,这样久地盯着她的俏脸儿看呀。他惊叹这个世界上咋就有这么俏、这么美、这么让人耐看的女人。在惊叹之余,他在心里又嫉恨地骂到:“狗日的郭耀先,狗日的地主的儿子,竟然天天夜夜搂着这么好看的一个女人睡觉。呸,总有一天要逮住机会……”逮住机会干啥呀?吴根才还没有来的及再往深里想,裤裆里就痒痒的不行,就把他的思路打断了。是虱子在裤裆里和他叫劲过不去,是虱子打断了他美妙无比的遐想。这虱子也真是,他身上有那么大的面积不去咬,却偏偏要在裤裆里的那二两肉上和他过不去。实在是太痒了,大概是有一群虱子爬上了那因充血而膨胀起来的物件上,在疯狂地吸吮吧。因为这时候那里的血浆最充裕。那里的痒是耐不住的,吴根才不得不伸手去抓挠。

吴根才的这个不经意的有些荒唐下流的动作把水仙吓了一大跳,她以为这家伙真要当着她的面耍二杆子。她腾地从笸箩边站起来,两只眼里喷射出严厉的狠光。

水仙猛然间带着响声从笸箩边站起来,反过来又把手插在裤裆里挠痒抓虱的吴根才吓了一跳,他抬眼看一下变了脸的水仙,没奈何地讪笑一下。“咋?挠痒抓虱还碍着你箩面了。”说完他拾起放在地板上的旱烟袋,一只手依旧还插在裤裆里,歪歪扭扭地走到水磨房外面去了。

吴根才出去之后,脸吓得煞白煞白的月儿才捂着胸口缓上气来。真的,月儿今天可是吓坏了。从进水磨房她的脸就没有敢往起抬,她甚至觉得他不仅只是把淫邪火辣的目光逼视在自己的脸上,她觉得好像他是把一只肮脏有力的大手摸到她脸上来了。他要是真的上来摸了她,动了她。她也丝毫没有办法。以她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她只能逆来顺受地忍受屈辱。除此而外她还能又有什么样的办法?

月儿在心里万分地感谢起水仙,今天要不是水仙嫂帮着来磨面,非出事不可。月儿捂着胸口缓上气来,脸上红润润的又有了血色。她看着门外心有余悸地低低说:“可把人吓死了。”

水仙宽慰地冲月儿一笑,说一声:“磨面。”就坐下又呱哒呱哒地罗起面来。

水磨房里再没有了多余的人,再没有了火辣辣直逼到脸上来的淫邪可怕的目光,月儿抬起脸展直腰把磨出来的面一簸箕一簸箕地端倒进水仙嫂手上的面箩里。

这一阵子“哗哗”的水声和“吱呀呀”的磨声组合到一起就变成一首纯朴的歌谣。月儿记的小时候也是常爱到自己家的水磨房去玩的,爱听这“哗啦啦”“吱呀呀”的歌唱。尤其是夏天,坐在引渠的青石板上,把一双赤脚伸进冰凉凉的河水中,那是多么惬意呀。看磨的老长工许伯多好呀,不是给她逮蝴蝶,就是给她捉鱼,要么就是用嫩绿的柳枝给她编一个精致的凉帽扣到头上,有时那“知了知了”鸣叫的蝉儿就把她头上的柳枝凉帽当成是小树,舞动着薄纱一样漂亮透明的羽翼飞落过来,就在她头上的凉草帽上“知了知了”地鸣叫,吓的她屏声静气缩着脖子不敢动弹,生怕动一下把蝉儿惊飞。那时候多好呀……

“月儿,想啥哩?”水仙箩子里的面完了,却不见月儿端着簸箕过来,她抬头看时见月儿正痴痴迷迷地愣在那里想着什么。水仙的心往下沉一下,她怕月儿想到邪事上去,于是就问一声。

水仙冷不丁的一句问话,把月儿从无限美好的童年遐想中喊了回来。从梦一样的遐想中重又回到现实里来的月儿脸上带着对美好往事的无限留恋柔柔地说:“我想起小时候在水磨上的事,那时候多好呀。”

水仙悠悠地松了一口气,她从月儿纯纯的脸上看出来她说的是真话,她没有因为吴根才的骚情而想入非非。水仙是个心细的女人,她碰到什么事都能设身处地地想个来回,她见不得骚情浪荡的人。月儿的矜持和稳重让水仙感到高兴。她说:“好咧,过去的日子流走的水,想也没用,赶紧磨咱的面,就剩下最后两簸箕了,磨完了回去赶紧蒸馍,后天就是大年初一,再没时间了。”

月儿从磨槽里扫起最后一簸箕面的时候,磨子就发出尖剌难听的声音。水磨房里有了这空磨子干响的声音后,吴根才就捏着空烟袋杆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先斜斜地瞄了月儿一眼,然后板着脸冷冷地对水仙说:“磨完了?”

水仙在箩最后一点面,她头都没抬就接了他的话。“不听磨子咋响哩,你还不赶紧着去河岔上插插板堵水。让磨子停下来。”

“操毬你的闲心。”吴根才没好气地说着过去压下撬杆,把咬合在一起吱啦啦尖响的上磨吊起来,那剌耳难听的声音就没有了。水磨房里没有了嘈杂的声音清静下来。吴根才拍拍手上的白面粉,咬着烟袋嘴不高兴地哼一声抖抖肩,再溜月儿一眼,出去到河岔上堵水去了。等他堵水回来月儿和水仙早就背着面布袋顺着河滩里的道儿快走到村口的皂角树下了。看着坡道上月儿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吴根才空留一肚子惆怅。

回到崖口,月儿把磨好的白面放到案上,这才舒展着腰,长出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窑里就再不怕那直逼过来的火辣辣烧人的目光了,月儿肆意放纵着自己滚到炕上,她许久没有这样放纵过了。水仙嫂说的好:过去的日子,流走的水,想也没用。还是想想现在吧,要过年了,磨了这么多白面,等耀先办年货割回肉来,这个年就有过头了。想到过年,想到耀先,月儿眼里就流溢出感动的泪花。耀先对她的好是不能简单地用几句话说出来的,在这个世界上现在耀先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想起耀先,月儿骨碌一下翻身坐起。耀先赶集就快回来了,而她磨了这半天面,浑身满脸都是白粉子,一会耀先回来看见自己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还不笑话。月儿给自己做个鬼脸怪样,再甜甜地一笑,溜下炕就着盆里的水先照照,再就洗起脸来。“有面镜子就好了。”月儿擦洗毕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是啊,有面镜子就好了。月儿自上了崖口还没有照过一回镜子,她这窑里没有那东西,现在一面照脸镜对月儿来说都是一件奢侈品,几十天没有照过镜子,月儿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啥样子。

月儿慢慢地再走到水桶跟前,小心翼翼地把头低垂下去,在那平柔静止的一块小小的水面上立时就影现出一个美丽无比,桃花一样鲜亮的女人头像,月儿看着影在平柔水面上的那张纯情美丽的脸子,由衷地笑了,水里的那个美丽的小女人也跟着一起甜甜地笑了,并且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开心。

在月儿弯在水桶上正和水面上的那个美丽的小女人嘻笑着说话的时候,“吱扭”一声轻响,荆条编纽的窑门被人推开。月儿扭头看时吓的差点闭过气去,平柔水面上的那张纯情美丽的笑脸一下也被揉得个粉碎。进来的人不是她正等正盼的耀先,也不是在水磨房直勾勾火辣辣盯着她死看的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吴根才。进来的这个人是身高马大黑黝黝的郭安屯,其实这个成天扛着一杆长枪的民兵队长更让月儿感到害怕。不过郭安屯今天肩上没有扛那杆长枪,倒是带着一脸卑媚的讪笑。

和吴根才一样,从见月儿第一眼起郭安屯就动了邪念。和吴根才不一样的是吴根才只是瞪着直勾勾的眼睛火辣辣地往月儿脸上看,而郭安屯就敢动真的。土改那天晚上带人闯进上房院,就是他动手掀开盖在月儿身上的被子,把月儿赤条精光地亮在炕上的。是他踩住那双粉红色的秀花鞋,让月儿伸着秀溜的赤脚在炕沿下找不见鞋的。见过月儿白亮亮的光身子,郭安屯更是嘴馋心痒的不行。他从那时候起就寻找着机会,他不想只是看看解解眼馋,他想占更大的便宜。他想马上就把这个地主的小女人给干了,就像在炕上干自己的女人那样痛痛快快地把月儿干了。有时候他真想用肩上的长枪逼住地主的儿子,把他的小女人给干了。但那太冒险,现在毕竟是解放了土改了,再不是乱马日荒的过去。万一弄出事来工作队的老周肯定不会放过不管。郭安屯只有在骚动不安中寻找等待着机会,今天,他终于逮住了机会。

郭安屯是在下马河集口上看见耀先背着一捆山柴,蹒蹒跚跚地向大十字走去时,他的眼睛一亮觉得机会来了。往日他看见地主的儿子背柴过来时身旁总是伴着他的小女人和马桥村的光头二老汉,今天可就他一人,没有光头二老汉,也没有他的小女人。郭安屯心里一阵窃喜,黑黝黝的脸上就泛起亮油油的红光。机会难得呀,他再也等不及了,他顾不上再置办年货,甩开大步顺着原路赶紧往回走,就是在路上碰上熟人也顾不得打招呼。他现在心里想的、眼前蹦跳的都是地主儿子的那个小女人。郭安屯亲眼看见过一回月儿白亮亮的光身子,就无数次地想象过把她压到身子底下时的那种没法儿说的美滋滋的味儿。现在他就要急匆匆地赶回卧马沟,冲上崖口,把这种想了无数次的美事变成真真切切的实事。现在崖口上的窑里只有一个俏丽的小女人,她敢不听话?郭安屯一路想着月儿肯定会服服贴贴地由他摆布,她每次见了他都羊羔子似的不敢往起抬脸。她敢抗拒不从,现在是啥时候,她敢不从。老子只要猛猛地喝叫上一声,她就得乖乖脱光衣裳滚到炕上,说不定她还愿意叉开腿让他弄哩。

郭安屯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好事,大步流星地顺着马沟河里的河滩道往回赶,几次让河滩里的石头差点绊的栽倒。进了卧马沟村,郭安屯都不喘歇一下,就直奔崖口。进了窑门他看见清清秀秀的月儿正弯在水桶上照影影呢。他轻轻款款地将窑门闭住,黑黝黝的脸上像涂抹了油彩似的泛起一片亮亮的红光,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宝贝。叫着:月儿。一步步地向月儿逼过来。

在窑门被推开,郭安屯闪身进来的那一刻,月儿的魂就吓飞了。当郭安屯再张着毛茸茸的大嘴,哈着一嘴混浊的粗气,一步步逼过来的时候,没魂没魄的月儿用双手捂抱住胸口,本能地向后退去,她害怕的连话都喊叫不出来了。

月儿退缩到窑根,她的后脊背抵住窑根冰冷的墙面,她再没有了退路。步步逼上来的郭安屯伸出粗壮的胳膊越过月儿低缩的脑袋,把手撑在墙上,把一股股混浊难闻的粗气喷吐到月儿脸上,他看着缩在自己臂弯里快抖散架子的月儿得意地笑了。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得手了,像在路上想象的那样,这个俊俏白嫩的小女人就要脱光衣裳往炕上滚了,那白白的、嫩嫩的光身子就要由着他搓揉务弄了。

郭安屯脸上的黑疙瘩肉颤颤地抖动起来,他嘿嘿地笑着说:“月儿,多好听的名儿呀。月儿,别怕。你跟我好肯定不吃亏,现在卧马沟就是我说了算。你跟我好就再没人敢欺负你了。”说着他就把一只粗黑的大手伸摸到月儿脸上,他想先好好摸摸这张人见人爱的脸蛋。

月儿虽然失魂失魄地害怕到极点,但是在退到窑根,再无路可退的时候,她就坚定了一个信念:什么都能丢,就是自己的女宝贞操不能丢。他可以说啥就是啥地拿走她所有东西,唯独自己的女宝贞操不能让他抢走。为自己也为耀先,月儿下决心要保住自己的贞操。现在除了这宝贵的女宝贞操她还再有啥?

月儿在郭安屯得意地嘿嘿笑着把手伸摸到脸上来的时候,猛然缩一下身子从他的臂下兔子似地钻溜出去。她真的像一只从狼爪下逃生的兔子,一只从狼爪下逃生的美丽的小白兔。月儿从郭安屯臂下钻溜出来后,就破了命地朝窑门跑去,她只有跑出去,跑到光天华日之下,才有可能免受强暴免受蹂躏,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珍贵的贞操女宝。在这空落落远离人家的孤窑里,她一个懦弱的小女人,根本抗拒不过一个粗壮凶狠的大汉。

郭安屯没想到月儿会像兔子一样从自己的臂弯下逃溜走,他怎么能让到口的肥肥的美肉再丢了呢。从下马河那么远跑回来干啥来了?郭安屯扭身就向门口追去,他的动作比狼还要敏捷还要凶狠,小白兔一样的月儿那里能逃的掉呢。月儿伸手刚抓住荆条编扭的栅栏窑门,还没有来的及拉开,她细嫩的脖子就让郭安屯的大手一把扭住。月儿挣扎着还想再挣脱,可是在郭安屯手里她的脖子细嫩的就和豆芽菜一样,被牢牢地掐着,根本就挣脱不开。月儿被掐的都出不上来气了,那里还能喊叫出声来。

郭安屯一只手抓掐着月儿细柔柔的脖子,另一只手伸下去操起她的尻蛋子轻轻地往起一托,就把她扔到炕上。月儿滚动着赶紧往炕角里缩。月儿不服服贴贴乖乖顺顺地听话配合,郭安屯就决定来粗的动野的。他捏掐住月儿脖子的那一瞬,他裤裆里的那根东西就亢奋地勃硬起来,他不能再等了。郭安屯甩脱掉身上的黑棉袄,袒露着长满黑毛的健壮的胸肌,像恶狼似地向缩在炕角里的月儿扑去。

没有逃脱的月儿决定用死来抗争,她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能让这个坏人把自己的贞操女宝盗走。月儿破了命地在炕上和他撕扯起来,娇小柔弱的月儿那里是郭安屯的对手,他一只粗胳膊抡过去就把月儿压的爬不起来。在撕扯中郭安屯一阵阵就把月儿剥脱了个精光,被剥脱精光的月儿依旧蹬踢着抗争着。粗壮高大的郭安屯这时候要是压下去的话,月儿根本抵抗不住。这时候郭安屯偏偏停住了手,他是被月儿光溜溜的白身子惊呆了,被月儿那个没有长毛的东西惊呆了。啊呀呀,眼下的这个小女人真是美不胜收,尤其是她那个地方和一般的女人大不一样,她那里竟然光光溜溜的一片白嫩,竟然没有长出一根杂乱的黑茸毛。郭安屯就这样看呆了,一时间竟忘了接下来该干啥。

是月儿的挣扎喊叫又提醒了郭安屯,惊醒过来的郭安屯这下可就不顾一切了,他三下两下甩脱掉自己身上的衣裳,亮出那根丑陋的东西,向月儿扑去。俗话说:好汉日不上打滚的屄。郭安屯脱光衣裳向月儿扑来时,月儿更是不顾命地奋力抗争。郭安屯扑腾了几下都没有把滚来滚去的月儿按到身子底下去。在他又一次张开双臂凶狠地向月儿扑来时,月儿四脚朝天,像兔子蹬鹰一样一阵乱踢,这一下可就踢到地方了,月儿狠狠地一脚正好踢到郭安屯裆里硬梆梆挺起来的东西上。“噢!”郭安屯一声惨叫,跌到炕底下半天站不起来。

月儿见郭安屯被踢的栽倒在炕下,她就想乘着这个机会穿衣裳跑掉。可是衣裳都让郭安屯撕扯的扔在炕下,现在就压在他的身下,月儿不敢去取。身上赤条精光没有衣裳,她当然也不能跑到窑外去,她本能地拽过一条被子把自己的光身子盖住。然后惊恐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半躺在炕沿下,半天站不起来的郭安屯。此时此刻的郭安屯脸色不再是像上了油彩似的黑红光亮了,而是变的煞白煞白的,像死人脸一样。月儿这一脚踢的真好,真是地方。

郭安屯以为他裆里的那根勃硬起来的东西,让月儿一下给踢断了。他觉的小腹一阵紧似一阵的往起抽,抽得他难受死了。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天眩地转,感到一阵阵的恶心,那根东西像霜打的茄子,早软塌塌地垂吊在裆里起不来了。郭安屯摸一下那倾刻间就小了软了的东西,真以为是被踢断了。不然用手摸一下都会这样钻心地疼。郭安屯半倒在炕沿下,歇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地抬起头,他一脸苦状地看着用棉被严严的捂住白身子的月儿,然后迟缓吃力地站起来,这时他再狂浪不起来了。郭安屯费力地从脚地上站起来,开始慢慢地往身上穿衣裳。

月儿瞪着一双惊恐而又茫然的眼睛,她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是怎样。她只是用棉被将自己的光身子往紧里裹。

郭安屯穿好衣裳,扶着炕沿艰难地站稳。他看着紧裹着棉被半坐在炕上的月儿,恨得直咬牙,然后探一下身把粗胳膊抡圆,向月儿脸上狠狠地扇去。月儿被这一巴掌扇的爬在炕上半天起不来。郭安屯再狠狠地骂一句:“臭婊子!”这才拉开窑门趔趄蹒跚地走出去。

今天是下马河一年当中最后一个集日,也是一年当中最旺的一个集日。卖东西的人多,买东西的人更多。要过年了,谁家不到集市上来置办一点年货,能让穷一年,不让穷一天。何况这又是翻身土改后要过的第一个年,土改翻身的人们心情好了,日子也好了,再不像原来置办不起年货。日子好起来的人们都想欢欢喜喜地过个好年。这下马河年里最后一个集日可就热闹起来了,大十字上人多的就和在戏园子里看戏一样,人挤的打不过回身。

耀先背来的一捆山柴卖了两捆的好价钱。卖了一后冬山柴耀先和二老汉一样,在下马河街上也有了一些名气,他背来的山柴齐刷刷地都是五尺长,用荆条打着三道腰儿个大整齐,任意从里面抽一根出来都和小娃胳膊一股粗,都还是清一色耐烧的青梗木。耀先背来的山柴不愁卖,尤其是今天年关近了,坡上又落了一层厚雪,背柴的人都歇下了,连马桥村的二老汉都歇下了,旁的人谁还能不歇。所以耀先背来的山柴在大十字上一放,就成了抢手货,不用吭声就卖出好价钱。

耀先手里捏住比往日多出一倍的冀钞大票心里嘀嘀咕咕地有些后悔,后悔没有让月儿也一起背一捆柴来,要是月儿今天也背一捆山柴,那也能卖这么多钱。现在钱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们那个空荡荡的家需要置办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没有钱就啥也置办不起。钱固然重要,但耀先转念一想,月儿应该在家里消消停停地歇歇,他有责任让她歇在家里过舒心畅意的好日子。想起月儿,耀先身上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心里也就更有了许多美好的想法。他背过脸对着墙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原先攒下的冀钞票子,把手上的两张也合进去,然后指头上沾上唾沫一二三四五地点数起来。这每一张钱票上都浸满了他和月儿辛勤的汗水,这全是他们背柴挣下的,真是来之不易呀,当然要精打细算把钱用到该用的地方,即是过年也不能胡乱花。认真地数过之后耀先欣慰地笑了,手上的钱和他心里算计要买的东西合上套了。耀先心里一直想给月儿扯一块做衣裳的花布。月儿现在身上连一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他想扯一块花布,给月儿做一件衫子,等过了年换季的时候让她穿上,他不能让月儿在换季的时候还脱不了身上的老棉袄。耀先算计过了,手里的钱置办完年货还差不多够给月儿扯一块做衣裳的花布。年货可以少买,花布却是必须要扯的。虽然月儿不等着要穿,但年前和年后扯回来意义就不一样。耀先把钱重又装好,挎起小竹篮就汇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去了。

耀先先办好年货,他割了半斤肉、买了一棵白菜、两条萝卜、一斤葱,还买了一斤焦黄焦黄的炒花生。这就是他办的全部年货,办齐这些之后,他挎着竹篮向布店走去。在路过鞋帽店时他收住脚步,是一顶老年人戴的毡帽吸引住他。看着摆在店里的那顶毡帽,耀先一下想起亲爱的二叔。想起四十里马沟的人都把二叔叫成光头二老汉。人们为什么要把二叔叫“光头二老汉”,不就是因为二叔常年四季光着个头,连一块包头的羊肚手巾都没有。要是二叔头上戴一顶这样的毡帽,二叔冬天就不冷了。要是二叔头上戴一顶这样的毡帽,别人就再不能随随意意地叫二叔光头二老汉了。耀先知道一顶这样的毡帽是挺值钱挺贵重的,原来只有像爹那样大方有钱的人才舍得买、才舍得戴。

耀先手里捏出一把汗水,这汗水把手里的钱票都溻湿溻透了。这时候亲爱的月儿和亲爱的二叔的脸庞交替地在他眼前出现,先是美丽的月儿穿着红艳艳的新衣裳在妩媚地朝他笑;接着就是厚诚的二叔头上戴着暖和的毡帽咧着嘴在向他笑;下来又是月儿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袄背着一捆山柴,在坡上艰难地爬行;再接下来又是二叔光着头在飕飕刮起的寒风里挥着柴刀在砍柴;再下来是月儿和二叔相互推让的场面,月儿推让的不让给她扯布,二叔推让的不让给他买毡帽……

耀先睁大眼盯着这顶崭呱呱新的毡帽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要是没有二叔,我和月儿早就在崖口上饿死了。”耀先在心里说着一步迈进店门。

店掌柜早就注意到这个站在店门口不走的年轻人了,见耀先进来,忙迎着笑脸问:“年轻人想买一顶帽子吧?”

“买一顶。”耀先毫不犹豫地把手指向那顶比较昂贵的毡帽。

店掌柜把毡帽取下来一边用粗麻纸包,一边笑迷迷地说:“要过年了,给老人买一顶帽子,让老人喜喜欢欢暖暖和和过个好年。这样孝顺的年轻人不多了。”

从鞋帽店出来,耀先手里的钱就没有几张了。这几张钱票肯定不够给月儿扯一块做衣裳的红花花洋布,但他还是走进布店,走到那匹鲜亮红艳的花布跟前,用手细细地捻捻那密实光滑的布角。他每次卖完柴都要到布店来看看这匹鲜亮红艳的花布,他想他的月儿穿上这样红艳艳的衣裳一定更好看。给月儿扯一块红花布是他在心里悄悄许下的一个愿,本来今天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可是给二叔买了一顶毡帽,钱又不够了。耀先用手细细地搓捻着密实光滑的布角,在心里很惋惜地说:“月儿,等攒够了钱再给你买这红花花洋布吧。”

耀先没有买这块红艳艳的花布,他手里的钱不够。但他一抬头看见货架上挂着一块书本一样方方正正的照脸镜,他的眼睛一亮,他手里的钱扯一块布不够,但是要买一面这样的小镜子还是有余头的。月儿现在也很是需要有一张照脸的镜子,她每天梳洗毕了都是弯腰到水桶上去照影子的。每每看着月儿弯在水桶上的样子,耀先心里就不是一种滋味。月儿长的那么美,竟然连一张照脸的镜子都没有,她竟然要爬到水桶上才能照见自己的脸蛋,这能让人不心酸。耀先在下马河店铺里踅转过多少回,都没有碰到过镜子,今天却不期而遇。耀先如获至宝地将镜子要过来。

店掌柜看见耀先欣喜的样子忍不住地问:“年轻人正月里要结婚吧,新媳妇可是离不开这洋东西。”

“就是,就是。”耀先诺诺地应对着掏了钱,把镜子买下。这回他就没有什么缺憾了,虽没有给月儿扯下做衣裳的花布,却给她买下天天都需要用的照脸镜。过年的时候月儿就能坐在炕上对着镜子漂漂亮亮地打扮自己了,再不用弯着腰到水桶上去照影儿了。

耀先从店铺里出来,对着天上红红亮亮的大日头欢欢地一笑,就扯开大步向大十字外的沟口走去。走到马桥村口的时候,他拐进去,他要把那顶崭新的毡帽给二叔送去,他要让二叔在大年初一戴上这顶毡帽,他要让人们从这个正月初一开始再不要胡乱地叫二叔是光头二老汉。

在窑门口上接过耀先双手递上来的崭新毡帽,二老汉竟嗫嚅地说不出话来。二老汉一辈子无家无眷无儿无女,和他结伴过日子的只有那条老叫驴。几十年来除了侄儿小河一家,再没人问过他的冷暖,再没人管过他的饥饱。四十里马沟的人都叫他光头二老汉,实际上就是叫他光棍二老汉呢。拴娃子好呀,拴娃可心可意地给送来一顶崭呱呱新的毡帽,这可是过去那些有钱的富人才戴得起的好毡帽呀。“哎,好娃。”二老汉终于说出话来了。“好娃,花这冤枉钱干啥呀,二叔都是黄土埋到脖根上的人咧,还值得戴这么好的毡帽。省下钱给月儿添置上几件衣裳比啥都强。”

“二叔,这也是月儿叫我给你老买的。”耀先被二叔脸上流溢出来的那份真情深深地感动着,就替月儿说了一句话,他相信月儿要是知道他给二叔买了一顶帽子肯定也是高兴的,月儿和他一样也是天天念着二叔的好。

一说起月儿,二老汉更动感情。“月儿是最让人心疼的好娃。”

“二叔,我就回去了。等初二我和月儿一起过来给你拜年。”耀先不愿看着二叔动情难受,说着就要走。他心里也掂着月儿呢。

“慢着。”二老汉一把拽住挎在耀先胳膊弯上的竹篮子,说:“我还给月儿留着一些东西呢。”二老汉把竹篮和耀先一起拉拽进窑里,然后也提出个篮子来,里面尽是核桃毛栗瓜子花生柿饼之类的好东西。他提起来不管不顾地就往耀先的竹篮子里倒,耀先挡都挡不住。二老汉嘴里念叨着说:“这都是给月儿攒下的,回去让月儿好好过个年。”直到耀先的竹篮里满的再盛不下,二老汉才住了手。

把耀先送出哨门时,二老汉还一再叮嘱着说:“回去和月儿好好过年,过完年日子就慢慢好起来了。”

耀先挎着满满一篮子年货,心里更是装着二叔再三的叮嘱上路回家了。是的,二叔说的对,过完年日子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刚上崖口的时候没吃没喝,那里还敢想提着这么一篮子东西回家过年呀。

是的,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刚上崖口时是什么情形,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吗。再过上一半年,再和月儿好好地背上一半年柴,日子肯定会好起来。到那时吃的用的就差不多都置起来了,起码是饿不着冻不着了,然后再慢慢地攒钱置一点地。对,置一点地。没有地怎么行呢?没有地,生活就没有着落;没有地,人就是水上的浮萍,一辈子都安定不下来。耀先不想让月儿跟上他像水上的浮萍一样过一辈子不安定的日子,他不想靠背柴过一辈子。他要像常人一样把根深深地扎在土地里,让月儿稳稳当当实实在在地过上好日子。他要置一块地,就是破了命,勒断腰,也要置一块地。等有了地……耀先一路上痴痴迷迷想着这些美好的事情就上了崖口,就看见暖心暖意的窑门,就想起等在窑里的月儿。“月儿月儿。”耀先一天没有见他的月儿了,他欢叫着向窑门奔去。他要把这满满一竹篮丰盛的年货,双手捧献给美若天仙的月儿。耀先欢叫着推开窑门,但是他看到月儿的时候,他脸上的欢笑风吹似的一下就没有了,一路上美好的幻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彻底地破碎了。坐在炕上的月儿不再是原来那副俏模样了:她头发蓬蓬乱乱,半个脸红红肿肿,身上的衣裳被撕扯的条条绺绺。炕上更是乱七八糟的一片狼籍。不用问,这里是发生事情了,是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了。

在耀先没有回来之前,月儿坐在炕上虽然感到半个脸火辣辣地烧疼,感到浑身骨头剥离了皮肉似的一阵阵钻心的疼。但她没有哭,没有落泪。相反她还为自己今天的勇敢和胜利感到骄傲,做为一个弱小的女子,月儿在抗争中斗败了强悍凶狠的郭安屯,把他一脚踢滚到炕下半天起不来,保住了自己的贞操女宝,她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耀先。但是在见到耀先时月儿为之骄傲的胜利就变成委屈、就变成伤心、就变成滔滔的泪水。

看着月儿红肿的脸蛋,撕破的衣裳和炕上的一片狼籍。耀先知道他的月儿抗争了,并且抗争的很惨烈,是破了命地去抗争的。“月儿。”耀先脱手把竹篮撂在地上,扑上炕去把月儿紧紧地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PjjNRYC0jSx9dql2yD4uROR4xrPIv1lP3IU6BpJQJeZMBUeNGV1jsJncqAUStJ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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