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听到耀先月儿失声的喊叫和凄惨的痛哭,就知道崖口上站着的那个人摔下去了。卧马沟的人三天前就知道非出这事不可,现在果然出了。
人们围拢过来时,郭福海早七窍出血死定了。耀先扑在爹的身上哭喊着他再也叫不答应的爹,月儿爬在崖口边上,哭的断声断气软做一瘫。这是惨不忍睹的一幕。女人们都抹着眼泪远远地站着,她们是既心酸又害怕。男人们倒是近前围站了一圈,但是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帮忙,只是一味地看。
“毬。”李丁民在心里骂了一句,豁开人群站出来,先对只知道憨哭的耀先说:“拴娃,先拿一块手巾把你爸的脸盖住。”完了再对跟前的元喜说:“喜娃去把你家才分下的那把油伞拿来。”元喜是李丁民的侄子,叔的话他就不能不听。元喜不打磕绊地跑回家取伞去了。
按照中条山上的风俗:死人是不能见天的,死人见了天他的魂就不能转世,就成了永远游荡的恶鬼,就会在村子里做怪。不见死了人脸上都要蒙盖一块红布。
元喜拿来伞后,李丁民让喜娃把打开的黄布油伞撑到死人头上遮住天光,然后一弯腰背起死人向崖口上那孔敞口的破烂寒窑走去。
张小河和翠翠闻讯赶来的时候已是郭福海倒身的第二天。
走进没有窑面的窑洞,看见直挺挺躺在蒿草堆上,脸上盖了蒙脸布的郭福海和跪在近旁哀号不起的耀先月儿。他们惊骇的差点哭不出声来。白事丧礼他们经见过不少,可从来还没有经见过眼前这样的景象:死者脸上除了蒙盖了一块红布外,再就没有别的什么了,没有寿衣,不是停放在寿床上,而是躺在一堆蒿蒿草里。没有寿材棺板,灵前连一张上香摆放祭品的小桌子都没有。两个哀哀恸哭的重孝连缠头的白孝布都没有。
小河和翠翠在得到死讯前来奔丧的路上想到许多可能,但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景象。“我牺惶的叔呀。”翠翠扑跪下去,拍打着那乱蓬蓬的蒿草哭唱起来。“我叫不答应的叔呀,我牺惶的叔,咳咳咳……”小河也随着爬跪下去呜呜地嚎哭直来。
早已哭的声惨气短的耀先月儿,本已收敛着不怎么哭了。翠翠和小河的哀号,重又引起他们抑止不住的悲哭。按照当地风俗,前来奔丧吊孝的亲朋在灵前哭诉三声,孝子们就得前去搀扶起来。小河翠翠哭着爬跪下去的时候,耀先月儿早哭的浑身稀软自己顾不下自己,那还顾得上拉劝客人。倒是小河翠翠哭了一阵,过来把他俩拉劝起来。在小河的拉劝下,耀先止住嚎哭。可是月儿身子软的像滩泥,翠翠怎么也拉劝不起来。看着月儿蓬乱的头发,憔悴的脸,翠翠忍不住又悲切地哭泣起来。这才几天时间呀,那么一个标致好看的姑娘竟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谁能想象到,谁能不心疼。
小河拉着耀先向外走了两步,离两个拉着长音短调,哀哀恸哭的女人远一点,问:“叔的丧事咋办?”
耀先睁着满是泪花的红肿肿的眼睛茫然地摇摇头,除了不住地伤心悲切,耀先现在真的是啥也不知道了,不知道这丧事究竟该咋办。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经历了别人一生一世也不可能经历的事情。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经历的是天塌地陷,山嘣地裂,现在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那里还能知道其他。“叔的寿衣寿材呢?”小河再问。耀先再摇摇头。小河也就恍悟过来了。现在正是交赶热闹的土改时期,他们一家是被扫地出门的。不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老实厚道的小河垂头圪蹴下去掏出旱烟,他再不问了,也再不能问了。
月儿终于也不哭了。翠翠揽着月儿就坐在那一堆蒿草里,用手慢慢地梳理着月儿蓬乱如麻的头发。心身憔悴疲惫不堪的月儿静静地靠在翠翠怀里,不时地再抽咽上一下。盘坐着的腿有些发麻,她便舒展着把腿伸开,在她伸腿的一瞬,套在脚上的那只不合脚的大鞋随着腿辐的摆动从脚上脱落开了。露出来的这只赤光光的小脚就不再是原来那样精致秀溜玲珑剔透的样子了。它被冻的红红的,肿肿的,像一截刚从泥土里刨挖出来的胡萝卜。看着这只脚,就能想象到月儿这几天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和折磨,看着这只脚,翠翠又忍不住地流下泪来。
老实厚道少言寡语的小河闷着头抽吸了几烟锅旱烟,再缓缓地抬起头呐呐地问:“叔的那副推了十八道生漆的好棺板让谁家分走了?”小河在郭家停了这么多年活,他知道郭家有两副推了十八道生漆的好柏木棺材。在三寸厚的柏木板上推十八道生漆,这可是绝对上等的好棺材,这样的棺材在整个中条山上恐怕也没有几副。这样的棺材埋在地里三五百年漆不脱,帮不散,底不烂,装敛在里面的遗骸尸首也是百八十年不腐不烂。小河知道郭家原来置办下两副这样的棺板,去年冬里老太婆下世用了一副,还剩下一副,是郭福海给自己百年以后留下的。现在闹土改肯定是让人给分走了。小河想知道是谁把这副棺材给分走了。他多少有一点侥幸的心理,要是碰上心善心软,曾受惠于郭家的人,也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耀先沉着声说:“听丁民哥说,那副棺材分给吴根才了。”“根才?”小河轻问一声,那厚道的脸上也就升起了一丝活色。他自以为他和吴根才还是有交情的,是能说上话的。在来郭家扛活之前,他和吴根才一起给前沟马家窑的一家姓赵的财主扛过一年活,他们就睡在一条炕上。后来他们都不在涩皮赵家干了。他来到了郭家,根才也给别人扛活去了。虽不在一家,但住在一个村里,就断不了往来。他们毕竟是有过一年那样的交情。“我找根才去。”小河把旱烟锅里还没有燃尽的烟灰磕到一块瓦渣片上,把烟包往烟杆上一卷,起身往窑外去了。
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不识字没文化扛长工出身的吴根才因为能干热情,因为公道正派被大家伙推举为农会主席。当农会主席后他积极配合土改工作队,很快就打开局面。分配浮财的那一天,他端坐在方桌一旁,面对上房院里堆积如山的数都数不清的财物,气派大度地说:“紧大伙分,紧大伙分。”说着端起摆在桌面上的一把铜皮水烟壶不无调侃地说:“只要能把这个铜皮水烟壶分给我就行。”这话引得上房院里一片笑声。实际上这多少也是他的一句心里话。当年他第一次踏进这座四合院的时候,它的主人就是端着这把白铜水烟壶,一边呼呼噜噜地抽着,一边慢条斯理地支应着他,显得很是气派优雅,当时他就想,要是这个家伙手里没有这把亮锃锃的水烟壶,他的脸能扳的这么周正,这么斯文吗?于是他恨这个水烟壶,就超过了恨这个人。于是在心里就暗暗地升起一股欲望,一股强烈的欲望:把他手里的水烟壶抢了、夺了、砸了。没有了水烟壶,他的威仪和斯文也就没有了依托。果然是这样。今天他端起了水烟壶,而那个人却被扫地出门,被撵赶的站在崖口上成了一个傻子。吴根才这样想着掀开白铜水烟壶的后仓盖,从中拈出一小撮绵软黄澄的烟丝,这烟丝被拈出来的同时就被揉成松软的小团,他把揉成团的软烟丝摁到通直朝天的烟嘴上,用燃着的硝纸点上,呼呼噜噜地吸了一口,再拔出烟筒噗地吹一下,没等燃过的烟灰弹到地上,他就扬起头舒舒展展地吐出一口夹着青烟的白气,这是一口窝憋在心里多年的冤气呀,今天终于借着这个铜皮水烟壶吐出来了。说真的,现在他把这个水烟壶看的很重,甚至超过了那一堆货物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尽管那一堆货物里有许多他见都没有见过的很值钱的物件。
在分配浮财的这一天,吴根才确实表现出了农会干部的胸怀和翻身贫农的气度,他把那些值钱实用的东西全都分给了别的贫农。最后落到他手里的还真就是这把被郭家几代人端磨的锃亮发光的白铜水烟壶。“不行呀。”“这不合适。”牵赶走了骡马,搬送回去大件再回到上房院里来的贫农们都为农会主席鸣叫起来。“是这。”郭安屯站起说话了,“根才为大家伙说话办事,把他自己都给忘了,他忙前跑后尽是为了大家。咱们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骡马牛羊都有了,可他啥也没有给自己丢下。我说,这五间上房和里面的一副棺材板就归了根才吧,也不枉他给大家办一回事。再说他还有一个瞎眼老妈。啊。”郭安屯的这番话没有在上房院里引起太多的和声,也没有引起一声不满的非议。这些刚翻身的贫农回到家里会弯腰费劲地捡拾起一粒掉在地上的米粒,但是聚在一起,尤其是在这样的一种场合上气氛里,他们就会做出另一番表现,表现的慷慨大度,表现的满不在乎。
“使不得,使不得。这那行呀。”吴根才推辞着。倒是吴根才的推辞引出几句话:“就是这,以后还指着你给大家伙办事哩。”“这上房你就安稳地住吧,你不住,谁住进去心里都不踏实。”“就是这。”就这样吴根才背着他的瞎眼老妈,引着抱着孩子的改改走进四合院,成了这五间大上房的新主人。
进了大上房,吴根才直接把瞎眼老妈背到横放在山墙下的棺材跟前,把老妈的一只战战兢兢的松皮瘦骨的手,扶放到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上,说:“娘,你摸摸,这就是郭福海用几十年时候,推了十八道生漆的那口柏木棺材。这亮哇哇的和照脸镜一样,能把人的眉眼模样照清楚,这可是一件稀罕宝贝呀。”
瞎眼老婆子看不见儿子大脸盘上溢出来的一脸欣喜,但能从儿子话里听出味儿。她把一只皮松骨瘦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出去,在具有了金属质地的光滑漆面上摩挲起来。她出身微寒,一辈子眼瞎,没有见过瞎眼窟窿外面的世界,但她听人说过,推上几道生漆的棺材,埋到土里不腐不朽帮不倒盖不塌,睡进去的人下辈子也安稳。瞎眼老婆子从棺材的立帮摸到棺材的顶盖,在这坡势柔缓光洁如玉明可鉴人的顶盖上,她久久地摩挲着,良久才瘪着没牙的嘴咄呐地说:“这是财主家享用的东西,咱没这个造化。”瞎眼老妈的话一出口,吴根才就猜到了她的心思。她眼瞎,看不见这个世界,但她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能想的到。
吴根才赶紧说:“这就是专意给你老百年以后安置的,给你说了,现在土改了,这是穷人坐天下,财主家被打倒了。郭财主被撵到崖口上的破烂寒窑里去了。他这上房咱住了,这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也就是你的了。我还要一年再给你往上推一道生漆,把那漆推成一寸厚,埋到地里千年万年不沤。”
听了儿子的这番话,瞎眼老婆子那丑陋的脸上就扯出一抹生动的笑。
小河再走进这座熟悉的四合院时,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了。这里旧貌没有变新颜却换了人间。这四合院里现在住进来四户新主人:五间大上房分给了吴根才;五间西房分给郭满屯,郭满屯是民兵队长郭安屯的亲哥;五间东房分给了李丁生,李丁生是贫协组长李丁民的亲哥;带哨门楼的五间南房分给了吴换朝。小河进了哨门,在这变的陌生的四合院里稍稍站了一刻,就端直地向上房走去。
上房的门敞着,里面因空荡而显得有些凄凉。原来这宽畅的大上房里摆满各式各样的家具,显得气派而实在。现在那些高大实用的家具和考究美观的饰物都分散到卧马沟一面坡上的几十孔窑里去了。这里只剩下几面白楚楚的灰墙。屋里倒是也摆放了几样东西:一张断腿的小桌,小桌一圈围着几个没有剥掉老皮的木墩。墙根里立着一个三尺高的少了一扇门的桐木小柜,窗台下倒着三条装满粮食的粗布口袋,还有几件陈旧破碎的其他东西。总之,它和这高大宽敞的上房不般配了,和这石灰挂面的白墙不般配了。
吃过饭正在炕上歇晌的吴根才听见有人进来,抬眼看见是小河,便笑呵呵地溜下炕,说:“是小河呀,咋今天来了?前两天诉苦动员的时候我叫人找了你几次,都说你到坡上背柴去了。咋今天就来了?闲下了?还是有啥事?”
平素话就不多的小河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咄呐地问一声:“你歇晌哩?”“滚一觉,田分了地分了,吃的喝的都有了。工作队的老周小韩都去了,农会里又没啥事。地里的庄稼,嘿嘿你知道。坐坐坐。”吴根才兴冲冲地说了这么多话后才把小河让坐在没剥老皮的木头墩子上他自己也在一个墩子上坐下来。“咋,你们马桥村分了没有?你分了几亩地?分下房子没有?分下骡马没有?”
“和你这里差不多一样。”小河支唔着,他在想如何开口说自己上门来的事。他知道这个和自己在一条炕上睡过的穷长工,现在是当当响的卧马沟村的农会主席,他还知道他这个伙计和他原来的东家有过一些蔓结,所以小河得寻思寻思话该怎么说。吴根才从小河不畅快的话里听出一丝意思,他起身从炕墙窑窝里取出白铜水烟壶,他想优优雅雅地抽上一口水烟再和他说话。这四合院,这上房,这白铜水烟壶原来的主人在和人说话之前总是先要优优雅雅地抽上一口水烟然后才开口说话。但是他没有那样的气度,他还是没有抽烟就开了口:“你是奔丧吊孝给地主下跪磕头来了吧?”小河睁着眼没有接他的话却愣愣地说:“他死了。”吴根才却咆哮起来:“他该死,从后宫到四十里马沟那个村土改不打死一两个地主。卧马沟的贫农没有动他一根指头,他倒跳崖死了,活该。”
“他没有棺板。”小河不看吴根才的脸色,也不听他的咆哮,他垂下头对着脚底下的方砖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他就扬起头,定定地看着吴根才的大脸盘。
“啥?”吴根才惊讶地大声喝问一下。
“他没有棺板?”小河再直愣愣地重复一遍刚说过的话。
“啥意思?小河。”吴根才的大脸盘上的疑惑骤然间增加了十倍,但他的音量却低微了许多。
小河眨一下眼,平缓地说:“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把那副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抬上去。”
“你说啥?”吴根才怎么也想不到张小河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粗壮的鼻孔里喷出一股凶凶的白气,肚子里翻腾的怒火像沉积在深层里的熔岩在奔突,在冲撞,在呼啸着寻找突出去的口子。这满满一腔怒火,一旦喷发出去足以焚毁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张小河,你干啥来咧?反攻倒算?你是还乡团?你是狗地主的孝子贤孙!”吴根才的爆发是一点一点开始的,先是轻声的质问,然后才是狂暴的怒吼。
吴根才的怒吼吓的张小河从木墩子上惊跳起来,他看着雄狮一样红脸竖发咆哮起来的曾和他在一条炕上睡过的长工伙计,怯怯地说:“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滚到狗地主的灵前哭丧去吧。你还有没有一点翻身贫农的骨气你还算不算是个贫农。他郭福海,他郭家在卧马沟作威作福几辈子,他可怜过谁?现在你倒可怜起他来了,他死了没有棺板,你回头问问,卧马沟的穷人有几个是躺在四片棺材板里让人埋的。十年前我爹走的时候连一叶烂席子都没有,他干啥去了?他为啥不把他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拿出来。张小河呀张小河,我真真想不到你竟是一个这样的人。”
吴根才的瞎眼老妈听见儿子在明厅里吼叫,听到他说起了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就让儿媳妇搀扶着从套间里出来,要搁往常碰上诸如此类的事情,她会一个人躲在冷炕上挤着黑窟窿的瞎眼悄悄地流泪,哀叹自己人穷志短不能和人争高论低,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眼瞎心不瞎。她在这说话都嗡着回音的大上房里踏踏实实地住了几天,她就知道这世道真的是变了,就敢出来替儿说话了。“说啥哩?说那副柏木棺材哩?那是我儿给瞎眼老婆子挣下的。想抬走就把我这瞎眼老婆放进去一起抬走。”
张小河灰秋秋地走了,他为自己再次走进这上房院感到万分的后悔。
小河垂着头回到崖口上的这孔敞着口的没有窑面的破烂窑洞时,翠翠就知道他把啥事都没办成。翠翠是个灵醒的女人,小河走时她就知道这事难办,现在是啥时候呀。翠翠没有问小河怎么怎么一回事。只是吩咐说:“你在崖口上陪着拴娃月儿。我回去一下。”说完就风快地走了。
翠翠天生就是一个果决干练的女人,小河恰恰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她一嫁过来就把权拿事当了家。翠翠让小河在这窑里陪着耀先月儿一道为老东家守灵,他就陪着他们一道守。小河知道郭家几代单传,亲朋故旧少,侄子外甥更没有。即是有,他们谁又能守在这里?郭家的几家亲戚现在都自顾不暇地在难里,谁顾得上谁呀。比如月儿娘家,月儿娘家的情况更惨。下马河大十字上的贾家是作为恶霸地主被镇压了的。月儿的爹和她的叔都被镇压枪决了,她的那么多姨娘婶娘树倒猢狲散都另投林找宿去了,连她的亲娘三姨太也没了下落。当然这些事情小河不能给月儿说,月儿也就马上不可能知道。小河陪守在老东家的灵前脑子里仍然在想棺材的事,这个老实的人,他想像不出来不在棺板里装敛的老东家最终会怎样从这孔破烂窑里出去。
耀先早麻木的一塌糊涂了,他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世界,他只知道跪在蒿草堆里哀哀恸哭。月儿更不用说,她经见过啥事呀?她那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除了悲切切地伤心,她还能再干些什么。
翠翠赶在下黑的时候,由二叔陪着重又回到崖口上的这孔没有窑面的破烂窑洞里。二老汉尻子后面还牵着他那头大叫驴,叫驴脊背上疙疙瘩瘩地拖搭来不少东西。翠翠从家里带来了一点米,一点面,一口钻眼补了铜钱的小铁锅。更要紧的是她带来了耀先月儿缠头裹腰的白孝布,拿来了灵前不可缺少的紫香白蜡和其它一些灵前要用的东西。翠翠在窑里忙忙乱乱马马利利地给耀先月儿头上和腰里缠裹上白孝布,再在灵前插起白蜡,点燃紫香,摆上一些必不可少的祭品。
头上和腰里都缠裹上白孝布的耀先月儿在冒起的第一缕青烟的长香下跪倒的时候,站在窑门口上的二老汉抽出别在后腰上的那把破旧的唢呐,扬起脖子就嘟嘟哒哒地吹奏起来,至此崖口上的寒窑里才有了停尸办丧的样子。
傍晚昏黄的时候,崖口上突然响起呜呜咽咽低沉忧伤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引的满卧马沟的人都跷出窑门往崖口上看,这忧伤如泣的唢呐使许多人心头涌起一份别样的滋味。
翠翠受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她实在是没有能力为老东家置办棺材。于是她请来了她的二叔,吹过乐人,现在以背柴为生的二老汉吃的盐多、过的桥多,自然经见的事就更多。他坐在崖口上的这孔破烂窑洞口上,举着那把破旧的唢呐如诉如泣地吹奏了一阵,就嘎然地停止住了。他收起唢呐,抽出长杆烟袋,燃着一锅烟进到窑洞里,在长跪不起的耀先身边圪蹴下,轻轻地叹口气,然后低沉着声音慢咧咧地说:“事到如今,就不要过份地悲愁了。你爹也是享了一辈子福的人,去就去咧。长跪厚葬不一定就是孝,再说赶上这时候咧,咱厚葬不起,就是能厚葬起也不敢呀。翠翠和小河把什么事都给我说咧,我知道你老人在的时候对他们好,可你老人在的时候在许多人身上都有过好处,咋再没有人到崖口上来呢?世道变了。小河要不是铁杆贫农,恐怕也不敢到这崖口上来。到了啥地方说啥话,到了这种地步,咱就说这个地步的话。拴娃,入土为安,这是老先人留传下来的大实话。人没了那口气,脸就得被蒙上,他不敢见天,天不敢见他,就得赶紧走。入了土就安生了。”耀先已经没有了条理,没有了思维的脑子里让好心的二叔慢慢灌输进去一点东西。二叔给长杆烟袋里再装一锅烟,稍稍挪挪蹴麻了的腿,继续说:“有棺板没棺板到了那个世界都还不是一样,有多少人不都是裹着一叶烂烂席片子走的。入土为安,入了土都一样。”耀先在黑森森的窑里默默地点了点头。“就是这。”看见耀先点了头,二叔的口气一下就爽直起来。
郭福海的尸首裹在一叶破旧的苇草席子里被抬进土崖下新挖的小窑里。尸首被抬进去后,二老汉跪在窑门口上直对着裹着苇草席子的郭福海的尸首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而穿白带孝的耀先月儿却宁宁地跪在二老汉的身后。“福海兄弟呀,你再最后听我说几句话……”二老汉按照中条山上的习俗开始了一种仪式——劝尸安魂。
劝尸安魂在中条山上也是一个很特殊的习俗,这不是在每一个人的丧礼上都有的仪式。它针对的只是那些裹了苇草席,卷了破棉被的穷人。这些人活着受罪,死了受穷,到了那里也心不服、气不顺,弄不好就要从墓堆里蹦跳出来,到阳世上游荡喊冤叫屈,它们一旦出来,这阳世上就不安宁了。于是人们就想出了劝尸安魂的招数,那些躺在四片棺材板里的人不需要活人去为他们唱安魂歌,他们穿的板板的,躺的展展的睡在棺材里,听不到别人的安劝,也不想听别人安劝,躺在棺材里就和原来活在世上一样安稳着哩,舒坦着哩。他们才不会从消遥津里往外跳哩。郭福海活了五十多岁,一辈子没受过穷没受过罪。要是最后躺在他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里,他也不要听二老汉的劝尸安魂。可惜他死的不好,他和原来卧马沟的许多穷人一样,是身上裹着一叶破烂的苇草席子被抬进这浅浅的小土窑的,所以他也需要细细地听听二老汉对他最后说的这几句话。
“……福海兄弟呀,你在这世上威威武武了五十多年,在卧马沟风风光光了五十多年。好吃好喝好光景你都经验过了,你是站在崖口上,把这人世间的红尘看透后才撒开手走了的。走了好呀,在那个世界里没烦没恼没愁没怨……”二老汉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话让后面的人听的一阵阵的欣慰,他跪在那里眯缝着眼睛像做法事念经的和尚一样,还在继续着。“有棺有板要咋哩,没棺没板要咋哩。睡在四片棺材板里还憋气呢。卧马沟的多少人都还不是和咱一样,是裹着苇席片子轻轻爽爽地走了的。福海兄弟你也是个拿的起放的下的汉子,是到啥时候说啥话的人。你就放心地去吧,拴娃和月儿有我们呢。福海兄弟走好。”二老汉大声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后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在起身的一瞬他向等在一旁的小河和另外几个人摆一下头,小河几个人就马上行动起来。小河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捆谷草立插在坟窑门上,另几个人就挥着铁铣把土填撒上去。在人们往墓子里填撒第一铣土的时候,二老汉手里的唢呐就呜呜地吹响起来,随着填撒向坟口里的第一铣黄土,耀先月儿又声嘶力竭地哀哭起来……
在料理郭福海后事的过程中,小河还特意去了一趟后沟的上马坡,他想把牛三娃一起叫来帮着料理老东家的后事。小河清楚,老东家在世的时候对他和对三娃一样好,他的媳妇是老东家帮忙又破费给娶回来的,同样在三娃娶媳妇的时候老东家也破费了不少银钱。要是没有老东家的帮忙,他三娃也会像他的二哥一样招赘出去,给别人当养老女婿,没有老东家的帮助,他根本娶不起媳妇。但是小河没有把三娃请来,三娃回去就投入到土改运动中去了,他顾不上,也再没有了这样的心情。过去已成了过去,获得翻身的牛三娃现在已是上马坡村的农会主席,他那里还能再为卧马沟的一个死了的地主去奔忙。小河没有能请到三娃,但是他也没有把这事情告诉给耀先。
料理完郭福海的丧事,小河并没有马上离开崖口上这孔连窑面都没有的窑洞,他能离开吗?这是没门没窗的敞口窑呀,窑里更是没锅没灶没米没面,他走了留下耀先月儿在这窑里咋活呀?小河从家里背来木模和石夯,铲着崖口上的黄土打起土坯,他要帮着耀先月儿把这敞口窑的窑面垒彻起来。只有垒彻起窑面,里面才能住人。小河是个厚诚的有些顽愚的人,原来东家对他好,现在他就要对东家的儿子好,人不能没有良心,别的道理他不懂。
听着崖口上“嘭嘭”地响起的打土坯的声音,那么的铿锵有力,吴根才就知道这又是张小河在干蠢事。前几天在四合院的大上房里,他狠狠地骂了张小河一通。张小河引着他的媳妇和二叔上上下下地在崖口上为死了的地主忙丧事的时候,他在坡道上挡往小河,又给他说了一番道理。当时小河只是拿眼窝了他一下,没有吭声就拧身走了。吴根才觉得有些窝火,觉得自己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但是再听到这“嘭嘭”的打土坯的声音时,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找一下张小河,他毕竟是和自己在一条炕上睡过的长工伙计,他不能看着自己的贫农伙计失足跌倒,他要给小河提个醒,不能让他迷迷瞪瞪地在一条错道上走到黑。
吴根才在上房院的哨门洞里等着,他不能亲自上到崖口上去,那个地方他不能去,他只能在这里等。小河打土坯断不了要下来担水泼土,他只要到沟底去担水,就要经过这皂角树下的场子,就要经过这哨门楼。果然,崖口上的“嘭嘭”声不响之后,就看见小河挑着两个晃晃荡荡的空桶从坡道上下来。吴根才在皂角树下不客气地一把拽住小河的水担穗子,说:“伙计,你听我一句话,赶紧回去,你这是在走地主路线,要是让工作队或是区里的干部看见了是要吃家伙的,土改闹得这么厉害,你又不是没看见。”
“土改闹得再厉害,也不整我这号扛长工出身的贫农。”和上次一样,小河说完这话,身子一拧走了,到沟底里担水去了。
崖口上的“嘭嘭”声又响起来了,响的比原来更急促,更沉闷。然而这急促沉闷的“嘭嘭”声还是被打断了,是被郭安屯领着两个背枪的民兵上来打断的。“张小河。”正在木模子上跳着踩土的小河循声扭头时就看见郭安屯已经领着民兵到了跟前。小河站在木模上不动了,站在边里握着铣把儿往木模里铲土的耀先和拿着水瓢泼水的月儿更是吓得浑身哆嗦起来。“张小河工作队的韩同生有话要跟你说。走,跟我到下面的官窑里去一趟。”站在木模上的小河两只大脚插在松软的土里,呆愣的还没有反应过来,郭安屯就过来在他膀子上用力推了一把,说:“走呀。”小河被推得趔趔趄趄地朝前迈了好几步。他不得不跟着两个民兵顺着坡道向下走去,郭安屯没有跟着一起走,他扭回脸恨恨地看了耀先一下,抖一下肩,把肩上的枪背带绷展,走进了敞口的破烂窑洞,窑洞里只有一堆蒿草和蒿草上叠放着的一条被子,除此而外,几乎再空无一物。在破窑里稍稍站了一下,郭安屯走出来,再径直地向耀先走来。
耀先惊慌的垂下脸不敢往起抬。其实郭安屯要看的不是耀先,他想看的是躲在耀先身后的月儿。他想看看现在头上裹了孝布的月儿是个什么模样?想要俏就戴孝,这个戴了孝的女人,是不是比结婚那天更俏,是不是比被赶出家门那夜更嫽。瘦弱的月儿缩在耀先身后不敢露面,除了她头上的一块白孝布,他什么也没看见。郭安屯不甘心地用嘲弄的口气阴阴阳阳地道:“贾小姐,贾家大小姐。”躲在耀先身后的月儿浑身一战,慢慢地挪动一下闪起脸来,这脸上已没有了骑着大叫驴过门时的羞涩,没有了被赶出家门时的惊恐,倒是多了一层淡淡的哀倦,那俊秀的俏气依旧是这张脸上的主调。郭安屯掂起一只脚尖,轻轻抖动着一条腿,把眼光直呆呆地盯在月儿俊俏的脸上,过了好一阵才悻悻地说:“贾小姐,你知道下马河大十字上你们贾家的消息吗?贾家老爷们被镇压了,老爷们的那些大老婆小老婆们都鸟儿一样地散了。”郭安屯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阴险的话后,用鼻子重重地哼一声,背着长枪走了。
月儿眼前一片黑暗,身子摇摇晃晃地差点跌倒。她不敢再问民兵队长,不敢相信他这话,也不敢不信。从婆家这几天经历过的这些事情,她已推断出娘家可能发生的巨大变故。在这之前,她心里还是存着一点幻想和侥幸,现在这仅有的一点幻想和侥幸也破灭了,月儿的心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当中。
第二天,耀先月儿正对着木模和石夯发愁的时候,就看见小河又顺着坡道上来了,并且身后还跟着他的二叔。这真是耀先月儿不敢期待的事情呀。昨天来势汹汹的郭安屯领着民兵把小河叫走之后,耀先月儿就再不敢期望他还能回到崖口上来帮着他们打土坯垒彻窑门。可是今天他来了,就和山顶上升起的那轮红日头一样,带着他们企盼的温暖和光明来了。
“二叔。”月儿感动地扑在二叔怀里哭了。二老汉伸出他那粗糙的大手,轻抚着月儿秀柔的头发,像劝慰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哀哀地道:“好娃不哭,好娃不哭。”说着老汉自己眼里倒也流溢出两行同情哀伤的泪水。
耀先眼里也是饱含着感动的热泪,看着已跳上木模踩起土的小河说:“我和月儿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小河只说了一句短短的话:“来,咋不来。”说着就操起石夯“嘭嘭”地打起土坯。小河就是这样一种耿直少言的性格,有时间他一天说的话还没有他一天吃的馍多。就是昨天被民兵叫进官窑,面对土改工作队的韩同生的严声训斥,他也只是说了一句话:“我是扛活出身的贫农。”
对这样闷头站着死不吭声的铁杆贫农,韩同生也是丝毫没有办法,他严声地训,耐心地劝,讲道理,说利害,最后还派民兵把他一直押送回他们的马桥村。可是今天他又来了,并且还引来了他的二叔。
看着已操着石夯嘭嘭地打起土坯的小河,二老汉提起水桶对着脸上又有了欢笑的月儿说:“月儿,走,跟二叔到河底下担水去。”
“走。”月儿欢欢地应着,跟在二叔身后向坡道下走去。在这长长的坡道上心情明快起来的月儿,像只轻捷的燕子在二老汉身边欢快地蹦跳着。
身边跟着这么一个水水秀秀的姑娘,是二老汉一辈子的梦想。二老汉在见到月儿之前的几十年里,心中就从没有断过这样的梦想,但从来都没有如过愿。几十年来他在山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独身一人,啥时候身边出现过女人,出现过这样美丽绝伦的女人呀。现在的月儿正是年轻时萦绕在他梦里的那个女人呀。二老汉的心情愉悦起来,他摇摆着身体,悠悠地哼唱着民歌小曲,那荡在半空里的两只水桶也和他的心情一样,悠悠地荡着。
顺着弯弯延延下来的坡道到了皂角树底下的时候,上房院就矗立在脸前。月儿好不容易明媚起来的脸色一下又灰喑下来。在这座院子里她只居住了短短的三天,那是怎样的三天呀:是充满了恐惧的三天,是天塌地陷的三天,是她的命运大起大落突然改变的三天,是不堪回首的三天呀。看着那黑洞洞敞开着的大哨门,月儿就感到一阵阵的心悸。月儿垂下脸跟在二叔身后快快地朝沟底走去,她没有胆量和勇气再多看它一眼,正是这个不敢正眼多看的上房院,勾起了月儿的另一番心事,她由上房院忽地想起下马河大十字上的那一片宅院,想起大宅院里居住着的一家亲人,想起咋天民兵队长阴阴地说过的那句话。不管下马河的贾德天是豪绅还是恶霸,他都是她的亲爹,她对他有着永远的牵挂。闪过上房院,月儿低声细气地在二叔身后问道:“二叔你知道下马河我娘家的事情吗?他们会不会也和这里一样,或是比这里还要厉害?”
担着空桶哼唱着眉户小调,晃晃悠悠正美滋滋地往前走着的二老汉听了月儿这低怯怯的一句问话,心里咯咯登登地响了一下,嘴里的小调断了,脚下的步子乱了。二老汉就住在前沟里的马桥村,离沟口上的下马河只有八里路,他了解下马河的情况就和了解卧马沟的情况一样。下马河的贾家确实是个恶霸地主,分他斗他就是杀他剐他,他二老汉都不觉的是个啥。但贾家嫁到卧马沟郭家来的这个月儿却让他心疼的不行。“噢,你娘家的事呀。”二老汉先把话接住,他不想让心疼的月儿从他嘴里得到那寒心彻骨的话,就支唔着说:“房子分了,地也分了。土改就是分房子分地,人倒还没有听说出啥事。咳,等运动过去了回去看看不就啥都知道了。”二叔没有说出真话。但是月儿已经从他断了的歌声和乱了的脚步上感觉到下马河她娘家,就是遭遇到了咋天民兵队长说过的那种事情。好心的二叔是怕她承受不住才没有说出口来呀,其实经历过这几天剧烈的动荡,月儿已经有了相当的承受能力,什么样的事情还能比这几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还要更加惨烈呢?月儿不再说话,跟着二叔默默地到河沟里担水去了。二老汉看着月儿俊秀白俏的脸上蒙了一层灰败的情绪,也不再说不再唱,担着两只空桶往河沟里去了。
小河和二叔早上来,下黑走,连着在崖口上干了好多天,直到把窑面给垒砌起来,把门按好,窗装上,在窑里盘了炕,垒了灶,把耀先月儿安置好,他叔侄两人才放心地走下崖口。
敞口的窑门垒砌起来了,门是二叔用割来的荆条编扭成的,这种门虽不美观,但也实用,上面挂上一道布单麻片也能遮挡往一些风霜雪雨。卧马沟许多人家的门都是用这种荆条编扭出来的。窗是小河砍倒一棵杜梨树,把树杆劈开钉成井字安上去的,上面糊了麻纸窑里也是敞敞亮亮的。里面的炕也是用小河新打的土坯一块一块盘垒起来的。在这其间,翠翠也来过几回,她一是放心不下想过来看看,二是又送过来一些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的东西,有吃饭用的盆儿碗儿,有睡觉盖的被子褥子,还有一些其它的杂物。
窝总算是有了,但日子不是一天就能过完的,日子对许多人来说是艰辛而又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没有穷尽的穷苦艰难的日子,现在就摆在耀先月儿的脸前头。他们是被扫地出门从上房院里赶到这崖口上来的,他们没有一垄田一垄地,他们吃完好心的翠翠送来的那点米面后怎么办?那点米面总也不够他们吃一辈子呀。吃完了以后,他们将如何生存呢?他们不能不为这事发愁。
二老汉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句使他们有勇气在这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坡道上艰难地爬行上去的话。二老汉那不整洁的脸上满是皱褶,正是这些皱褶里才藏匿着过来人的达观和智慧。二老汉在新垒砌起的窑门口上,一手拉着耀先,一手拉着月儿,咧着嘴乐呵呵地说:“这下你们有了安身的窝窝了,二叔也就放心了。以后的日子慢慢过,不要怕,你二叔一辈子还不是一寸地没有,还不是硬硬朗朗地活了他几十岁。天收懒汉地养勤,只要勤快就饿不死。明天跟着二叔上坡上背柴去,年关快近了,现在的山柴正是卖好价钱的时候,只要担上一担下去,就能把嘴糊住,你二叔这一辈子还不就是靠背柴活过来的吗。明日一早我在对面的坡上等你们,听见我的嘟嘟哒一响,你们就往过过。就是这。”说完最后一句话,二老汉抬手在耀先的肩膀上拍一下,就跷出窑门跟着小河走了。
送走小河哥和二叔,耀先月儿回到窑里同时都出了一口长气,他们是在为有了吃饭谋生的出路而欢欣,为有了这么一孔能遮风避雨的窑洞而欢欣。为了生存,人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很强很强的。耀先月儿原来都是生活在那样一个舒适的环境里,但是经历了这几天剧烈的动荡,他们上了崖口,并且还要想办法在这几乎是一无所有的崖口上生存下去。这就是人求生存的天性。
窑门外的天际慢慢拉起了夜幕,而他们的小窑里却另有了一番景色:原来空敞着的窑门用新打的土坯严严实实地垒彻起来,那抹了白泥的窑面还散发着一股淡幽幽的湿土的香味;荆条编扭的栅栏门密密实实的不仅能挡住山狼野兽,也能把呼啸的寒风挡在门外;窑根里堆放的那一堆乱蓬蓬的蒿草已经在新盘的炕洞里烧成灰烬,新盘的小炕上铺展开两条厚实的被褥。炕洞里架起的干柴把小炕烧得暖暖的,炕洞里冒出来的红火苗把半个窑洞照得亮亮的,这个窑洞终于有了家的温馨和暖意。在这温暖的小炕上耀先和月儿痴痴地凝视着对方,他们终于有了这样的条件和心情。
耀先看着月儿那柔美俊俏的脸儿,心里就慢慢地涌荡起了春潮。人越是在逆境厄运中对幸福的期盼就越是强烈、越是急迫。耀先和月儿在这短短的时候里经历了他们人生巨大的转折和家庭剧烈的变化。现在他们对幸福的追求和渴望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人都要急迫强烈。在经历了那么多狂风暴雨之后,他们更需要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需要人世间最美妙的男女亲情。在这充满了温馨和暖意的小炕上耀先月儿相互爱抚着拥到了一起,他们要用这人世间最至纯至美的爱,去抚慰对方充满伤痕的心灵,这至纯至美的爱是他们此时此刻唯一拥有的财富。他们愿意把自己拥有的这份爱、这份无价的财富毫不保留地奉献给对方。耀先月儿在拥抱中撕扯掉各自身上的衣裳,他们婚后的生活尽管充满了恐惧的变数,但他们毕竟还是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尽管初有的肌肤之亲被一群身穿黑棉袄的人粗鲁地打断了,但是他们还是品尝到了男女欢爱的那种说不上来的美妙。尽管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
在没完没了的拥抱摩挲中月儿的喘息急促起来,在耀先的抚摸下她通体上下像着了火似的就要燃烧起来了,她现在需要更为强烈的直入体内的那种让人消魂失魄的爱,月儿像一只软体动物从耀先身上光溜溜软绵绵地滑落下去,仰面朝天地躺在暖暖的小炕上,躺在耀先的脸前,嘴里昵喃着,痴情地看耀先,她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到来,等待着那种美妙的到来。
耀先跪挺在月儿那无与伦比的美丽胴体旁边,在他的胸腔中也是一阵阵地涌起狂潮,然而,他腰里的那根生命的大柱却软塌塌地怎么也举挺不起。可怜的耀先,他只在新婚的第三个夜晚真切地享受过一回人生的极乐,就是在那一个夜晚,支撑着他的身躯和灵魂的大柱,能把他引领进天堂里去的大柱,在猛然的惊吓中轰轰隆隆地坍塌了,那坍塌的大柱像嘣倒的山体一样向幽深黑暗的峡谷坠去,坠去……就是从那时起它便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它再也不能豪壮地引领着主人上天入地去品味人生的美妙。那婚后第三天的晚上就成了耀先一生里的唯一,成了他永远的回味。“月儿。”耀先凄惨地痛叫一声向月儿身上扑去。
月儿万没想到她热切期待着的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她体内燃烧起来的旺旺的欲火就像炕洞里将要燃尽的干柴,慢慢地熄灭了。
炕洞里的干柴燃尽了,失去光源的窑洞渐渐陷入了黑暗。在黑暗里月儿把耀先羞于昂起的脑袋紧紧地抱在怀里,耀先紧紧地搂抱住月儿的腰身。他们虽然没有了那种直达深处的能力,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弃对幸福的追求。他们用长时候的亲吻和拥抱来弥补不能直达深处的缺憾,他们已是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共同的命运已经把他们紧紧地连结在一起……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那悠扬舒展的唢呐声就随着一阵清风从对面山梁上飘飞过来,穿过荆条编扭的栅栏门在这崖口上的孤窑里回响。搂抱着月儿还在温柔乡里酣睡的耀先一个激灵醒来,他摇着怀里的月儿说:“月儿,你听,二叔在对面山坡上叫咱呢。”
月儿从被子里支起半个粉白的膀子,听了一阵,果然就听到了二叔吹响的唢呐,“是二叔。”两个年轻人风快地穿起衣裳就往炕下跳,先跳下炕来的耀先说:“月儿,你在窑里等着,我到对面坡上跟着二叔背柴去。”“我也去。”月儿一边掩怀扣着扣子,一边紧随着也往窑门外走。“你也去?”耀先把手搭在栅栏门上,扭回头来不解地问一句。月儿看着黑漆漆的窑底说:“我一个人害怕,不敢在这窑里停。”耀先回过味来,这是崖口上的一口寒窑孤院,爹的尸首在这里停放了好几天,娇媚的月儿一个人怎么敢在这孤窑里待呢,即是她敢待,他也不会放心。耀先一把握住月儿的手,拉着她一起走出窑门。“招呼好月儿。”这是爹最后的遗愿,更是耀先一生的责任,他不能让柔弱的月儿一个人在这寒冷的孤窑里担惊受怕,他要把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生生死死都在一起,永不分离。
耀先拉着月儿在麻麻亮的晨曦中向对面山梁上奔去,向那悠扬舒展的唢呐声奔去,向好心的二叔奔去。
二叔的真名叫张怀保。因为家寒,年轻的时候没有娶过媳妇,现在老了自然也就无家无眷无儿无女,正是因为家贫在这四十里马沟受不到人们的尊重,年轻的时候被人们叫的是光棍老二,老了又被人们叫成光头二老汉。他的真名就不为人所知,甚至连他自己都快不知道这四十里马沟里还有一个人叫张怀保。二老汉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却也刚强了一辈子,他宁可去当乐人,去下苦背柴,也不肯去给财主家扛长工打短工,一辈子陪他过来的就是那把插在腰里的唢呐和跟在身后的大叫驴。唢呐是替他分愁解忧的工具,大叫驴是他生活中的伴侣和帮手。二老汉穷虽穷,苦虽苦,却是一个直肠热性的好人。
耀先月儿拉着手从那蜿蜒的坡道上下来,跳过结了冰凌的河面,就看见前面林子边上点起的一堆柴火,二叔正坐在柴火边举着唢呐嘟嘟哒哒地吹哩,大叫驴在二叔身后的山坡上啃吃着干草。
“二叔。”“二叔。”耀先月儿欢叫着来到跟前。二老汉吹完最后一个长音,把唢呐从嘴里摘下来,笑眯眯地说:“过来咧。”随机操起一根拇指粗的棍子从柴火堆里翻腾出两个烤得焦黄焦黄的馍馍,一边扑打着上面的灰土,一边逗笑似地说:“一看就是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不吃两个贴补馍是干不动活的。来,一人先吃一个热馍。”耀先月儿满脸羞红地笑了,他们不好意思地接过二叔手上烤热的馍馍。“二叔你也吃。”月儿把馍馍掰开,把腾着热气的半个馍馍又向二叔递过去。“有哩,火里头还有哩。”说着拿着那根木棍儿在柴火堆里翻翻腾腾地又挑出一个烤焦烤热的馍馍。
三个人像一家人似地在这冬日的清晨里围坐在柴火堆边,吃起烤馍。二老汉嘴里的牙齿有些不全了,他把烤的有些焦硬的馍皮搬下来给了月儿,自己只吃冒着热气的软馍心。他一边嚼吃着软馍心,一边还含糊不清地说:“早起没干活前吃的这个馍叫贴补馍。”“为啥就叫贴补馍?”月儿闪着好看的水汪汪的黑眼睛,抬起被火烤的红彤彤的脸蛋不无好奇地问。“为什么叫贴补馍?”二老汉看着月儿那张让他回想起许多往事的漂亮脸蛋,把胡须上的几粒馍花抹掉,这才慢咧咧地说:“啥也还没干,就先吃两个馍,那不是贴赔了吗。”“可是,就是一天不干活,饭该吃不是还的吃吗?”月儿又问一声。二老汉想起来了,这两个坐在火堆边上吃烤馍的年轻人是才落魄了没几天的财主家的少爷小姐,许多事情他们还不懂。“哎。”二老汉叹息一声,再没有直接回答月儿提出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地说:“以后你就慢慢知道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哩。”二老汉吃完软馍心,拽开水葫芦的塞口,给肚子里灌了几口凉水,再把水葫芦递给耀先,说:“吃饱喝好,等一会在坡上干开活就不消停了。”
更红的日头从大岭上升腾起来了,满山满沟立马就显的明丽起来。“好咧,把火踩灭,咱上坡背柴。”二老汉的精神一振,他从驴背上的搭裢里抽取出两把明快锋利的柴刀,对正踩踏着余火的耀先说:“给,娃子,这把柴刀就是你以后吃饭的家伙。”耀先站在灰堆里双手接过二叔递过来的这把崭新的、手柄上缠了红布的柴刀,心里澎湃起一股感激不尽的潮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二叔呀,在他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是二叔伸出手来救了他,也救了他的月儿。耀先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地报答老人家。“还傻愣着干啥,快把脚下的余火踩灭,连一点火星都不能留,这山林最怕的就是火,要是山林着了火,也就是把咱背柴人的日月给烧了。”二老汉见耀先呆立在还有火星的灰烬里,就数说着把一双大脚伸进去把最后一点火星踩灭。“走,上坡背柴去。”二老汉踩灭火星,便挥着柴刀,猫弯着腰身向山坡上的林子里走去。他敏捷有力的身影从后面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的小伙。耀先拉了月儿紧随其后也奔了进去。
在山林里砍柴,是很苦的活儿。灌木针杜梨剌挂破衣裳划破手脸是经常的事,这不,还没有开干,月儿白嫩的手上就被灌木上的针剌划出好几条渗血的道道,耀先的棉袄肘上也被树杈挂破,露出一绺白棉花套子。到了林子里面二老汉并没有立马就挥舞着柴刀嘭嘭地砍伐起来,而是把提着柴刀跃跃欲试的耀先叫到跟前,指着那一丛丛茂密的树木说起话来:“娃子,听着,咱是砍柴来咧,不是砍树来咧。这林子里的树可不能由着咱乱砍。二叔砍了半辈子柴还没有谁找过二叔的麻达呢。咱砍柴不砍树,就自然没人找麻烦。什么是柴,什么是树,你瞅,这松树柏树楸树还有椿树,这些能成材的树是不能当柴砍的,咱砍的是这长不成材料的青梗木杜梨树,尤其是这青梗木,它长上十年八年也长不成材,却是经火耐烧的好硬木。这就是咱要砍的柴,山下人也最爱烧这东西。”二叔手把手地教耀先。
“二叔,青梗木杜梨木我知道。”耀先原来虽然没有亲自上山砍过柴,但他从小就在卧马沟里长大,什么是柴,什么是树,他还是能分辩清楚的。
“知道就好。月儿,我和拴娃砍,你给咱往一堆里拾。咱快点,赶到晌午间咱还要把柴背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卖了呢。”二老汉说着手起刀落“卡嚓”把一根胳膊一样粗的青梗木砍倒。耀先也提着柴刀扑向那一棵棵丈把高的终究长不成材的青梗木。月儿跟在两个人后面,把砍倒的青梗木杜梨木一根根地捡拾起来,整齐有序地堆放在一起。
几袋烟的功夫月儿就捡拾起好几堆被二叔和耀先砍倒的柴木。二叔扭头看一下被月儿捡拾成堆的柴木,抹一下脖子上的汗水,朝闷头砍柴的耀先喊一声:“行咧,行咧,再多了咱就背不动咧。”
干的刚出了汗有了劲的耀先月儿直起腰相互看一眼,不想停下地道:“这就够了?”“够咧,够咧。娃子你们不知道,咱山里人为啥把砍柴不叫砍柴,而叫背柴,”二叔一边往柴堆跟前走,一边很世故地说:“在山上砍柴,一袋烟的功夫就能砍下它几大捆,可是想要把这几捆柴背下去,就不是几袋烟的功夫了。所以咱山里人都把砍柴叫背柴。背上几回你们就知道了。”二叔顺手割下几根荆条,把耀先月儿招呼到柴堆前,说:“来,我教你们打腰子。这柴只有捆绑好,打了腰子,实实恰恰顺顺溜溜的才好往山下背,不然虚哩扎瓦地不好往下背,就是背下去也不好卖。山下人挑捡头大。”二叔嘴上说着手上干着,利利马马三几下就把一堆零散的柴棍结结实实地绑成了捆。
看着用荆条打了三道腰子的柴捆子耀先月儿先是惊叹起来:这粗粗糙糙的活计在二叔手里竟然精细起来了。绑好一捆二叔头也不抬地在柴捆上踢一脚,说:“背下去,先撂到路边驴跟前。”完了抽理着荆条再去捆绑第二捆。
耀先弯下腰去提抱二叔捆绑好的柴捆,他一下竟然没有提抱起来,这一捆柴足有七八十斤重。从来没有干过活的耀先怎么能一下提抱起这么重的一个柴捆子呢。
站在旁边的月儿见耀先一下没有提抱起来,就过去帮忙,说:“来,咱俩抬下去。”月儿伸出手去帮耀先。
“你的手怎么了?”耀先看见月儿细嫩白腻的手上条条绺绺地有好几道渗血的印印,就心疼地问了一句。
月儿偏一下头,细柔柔地说:“不碍事,让枣剌划了一下。抬吧。”耀先尽管十分的心疼月儿,但还是和她合抬着一捆二叔绑好的柴捆子,在乱石和灌木丛中趔趔趄趄地向坡道边的路口走去。
二老汉没想到他们在短短的几袋烟的功夫里就砍下六捆湿柴,往常他只砍两捆,最多也不过三捆。多了他的老叫驴拖搭不动,他舍不得他的叫驴呀。这头驴跟他十多年了,这十多年它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不分冬夏秋春,啥时候都陪伴着他。现在它和他一样都老了,脚力不行了。他不忍心让它拖搭太多的柴捆子,它也实在是拖搭不起了。二老汉正在犹豫着,和耀先抬柴过来的月儿这时偏偏在老汉耳朵根上问一句:“二叔,这六捆柴运到下马河大十字的集上能卖多少钱呀?”二老汉答道:“碰好了一捆柴能卖一万五,少说也能卖一万(当时用的是晋察冀边区币,一万顶后来的一元)六捆最少也能卖六万。”二老汉马上不知道月儿为什么要这样问,他扭回头看时,就见月儿白俊俏丽的脸上荡漾起一片美妙的遐想,同时还听见她低声细语地昵喃着说:“那我们今天就能买回来蒸馍的面和点灯的煤油了。”
多让人心疼的人儿呀,她竟然连蒸馍的面和点灯的油都没有。二老汉的心立马就软下来。是啊,多少年来上山背柴的人都是些粗壮的汉子,那有这么俏小柔弱的女人上山背柴的。她实在是为了生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来背柴的。她崖口上的窑里现在是要啥没啥,她的一日三餐和针头线脑现在只有从这柴堆里去找。二老汉不想让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上好不容易荡漾起的那一片明媚的遐想再悄然地褪去,他不想让那片凝重的愁云一直锁在月儿明媚的脸上。为了心疼的月儿,二老汉只好委屈他的老叫驴了。“拴娃来搭把手。”二老汉和耀先把四捆湿柴搭到老叫驴的背上后,老叫驴的两条后腿就有些支撑不稳地来回地抖动。老了,要是十年前,在它背上搭上这四捆湿柴,它不但能稳稳地站住,而且还能昂起脖子尖声地嘶叫。可是现在它的两后腿却抖动个不停。二老汉扬起头看看在山顶上升高了的日头,发狠地说:“是这,时候不早了老叫驴也再搭不动了,这剩下的两捆柴我背一捆,你两个抬一捆。咱赶紧走,迟了下马河的集散了,咱背下去的柴就卖不出去咧。走。”二老汉把一捆柴吃力地挑背到肩上,努力腾出一只手牵着他的老叫驴艰难地走了。耀先和月儿赶紧抬起剩下的一捆柴跟着也向前走去。
二老汉和他的老叫驴一样老了脚力不行了,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体力不行了。年青的时候他可不是肩上只扛一捆柴,年青的时候他是一条扁担挑两捆,风一样地在四十里马沟跑。老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今天要不是为了让人心疼的月儿,他才不会装英雄逞强呢。二老汉和他的老叫驴背负着超过自己体力的沉重的柴捆艰难而顽强地朝前走着。
从来就没有干过体力活的耀先月儿合抬着一捆湿柴同样艰难而顽强地跟在二老汉的身后朝前走着。尤其是身材俏小的月儿表现的更顽强执着,她白粉俊俏的脸上腾冒着一片热汗,她柔嫩的肩膀都被压红压肿了,但她依旧坚持着。即然生活和命运把她逼到了这条路上,她就要坚挺着走下去,直到最后。相对耀先来说就轻松一些了,他一个人扛不动这捆柴,但是月儿分担了一半重量后,他就觉得能承受得了。肩上的负重不至于把他压垮,但现实里的生活却快把他压垮了。在这不长的时间里他经受了别人也许一辈子也不可能经受到的大起大落,在这突然而来的起落中他失去了一切,但却得到了月儿。现在月儿就是他的一切。他发誓:一定要对月儿好,最终要让月儿过上好日子,就像原来在上房院里爹让娘过的那种好日子。
再有就是要好好地报答二叔……耀先在艰难的现实中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将来。
耀先月儿,还有二老汉和他的老叫驴在乱石滚滚的河滩里艰难而又顽强地向前跋涉着,在他们每个人心里都燃烧着一团希望。只要把肩上的柴捆拖搭到下马河大十字上,他们的希望就能实现。
座落在山根沟口上的下马河就像是一个枢纽,它把晋南平原和百里中条山联结在一起,把四十里马沟和外面广袤的平川联结在一起。
座落在山根沟口上的下马河是个大村子,自然也是四十里马沟的门户,山民们手里的山货只有拿到这里才能变成现钱,也只有在这里山民们才能买到他们需要的柴米油盐。下马河三六九逢集,每到集日这一天,四十里马沟和两道梁上的山民就会担挑着一筐筐一篓篓山货向下马河汇集而来。下马河的集市一直都很旺。
今天是初三,正是下马河的集日。耀先月儿和二老汉背扛着柴捆赶着老叫驴从后沟里一步步艰难地走到下马河时就快晌午了。搁往常二老汉这时早把拖来的两捆柴出手卖掉,正坐在羊肉糊卜的摊子上消消停停地喝羊汤呢。不过还不算太晚,大十字的街口上还熙攘着一片黑鸦鸦的人群,各种叫卖的吆喝还此起彼伏地不绝于耳。
二老汉把背上的山柴捆子扔到街口上,抹着满脸满脖子流淌着的汗水,舒展直腰身出口长气,再把黑棉袄的扣子解开,摇摆着袄襟当起蒲扇。等耀先月儿气喘吁吁地抬着山柴过来,他说:“是这,时候不早了,眼看着就快要散会了,这柴搁在这恐怕不好卖。月儿你在这大十字上先照着这两捆柴,我和拴娃去给馍铺饭店送柴。这两捆柴要是有人问价,你把牙口咬紧,一捆一万五,少了不卖。走拴娃。”说完他就领着耀先牵着拖搭着四捆子山柴的老叫驴挤进街里。
今天多砍了几捆柴,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二老汉不能再在这大十字上守着柴捆等买主了。他得牵着叫驴送货上门去。卖了半辈子山柴的二老汉在下马河还是有几个老顾主的:客店、饭馆、馍铺、学校,有钱的大户和从山上搬下来时间不长的共产党区政府都是他的主顾三几担柴还是不愁卖的。说到下马河有钱的大户并不包括大十字上的贾家,也就是月儿的娘家。贾家不是一般的大户,贾家是拥有几架山林的大财主,他们家烧火取暖的柴木都是用胶轮车一车一车从自己的山林里拉来的硬干柴,他们家把山民们一捆捆担挑来的山柴当成了鸡零狗碎,连睬都不睬。二老汉和贾家没有打过交道,他打交道的人家是比贾家小的富户和生意人。
二老汉把老叫驴直接牵进挂着“杨记”招牌的饭馆的后院。正在后院褪葱剥蒜的杨掌柜抬头见是二老汉牵着拖搭着山柴的老叫驴进了院子,就高声大嗓地嚷叫起来:“我说二老汉呀,这两三个集日咋不见你送柴来呀。是不是觉的进了腊月柴好卖了,就到大十字上卖高价去了。你可别忘了,一年四季有风高夜冷的冬腊月,也有流火炎热的三伏天。”
二老汉抹一把脸嘿嘿笑两声,接上杨掌柜的话说:“我二老汉背柴卖碳半辈子,四十里马沟谁不说二老汉是一个义气守信的实在人。二老汉啥时候干过见利忘义的薄情事。两三个集没来,是帮着我这个侄儿砌窑面盘火炕哩。咱在大十字上卖柴那得等到流火烧人的三伏天,这寒冬腊月咱想的全都是老伙计。这不是给你送来了吗。”
“有你的,卸下吧。”听二老汉亲亲热热地调侃了见句,杨掌柜就爽快地让把老叫驴背上的四捆柴卸下。
卸下柴后二老汉摸一把汗津津的驴背,爱怜的摇摇头,吩咐耀先说:“栓娃,到井里打一桶水上来把驴饮一饮,看它脊背上出了多少汗。”耀先忙着提水饮驴去了。二老汉搓揉着手掏出旱烟锅子朝杨掌柜走去,到了跟前说:“掌柜子,街口上还摔下两捆,要不要也一起给你担过来?”
“街口上还有两捆?”杨掌柜看看刚卸到院子里的那四捆山柴,再看看二老汉的脸色。二老汉的脸像以往一样平实,二老汉卸下来的四捆山柴也和以往一样捆子比别人的大,柴捆里的柴棍子也比别人的粗不少,一根根都和小娃的胳膊一样粗。这样的山柴耐烧呀。杨掌柜心里早算过账了。他挥挥手还像刚才那样爽快地说:“担过来吧,担过来一起算价。”
“哎。”二老汉操起一根扁担就要走。“咋?舍不得你的毛驴,要自己担去?”杨掌柜在后面数说一句。二老汉看看抖动着两只长耳朵正在饮水的老叫驴,说:“街上人来车往的牵个驴来来去去的不方便,两步不到的路,半袋烟的功夫就担过来了。”“都说二老汉对驴好,我今天才算是领教到了。你是舍命不舍驴呀。小李,去,帮着二老汉把那两捆柴担回来。”杨掌柜当下喊过来一个小伙计,让帮着二老汉去担柴。
二老汉领着小伙计走了。到街口上担剩下的两捆柴去了。
小伙计担走柴后,二老汉对依旧站在那里的月儿说:“月儿,你再在这里稍稍等一下,我过去算了柴钱就和拴娃过来。”
月儿点一下头,二老汉就追着担柴的小伙计去了。站在大十字上的月儿心里开始涌动起潮水般的波澜。这个大十字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矗立在大十字上的那个高大的砖门楼里面就是生她养她的家。不长时间以前她还生活在这高大门楼里的一片大宅院里。可是现在她的世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在卧马沟亲身经历了这种惊心动魄的巨大变化。但是她不知道下马河娘家这里究竟遭遇到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尽管她从卧马沟婆家大起大落的变化中能想象到下马河娘家可能发生的变化。卧马沟的民兵队长郭安屯也阴阴阳阳地在她面前说起过下马河贾家的下场。好心的二叔也婉婉转转地说起过她娘家的事情。但是她不甘心,她还怀着一丝侥幸和幻想。她要到那高门楼里去看看,看看她的亲人们是不是都还住在这片大宅院里。如果不在,至少也要打听到他们的下落。
站在大十字上的月儿脸上围着一条方围巾,围巾快把整个脸都包住了,外面只露出来两只忧深的眼睛。不然她这个贾家大小姐早就让人认出来了。月儿把脸上的围巾再往严里拉拉,这才心怀忐忑地向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地方慢慢地走去。
两扇高大厚实的朱红大门开开地敞着,站在街口上就能看见宽敞的宅院里来回走动的人影。月儿抬眼看去竟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月儿提悬着一颗狂跳不安的心蹑手蹑脚地踏进她曾在里面生活了十七年的宅院。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然而却再没了原来的人。
贾家被镇压被扫地出门后,这片宅院除了区政府占了一些房子外,余下的房子就分给了翻身的贫农。一片宅院一下住进来十好几户人家。在寒窑草房里住惯了的贫农乍一下还适应不了这深宅大院里的环境,才住进来的十好几户人家彼此都还不很熟悉,他们谁也不知道裹了头、围了脸只露出两只黑幽幽眼睛的这个苗条俏丽的小女人是谁,他们都把她当成是这十好几户人家谁家里的客人,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她竟会是贾家的小姐。
月儿踯躅着慢慢地踱到原来她娘住的房间门口。“谁呀?”屋里一个半老的女人手里握着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问已经站到门口的月儿。月儿浑身战颤了一下,忙把头低垂下细声细气地说:“不找谁,我是街上赶集的,想讨口水喝。”女人侧一下身,让月儿进到屋里,然后指着屋角的一个水桶不好意思地说:“闺女,咱屋里没有滚水,要是不怕凉就喝口凉水吧。”月儿在向水桶走去时就快快地把这房里扫视了一遍,除了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已不是原来的东西了。月儿关心的不是这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月儿关心的是原来住在里面的人,关心的是她的娘。“婶子,”月儿捞起水瓢细悠悠地吸一口冰心的凉水,侧脸看着供桌上换了的牌位,试探性地问:“这是贾家的房子吧?那贾家的人现在都住到啥地方去了?”
“闺女呀,”女人把线索缠到鞋底上,脸上就有了要说稠话的兴奋。“闺女呀,你不是咱四十里马沟的人吧?你没听说下马河贾家的事?啊呀呀那个惨呀,真让人不敢看。就在咱大十字上,一场斗争会没有开完,贾家的弟兄四个就死了两双,男人们被镇压了,剩下那些女人就鸟儿一样四散里飞了。这不,这高房大院就都分给咱贫……”月儿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她没有听女人把话说完,就朝大门外奔去。
月儿从朱红大门里跑出来,倚在门楼边的砖柱上浑身软的像一滩泥,眼里的泪水泉一样地汩汩地流涌出来,但是她没有哭出声,她嘴里紧紧咬住围巾,把哭声堵在胸腔里。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她那里敢哭出声来。
二老汉和饭馆的杨掌柜结算了柴钱,和牵着老叫驴的耀先一块来到依旧是一片叫卖声的街上。“二叔。”才走了几步耀先喊了一声。“咋?”二老汉停住步,回头看着耀先。耀先有些局促地说:“二叔,你在街上先转,我想到月儿家去看看。”和月儿一样,耀先心里也存在着幻想,他想象着大十字上的贾家总不至于像他家一样,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家破人亡败落到这般程度。他想过去看看,他想带一个好消息给月儿。月儿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她家人的情况。可怜的月儿自从骑着毛驴进了他卧马沟的家门一点福没享了,就担惊受怕地跟着他受起了磨难。这让他感到万分的难过和歉疚,尤其是昨天晚上面对可人的月儿,他惊塌惊倒的大柱竟然挺举不起,他连这样的幸福都再不能给予,更让他感到羞愧和不安。遭受了生活巨变的耀先再不能在物质上肉体上给月儿带来幸福和满足。但是,他要在别的方面弥补,他要竭尽全力去为月儿着想,这就是耀先现在的想法。
二老汉看着耀先年轻的脸上慢慢染起的痴迷,低沉地说:“不能去。”“为啥?”耀先第一次在好心的二叔面前梗直了脖子。二老汉哀叹一声,不得不把让耀先更感震惊更感悲痛的消息告诉给他。“哎,娃子,她家比你家更惨。月儿她爹她叔让镇压了,她那一群娘婶像鸟一样地散了。那大十字上的一片宅院和卧马沟你家的上房院一样,早让贫农们分了。”
耀先脑子里轰轰地响了几声,他藏在心里的最后一个幻想破灭了。月儿和他一样也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拴娃咱走吧,咱去给月儿买她想要的那些东西去。到啥时候说啥话,不要再想已经过去的事情了,走吧。”二老汉手里捏着一把用六捆山柴换来的冀票,拽着耀先朝那一个个摊位走去。此时此刻满足月儿的愿望倒成了二老汉最大的心愿,长得俊俏喜人的月儿让他感到心疼,让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缘,让他回想起许多久远的年轻时的往事。反正他牵着老叫驴把月儿送进卧马沟之后,他心里就有了牵挂,就总想着要为月儿再做些什么。他为她砌了窑面,盘了火炕,垒了锅灶。这还不够,他还要尽自己的力量把月儿的生活尽可能地安置好,使她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二老汉手里捏着一把冀票,耳边就响起月儿在山坡上细语呢喃出的那几句话:这下就能买回来蒸馍的面,点灯的油和缝补衣裳的针线了。
二老汉在面铺里买了五斤白面,在杂货铺里秤了半斤盐,打了半斤的煤油,还扯了一绺缝补衣裳的洋线,买了几根针,这些全是月儿半天前念叨过的。从杂货铺里出来,二老汉爽朗地对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的耀先说:“看,月儿想要的东西,咱都给她置办齐了。”耀先只是沉沉地点点头,他现在心里正压着一块巨大的黑石头,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欣喜。他想的是月儿在知道她一家人的悲惨遭遇后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她在卧马沟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凶险危难,她还能再经受得住另外的打击吗?
好心的二叔看出耀先沉重的心情,就抗一下他的膀子鼓励说:“拴娃,以后的日月长着哩。月儿跟上你是为了过好日子。走,抱上这堆东西找月儿去。”二老汉把手里的一堆东西塞到耀先怀里,牵上老叫驴朝前面的大十字上走去。耀先心头深深地震动一下,他觉得二叔说的有道理:月儿跟上他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呀,他不能使自己,更不能使月儿永久地停陷在苦难当中,他要引着月儿朝前奔。想着,他抱起这一堆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果实,跟着二叔向等在大十字上月儿走去。
在路过馍铺的时候,二老汉又停下来。朝里面喊着说:“掌柜子,给咱来八个蒸馍。”“二叔。”耀先知道买了他怀里的这一堆东西,那六捆山柴换来的冀票也就花完了。再买馍,花得就是二叔自己的钱,他不想让二叔破费,六捆山柴卖下的钱,二叔没为自己买一样东西。没等耀先说出话来,二老汉就说:“月儿跟着咱两个大男人,砍树背柴跑了一路,到了集上还不吃两个热馍。”二老汉心疼的还是月儿。
馍铺掌柜端出来一屉腾冒热气的蒸馍摆在二老汉面前,二老汉笑眯眯地和馍铺掌柜说着活,把八个热蒸馍包在汗巾里,掏出几张揉得皱巴巴的冀票扔给掌柜。甩开大步向等在大十字上的月儿走去。
耀先和二叔来到大十字上看见月儿眼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她脸上好不容易染起的一片美丽的丹红,重又隐到凝重的愁云后面去了。耀先和二叔都心里一惊,生怕她也知道了她娘家的那些事情。“月儿,你看,你想要的东西二叔都给咱买下了。以后咱天天跟着二叔背柴日子就能过下去。”到了月儿跟前,耀先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故意渲染着今天的收获,让月儿看抱在他怀里的这一堆东西。他没有能力带给她更多的温暖和幸福,但是他决不愿再增添一分痛苦给她。
二叔把包在汗巾里的热馍也向月儿递过去,也是故意笑呵呵地说:“我早就说过天收懒汉地养勤。看,咱有了蒸馍的面,点灯的油和缝补衣裳的针线了吧。就是拴娃说的,只要天天跟上二叔背柴,日子就能过下去,而且还能过好。”
“二叔!”月儿凄惨地叫一声,就扑在二叔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二老汉像搂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把月儿搂抱在怀里,用他那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月儿秀柔的头发,呐呐地说:“好娃不哭,有二叔哩,有拴娃哩。难日子苦日子过去,好日子就该来了。”
就是从这一天起,耀先和月儿开始了他们自食其力的充满艰辛坎坷和屈辱苦难的漫长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