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先和月儿是在婚后第三个晚上才品尝到那种用任何语言也无法述说的美妙滋味。
结婚的头天晚上,他们是在惊恐和慌乱中度过的,没有肌肤之亲,甚至连手都没有碰摸一下。他们和衣拥着被子,偎缩在土炕的角落里,支愣着耳朵警觉地倾听着窗外可能响起的一切声音。窗外的山风在这寒冬的夜晚不时地吼刮上一阵。每有山风在窗外呜呜响起的时候,耀先和月儿就要哆嗦着身子打一阵寒战……
耀先和月儿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度过他们的新婚之夜的,恐惧随着黑暗的消退而离去。
当又一轮太阳从中条山上升起,把整个卧马沟照亮的同时也把沟底这座全村唯一的全砖四合院照亮。令人胆战心惊的灾难并没有随着昨晚呼啸的山风一起降临到这座全砖四合院子里来,自然也就没有降临到院子里的这对新人头上。
院子里响起“哗啦啦、哗啦啦”的大扫帚扫地的声音。这声音惊扰了刚刚打盹迷糊住的一对新人,他们蠕动一下拥被合衣的身体,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相互看一眼连一句话都顾不上说,就急急慌慌地溜下炕,等耀先拉开闩插着的房门看见爹己经把大半个院子扫完了。
耀先他爹叫郭福海,他是卧马沟这唯一一座全砖四合院的当之无愧的主人。郭福海的严厉和勤奋在这四十里长的一条沟两道梁上是尽人皆知的。
看着院子里穿着棉裤棉袄并且还加穿一套灰布棉袍正在扫院的爹,耀先闪身给跟在身后的新媳妇月儿让出一条道儿。大家子出身的月儿知道自己这时候该干什么了,她从耀先闪让开的道儿上轻捷地走出来,在公爹才才扫干净的铺砖地上款款地跪下去,嘴里轻柔地喊一声:“爹,媳妇给您磕头了。”
郭福海挺扳直因穿戴的厚实而显得臃肿的身体,冷峻的脸上就有了一层歉疚和悲凉,面对第一次在身前跪下的新过门的儿媳妇,像是不敢受用似地扬起头朝天唉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他唉叹的同时伸出一只有些颤抖的手摆了两摆,用低沉的声音说:“起来吧,起来到饭厦自己烧火做饭去吧。”
月儿听话地站起来向那个她还不曾进去过的陌生的饭厦走去。
“爹。”耀先搓揉着双手有些羞涩地站在爹的面前低微地喊了一声爹。郭福海冷峻的脸上就有了一丝柔和的神彩,他以为儿子一夜成人了。他用同样低微的声音叫着儿子的乳名说:“拴娃,你到后院窑里给骡马拌上一槽料。”
“哎。”耀先应一声,但并没有马上转身到后院去,而是蹑手蹑脚地向前边的哨门洞走去。厚实笨重的槐木哨门还闩插的死死的。耀先轻缓地走过去,屏住呼吸爬在两扇门合闭后留下的窄窄的缝隙上向外张望。哨门外和哨门里一样宁静无声,有的只是一片白亮亮的洒在地上的阳光。
在儿子走向哨门,爬在门缝上向外张望的这一刻,穿着臃肿的郭福海扶着竹把儿扫帚伫立在当院一动不动,但脸上的神色却和儿子一样显得紧张慌乱,像是企盼着什么,又像是极力躲避着什么。
耀先在门缝上张望了一阵,才扭过身朝等在身后的爹摇摇头,默默地向后院走去,去给喂养在后面窑里的骡马和黄牛添加草料去了。
十天前这座排场讲究的四合院可不是这死气沉沉的样子。十天前这座院子里时常洋溢着一股勃勃的生气,即是在去年后冬连着办了两件丧事,发落了老太婆和耀先他妈,这院子里也没有象现在这样的死寂和阴冷。尽管在不长的时间里走了两个女人,但这院子里还有东家和少东家,后院窑里还住着三个长工,前面哨门楼下的厢房里还住着一个做饭的女佣。这里的炊烟总是全村第一个升起,这里的哨门也总是全村第一个敞开。这槐木大哨门一敞开便成天都敞着,任由长工、女佣和乡亲们进出。在院子里不仅主人说话大声大气,就连长工女佣说话也是爽爽朗朗的。只有上门前来求借告贷的穷家小户才会在这院子里低声下气地说话。这四合院里的气氛是在前几天,在土改工作队进驻到卧马沟里来的时候,在三个长工和一个女佣丢下手里的活计悄没声息地走了之后,在那长满针刺的皂角树下开过第一次诉苦大会之后,这院子就开始变得死寂和阴冷了。即便是在昨天给儿子完婚成配,娶回下马河大财主贾德天的小女儿,也没有把罩在这院子里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阴冷驱散开。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婚礼呀?没有颤悠悠乐颠颠的花轿、没有欢天喜地的鼓乐、甚至连一个道喜吃席的亲朋都没有。这样的婚礼只能给被死寂和阴冷笼罩住的院子带来不祥。
是啊。现在是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土地改革在中条山上开始了。
卧马沟是中条山上的一个小山村,全村只有三十二户人家。这三十二户人家除了郭福海这一家之外全是三代赤贫的穷人。他们全靠给别人熬长打短卖力气过活,即使有几亩地,也都是梁坡上的旱地,一亩的收成不过两三斗,不够一个好汉吃十天。沟底那一洼洼用石头垒埝能浇上水的平展肥沃的土地几乎全是郭福海家的。据村里老人说:这种不公道的事实早在郭福海他爷爷手里就形成了。卧马沟的郭家在山下都享有盛名。郭家一年打下的粮食、摘下的棉花不是用担子担到山下去卖的,而是用驾着骡马的木轮子上箍着铁环的大车拉到县城里的集市上去卖的。站在卧马沟村口抬头看一下,那散住在一面坡上的三十二户人家,除郭福海一家在沟口的较为平缓的场地上盖起一座高大排场的四合院外,余下的三十一户人家全都是在一面坡的崖面上挖一两孔土窑来当自己遮风挡雨安身立命的家的。除了郭福海的四合院全村再没有一间立起的砖房子,连一间立起的土坯房都没有。郭福海家除了这全砖的高大排场的四合院外后院崖面上还有五孔上了砖面的大窑。人们说:郭家的骡马牲口住的地方都比坡上那些穷人住的地方好。多少年来沟底下住在四合院里的有钱的郭家就成了坡上住着的三十一户穷汉家羡慕向往的地方,成了人们巴结和嫉恨的地方。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大皂角树下开过第一次诉苦大会后,人们对郭家的看法就彻底地变了。
土改工作队进驻到村里没几天,郭福海把三个长工和一个女佣一起叫进上房。他把他们让坐在供桌前的条凳上,他也在一把直背靠椅上坐下,他手里习惯性地端着那把磨的油光锃亮的白铜水烟壶。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拼打着火镰石上的硝纸把水烟点着。往常茶余饭后或是什么闲下的时候和长工们坐在一起说话,他总是先要从烟盒里捏一丝黄澄澄软绵绵的水烟丝,用拇指和食指一揉,把捏成团的烟丝按在烟枪上,然后拼打着火镰石点着硝纸,再用燃着的硝纸点着烟锅里的烟丝,从从容容地吸上一口,等把这一口淡蓝色的烟雾悠长地吐出去之后,他就开始说话了。可是今天他端着水烟壶却把这个过程全免了。尽管他脸上强扯起一丝难看的笑,但他吞吐的话语还是让人窥见了他紧张不安的内心,他说:“大家知道,土改工作队来咧,夜黑间到咱家来咧。世道要变咧,你们几个恐怕再不能在这屋里停活咧……”
“叔,我不走。”女佣梅梅说一声不走,就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三十岁的梅梅是后沟马家窑人,她娘家和老太婆也就是郭福海他妈娘家沾亲。她原本嫁的马家窑是一个好家,有房子有地有骡子有马,自然也就有吃有穿。谁成想公婆去世之后,执掌了家业的男人却抽起大烟,在不到一年的光景里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家业给踢蹋了。要不是老太婆收留她,梅梅早就让大烟鬼卖的换了男人了。梅梅自从五年前到了郭家,吃熟的挣生的,硬是把一个被踢蹋倒灶的家给维持下来。现在让她走,让她离开这个给了她许多恩惠的郭家,她情愿吗?
梅梅的哭泣使上房里的气氛更加凝重。郭福海端着水烟壶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悲痛的声音道:“我也不想让你们走喀,可时势不由人。”
“郭叔。”张小河从条凳上站起身,在他那粗糙厚道的脸上表现出和梅梅一样的神情:“郭叔我们走,外面的世道我们知道。让我们放心不下的是你咋办呢?婶和奶去年刚没了,我们再一走你和拴娃咋过呀?”壮实的汉子说着竟哽了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长工呢?张小河十六岁上从前沟马桥村过来进了郭家的门,一干就是十二年,这十二年使他从一个瘦瘦弱弱的少年变成一个壮壮实实的汉子。这十二年他就像是郭家门里的一个子弟,兢兢业业勤勤快快地干着自己份内的活计。真的,仁义的郭家也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子弟对待的。张小河和另一个长工牛三娃的媳妇都是郭福海张罗的给娶他们回来的。
张小河兄弟一人不好比。牛三娃兄弟三人他为老三,兄弟三人都在外给人停活,但是每年年底兄弟三人挣回来的东西不一样,粮食是老三的最多,棉花是老三的最白。三娃两个壮实如牛的哥和三娃一样老实本分,可他们从来没有在一家连续停满三年长工,而三娃在卧马沟的郭家一停就是近十年。三娃他妈在上马坡村里逢人就说:她三娃的命好,一出去就遇上好人家。由此整个上马坡都知道前面卧马沟里有一户待长工如子弟的仁义东家。牛三娃也说了和张小河差不多一样的话。
“福海哥。”年长的长工王铁锁接上话。停活的长工和东家称兄道弟是少有的,但王铁锁就是这样称叫东家的,只有这样的称叫他才感觉着顺口,感觉着亲,感觉着近。谁见过有钱的财主一年四季和长工一道破命地在地里干活呢。王铁锁活了一把不小的年纪,在不少有钱的财主家熬过长工,只有在卧马沟郭家他才见到和长工一样沾泥滚土的东家,他不给这样的东家叫哥叫什么呢?“福海哥,”王铁锁坐在条凳上手里捏着秃嘴子旱烟杆,把他那满是皱纹的黑脸盘垂的低低的,他是不想让仁义的东家和两个朝夕相处的伙伴看到他脸上露出来的苦楚。
只是在叫福海哥时把包着毛肚手巾的头略微往起抬抬,然后就这样低垂着头缓缓地说:“土改己在前坡沿的后宫镇闹开了,工作队也进到咱村咧,我们几个也就该走了。刚才小河和三娃都说了,我们走后你咋过呀?我寻思着还是趁着有时间,紧着把拴娃的媳妇娶回来。后宫的实例就是按人头摊地,只要人多,摊到头上的地亩不超过十亩就划不过去。不过咱家就是再添十口人也摊不开河滩里的几百亩地。但是咱屋里确实需要这个人。”
“是这个理。”小河、三娃、梅梅也都附合着说。
“是这个理。”郭福海沉沉地点点头,伸手在烟盒里拈捏起一丝黄澄澄软绵绵的水烟丝按放进水烟锅里。
当晚三个长工和一个女佣就都卷着自己的铺盖,怀里揣着郭家给足了的工钱悄悄地离开这个全砖四合院,各自回家去了。
长工们走后,郭福海轻轻地把哨门闩插住,然后久久地站在空寂清冷了的院子里思索起儿子的事情来:儿子叫郭耀先。顾名思义,是想让他将来成就一番事业,光耀先人。儿子还有一个小名叫:拴娃,是拴牢靠实的意思。这小名还是老太婆给取的。不知什么原因郭家几代以来一直是财旺人不旺。在郭福海他爷爷手里是一个单嘣儿,他爹这一辈也是一个单嘣儿,到他这一代还是一个单嘣儿,到了儿子这一辈还是一个单嘣儿。听书看戏说的都是三代单传,而他郭福海却是实实在在的四代单传。所以等儿子一落草出世,终于当上奶奶的老太婆就得到稀世珍宝似地要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跟前,生怕被谁抢走,就给起了个小名——拴娃。
儿子眼下满十七岁了,他原本想让儿子在山下的三合镇把完小念满,然后再送他到县城或是绛州府去上更高级的学校。没想到时运不济赶上了战乱,日日慌慌的差点连完小都没有念完。去年念满完小刚回到家,就赶上奶奶和母亲接连下世,今年还没有熬到头土改又暴风骤雨地刮到眼前。“唉!”站在这寒冷漆黑的冬夜里郭福海深深地哀叹一声。
儿子十七岁了,按中条山上的风俗也能结婚。在山上稍稍好一些的家庭都是在十七八这个年龄上给儿子娶媳妇的,有的甚至十五六,家里就给他迎亲娶媳妇了。郭福海本来想等过了这个年,等儿子进了十八岁的门坎,等儿子除了身上的热孝,等他妈他奶的周年忌日过去之后,再给他娶媳妇。谁可想这时世的变化竟是如此的难以预料。郭福海十年前就给儿子订下了娃娃亲。订娃娃亲是中条山上的风俗。他给儿子订下的是山口下马河贾家贾德天的小女儿。下马河的贾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如果说卧马沟他郭家在这一条长长的马沟里还有一点名气的话,那么下马河的贾家就在整个禹县都是有名气的。贾家山上有林子,平川有园子,城里有铺子,骡马成群,家里的妻妾和雇下的长工一般多。贾德天老弟兄四个,每人都有三个老婆。郭福海给儿子订下的这个媳妇就是贾德天三房小老婆生下的小女儿。这样的人家能把女儿许配给他,他应该感到荣耀。是的,这十年来郭福海常拿儿子的这门婚事向外人炫耀,尤其是向那些光景和家业和他差不多的同类炫耀,可是现在……时势难料呀。
在这寒冬冰冷的黑夜里郭福海站在阴沉寂静的院子里来来回回地思谋着这件事,就像是后院窑里反刍草料的老牛。他把这一件事在心里反反复复起起落落地总也嚼食不透。一阵寒瑟瑟的山风从房脊上刮下来带着一声森人的呼啸,在这清寂的院子里旋了几旋又跳上房脊走了。在这寒风旋来的时候郭福海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把脖子更深地往棉袍陡立起的窄领里缩缩,随机耳畔再次响起老长工王铁锁那淳厚的声音:咱屋里需要这个人呀。
“就是这。”就像老黄牛咽下最后一口反嚼的草料一样,郭福海咽下一口唾沫,同时在心里响响地叫了一声。他决定了,决定在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把儿子的媳妇娶回来。在这动荡的岁月里什么事情都会随时发生,万一有什么不测发生,一切都晚了。他顾不得其它,顾不得儿子身上一年未满的热孝,顾不得土改工作队和新成立的农会的警告。他决定亲自到前沟的下马河去一趟,去亲自当一回说客。一旦定下来,就要果断地去办,这是郭福海的性格。
第二天,天还黑森森的没有明,鸡窝里的芦花鸡脖子伸展不开似地才“咯咯、喔喔”地打了一声鸣,郭福海就悄悄地出了大哨门,在哨门洞里他心虚胆怯地朝场子上那棵长满针刺的老皂角树溜了几眼。皂角树下的那孔官窑己经挂起农会的牌子,土改工作队的两个人现在就住在里面。
皂角树干枯的没有叶子的枝杈伫立在无风黑暗的半空里,像一团凝固的黑云。住着土改工作队,挂着农会牌子的官窑的窗口黑漆漆的像是盲人的两只黑窟窿眼睛。白日的喧嚣和夜晚的灯火统统都隐到黎明前的黑暗里去了。万簌俱静,整个卧马沟静的没有一丝儿气息。郭福海轻舒一口气,扭身越过门前的平场,下了沟口,沿着沟底的河渠朝前沟去了。
这一条沟两道梁弯弯曲曲地从前山沿一直延伸到后山根有四十里长,在这一条沟两道梁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三十二个村子,这三十二个村子的村名里差不多都有一个马字。如卧马沟、下马河、上马坡、马家窑、马桥、马店等。所以这条沟就被人称为马沟。下马河是这条沟里最大的村子,也是最前面的村子,是马沟的门户,顺着这条沟进山第一村就是下马河。卧马沟是这条沟中间的村子,它离沟口的下马河有近二十里路,离后面大岭根上的上马坡也有差不多二十里路。山上十里路,山下走半天。山下十里路,山上半袋烟。意思是说山上的路难走,走山上一里路顶走山下二里路。山上的路确实不好走。郭福海摸黑起身,等他走完这二十里路来到沟口的下马河村头的时候,日头己在身后的大岭上升起一杆子高了。也就到了吃饭食饭的时候了,站在村口上能听到此起彼伏的一片扑扑嗒嗒的风箱声。在村子上空飘荡起一丝丝一缕缕淡白色的炊烟。这个时辰的山庄是别有一番景致的,但此时此刻郭福海没有心思去观赏这能让许多画家陶醉和着迷的田园景色,他现在心里像着了火似的急迫,他那有那份心情。
郭福海站在下马河的村口上略微顿了顿,从棉袍里掏出家织的粗布手巾,擦抹一下脸上流淌出来的汗水。是的,尽管是寒冬季节,但是郭福海还是粘粘地出了一身汗,他太急迫了。穿的厚,走的急,能不出汗?郭福海抹一把脸,再用汗巾抽打几下棉袍下摆一路染上的尘土,就端端地向村里走去。
下马河处在山口上,地势平缓,不像卧马沟三几十户人家倚着山崖坡势层层叠叠地挖窑箍洞地住在一面坡上。这里几百户人家在平坦的地界上盖起一片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房子。卧马沟是由一面坡上的几十孔窑洞组成的,下马河是由这一片高高矮矮的房舍拼凑起来的。如果说矗立在卧马沟村口上的郭家的全砖四合院和那一面坡上的几十孔烂窑相比显得很扎眼的话,那么座落在下马河大十字上的这一片庄园似的建筑就更不能和周围那一片破烂低矮的土坯草房相提并论了。
是的,贾家的大院在下马河大十字上铺开整整占了一条街半个村,它是房子连房子,院子套院子的一所大宅子。郭福海急匆匆地来到大十字上的大宅子门前,一下就愣住了,腿沉的再也抬不起来。这门楼还是原来的门楼,漆黑的大哨门也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是门口立着的两根拴马柱上分别倚着一个背枪的民兵。就是这两个背枪的民兵使郭福海惊愣着伫立在那里再抬不动脚步。“这里己经……”郭福海在心里喃喃着,他以为那种不祥的传说己经在这里变成事实。他想抽身退回去,可是己经来不及了,他己经过了当街站在贾家门口,站在两个背枪的民兵脸前了。
“干什么的?”一个民兵断喝一声。郭福海还没有来的及回话。另一个民兵跨前一步逼到跟前,但是这个逼到跟前的民兵并没有恶语相加,也没有横眉冷对,却是一副和蔼友善的样子。“叔呀。”这张逼到跟前的笑脸冷不防喊出一声叔来。这使郭福海更感到惊慌,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能这样地叫他一声叔,这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演变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你、你……”郭福海的嘴和他慌乱的思维一样,急忙说不出一句浑全话。接下来并没有发生郭福海想像的事情,那张友善的笑脸没有在瞬间变成仇视的恶眉眼。“叔,我是二娃,是上马坡三娃他哥。”二娃见郭福海浑身明显地哆嗦起来,就忙解释一句。
“噢,你是三娃他二哥呀。”郭福海鼓着腮帮子吐出一口长气,他万没想到在他家停了十年活的三娃他哥会在这里。“你,你咋在这里?”他不由地脱口问了一句。
二娃嘿嘿笑着,抖动一下肩膀上的长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年春上我跳门杆过来给人家当养老女婿来咧。”“噢,是这。”郭福海恍悟过来,以前似乎听三娃说起过这事。“叔你这是?”二娃问一句。郭福海忙指着贾家的大哨门说:“我到贾家有些事情。”“你要到贾家去?”二娃也抬手指一下贾家那黑漆漆的大门。同时扭头和另一个民兵交换一下眼神,再扭过头来接着问:“你有啥事情?”在二娃跟前郭福海己没了刚才的恐惧和惊慌。说:“是这,你拴娃兄弟订的就是贾家的闺女。娃们都大了,眼下又不太安宁。我想和贾家商量一下,把娃们的事办了。心思也就了了。咱屋里实在是需要这个人。就是这。”郭福海不兜圈子不转弯,实实在在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二娃脸上露出一层为难的表情。这时另一个民兵也走过来,问道:“啥事么?”二娃接上就说:“他是卧马沟的郭叔,郭福海。”“噢,听说过,几年前就听说过,卧马沟的郭家四十里马沟谁不知道。二娃,你兄弟不就是在他家停活吗?”“就是,就是。我兄弟在郭叔家停一年活顶我在旁人家……”“停两年挣下的粮食都多。”“就是,就是。”二娃和那个民兵一唱一和地说起郭福海的好。这同样使郭福海没有料到。如果换一种场合,时间再往前推上几天,他倒是很乐意听人们说这样的话,可是现在,在土改己经开始了的时候,在背着长枪把住亲家大门的民兵面前再听这恭维的话,就感到不自在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搓揉着两只因劳动而粗糙厚实了的大手。那个民兵还在继续说着:“区里的田书记说来:地主也是分几类的有恶霸地主,有土地主,有开明进步的地主,你郭福海该就是一个开明地主吧。这贾家就是一个大恶霸,这一家人把坏事都干绝了,夺人地,霸人妻,抢人女,大斗进小斗出凡是你能想到的他都能给你干出来。我说老郭,你这么一个开明绅士咋就愿意和一个恶霸地主结亲家呢?”
“是这,咱这是十多年前订下的娃娃亲,那时候和现在还不太一样,谁可知道现在就变了呢。”郭福海有些不对头尾地解说了一句。
“也罢,咱是下果子,不是端园。贾家那个小女儿俊俊俏俏的很有模样。你进去吧。只要不是帮着他偷摸地往外转东西就行。”站在拴马石旁说了一阵子话,民兵就表现出了固有的豪爽气度,把他背枪站岗的责任给淡忘了。二娃就更不用说了,别人眼里能过的去,他就更过的去了。二娃还催着说:“叔,快进去吧。”
郭福海感激地向二位民兵点点头,扯开大步就越上贾家的哨门楼前的高圪台。他抻手推一下漆黑的大哨门,哨门是在里面闩插住的。他推了两下,那高大厚实的哨门竟丝纹不动。“敲,抓住门环使劲敲。”二娃说着径自跳上圪台,左手提着长枪,右手扣住狮子嘴里吐出来的门环使劲敲起来。
“咣、咣、咣。”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门声,在这早己是风声鹤唳的深宅大院传响起来,使院里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胆战心惊。自从哨门被背枪的民兵守住之后,这院子里的人就有了一种途穷末路日落西山的感觉。往日不可一势的那种优越感竟让哨门外的那两杆烂枪给赶吓的荡然无存。门外一有风吹草动,这一家人就以为要大祸临头。
当这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畏缩在各个角落里的人先是战战兢兢地向上房明厅里集中,然后再像四散的鸟兽一样向各个阴暗的角落里躲藏,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慌和恐惧。上房明厅里的女人和孩子散尽后,那咣咣的敲门声还不绝于耳地响着。坐在太师椅上的一家之主——贾德天再也坐不住了,他想挺起身子去开门,但是身战腿软站不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开门去吧。”他无力地向老二贾德民挥挥手,就把一颗花白的脑袋颓然地垂下。他知道是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老二贾德民用颤抖的手拉开闩插着的哨门时,竟然看到得是卧马沟来的亲家,“怎么是你呀?”贾德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一把拽了他的手,跨过铺砖的院子,奔进上房的明厅“大哥你看谁来了?”
贾德天应声抬起头,他那混浊的充满死气的眼里就泛起一丝活光,原来灾难并没有来临,来的是亲家。随着眼里泛起的一丝活光他己经瘫软的快立不起来的身子像是充了气似的,一下就从太师椅上弹跳起来,朝前奔走几步拽住郭福海的手喊道:“兄弟呀……”就呜呜地嚎哭起来。
“大哥,赶快说事吧,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老二老三几个人在旁催促一下。贾德天这才止住牛一样的嚎哭,抹一把老脸上的泪水,把郭福海拉坐在太师椅上,问道:“你怎么能进来?外面不是让几个穷鬼二杆子给把住了,他们肯放你进来?”
郭福海在踏进明厅的这一刻就想到了这里不是可以久留说话的地方。他也没有说多余话的心情,他想紧着把正经事办了,赶紧走。他说:“我是专为拴娃和月儿的事来的,哨门外那两个把岗的民兵有一个是给我停活的三娃他哥,他没有为难我,就让我进来了。”
“你们卧马沟的情况咋样?你咋还能随便出来?”贾德天连声地问出两个问题来。
郭福海迟疑一下道:“也和你这里差不多,土改工作队进村了,就住在我门前的皂角树下的官窑里,眼下也正在组织农会,诉苦动员哩,听人说下来就是清算复仇。”说到清算复仇郭福海密布皱纹的脸,痉挛般地抽搐一下,接着一丝恐惧就从细细密密的皱纹里像涌动的蚕虫一样爬出来,爬了满满一脸。
贾德天也被亲家脸上骤然爬满的恐惧震撼住了,他混浊的眼里好不容易泛起的一丝儿活光眼看着就又游移走了。“清……清算复仇。”他舌头僵硬的几乎再说不出话。
“听说,前面的后宫己经开始了,穷人们闹的厉害,又分房子又分地,还分女人。”老二贾德民突然插说一句。这句话让这几个人更加恐慌和不安。郭福海顿一下压低嗓门说:“分房子分地是真的,听说好几家大户都死了人,是在清算复仇大会上被活活打死的。”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长长的可怕的沉默。贾家兄弟几个前几天己经风声雨声地听说后宫闹腾起来的土改,他们只是不想亲口说出来罢了。
“就是这。”郭福海打破沉默立起身来,说:“我得赶紧回去,把月儿带回去。”“什么?你想把月儿带走?”贾德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郭福海沉沉地点点头说:“现在是个机会。”贾德天重又跌坐在太师椅上,他舍不得呀。月儿是他最小的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曾经想过要把月儿像皇家公主一样地嫁出去,给她陪一架山,陪一百亩地,陪一套骡马。让四十里马沟,让整个中条山上的人都羡慕他的女儿。可是现在……
“大哥,福海哥说得对,现在是个机会。就让福海哥把月儿引走吧。”老二德民本来想说万一来着,但他终于没有说出那个让人心寒可怕的字眼来。在背枪的民兵己经把住哨门时,贾德民就预感到灾祸要降临了,在灾祸降临前逃出去一个是一个,有机会为什么不用呢?为什么非要把一家人绑在一起受难?
“罢罢罢。让她们给月儿打扮打扮,收拾些东西走吧。”“不。”郭福海接了贾德天的话,说:“不要打扮,更不要夹包带裹地拿东西,只要能把人带出去就成。带上东西再打扮的花梢了,有坏处没好处,恐怕连门都不让出。”郭福海说出来的理由让所有的人再说不出话来。
月儿被叫了过来,几个女眷也一起跟过来。上房明厅里一下就拥挤混乱起来。女眷们听说月儿就要这样地走了,便都呜呜地抽泣起来。月儿俊秀白净的脸上也挂着两行清澈的泪水。“月儿,给你爸你妈你叔你婶他们磕一个头,咱们走吧。”郭福海走到就要成为自己儿媳妇的月儿跟前,要她给这些长辈们行最后的大礼。懂事的月儿知道家庭正在经历着一场巨大的变故,这一别也许就是最后的诀别。想到此她身子一软就爬跪下去。随着月儿的倒身下跪,明厅里一片压抑的抽泣就演变成一片嚎啕。“都不要嚎。”贾德天吼叫一声,多少天来他这是第一次在全家人面前这样吼叫。那一片嚎啕的哭声像是被拦腰斩断了一样,一下便嘎然而止。
“就是这。我们走了。”郭福海拽住月儿纤弱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不回头地向哨门外去了。
牛二娃和那个民兵依旧靠在拴马石上晒着太阳,郭福海牵着月儿的手出了贾家的大哨门,就站在了二娃脸前。不等二娃和那个民兵开口,主动说:“二娃,我把月儿领走了。月儿除了一身平常的穿戴没有多拿贾家一根针一绺线,没……”
“看见咧,看见咧。”看着垂手立在脸跟前的郭福海和月儿,二娃说话了:“就是拿上一点东西也没啥,你们快走吧,别让人看见。”
“哎哎。”郭福海再不敢多说承谢的话,领着月儿就朝大十字东头去了,他真怕再有什么不测的变故发生。出了村口拐进马沟河,郭福海才悠长地出一口气,他真得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如此顺利地把月儿从贾家领出来。如果背着长枪把守在大十字上的不是三娃的哥哥,而是另外的人,不要说是把月儿领出来,恐怕把他都会扣住。
在往马沟河口里拐的时候,月儿扭头再看一眼熟悉的村口,那旋在眼里的被强忍住的泪水就扑扑簌簌地流涌出来。“好娃,时势不由人,等过了这一阵子慌乱,再回来看你爸你妈。”郭福海在劝慰的同时并没有停下脚下的步子。他不是个慌慌人,他平素就是个有条理稳当人,今天他说话办事都是理智的,不理智今天这事就办不成。现在他又在冷静理智地思索着接下来该咋办,该咋样把月儿领进卧马沟的家门。
郭福海原来想的是过来和亲家商量一下,不想竟把月儿给领回来了,这回去怎么给土改工作队和新成立的农会交待?也罢,领回来就领回来了,回去就让她和儿子拜堂成亲,如果不拜堂成亲,在这样的结骨眼上把她领回来就真的不好给工作队和农会交待了。他想着这些问题侧脸看一下月儿。月儿穿着一身素旧的衣裳,心里就再想:以新媳妇的身份进村,穿这样的一身素旧的衣裳是不合适的,怎么办呢?想着想着他就有了主意。“月儿乏了吧?前面的马桥村有咱一家亲戚,到那里咱歇歇脚,吃点饭,再往回走。”
月儿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沉沉地点点头。此时此刻的月儿根本没有一点思维。恐惧和悲伤毒药一样早就麻痹了她的灵魂,她只是机械地跟着这个就要成为她公爹的人朝前走。即便脸前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得往前走,她是没有一点退路的。她才十七岁,涉世浅浅的,才懂得了一些道理,就赶上一场这样巨烈的社会动荡。她知道她的家庭行将在这剧烈的不可抗拒的变革中被毁灭,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月儿念过几天书知道这个道理。
出了下马河沿着时上时下弯弯曲曲的山道走几里路就到了马桥村。事实上马桥村并没有郭家的什么亲戚,却有一户不是亲戚胜似亲戚的人家。这就是在他家停了十二年活的张小河家。
张小河在郭家停了十二年活,平素木木纳纳的不多说话,却是做庄稼的一把好手。因为人老实家里又穷,二十五岁上还没有说下一个媳妇。后来就由郭家的老太婆保媒说下邻村的一个姑娘。去年春上老太婆还没有谢世的时候,他把那个姑娘娶回来做了媳妇。他结婚的花销一多半是老太婆出的。没郭家老太婆的撮合他张小河就说不下媳妇,没有郭家老太婆的资助他张小河再跌打上三年也不一定能娶得起媳妇。郭家老太婆在张小河家就是佛。在这样的人家里歇歇脚,吃一顿饭是不成问题的。但是郭福海想的还不仅只是在这里歇歇脚吃点饭。他想在这里把他的儿媳妇装扮装扮,装扮成一个新媳妇的样子,着红穿绿带着一身喜气走进卧马沟。张小河结婚才一年多,他媳妇说啥也应该有两件显亮的衣裳吧。郭福海就是怀着这样的一个想法引着月儿走进张小河家的院子。
坐在窑门前正摇纺着棉花车的小河妈努着昏花的老眼瞅了好一阵子,才看清一步步走到跟前来的这个人是卧马沟他郭叔,“天爷爷呀,你咋到咱这屋里来了。”说着她撂下纺棉花车就往起站,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起的太猛,缠过的小脚差点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到了跟前的郭福海一把扶住没有站稳的小河妈,说:“老嫂子,你慢点。”小河妈那能慢下来,这样的恩人贵人请都请不到,她颠着小脚急慌慌地在原地转起圈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款待这走进她院子里来的尊贵客人。是的,这小脚老婆婆就是把卧马沟来的郭福海当成是最尊贵的客人。她缠裹过的小脚常年不出这院门,外面的时事变成个什么样子不知道。即是知道了她也不敢慢待这个曾经给过她家许多恩惠的人。人哪能没有良心,没良心的人是要遭报应的。
小脚老婆婆急慌慌地在原地转着,一时不知该把客人住哪里让。让进窑里吧,窑里黑洞洞脏乎乎的,根本没有一块干净的能让客人坐下的地方。就坐在院子里吧,可那有不让客人进屋的道理。“唉唉,翠翠、翠翠”老婆婆突然扯起嗓子喊叫起来。
随着老婆婆的喊叫另一孔窑门上挂着的粗布门帘掀开了,“妈,啥事呀?”窑门里闪出一个手里抱着鞋底子的清清爽爽的年轻女人。
“翠翠,快烧火做饭,卧马沟你郭叔来咧。”老婆婆说。这翠翠就是张小河去年春上娶回来的媳妇。不等婆婆把嘴里的话说完,翠翠就亲亲地喊叫着郭叔奔了过来。过门一年多翠翠除了从婆婆那豁牙走气的嘴里絮絮叨叨地听到许多郭家的好话外,还深切地体会过郭家对长工的好。今年春上翠翠做为长工的媳妇到卧马沟郭福海家去看候自己新婚不久的男人。在郭家就受到了上宾一样的款待。郭家腾出一孔干净的新窑,让她和男人在里面一住就是三天,顿顿还是盘儿盏儿地摆一桌白馍炒菜,让人尽饱地吃。她在郭家后院新窑里住了三天,但那三天是她今生今世最值得回味的三天,更是她向亲戚朋友炫耀的口料。那时候她就想:啥时间郭家的人到她家来,她就要好好地待承待承。现在这个机会来了。“郭叔呀,你可是来咧,你可是要在咱家多住几天呀,好让我和小河也尽尽心。”翠翠到了跟前直直爽爽地说出来的就是这话。
郭福海的心让张家婆媳二人的亲热感动的热辣辣的,这些天来充斥于耳的都是土改工作队和农会干部的恶声臊语。他多想坐在这里听几句暖心窝的话呀,但是现在他没有心情,更没有时间坐在这冬日暖洋洋的红日头底下去听这暖心暖肺的话。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赶紧把月儿领回卧马沟的家中,让儿子快快地和她拜堂成亲,旁的事都另说。郭福海掩饰住心里放不下的熬煎事,疲惫的脸上强扯起一丝儿笑,对站在跟前的婆媳两人道一声:“改日、改日。”接着就转过话题问:“小河呢?小河不在屋?”
“哎。”老婆婆的豁牙嘴先接上话,说:“小河上坡上背柴去咧,天不黑回不来,背了柴到山下缠缠蔓蔓地卖了,赶天黑才能回来。”“郭叔,你找小河呀?”翠翠说话时才注意到郭叔身后还立着一个脸儿身材长的都十分好看的姑娘,她问话时就把黑溜溜的眼睛盯在月儿脸上看。
“是这。”一向不转弯的郭福海把自己心里的话就慢慢说出来:“小河不在也罢,这是月儿是咱拴娃的媳妇。现在外面乱马慌慌的在闹土改。她家和咱家一样都上了麻糖架咧。谁也不知道过了今天明天是个啥样。所以我就想着把月儿接回去,让她和拴娃先把亲成了。现在也顾不得排场讲究了,今天回去就让他们成亲。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她家的哨门让背枪的民兵把守住了,急慌的连一件鲜亮红艳的衣裳都没有穿出来。就是再不讲究也得让月儿穿一件红衣裳吧,不然进不了咱卧马沟村呀。”
“就是这?”郭福海把话刚一说完,翠翠就响响地问一声。也不等郭福海回话就拽了月儿的手腕进了她挂门帘的窑洞。再出来的时候月儿身上就有了红绸袄兰缎裤,脚上也有了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天生丽质的月儿这样一装扮,白净的脸显的更俊俏,苗条的身材显的更婀娜,周正的脚显的更秀溜。这一身崭新的花衣裳全是翠翠去年春上坐花轿过门时穿过的嫁衣。照理说穷汉张小河结婚娶回来的媳妇是不会风风光光地穿上这水溜溜的红绸兰缎衣裳的。小河结婚前给媳妇家送去的全是小脚老妈自纺自织的粗线土布,连一条一绺细线洋布都没有,就更不要说这红绸兰缎了。可坐花轿过门的当天新娘子就是穿了这么一身红艳鲜亮的好衣裳。翠翠娘家和婆家一样,也是贫家小户。婆家娶媳妇置不起红绸兰缎,娘家嫁女同样也置不起。是卧马沟郭家的老太婆让老实本分的停活长工能像一般人一样,娶回一个花枝招展的新媳妇,让老实本分的停活长工也风光了一回,是老太婆从箱底里抽出这么两块红绸兰缎,让家里的女佣梅梅跑几里路送过去。
翠翠把这身红艳喜气的花衣裳只在新婚的十天里头穿在身上,十天一过,她就把这身衣裳洗的净净的、叠的板板的藏锁进炕架上的桐木箱子里。只是在年里节里才款款地取出来比比看看,再细细地回味一下那并不久远的时刻。翠翠原本以为这一身红艳喜气的能勾起她美好回味的花衣裳就永远地藏锁在炕架上的桐木箱子里了,谁可想它还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啧啧啧。”小脚老婆婆看着一下变了模样的月儿,把昏花的老眼鼓圆了咂着舌叫起好来:“啊呀呀,真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到咱凡间来咧,真真让人喜爱。”
“郭叔。”在把月儿拽进窑换衣裳的这一阵工夫里,翠翠己经从月儿嘴里问明白了一切。再送月儿出来,走到郭福海跟前的时候她心里就拿定了一个主意。“郭叔,即然月儿回去就要和拴娃拜堂成亲,那今天就是月儿的喜日,那就让我当一回伴娘送送月儿吧,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没有花轿总不能没有一个送行的亲人吧?”多好的人呀。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遇到这样的好人郭福海知足了,这是自己一辈子行善积德的结果。郭福海眼窝里噙着一眶打旋的热泪,感激地说:“行行行。”
小脚老婆婆也是一个灵醒不糊涂的人。她的小脚虽然不常迈出哨门到街套里去走走,但她从进进出出的儿媳嘴里,从儿子嘴里,从三不六九过来串门的邻居嘴里知道这个世道就要发生变化了。穷苦了几十年的小脚老婆婆当然不愿意自己再这样穷苦下去,更不愿意自己的子孙们也像她一样穷苦一辈子,和所有的穷苦人一样,她热切地盼望着过好日子。儿女们在自家的土地里劳作,一年四季不断顿地吃自家地里打下的粗粮细面,这就是她认为的好日子。土改便是这种好日子的开始,没有土地那能有哪样的好日子。在解放了的四十里马沟闹起土改,就是要给因为没有土地而贫穷了几辈子的穷人分得土地。小脚老婆婆不懂那么多蔓蔓缠缠的道理,但她一开始就闹明白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土改,就是要给穷人分土地;土改就是要让那些冬穿皮袄夏把凉扇,常年风不吹,雨不淋,日头不晒的财主们难受不好活。“该。”提起前沟后沟的财主们老婆婆就恨得直打战,但是具体到卧马沟的郭福海,她的心肠就拐了弯。对财主们的恨是抽象的,但是对郭福海的感激却是具体的。她老实本分的儿子给许多财主家扛过活,受尽了他们的盘剥和欺负。只是到了卧马沟郭家,儿子才不再受欺负,相反还得到不少的关照和扶帮,这样的财主是仁义的财主。这样的财主现在碰上艰难事咱就要扶帮一把。小脚老婆婆己经想好该什么伸手来扶帮这个遭受灾祸的仁义财主了。她接过儿媳妇的话说:“光有送亲的伴娘还不行,人家结婚骑马坐轿哩,咱没有花轿,没有红马,咱有驴。几十年前我从后坡嫁过来骑的就是驴。骑着总比走着强。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他二叔、他二叔。”小脚老婆婆说着就颠着一双小脚,风快地走到场院边的土墙旁,抻着脖子把头伸到矮墙的豁口上,一声跟着一声地喊叫起他二叔。
“来咧,来咧。”随着应声矮墙那边挡在一孔破旧窑洞上的荆条编扭成的栅拦门被推开,从里面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光头老汉:“啥事嘛,喊叫的这么紧?”这光头老汉是小河的二叔,是小脚老婆婆男人的亲兄弟。他家里没有地,却有一头膘膘实实的大叫驴。二老汉养驴不是为了让它拉犁拉耙,是为了让它搭着一捆捆从坡上砍下来的山柴到山下去卖。搭柴卖碳(木碳)便是没有土地的光头二老汉安身立命的手段。
“是这,卧马沟他郭叔……”小脚老婆婆隔着矮墙的豁口简简马马地把话才说了一半。豁口那边的二老汉就把事情颠懂清楚了。卧马沟郭家是四十里马沟有名的仁义财主,尤其是给过老嫂子一家不小的扶帮。现在人家遭难遇着事儿了,咱没有理由不帮一把。光头二老汉抬起粗糙的树根一样的大手朝郭福海扬一扬,算是打了招呼,再抬起眼看看跟在郭福海身后的那个俊俏的女子一眼,然后用粗油油的嗓子爽快地对他嫂子说:“行,不就是驮着闺女到卧马沟跑一趟吗。行,郭东家的事就是咱家的事。”说完就钻进驴圈牵驴去了。
一阵阵工夫脊背上铺着一层厚厚坐垫的大叫驴就被牵了过来,二老汉黑棉袄上缠裹着的布腰带上还插着一把破旧的唢呐。到了跟前,他一手牵着大叫驴的缰绳,一手抽出插在腰里的唢呐憨厚地笑笑对郭福海说:“我把这个嘟嘟哒也带上了,兄弟还是个乐人呢。年轻的时候跟班出道常在红白喜事上给人热闹。今天这东西到了卧马沟村口上用得着。”年轻时跟班吹过乐人的二老汉懂得许多事故人情,他耳听眼看一判断,就知道他这杆多时不用的唢呐今天能派上用场。二老汉今天心情好,关键还是俊俏好看的月儿勾起他心里一段久远的美好记忆。
郭福海搓揉着一双大手,一时不知该对这一家热心肠的人说句什么。小脚老婆婆颠着一双小脚颤着身子朝前颠了两颠,张开豁牙嘴嘶嘶哑哑地说:“他郭叔呀,咱烧火做饭,咱吃了晌午饭再清清盘盘地走引着月儿回,有他二叔的驴呢,不怕走不动。”郭福海抬头看一下挂在当空的红日头毫不犹豫地说:“不咧,不吃晌午饭咧。赶紧着回去,他们还拜堂成亲呢。”“也罢,翠翠回窑里把案上的馍布袋背上,路上月儿饥了垫补垫补。他郭叔,那你们走。”说着小脚老婆婆那混浊的眼里竟流出两行清泪。郭福海把月儿扶上大叫驴铺了坐垫的脊背。二老汉前面牵着缰绳,背着馍布袋的翠翠随在大叫驴的侧旁,郭福海跟在大叫驴后面,一行人告别了小脚老婆婆,出了没有哨门的院子向村外,向后沟的卧马沟走去。
这是一个朗朗的晴天丽日,正午时的阳光洒在黄枯了的山坡上,那裸露的山石、那枯萎了的野草、那被秋风摇落了青叶的秃枝竟都闪放出了金属般的光亮。和沟底的道儿盘缠在一起的河面上结着一层白晶晶的冰凌,冰凌结得不厚,有的地方的冰凌就像是一面破碎了的镜子,露出一团汩汩流淌的河水。觅食的山雀一群群地跳跃在山坡的秃枝上,枯草丛中不时地跃起一只灰色的野兔,蹦跳着越过结冰的河面奔到对面的山坡上去了。这是一个多么祥和的充满暖意的冬天的正午呀。但是走在后面的郭福海却感觉不到这片祥和和暖意,他正在猜度着他们这一干人回到卧马沟后,会引起一阵什么样的反应?土改工作队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新成立的农会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一想到土改工作队、一想到新成立的农会,郭福海的心就抑制不住地咚咚一阵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