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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皂角树旁挂起农会牌子的官窑里坐满了身穿黑棉袄,头包羊肚手巾的穷庄稼汉。无论是坐在炕上的,还是圪蹴在脚地里的庄稼汉子,每人不是嘴里含着,就是手里拿着一杆冒着悠悠青烟的旱烟袋。那缭绕在窑里层层密密浓烈呛人的烟雾,熏得人都快睁不开眼了,人们在吧哒吧哒吞吐着烟雾的同时也在争论着问题。

本来土改工作队的老周和才当上农会主席的吴根才商量好,今天要开一场诉苦动员大会,为即将开始的清算复仇做准备。谁可想敲钟打锣把几辈子受穷受苦的人们招集起来后,才发现斗争的对象郭福海天不明就出门走了,家里只剩下他瘦瘦弱弱的儿子郭耀先。

“你爸干啥去了?”农会主席吴根才带着两个背枪的民兵走进卧马沟这唯一的一座全砖四合院,找不见要找的人,就质问起他的儿子,耀先低头垂目不敢看农会主席带着怒气的大脸膛,颤着声怯怯地说:“我爸出门走亲戚去了。”“走那家亲戚?”“不晓的。”“啥时候走的?”“不晓的。”“啥时候回来?”“不晓的。”

没有了斗争对象,诉苦大会显然就开不成了。一些人不情愿地散去了,剩下的人就聚在官窑里,把土改工作队的老周小韩和农会的吴根才几个人围在中间,长长短短地说问起来。“蛤蟆躲端午,躲的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躲的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没准,这家伙要是下山躲进县城里,可就不是只躲了今天躲不了明了,城里解生宝的国民党八支队还在呀。”满窑里的人都把眼睛盯在土改工作队队长老周脸上。是呀,这个顾虑不仅存在于卧马沟,也存在于四十里马沟所有三十二村。四十里马沟是解放了,但山下的县城里还盘踞着国民党解生宝的八支队。像共产党八路军是穷人老百姓的依仗一样,国民党解生宝的八支队就是地主富农的依仗。他们依仗的队伍还在,他们就不会心甘情愿地拱手让出土地和房产。

和这满窑里的农民兄弟一样,老周穿的也是一件黑粗布棉袄,手里也是捏着一杆半拃长的旱烟袋,不同的只是他头上没有包裹羊肚手巾,而是扣着一顶斜纹布帽子。老周知道移注到自己身上来的这么多双眼睛在企盼着什么,他手里捏着装满了烟丝还没有点上火的旱烟锅,用炯炯的目光透过缭绕的烟雾扫视一下四周,朗声地道:“畏缩在县城里的解生宝的八支队也只是秋后的断腿蚂蚱,没有几天蹦跳的时间了,他那两杆破枪连他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能保得住地主的江山?不用怕,后宫己经开始的土改,就是让山上山下的人看呢。”一说起后宫己经开始的土改,窑里就热烈起来。后宫村离卧马沟并不远,翻过北边的山梁,沿沟向下走十里就是后宫,太岳三分区的土改试点就是在后宫开始的。

农会主席吴根才前几日跟着土改工作队的老周小韩还专门到后宫去参观了一趟。现在他感慨起来了:“什么叫翻身做主?到后宫去看看就知道咧。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地分了房分了,骡马牛羊分了,地主家所有的东西全让贫雇农分了。最后扫地出门。”吴根才用一个夸张的手势结束了这通讲话。

“那地主下来去哪呀?”有人问了一句。

吴根才再接着用轻蔑的口气说:“住破庙、住烂窑,像咱们原来一样,去讨吃要饭,反正不能让他们好活。”

“听说还有的地主在清算斗争会上给打死了?”有人再问。

“有这事,在清算复仇会上被打死的不是一个地主,他们罪有应得。”土改工作队的小韩很豪气地挥一下手说了这么一句。这个小韩叫韩同生,是从晋南中学出来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有一股子革命热情。他和这满窑里的人都不一样,包括工作队长老周在内,窑里所有的人都穿的是黑粗土布棉袄,而韩同生穿的却是带着衣兜的斜纹洋布制服;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光头,即是头发长长也是光头的形状。而韩同生密密的长头发在头顶上一分为二倒向两边,中间留出一道明显的留海。他刚来卧马沟的时候许多人看不惯他这一身装束,现在也都看习惯了,也都觉得不奇怪了。

“可是现在郭福海跑了,要是他一直不回来,咱卧马沟的土改还搞不搞?”接着这个话题,官窑里七嘴八舌说开了。嗡嗡的声音和缭绕的烟雾扭结在一起,在窑里乱冲乱撞。“人不在场咱找谁清算复仇呀?”“复什么仇,人家郭福海在咱卧马沟仁仁义义的没有亏待过谁,你复什么仇呀?”“没做下亏心事那他跑什么?”“人家是跑?人家是走亲戚去了。”在人们纷乱的争吵中韩同生嗔怨地瞥了工作队长老周一眼。早在几天前他就提醒农会的吴根才和郭安屯他们,要他们派民兵盯住郭福海,以防不测。但是在场的老周摆摆手说:“先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紧张。”农会主席吴根才和民兵队长郭安屯也就听老周的没有采取行动,现在出事了吧。

老周有他自己的想法:地主郭福海在四十里马沟有一个好名声,那么在卧马沟本村就更不用说了。能在这么宽的地界里博得一个好名声的地主就不是一般的地主。老周是三七年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他是一个即了解政策又熟悉环境,即有阶级感情又有冷静思想的干部。进驻卧马沟后,他就了解到郭福海确实不同于一般的地主,起码在卧马沟他没有民愤,属于那种开明地主。对这种地主,党的政策并不是无情打击。

老周把装了旱烟丝的烟锅对在贫协组长李丁民的烟锅上把火引着,深吸一口,再吐出一根浓浓的烟柱,截断那一片纷乱的争吵,肯定地说:“根据郭福海一贯的表现,我觉得他不会跑,也没有跑的必要。他更舍不得跑,他肯丢下那么一大片房产,丢下那么一大片土地,丢下那么大一群骡马牛羊跑了吗?要是他跑了他就不是地主。卧马沟的诉苦动员大会,不会停下来,今天不开,明天也要开。清算复仇分田分地我们一定要搞。”

官窑里是这样一派气氛,官窑外的皂角树下又是另一派景象。在皂角树下这片平坦的场子上坐着一片奶孩子、纳底子、拐绳索的女人,她们和官窑里的男人一样,也是被敲响的钟声招来开诉苦动员大会的。她们抱着孩子,夹着鞋底子从那一面坡上的一孔孔窑洞里出来,到了这皂角树下,才知道会不开咧,开不成咧,地主郭福海不知去那里去了。既然来了,不开会咱就坐下来谝说一阵闲话吧。现在是寒冬腊月除了到坡上去背柴,家里地里也没有多少可干的活。男人们可以挤在官窑里抽烟侃传,女人们为什么就不能坐在这红日头底下说一阵子闲话。和官窑里的男人不一样,官窑里的男人说的都是和土改有关的事儿,而场子上的女人说的就是家长里短的杂碎事。

在这暖洋洋的红日头底下敞开怀露出两砣子肥白的大奶,喂奶孩子的改改,一下就成了这一堆女人们谈说的话题。“呀,改改的奶水真是个旺,看把梨花都给噎呛住了。”“改改你的奶水这么旺,梨花吃不了,黑间是不是也让你汉家爬上去嘬几口呀?”“呀,改改,你的脚啥时候又缠了,咋就变的小了巧了。”坐在草片子上奶孩子的改改先把敞着的怀掩一掩,再把伸在人前的那双大脚往后缩一缩,脸不红不臊地用同样脏鲁的话回敬着每一个讥讽逗笑的人。这改改就是才当上农会主席的吴根才的女人,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因为她大大咧咧惯了,也就经常成了人们逗笑的对象。

就在男人们坐在官窑里争吵,女人们坐在皂角树下说闲的时候,沟口来村的路上突然就‘嘟嘟哒哒’地响起了唢呐的吹奏声。这颤颤悠悠的声音先是引得一群在皂角树下乱窜的孩子们向沟口里跑,接着引得坐在场子上的这一群女人从草片子上起来,挤拥到皂角树下的场子边翘起脸也往来村的沟口里张望,再接着把官窑里争高论低的男人们也吸引出来不少。

小小的卧马沟好久没有响起过这种悠扬的唢呐了。人们循声望去都急切地想知道随着这渐行渐近的声音还有什么稀奇事会出现在眼前。当官窑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马桥村的二老汉扬头吹奏着唢呐,身后跟着他的大叫驴顺着沟口一步一步走上来。他的大叫驴脊背上今天搭的不再是梆了三道腰子的干木硬柴,而是一个穿着红绸兰缎花衣裳的俊俏媳妇。大叫驴侧旁还跟着一个脸儿不熟悉的年轻女人。卧马沟的人纳闷儿还没有把话问出来,就看见后面再跟上来的郭福海,人们就更有些闹不明白了。

穿着棉袍一路走过来的郭福海头上冒着蒸气,脸上挂着汗珠,拱起双手向围拢过来的众多乡邻诺诺地道着:“今日咱拴娃结婚,请各位高邻赏光坐席。”场子边道儿旁的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人们就不再注意拱着手说客套话的郭福海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把眼睛睁圆睁大,直勾勾地盯在从脸前过来的骑在大叫驴脊背上的这个俊俏无比的新媳妇的身上脸上。直到她被搀扶着从大叫驴脊背上下来,直到她款款地走进四合院的哨门楼,人们那专注凝神的眼睛还直愣愣地回不过弯来。“呀,真是一个俊俏的人儿,脸白粉粉的像桃花,就是好看。”回过神来的人们发出的第一声议论就是这句话。有了第一声就会有第二声:“不仅脸儿好看,那条杆腰身就和河岸上的柳树一样,风不吹都是柔柔的软软的。”“你们看见咧没有,人家那双脚穿在绣花鞋里显得多周正、多秀溜呀。”

月儿一双秀溜天成的脚掌引的卧马沟女人嘴上一片惊叹,引的卧马沟男人心里一片新奇。围站在郭福海家大哨门外的这一群卧马沟的穷人,一时还适应不了自己已经发生了变化的角色,他们只顾在嘴上惊叹在心里好奇,竟忘了在一半个时辰前敲钟打锣招他们下来是干什么来了。

“吴根才、郭安屯。”韩同生猛然间喊叫起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这才把满场子上伸头呆脑看稀罕的人们喊醒。也夹杂在人中间看稀奇的吴根才和郭安屯听见韩同生的喊叫,赶紧扭过头跟着韩同生进了官窑。

老周倚在炕上眯着眼抽他的旱烟。“你们怎么看这件刚发生的事情?”韩同生看一眼眯着眼抽旱烟的老周,扭回头问吴根才和郭安屯。吴根才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有上过一天学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肚子里那有词呀,即是有想法也说不出来。郭安屯也一时回不上话来。“这是行将灭亡的地主阶级不甘心,是在和我们叫板。”韩同生见吴根才郭安屯一时答不上来话,便咬着牙根严声地嚷叫了一声。说完这句话他就满脸怒气地在官窑里踱起步来。他踱了几个来回,回过头来也不管倚在炕上眯着眼抽烟的老周是个啥态度,就狠着劲用命令的口气说:“敲钟,马上敲钟。召集开会,把不甘心灭亡的地主分子揪出来狠狠地斗争上一回。”吴根才正要扯开大步出去照办,却被老周用低沉的声音给喊住了。“慢着。”老周的声音是低沉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吴根才闪身收住脚下的步子,扭回身睁着一双大眼不解地看看坐在炕上的老周,再看看立在脚地里的韩同生。他不知道现在该听他们谁的。这个卧马沟里最壮实的年轻汉子身上有一股子虎劲,但脑子里还没有多少主见,他才当上几天农会主席。在这之前他一直就是给人停活的长工伙计,土改工作队来了,卧马沟成立起农会,他才被推举着当上农会主席,现在还真不太适应这个角色哩。

立在脚地上的韩同生,也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炕上的老周,他脸上有明显的不满。老周眯缝着的眼睛睁开了,但他并不去看立在脚地上的这两个人,他把烟锅里燃尽的烟灰磕在眼墙上,然后再把烟锅伸进烟包里去剜装烟丝。一边剜装着烟丝一边低沉地说:“斗争会往后移移人家既然今天给儿子过事结婚,咱就宽容宽容,人么,应该有点风度,共产党人就更应该有风度。”

“你……”韩同生愤愤地跺一下脚,再没有多说话,扭身摘下挂在墙上的短盒子枪,往身上一挎,闷闷地说一句:“我回区里去了。”就跨出窑门走了。

老周没有阻拦他,甚至坐在炕上没有动。他对这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年轻人有些反感。当初区里安排他带着这个年轻人到卧马沟来搞土改,他心里就有些不太情愿,他以为这个年轻人过于张扬了。搞了近十年地下工作的老周最不待见的就是这种轻浮急躁的人。那怕是自己的同志,他也不待见。是区委书记老田硬让他带来的。来了以后两个人别别扭扭地总是想不到一块,说不到一块。

韩同生走了之后,老周从炕上下来,抖抖肩把在肩上的黑棉袄披好,对依旧站在窑里的吴根才和郭安屯说:“等一会把郭福海叫来,咱们好好地敲敲他,共产党就是再有气度,也不能容忍他这样,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还这样想走就走,想回就回。儿子娶媳妇结婚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给打个招呼。把李丁民也叫来,咱们先商量一下。”

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这三个人是土改工作队来了之后物色出来的三个具有代表性的贫农骨干。吴根才被大家推选为农会主席;郭安屯被推选为民兵队长;李丁民被推选为贫协组长。这三个人年岁差不多,都是二十八九三十不到的样子。这三个人的性格却是全不一样的,吴根才相对来说要正派公道一些;郭安屯就显得有些豪恨张扬;李丁民沉沉默默的不大爱说话。这三个人都是苦出身,都是给人停活扛长工出来的贫农。

把月儿迎进家门后,郭福海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忙碌起来。因为这是一场在特殊情况下突然决定要办的婚礼。没有如云的宾客,没有丰盛的酒宴,没有周到热心的理事执客,更没有喜庆吉祥的气氛。但是郭福海不想让儿子一生的大事就这样潦潦草草地凑合过去,他要刻意营造出一种美好的气氛,好让儿子和可人的月儿在这美好的气氛中开始他们美好的人生。他按照古老的礼数和风俗在家里布置起来。

郭福海在上房里布置好一切,把两个披上红绸缎带的新人叫到上房的中堂前,面对先人的牌位,面对供桌上燃起的红烛和两炷长香就要拜跪下去的时候,民兵队长郭安屯领着两个背枪的民兵直直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燃起红烛和长香的供桌前。郭福海正一脸虔诚地面对祖先的牌位带着儿子和儿媳躬身下去要行施大礼的时候,到了跟前的郭安屯突然冷冷地喝断一声:“郭福海。”郭福海打一个寒战,扭回身来,当他看到民兵队长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冷漠和蔑视的时候,看到民兵队长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民兵,他的心就彻底地凉了。显然他们不是来贺喜吃酒的,在这改天换地世道将要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刻,他不敢指望他们会来向他道喜祝贺。但是他真得期望他们能对他宽容一些,能多给他一点时间和机会,让他领着儿子和儿媳把这一辈子只有一回的过程走完。

“安……屯……”郭福海嘴里吃了牛黄苦胆似地舌头硬硬的吐不出话来,不知道在这时候该称叫上郭安屯一句什么。

“走,跟我们到官窑里去一趟。”郭安屯口气果决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同时他还坚决地摆一下脑袋。随着郭安屯脑袋的摆动,他身后背枪的两个民兵便闪让开一条道儿。这闪让出来的道儿便是最真切的现实,这是一条他别无选择的道路,这是一条不容他迟疑的道路。郭福海嘴角上的肌肉无助地抽搐一下,脑子里一片茫然地迈着沉重迟缓的步子向这闪让开的道儿上走去。

郭安屯在转身的这一刻扫了新娘月儿一眼,但是他没有看见月儿惊慌失措的脸。月儿把惊慌中依然十分好看的脸藏在了耀先的身后,不敢往起抬。郭安屯只看见月儿穿着粉红绣花鞋的那一双秀秀溜溜的脚。郭安屯的眼在这只己经在卧马沟引起一片惊叹和好奇的秀秀溜溜的脚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就把眼移注到郭福海己经花白的后脑勺上,然后就领着两个民兵像押着死囚要犯似的把郭福海带走了。

郭福海被带出上房院,再听不到郭安屯他们咚咚的脚步声时,躲在耀先身后的月儿才“哇。”的一声哭起来。月儿万没有想到婆家和娘家的境遇竟是一样的,既然是一样的他们为什么还要让她到这里来。和父母兄弟一起去赴死就难,总比在这里强呀。月儿扑在她夫婿的身上呜呜呀呀地哭起,她浑身软的像一根立不起来的藤条。耀先挺起并不厚实的胸膛努力支撑着月儿软溜溜的藤条一样靠上来的身体,他知道从今往后,保护这个女人就成了他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知道明天以后等他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是他从眼下己经发生了的变化中推断,他未来的人生路上一定会布满荆棘。

郭福海是在天黑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踢踢踏踏地回到家中。一回来他就躺倒在上房的炕上,耳朵里依旧嗡嗡着一片呵声和训斥。直到儿子和儿媳款款地站到炕沿下,轻柔地叫起爹来,他才恍然记起今天是他们一辈子一回的喜日,才恍然记起那供桌上点起的红烛长香。他坐起身,想领着他们去向先人的牌位行施白天没有来的及行施的大礼,但是燃起的红烛和长香早成灰烬,再看看这两个比肩儿站在脸前的可怜可爱的人儿,他竟鼻子一酸眼里落下泪来,泪水在他昏花的眼里这阵子竟像后沟的笸箩潭泉水一样汹涌地流泻出来。随着这泉水一样流泻出来的泪水,郭福海突然抑止不住地嚎啕起来,这是他成人以后第一次悲声恸哭,并且还是面对着儿子和他刚过门的媳妇。

父亲的突然失声,吓了耀先一跳。在他十七岁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钢强的汉子,是宁流血,也不流泪的硬汉。即是在去年母亲和祖母连丧的悲伤日子里,父亲也没有流出一滴眼泪。“爹。”耀先跳上炕去,抱住父亲的一只胳膊,他真怕这个一辈子不流泪的刚强硬汉今天被逼出什么事来。懂事的月儿也爬上炕抱住公爹的另一支胳膊。

“啊呋呋……”郭福海被两个懂事的孩子感动了,他舒一口长气,止住悲痛的哀号。用两条胳膊把耀先和月儿一起搂在怀中。他想对他们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他能向他们说什么呢?能把明天的斗争大会告诉给他们吗?

一家人就这样在没有点灯的炕上静静地坐着。许久,郭福海才松开臂里的两的孩子,对他们说:“拴娃,领着月儿回你厦里歇去吧。”

回到西厦,耀先和月儿两个人除了羞涩的别扭外,更多的是感到恐惧。父亲的哀哀恸哭和一言不发的沉默,就是向他们宣说即将到来的灾祸。耀先和月儿在他们的新婚夜里,没有青春的冲动,更没有新婚的喜悦。相反,他们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怀着恐惧的心情等待着灾祸的降临。耀先和月儿心里都清楚自己婚姻的成因过程,更清楚自己家庭所面临着的巨大变故。对自己命运和对自己家庭的担忧,像一团浓密的乌云重重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使他们时刻感到惊慌和害怕。他们的新婚第一夜就是在这样的惊慌和害怕中度过去的。他们和衣拥着被子偎缩在炕角里等待着天明。这就是他们的初夜,两个人连碰摸一下手都没有。

第二天吃过饭食饭(晋南人把早饭叫饭食),郭福海挑起水担准备到河里去担水。后院窑里的骡马该饮水了,前院饭厦里的水瓮里也没水了,往常后院窑里的骡马饮水和前院饭厦水瓮里的洗刷用水全是小河三娃他们几个长工去河里担挑的。现在小河三娃他们都走了,郭福海就不得不亲自到沟底下的河里去担水。

“爹,让我担水去吧。”耀先看见爹从饭厦里拿着担,提着水桶出来,便过去接爹手里的早被长工的肩膀磨的红红亮亮的桑木扁担。

“我去吧。”郭福海争执着把一只箍着两道铁环的笨重的木桶往身后挪,他不想让这沉重的担子过早地落在儿子稚嫩的肩上。

就在他们父子互不谦让地争抢水桶的时候,哨门外挂在皂角树上的那口古老的铁钟,突然被急骤地敲响起来。刹时间在卧马沟上空,响起极具震憾力的声音。当第一声钟声传响过来的时候,正扭着身子和儿子争抢水桶的郭福海像遭了雷殛一样,一下伫立在那里不动了,手里的那只箍着两道铁环的笨重的木桶“嘣”地一声脱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圪台上,然后再轱轱辘辘地从砖圪台上滚到铺着方砖的当院。在撒手丢桶的同时郭福海原本红润的脸膛失血似地一下煞白了。

“爹,你咋了?”耀先看着突然失色的父亲,他赶紧扔掉手里的桑木水担伸手去搀扶父亲。郭福海努力睁睁眼,把儿子扶上来的手拿开,仰天长叹一声道:“这是要开斗争大会了。”

耀先听言一惊,脸上也变了颜色。和父亲一样,耀先几天前也听人说过:后宫好几家有名望的地主就是在诉苦斗争大会上让人打死的,有的甚至还被乱刀分尸。“爹。”耀先悲切地喊一声。

“招呼好月儿。”郭福海临终托孤似地吩咐一句,就朝哨门走去。

在饭厦里拾掇锅碗的月儿听到那一声紧似一声的让人揪心的钟声,也从饭厦里出来,她出来看到的便是横躺在脚下的桑木水担、滚在当院里的箍了两道铁环的木桶和耀先一脸茫然无助的恐慌、再就是公爹向哨门走去的颤微微的背影。月儿从这些不祥的景象中预感到了将要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郭福海拉开哨门,看到的正是两个背枪的拾阶而上的民兵,在民兵身后的那片场子上、在那棵老皂角树下已站满一片身穿黑棉袄的男男女女。

郭福海被带过去的时候民兵队长郭安屯扯起他那特有的浑厚嘹亮的大嗓门率先呼起口号:“打倒地主郭福海。”郭安屯宏亮的呼声震得脸前背后的两架山梁都嗡嗡地响起回音,但是他呼起的口号并没有在他脸前的人群中引起太大的反应和共鸣,更没有引起他期望的复仇的激愤,人群里只响起几声稀稀疏疏的呼应。

郭福海在郭安屯怒吼的口号声中被带到皂角树下,面对卧马沟的全体穷人低垂下脑袋。

诉苦动员大会开始了。

土改工作队队长老周先讲了几句,他讲的主要是土地改革的意义和政策。

卧马沟的诉苦大会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激烈、那么残酷、那么无情。也是,郭福海一家几代靠勤劳和节俭慢慢积攒起了家业,他一家几代没有占人田霸人地的劣迹,更没有欺男霸女的恶行。倒是常常舍粮施财,接济一些掀不开锅盖的穷人。人家没有劣迹,更没有恶行,在斗争会上说人家啥呀?所以这个会开的不残酷,不激烈。

郭福海行善积德但并没有把卧马沟所有的人都为侍下,他就得罪过两个人。一个是吴根才、一个是郭安屯,恰恰这两个人现在就当上了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

当年吴根才和他闹别扭是因为吴根才想到他家去给他停活扛长工。长的高大壮实的吴根才给沟里沟外前川后山的好几家财主扛过活,每年除自己能吃饱肚子外,并不能给家里挣回点什么东西,甚至养活不了家里的妻儿老小,动不动还要受委曲受气。有一年开春,他就不想再出村到外面去揽活了,都说本村的郭福海是个有德性的仁义财主,待长工好,待短工好,待穷邻居们也好。吴根才就想:咱是卧马沟的穷人,他郭福海是卧马沟唯一的财主,他积德行善就应该照顾到本村本沟的穷人。于是他走进郭福海的上房院。正在后院里和长工们一起套犁背耙准备犁耕的郭福海,听了本村这位壮实汉子说出来的要求后,搓着手做难起来。小河三娃他们在他家停好多年活了,现在他也没增田没加地,人手够咧。总不能把小河三娃他们辞了,让他吴根才来吧。郭福海只好带着歉意的微笑婉言道:“根才,你看,咱今年人手够咧,要是没啥的话咱明年单另再说。”吴根才二话没说扭脸就走了。第二年春上他又来了,他一直记着他给他许下的话。但是郭福海把自己一年前随意应酬敷衍的话给忘了,让吴根才不能忍受的是他还拿去年说过的话来打发他。人穷志不短,从那以后吴根才就再没有上过他的门,也再没有和他上过话。在吴根才看来郭福海是个最虚伪的人。

郭安屯和郭福海过不去是因为水磨房的事。

卧马沟连郭福海家在内,一共是三十二户。这三十二户碾米磨面用的全是一架水磨,但这座架在河叉上,用厚实的木板和红砖绿瓦搭盖起来的水磨并不是卧马沟三十二户合伙官用的公物。这架水磨是郭福海家的私有财产。在水流湍激的河叉上架磨盖房所花费的财物比在平场上盖三间砖瓦房还要多。郭家是财主,但不是舍站。郭家花钱盖起水磨,别人要用就得摊费用。郭家早就定下规矩:磨一石留三斤。这是一个公道合理的价钱,在马沟河上架着一二十座这样的水磨,只有卧马沟郭家的水磨是磨一石留三斤,旁的有五斤八斤的,下马河贾家的水磨,磨一石留十斤呢。

郭安屯一家十好几口人,是卧马沟村里的大户,他家一年总要在水磨上磨个一二十石粮食。旁人家现打现过,来了先用簸箕把该给郭家的撮过,然后再开磨子磨面,好多年来郭家没有因为水磨上的事和谁磕过嘴、绊过牙。郭安屯仗着自己和郭福海是一家,尽管是早已出了五服的一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来。他到了水磨房一惯的有理气长,也不管前面是不是还排等着人家,只要他一来掂起粮食就往磨盘上倒,也不说先撮出三斤五斤把磨子钱留出来。他的行为作派连看磨子的长工都豁不过眼。郭福海也是一再忍让,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在皂角树下挡住扛着面袋子刚从水磨上磨面回来的郭安屯,不绕弯子地直说:“安屯,叔建一个水磨不容易,修渠引水,伐树割板、垒石头盖房,那样不花钱。咱都是过日了的人家,你不能把叔的水磨当成是官窑里的油灯。你姓郭,我也姓郭。但姓郭的不见的就都是一家人。”说完这话,郭福海把扛着面布袋的郭安屯撂在皂角树下,撂在一堆围观的人面前走了。郭安屯羞窘的脸都红到脖子跟上了:“呸,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有了钱就不认识祖宗了。”郭安屯瞅着郭福海进了上房院后,才在后面恶恶地骂了一句。从此他在心里就恨死了这个曾被他骄傲地认为是自家叔的狗财主。

诉苦斗争大会本来应该是那些受过盘剥的长工佃户唱主角,那些受尽了虐待和盘剥的长工佃户们应该跳上来挽起袖子敞开怀,让人们看烙印在身上的鞭迹疤痕;长工佃户们应该指着狗地主的鼻梁,把憋屈在肚子里的所有的气和恨都喷泻出来;长工佃户们应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狗地主所有的劣迹恶行都说出来。别的村的诉苦斗争大会都是这样开的。但卧马沟的诉苦斗争大会就开不成那样。郭家雇佣的长工和女佣早就悄悄地走了。土改工作队和新成立的农会派人找过他们,他们不但不来诉苦申冤,相反还在各自家里说了一大堆东家的好话。这样的长工不来也好。

坐在前面主持会议的吴根才,等郭安屯挥举着胳膊喊完一句“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的口号后,就喊着人名让大家上来诉苦发言。但是他叫了几个人几个人都拖拖拉拉地不肯上来。这样的场合光靠几句空空洞洞的口号是激不起民愤的,这样的场合应该有声俱泪下的控诉。但是没有人站出来控诉。不得己吴根才和郭安屯两个人先后站起来,诉说了一阵自己的苦难。

吴根才和郭安屯先后站上来,指着郭福海早已低垂下去的脑袋连说带骂地诉说了一通。吴根才和郭安屯两人的控诉也没有在人群里引起多大的反应。总之那一片穿黑粗布棉袄的翻身穷人没有激奋起来。

卧马沟实在是太小了,就这么三十二户人家,百十多口人。谁不知道谁呀。吴根才、郭安屯和郭福海之间蔓结的疙瘩村里人都知道。卧马沟的这些几辈子受穷受苦的贫农,不是没有仇苦,他们谁都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苦水。但是对郭家,对郭福海,他们却说不出什么来。仇有源,债有主,郭福海确实没有亏欠过他们。这就是卧马沟里的山民,他们质朴憨实的有些蠢愚。

诉苦斗争大会在民兵队长再次喊起的震撼人心的口号声中结束了。天没有塌,地没有陷,郭福海没有像后宫的几家地主一样在诉苦斗争大会上被愤怒的贫农乱棍打死。除了让郭安屯吐了一脸唾沫星子外,几乎再没有受到什么虐待。这是郭福海没想到的,更是耀先月儿没想到的。尽管可怕的想象中的灾祸没有发生,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钟声和民兵队长不断喊起的宏亮的口号,以及皂角树下黑压压围站着的一片人群,都让心有余悸的一家人不敢回想。

天还没有黑严,上房院那厚实的大哨门就被闩插住了,耀先和月儿在他们新婚之后的第二个夜晚依旧是和衣拥着被子偎在炕上,直到天明。

日头从大岭上一点点地跃起,并慢慢地从人们头上走过。瓦蓝瓦蓝的天上除了一颗白亮亮的红日头,没有一丝儿云彩,皂角树上的那口大铁钟静静地悬在那里,再没有被敲响,上房院里也再没有进来背枪的民兵,哨门外的场子上像往日一样没有几个走动的人影,显得还是那样空旷安祥。日头在这样一种宁和的气氛中坠到西边的一堆火烧云里去了。

一天没风没雨,只有一轮从头顶上悠悠走过的红日头。

耀先月儿终于在一种宁静的气氛中等来了他们新婚之后的第三个夜晚。玻璃罩里跳动着的煤油灯上的火苗把暖融融的小炕照的一片通明,在这通明的灯光下,在这暖融融的小炕上,耀先月儿久久地凝视着对方。他们订的是娃娃亲,在各自的心里早就接纳了对方。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两家常有走动,他们二人也常有接触。在接触中他们不但接受了对方,而且还倾心地爱慕着对方。他们早就在心中为自己编织好了未来的美梦,他们编织在心里的美梦都是从他们想象中的婚姻开始的。然而他们的实际婚姻和他们想象中的婚姻却大相径庭,他们为自己编织的美梦在他们的婚姻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就已经破灭了。伴随他们实际婚姻而来的不是燃起的红烛,而是不尽的恐惧。在前两天骚乱不安的恐慌中他们甚至不敢细细地看上对方一眼,现在,在经过了宁和平静的一天之后,他们终于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月儿!”耀先把压抑在心底里的话终于喊出来。听了这句带着颤音的发自肺腑的呼叫,月儿像小鹿一样,一跃而起就跳进耀先的怀里。两颗年轻的快要破碎了的心终于紧紧地贴靠在一起,两张滚烫的嘴唇随之也贴在一起。许久,耀先双手捧住月儿美丽动人的脸蛋,哽咽动情地说:“月儿,我要对你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对你好。一生一世,永永远远。”

月儿闪动着长长的睫毛,把被他捧在手里的脑袋使劲地点点,然后慢慢地仰身向后倒去,平躺在炕上的月儿舞动着一双纤巧的玉手,一点一点地解脱去身上的衣裳。在那盏通明的罩子灯下,耀先看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仙女,她是那样的纯美、那样的高贵、那样的叫人心疼。她通体上下白净无暇,她通体上下光滑如缎,她通体上下柔媚无比。耀先把一双微微颤抖的手向美若天仙的月儿伸去,先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再慢慢地向下滑去,每到一处它都是那样的小心。在她水汪汪闪动的眼上;在她尖尖翘起的鼻上;在她湿润殷红的唇上;在她月牙儿一样柔媚的脸上慢慢地滑过。从她纤弱的脖子上滑到她那瓷实翘挺的乳上,再滑向那平坦的腹部,最后停留在那终极美妙的地方。耀先还没有看见过全身赤裸了的女人,更没有用手抚摸过全身赤裸了的女人。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女人有多美,不知道他的这个女人多么的与众不同。他只是对她那个地方感到好奇,她那里光光的白白的连一根一丝杂乱的黑茸毛都没有,下面的那个东西就像是春天里树上的一朵含包待放的花蕾,在他的手上一下就绽放成一朵美丽鲜嫩的花儿……

“啊,耀先……”下面的月儿扭动着身子呻吟起来。耀先亲吻一下月儿那红亮亮的脚趾就向这美丽的胴体爬扑下去。

在他们拥抱亲吻的那一刻开始,追求幸福的天性就在他们心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每一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在幸福的爱河里耀先月儿深深地沉醉着。跳跃在玻璃罩里的灯火像是一个助兴的舞者,不仅给他们带来了光亮,更给他们带来了遐想。啊,多么美好呀。不管是上面的耀先,还是下面的月儿统统地迷醉在这种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神奇美妙的滋味里了。在这种神奇美妙的滋味里他们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现实。在这种神奇美妙的滋味里他们轻飘地以为自己飞进了天堂……

就在这无法述说的美妙里,在像是要往天堂里飞翔的过程中,突然有了一声巨响,一声让人魂飞胆破的巨响。随着这一声巨响一群身穿黑粗布棉袄的人,破门撞了进来。盖在耀先月儿身上的锦缎被子一阵风似地被人掀走,正迷醉在无法述说的美妙滋味里,正往天堂里飞翔的一对人儿,一下就被赤光光地亮在小炕上。

在门被踏开,盖在身上的锦缎被子被人掀开的这一瞬,耀先就觉得支撑着他的身躯和灵魂的那根大柱轰轰隆隆地嘣塌了,那倾倒的大柱像坍塌的山体一样向幽深黑暗的峡谷中坠去,同时他也就粉身碎骨了……

这一群破门而入的身穿黑粗布棉袄的人,正是昨天站在大皂角树底下斗争郭福海的卧马沟的翻身贫农,他们是在土改工作队小韩的带领下,翻墙从后院撞进来的。

韩同生前天离开卧马沟,回到区里就急着要汇报情况,但是区委书记田英军下去检查土改工作去了,不在区里。韩同生在区委大院里硬是把田书记等回来。他也不等田书记喝口水洗把脸,跟在后面就说起卧马沟的情况。听完韩同生的汇报,田英军书记就拧住了眉头,他知道土改是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土改甚至关糸着中国革命的成败。所以在选派土改工作队时他就非常小心谨慎,卧马沟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才选派了既了解情况,又有工作经验的老周去当队长。听小韩说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和忧虑。他就对小韩说:“小韩,你明天回卧马沟去,通知老周回区里来,一些事情我和他说。”

韩同生接着说:“田书记,我捎回去的话恐怕不管用,还是麻烦你写张条子吧,见了你的条子老周才肯回来。”

田书记觉的韩同生说的也有道理,就掏出水笔,拧下笔帽在本子上沙沙地写了几行字,然后撕下来递给韩同生。

韩同生拿着田书记写下的条子回到卧马沟的时候老周在官窑里正和吴根才几个人说话商量事情。韩同生也不避众人,掏出田书记写好的条子直楞楞地对老周说:“周队长,田书记让你回区里一趟,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老周接过条子,先端详了韩同生一阵,才垂下头去看田书记让他捎来的条子。老周看过条子,沉思了片刻。抬头对吴根才同时也是对韩同生说:“我回区里去。卧马沟的事先不要急着定,等我回来再说。”老周自己也想回区里一趟。前天韩同生气蹶蹶地走了之后,他就在想这个问题。在实际工作中他也有一些想不通,捋不顺的问题,想回去请教请教老战友田英军。土改的基本政策是:积极地依靠贫农,广泛地团结中农,有效地孤立富农,坚决地打击地主。打击地主是对的,但是碰上郭福海这样的没有明显劣迹和恶行的,在贫农中没有民愤的开明地主怎么办?还有怎样理解: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这句话不仅被贫雇农喊成了口号,而且他们还把它当成了行动。这似乎有些不妥。老周带着这些忧虑,急匆匆地回区里去了。

老周一走,韩同生就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根据自己对土改政策的理解和想法,领导起了卧马沟的土改工作。他把农会委员和基干民兵一起招进官窑,一只胳膊叉在腰里,来来回回地在半空里挥洒着慷慨激昂地讲起话:“同志们,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已经在解放了的中条山上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别的村早就行动起来了,而我们卧马沟呢?还是一潭死水,地主分子还在放任自流地没有被监管起来,还在乱跑乱窜。什么叫翻身解放?打倒地主,分得土地,才叫翻身解放。贫雇坐天下,说啥就是啥。我们受欺负、受剥削、受压迫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该是我们说话算数的时候了,我们再也不能等待了,别的村里的翻身贫农早就分田分地,享受上胜利果实了。我们还在等啥?今晚就行动,把地主郭福海的土地房屋还有骡马牛羊,凡是能分的东西,一起都给他分了。”

今天晚上要分郭家的消息,在一面坡上的几十孔窑洞里一下就传开了。话是越传越多,东西是越传越少。传着传着话就有些走样:今天晚上要分郭家;今天晚上要分郭家,谁都得去;今天晚上要分郭家,谁不去就没谁的份儿;今天晚上要分郭家,去一个人就有一份……

卧马沟的穷人虽然谁都说不出地主郭福海的什么劣迹和恶行,但是他们对财富的渴望就和在黑暗里渴望得到光明一样的迫切。不是他们想要郭家的房子,郭家的地。是工作队要给他们分,要给每一个到场的人分一份。多好呀,只要今黑夜到上房院里去站一站,就能分下一份过去扛三年活都不一定能挣下的家业。谁不愿意去呀,连老婆娃娃都急着要去呢。就这样卧马沟全村近一百多号人,一个不剩地在天黑后全冲拥进郭福海家的上房院。

冲进耀先新房里来的这群人看着被赤条精光地亮在炕上的月儿,一下就全都惊愣住了。他们无论是谁都从没有见过这么嫽人的尤物。这群人里头有农会主席吴根才,有民兵队长郭安屯,也有土改工作队的韩同生。

支撑着耀先的躯体和灵魂的能让他在美妙的滋味里向天堂里飞翔的大柱在猛然的惊吓中坍塌了,崩溃了,再也坚挺不起来了。但是他被惊飞惊散了的魂儿,还是很快地又在他的心里聚集起来,他挺起并不厚实的赤裸的胸膛挡住人们齐刷刷射向月儿的贪婪淫邪的目光,怯怯地说:“月儿快穿衣裳。”被掀开被子光光地亮在炕上的月儿吓的没了魂了,听了耀先的这话才躲藏在他背后慌慌乱乱地披穿起衣裳。前面的耀先也匆忙地提起自己脱下的衣裤。

月儿差不多穿戴好了。立在人群里的韩同生才和众人一样醒过神,才猛猛地喊一声:“快给老子滚到院子里去。”穿蹬上裤子还敞着怀的耀先拉着月儿就赶紧往炕下溜,月儿光赤着双脚溜下炕时,炕沿下已没有了那双绣花鞋。慌乱中月儿趿拉上一双不合脚的大鞋,跟着耀先磕磕绊绊地向屋外的院子跑去。

耀先月儿狼狈地从屋里跑出来时,爹已经站在院子里了。郭福海更早一些被人们从上房里赶出来,他突兀地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在院子里窜来窜去,抬箱子扯包袱的混乱人群。眼下他已不想这些身外的东西了,现在他心里唯一的挂念就是月儿,他最怕的是他才过门三天的儿媳在这乍起的混乱中被……

“爹。”耀先拽着月儿从混乱的人群中,从混乱的屋子里跑出来,看见爹在当院,就急急地喊了一声,一起向爹跟前奔去。

“拴娃月儿。”郭福海把慌张惊吓中奔跑过来的儿子儿媳一下揽进怀里。这时有一个人在他们的耳根下悄声地说:“快跑吧,弄不好你们爷三的命都会丢在这院子里。”郭福海扭头看时,说这话的人是郭满屯。郭满屯说完这话就匆匆地过去了。郭满屯的一句悄悄话提醒了郭福海,后宫的一家地主就是在这黑夜的混乱中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打死的。“快走。”惊醒过来的郭福海再不迟疑,拥着他的拴娃和月儿就向哨门外跑去,在抬腿就要跨出门杆时,他不甘心地回头最后看一眼他的上房院。院子里是一片抢劫般的混乱,院子外是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站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郭福海真不知道该把两个可怜的孩子引向那里。在黑暗里摸索着走到皂角树底下的时候,郭福海停住了慌乱的不知去向的脚步。他的耳畔响起土改工作队的警告:不许你乱说乱动,更不许你乱跑乱窜。跑,跑到那里才是个边呀?郭福海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不能跑,跑了没有好处,咱积德行善一辈子,没有做下一件伤天害理对不起卧马沟乡亲们的事,跑啥哩?郭福海心里的主意还没有拿定,上房院里这时“叭叭”地响起两声尖利刺耳的枪声。这骤然响起的枪声吓的郭福海浑身一颤,再不跑不行了,枪声让他胆战心惊。他拽住两个孩子没命地向坡顶上跑去。

上房院里响起的枪声是工作队的韩同生放的。韩同生从耀先住着的新房里出来,看到的不是一片欣然欢喜,井然有序令人鼓舞的胜利场面,却是一个乱哄哄你抢我夺,你撕我扯的像遭了劫匪似的混乱。他不得不鸣枪示警制止混乱。上房院里撕扯不开的混乱被两声骤起的枪声制止住了。“乱什么乱?这是共产党领导的土改,不是山贼草寇来打家劫舍。安屯,郭安屯派民兵把住哨门,一个针尖扣子都不许让乱人带出去。”

在韩同生的喝喊下,郭安屯把民兵召集起来,先把院里乱哄哄的女人和孩子们撵出去,只把农会里的人和民兵留下。农会里的人和民兵实际上就包括了卧马沟所有的青壮年男人。留下来的人开始在院子里忙碌起来。

整整一夜上房院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他们盘粮点物查箱清柜为明天分配浮财做准备。

天明后,人们看见在坡顶的崖口上站着郭福海一家人。他们在九丈高的崖口上站了整整一夜,在他们头上身上凝结了一层白白的霜花,他们像泥塑石雕一样和那苍老荒凉的崖口浑然成为了一体。

郭福海领着他的拴娃和月儿在枪响之后跑上这九丈高的崖口,就再没有挪动。他不敢离开卧马沟,他舍不得离开卧马沟,他不甘心离开卧马沟。站在这坡顶最高的崖口上能俯瞰到整个卧马沟,能俯瞰到他的上房院,能俯瞰到河滩里那一洼一洼用石头砌了护坡的平展肥沃的土地。站在这九丈高的崖口上能看到他几十年经营过的一切。

郭福海站在崖口上等待着,等待着天明,等待着命运的奇迹,等待着被命运的捉弄。

天明后,他等到的是被扫地出门的无情决定。扫地出门,天啊。倾刻之间郭福海就失去了一切,那立着的房子,躺着的地,那哞哞哀叫的骡马牛羊,那几辈子积攒下的殷实家业,就都不再属他所有,它们一夜之间就成了贫下中农的胜利果实。天啊,倾刻之间郭福海一家就成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穷人。他们除了匆忙穿戴出来的一身衣裳之外一无所有,连一根针,一条线,一根吃饭的竹筷子都没有了。郭福海一夜之间衰老了几十岁,他挺直的腰杆佝偻了下去,脸上不服人的刚毅果决,被一夜的寒风冷霜吹打的没了一点踪影。他鼻子里吊着一根清鼻涕,抖抖嗦嗦地站在这崖口向下看着,看着……

下面则是另一番欢腾的景象,卧马沟全村的人再次涌进上房院,来搬取已经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经过一夜的清点分类,现在郭福海家所有的东西正作为浮财被人们分掉。像是逢集赶会一样,人们在上房院里进进出出,抬箱子搬柜子,牵牛赶马,盘粮灌米忙得不可开交。

人们在上房院里搬腾了一天,郭福海和他的拴娃月儿站在寒风凛冽的崖口上,呆呆地向下看了一天。在上房院、在皂角树下的场子上或无论是在谁家的场院里,只要抬头向上瞅看一眼就能看见崖口上立着的这一家三口。

农会里有个贫农协会,李丁民是贫协组长。李丁民是真正的苦出身,他不到十岁就出去给财主家沟里割草坡上放牛,十三岁上打短工,十五岁上就扛起长工。啥样的苦啥样的罪都受过,他也给本村的财主郭福海扛过活,他在郭福海家却没有受到过虐待。说心里话,李丁民对郭福海是心存感激的。所以现在他对郭福海也是宽容的,甚至还有点同情。李丁民平常沉沉寂寂地不大爱说话,但他心里有主意。

李丁民肩上扛着刚分下的一袋黄澄澄的麦子走出上房院的大哨门,抬头就看见立在崖口上的这一家人。他摇摇头轻言轻语地独自说:“真和戏文里唱的一样:今天还是锦袍蟒缎高堂玉马,明日就是住寒窑捧瓦罐……”说着他垂下脸去不再向上瞅看。

天黑后,李丁民站在自家窑门前的场院里,先朝下看一眼,下面黑黑麻麻的都瞅看不清那盘延上来的路径,再扭头朝上瞅一眼,似乎还能看到直挺挺地立在崖口上的那个人影。李丁民转身回到窑里,对抱着儿子坐在炕上守着一堆分回来的东西的女人说:“我上去一下。”女人接着问:“还在崖口上立着哩?”显然他们说的是郭福海。在李丁民扛回来第一袋粮食的时候,就给他的女人说起了站在崖口上的一家人。水仙,李丁民的女人叫水仙,她就软软地说了一句:“牺惶死了,这一家人以后咋活呀。”她就想到崖口上去看看他们。“别去,现在不是时候。”白天李丁民挡住女人不让上去,现在他要上去。李丁民从箅子上搬起两个猪肝一样的黑馍,往胳肘窝里一挟,充着手就要出门。“慢着些。”水仙轻缓地叫住男人。李丁民回过身,疑惑地看着水仙。

水仙腾出一只手,从炕上的一堆杂物里抽出一条厚实的棉被,这条棉被连同这炕上的一堆杂物都是今天才分回来的浮财。“把这条被子给他们拿上去,他们没有吃的,也没有盖的,寒冬腊月黑风苦冷的,冷冻和肚饥一样的难熬。”水仙比李丁民想的还周全,李丁民想到的只有饥饿,水仙还想到了寒冷。李丁民把水仙抽取出来的棉被耷在肩上微微猫着腰走了。

崖口上有一口早就被人弃用的连窑面都没有的废窑。天黑前耀先在坡上拽了一捆蒿草,把它铺在没门没窗连窑面都没有的黑洞洞的废窑的窑底。先把月儿连拉带劝地哄进去,他想让父亲也进去避避风歇歇身。父亲不吃不喝在那寒风凛冽的崖口上站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但是他劝不动父亲,父亲像是长在崖口边上的那棵剌杜梨,任是他拉任是他劝就是不动,只是时不时地喃喃上一句:“招呼好月儿。”每听到父亲这句让人心碎的喃喃,耀先都要回身进窑里去看看坐在蒿草堆里哆嗦成一团的月儿。

耀先每进来一次,月儿总是要拉扯啜泣地再不想让他离开。她一个人在这阴冷黑暗的窑里害怕呀。耀先不得不在月儿身边坐一坐,再在父亲身后站一站。尽管他也冻的牙关打战,饿的两眼发黑,但这是两个至亲至爱,丢舍不下的人呀。

天早就黑透了。耀先再一次从黑漆漆的窑里出来,来到依旧直蹶蹶立在崖口边上的父亲身边,他这回是下了决心要把父亲拉劝回窑里去。“爹,”耀先才喊出一句,还没来的及说出其它的话,就看见弯弯的道儿上,上来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谁?”耀先颤着声问了一句。有人在这个时候上这个地方来,不能不引起他的惊慌和恐惧。

“稍着。”李丁民压低了嗓音冷冷地说一句。

一直端立在崖口边,不声响的郭福海终于慢咧咧地回转过身,说了一句话:“是丁民?”

“是我,叔,这崖口上风大,咱进窑里说话。”李丁民说话的同时伸出手扶住郭福海的一条胳膊。耀先也不失时机地扶住爹的另一条胳膊,附和着说:“爹,丁民哥上来看你来咧,咱进窑里和丁民哥说话。”

郭福海这才在李丁民和儿子的搀扶下,迈着僵硬的步子蹒蹒跚跚地进了连窑面都没有的窑洞。在蒿草堆里缩成一团的月儿,移挪一下依旧瑟瑟抖动的身体,腾让出一块地方让爹坐下。

李丁民抖动一下身体,把搭在肩上的棉被取下来扔在坐在蒿草堆里的月儿身上。浑身冻的结了冰似的月儿像得了宝贝一样赶紧扯开被子盖住身子,在盖自己的同时没有忘记把爹的双腿也盖住。“拴娃这是两个馍。”李丁民从胳肘窝里掏出两个带着他体温的黑面馍递给耀先。

耀先接了馍也赶紧向爹递去,说:“爹,丁民哥拿馍上来了,你快吃上一口吧。你一天一夜没吃一口东西了。”“让月儿吃,月儿也是一天没吃一口。”“这还有,你快拿上吃吧。”耀先把一个干硬的黑馍递到爹的手上,然后把剩下的另一个黑馍掰开给月儿递过去,说:“月儿你也吃吧。”

在看不见脸的黑暗里,一家人手上捧着李丁民送上来的黑面馍嚼吃起来。吃着吃着月儿就又哭泣起来。圪蹴在黑暗里再没有说话的李丁民哀叹一声,悄声地说:“好着哩,人总算没有出啥事。四十里马沟那一个村的地主没有受整,不是挨鞭子,就是挨棍子,还有挨刀丧命的哩。好着哩,好着哩,人没受整就好着哩。”

“丁民,郭家三辈子不忘你的恩德。”郭福海猛然介说出一句话,因为声音有些大,把李丁民也吓了一跳。“不说这话,不说这话。我走咧,明黑我再上来给你们拿些吃的和盖的,等风头过去就好了。”李丁民微猫着腰走了,他不能在这崖口上多停。肚子里填了一点食,一家人偎在蒿草堆里,合盖着李丁民悄悄送上来的一条棉被,慢慢地睡着了。

耀先蠕动一下身体就感觉到被子里少了爹那树杆一样僵硬的身体,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在微明的晨曦中他看见爹又直个蹶蹶地立在崖口边上了。

郭福海在这个能俯瞰整个卧马沟的崖口上站立了好几天,他眼皮底下的卧马沟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这变化是以他的家庭的毁灭为发端的。站在这九丈高的崖口上,亲眼目睹了自己家庭的毁灭,他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看着不再属于他的上房院,看着被人们从后院窑里牵赶走的那一群骡马牛羊,看着河滩里一洼洼平展肥沃的土地里插起的界碑,看着河叉上被贴上封条的水磨房,看着挂着三十六个水斗矗立在青石彻岸的河边的水车不再吱吱呀呀地转动……看着这一切,郭福海的心像是被扎了一千个窟窿一样破碎的不成样子。站在崖口上的几天对郭福海来说就是经受了一个世纪的磨难,是苦不堪言的。但是当他伸展开双臂,像一片枯黄的树叶从这九丈高的崖口上飞飘下去的时候,他感觉到的却是美妙和幸福。

他是在一片彩虹一样的七彩云霞覆盖住眼前的卧马沟之后迈出脚去的,他看见眼前升起一座令人眼花缭乱的五彩缤纷的虹桥,在桥的那头更是一片闪烁着耀眼金辉的七彩祥云,在飘渺的祥云里他看见了许多故去的亲人:有他贤慧的妻,有他慈祥的娘,有他勤劳一生的爹。啊,那不是天堂吗?他惊喜地一声大叫,伸展开双臂朝天堂里的亲人扑去……

听到一声凄厉的怪叫,耀先月儿奔出窑来,他们的爹已经摔死在崖口下的土场上。他把自己都承受不住的苦难留给了他的拴娃和月儿,把这苦难让他们去背负。 377IQjEIfRWehcxNra6MYfemRiy/wO9YJfrwwosnZRXbeSUiVX4HxqLAuGdg+0L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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