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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初冬的山坡上一片萧条。

落了叶子的树木,像褪了羽毛的山鸡,显得凄凉颓糜,依坡而居的卧马沟村失去绿色的衬托,更显的灰土土的,没有了一点生气。无聊而又漫长的冬闲开始了。

日头照不到窑垴上,人们就赖在炕上不起来。与往日相比,崖口上的耀先月儿起来的也晚了,天全明了,耀先才起来拖着那把自己用树枝儿绑扎起来的扫帚去扫巷道。扫全村的巷道是他不能推脱的差事,除了天阴下雨,他从来没有空落过,从来也不敢空落过。三年了,他都记不清扫烂多少把自己绑扎的扫帚了,反正隔上几天,他就要割一捆带刺的杜梨枝回来再绑扎一把。没有办法,他没有钱卖结实耐用的竹扫帚,就是有钱,他也舍不得。他只能用自制的扫帚去扫街,一般情况下他都是由月儿陪着,两个人一起扫。有时候也是一个人扫。今天就是他一个人出来扫的。

耀先抱着扫帚从坡道上扫下来,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也就不知道丢人现眼那些事情了。刚开始的时候,一拿起扫帚就感觉到了羞辱,总是尽量避着人在天不明的时候就把全村的巷道扫完。现在松懈了,也不避什么人了,避开人又有什么用,站板凳挨批斗那么羞辱人的事都干了,扫街让人看见又有个啥。早就是个这了,还顾及什么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卧马沟谁还会给他面子。就连那些一身奶气没有褪完的黄口小儿,见了他都指指划划地直喊:地主的儿子,地生的儿子。躲人避脸还有啥意思。

在下面扫完场子,耀先把扫帚往胳肘窝里一夹,把手往袄袖里一充,缩着脖子往回走。到底是冬天了,大清早起寒风嗖嗖地直往身上钻。走到皂角树底下,他还是忍不住抬头往上看看,树上羽翼一样的绿叶早让秋风吹落,枝梢上挂满的镰刀一样的皂角,也早在霜降那一天被人们用长杆和勾镰敲打完了,树上只剩下长满针刺的秃枝儿。“不知道明年的收成好不好?”耀先在心里说一句,他期望着明年开春的时候,这皂角树能再开出一片旺旺的白花。皂角花开的越旺,庄稼的收成就越好,这是卧马沟几辈子人总结出来的经验。

耀先在皂角树下稍稍停留一下,就又缩着脖子充着手,胳肘窝里夹着扫帚散散漫漫地往崖口上走。“拴娃。”听见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耀先赶紧扬起脸,这是到了李丁民的场院门口了,他循声望过去,看见李丁民正一脸喜气地站在敞开的栅栏院门里看他呢。“丁民哥,你早。”耀先脸上也荡漾起一片真诚的笑容,在李丁民跟前他就不是太感到拘束。

“拴娃,麻烦你给小三子起个名吧。”一听李丁民说出来的是这话,耀先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他赶紧拱着手向李丁民道喜:“恭喜了丁民哥。”“同喜同喜,给娃起个名吧。”李丁民又说一句。

耀先复又紧张起来。他懂的山里撞干亲的风俗和规矩:孩子临盆落草后,孩子的父亲出门“碰”上的第一个成年人,就是这孩子的干亲。当了干亲的人就要给才降临人世的孩子起一个名字,那怕起个猫儿狗儿也是孩子一生的名字。这种风俗的关键不在给孩子起叫什么名字上,关键在那个“碰”字上。人们都是在窑里算计好了才出门去“碰”亲家的,不然出门碰上一个仇人,坏人,怪怪人怎办。所以出门“碰”上的人一般都是主家予先就想好的人。能让人“碰”上干亲是一种荣耀,在这种时候耀先让李丁民碰了干亲,他不能不感到紧张激动。

李丁民出门碰上耀先是既有准备又没有准备。夜黑间水仙生下老三,李丁民就想着给儿子“碰”个什么干亲回来。“碰”干亲只是地方上的一种风俗,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孩子满月一过,这个干亲也就没事了,留下的只是孩子的名字。李丁民爬在新生儿的脸上看了一阵,觉得还是要给孩子起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好,大儿子和二儿子“碰”回来的干亲都是吴根才,他给孩子取的名是个啥呀:大窝、二窝。老三是万不能再叫三窝,再叫窝,水仙不就成猪了,只有母猪下崽才一窝一窝地叫哩。于是李丁民想起耀先,在卧马沟的成年人里,没有一个识文断字的,只有耀先在下面的三合镇念完了高小,是个能拿起笔杆的秀才。但“碰”个地主回来他多少也有些顾虑,他就和水仙商量。水仙躺在被窝里身子有点虚,但神志不乱,她悠悠地说:“再不要叫窝了,难听死了。还是让拴娃给起个好听的名字吧,拴娃和月儿都是上过学的人,也是一对好人,牺惶人。”就这,李丁民开了栅栏门就“碰”上耀先。

耀先真有些感动,“碰”干亲虽然只是地方上的一种风俗,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能让碰上干亲总是代表着一种尊敬。尊敬,土改以来他受到过人们的尊敬吗?没有,土改以来他受到的尽是人们的白眼和歧视。耀先把身杆儿站直,把夹在胳肘窝里的扫帚拿好,他要周周正正的象个干亲的样子。“丁民哥,这真是一件大喜事。就叫来喜吧,随着这件喜事,还会再有喜事来。”

“来喜,好,好听。有喜再来,好。就叫来喜。”李丁民感到满意,连着称赞几声。

耀先哼唱着曲子走上崖口,扫了三年街,这是第一次。月儿不知道他在下面碰上了什么事,看着他兴高彩烈的样子,心里直嘀咕:今天这是咋啦?往常扫街回来总是展不开眉,总是窝着一肚子气。月儿拿一把小笤帚过来给耀先扫身子,忍不住问:“啥事嘛?看你喜欢的样子,嘴都咧歪了。”

耀先伸展开双臂,让月儿上下前后地扫着,见月儿问,就兴冲冲地说:“我让碰干亲了。”月儿一楞。耀先顺势在她脸上亲一口,故意惊乍地说:“碰干亲,你知道不知道啥叫碰干亲?”

月儿当然知道啥叫碰干亲,她怎么能不知道呢。这是中条山上古老的风俗,无论是谁,让碰上干亲都是一种荣耀。可是谁会“碰”他们呢,谁愿“碰”他们呢,谁肯把这种荣耀,这份尊重送给他们呢。

“是丁民哥。我回头上来就碰上丁民哥,他一见我就笑着说:‘拴娃,给咱三娃子取个名儿吧’就是这,我就给他起了个:‘来喜’”说话时耀先还是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

月儿深幽幽的眼里流溢出泪来,这泪与以往那些伤心委屈的泪截然的不一样,这泪是甜的美的醉心的。她想不到现在还有人把他们当人看。耀先理解月儿此时此刻的心情,刚才让李丁民“碰”上干亲的那一瞬,他也激动的差点流出泪。他伸出胳膊揽住月儿的肩膀,爽朗地说:“走,回窑吃饭。”

在耀先下去扫街巷的时候,月儿就抱柴烧火把饭做好了。他们的饭其实很简单,摆在小饭桌上的是两碗清清淡淡的米汤,馍盘里是几个馏热的黑面馍,菜是一碟子绿绿的韭花。进入冬天,早晚两顿他们吃的基本上全是这样的饭菜,只是晌午那顿饭才擀一点面。在小饭桌前坐下,月儿才轻柔柔地问:“水仙嫂这回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还是一个男娃,我给他起的名:叫来喜。要是女娃,我会给她起一个更好听的名字。”

月儿低垂下头慢慢地喝起米汤,一说起孩子,她心里就酸楚楚地翻涌起一股让人难以诉说的情结。她也是一个女人,女人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当母亲。可是她不能,她的耀先那一个晚上被惊吓倒后就再没有起来过,她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当了一回真正的女人。上了崖口他们再没有过正常的房事,尽管他们夜夜都在一个被子里搂抱着,但是他们却不能。没有房事怎么能生下孩子。月儿知道在这问题上耀先比她心里还苦,所以她不能再把这话说出来,像忍受其它苦难一样,她把这不能言说的痛苦也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月儿当不上母亲,不能像正常的女人一样享受美好的生活,但是她决不嫌弃耀先,不幸的命运,苦难的经历早就把他们牢牢地拴在一起。

看着月儿脸上迷离起来的表情,耀先也隐隐地感觉到了她心中的苦痛,他真想对她说上一句:你走吧,去找上一个好人,一个贫农,去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吧。找了贫农就再不用担惊受怕,再不用蒙羞受辱,再不用守着他这个没用的男人活受罪了。可是他却没有说,他舍不得呀,他的月儿是那样的美丽、善良,她就是他的一切。如果没有月儿,他早就像爹一样从崖口上跳下去了。只要有月儿陪着,就是有再大的苦,再大的罪他也能忍受得住。他不信,不能让月儿过上好日子。真的,耀先盼望着终有一天要让他美丽善良的月儿过上像爹让娘过的那种好日子,如果那一天来不了,他死都不会瞑目。

两个人都神情凝重地有了心事,就都不再说话。耀先匆匆吃完饭,提起小镢开偏窑去了。现在受着管制不许他们出村,收秋种麦忙完之后地里再没啥可干的活,耀先不愿成天在炕上躺着,躺一后冬还不把人躺出病来。他和月儿商量决定在崖口上再开一孔偏窑,他们也需要再有一孔偏窑。

在崖面上开一孔窑可不是一件小事,请十个帮工,出钱管饭,挖半月二十天才能开出一孔窑。一镢一镢地往开挖,一担一担地往外担土,可不是容易事。耀先月儿出不起钱管不起饭,也请不下帮工。他们决定自己挖,一个月不行,两个月,两个月不行,三个月。上学的时候他们学过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他们决定像北山愚公一样,一镢一锨地来开挖这孔偏窑,他们不靠上帝派神仙来帮助,他们只靠自己勤劳的双手。窑面已经洗出来了,孔洞也挖进去好几尺。耀先头上包裹一条月儿织出来的粗布巾子,抡圆了镢头在里面干起来。

月儿洗刷拾掇完锅碗,也头上顶一块帕子,拿着锨过来铲土。劳动能创造财富,劳动也能让人忘记痛苦。住到崖口上以来耀先月儿,就是用不停的劳动来解脱那不断袭来的痛苦和屈辱。

耀先月儿挖窑铲土忙忙碌碌地干了大半晌,正想要歇歇时李丁民手里提着用红布包了的两个雪白碗大的馄饨馍上了崖口,这又让耀先月儿两个人感到一阵激动,同时也有些惶恐。李丁民是根据“碰”干亲的习俗来走这一步的,碰了干亲给新生儿起了名,主家回头就要扯一块一尺见方的红布,包两个馄饨馍过来答谢。让耀先月儿感动惶恐的不是这两个雪白碗大的馄饨馍,而是李丁民的这种认真的态度。在崖口上三年,还没有一个人这么郑重其事正儿八经地给他们送过东西。耀先月儿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先要把李丁民往窑里敬让。乐哈哈的李丁民边往窑里走,边问:“你们要开一孔偏窑?”

耀先说:“闲着没事干,开一孔偏窑存放些杂物。”

“开窑不是一件小事,你们不想着请几个帮工?”李丁民再问。

耀先并不避讳地说:“咱这个条件不好请人,咱也请不起人,也没人愿来给咱当帮工。反正这一后冬闲着没事,我和月儿俩个慢慢干,今冬挖不成还有明春哩。”

李丁民钦佩地点点头被让进正窑,刚在炕沿上坐下,月儿就把一碗腾冒着热气的滚水端送到手上。李丁民把红布包着的馄饨馍放在小桌上,接了月儿递上来的开水,爽朗地说:“拴娃,你给起的这个名儿好呀,你水仙嫂满意的不行,这不,她催着让把馄饨馍给送上来。”

耀先推着红布包着的馄饨馍,惶恐的不敢接受。“丁民哥,这,你看这……”

“这可不是推让的事情,这是咱山上的风俗,是上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李丁民很认真地说这是风俗规矩之后,就把话转了,他再说:“拴娃,还要和你再商量个事。”

一听李丁民还有事要商量,坐在小桌边的耀先和站在炕沿边的月儿紧张地对视一下。“商量”这真让他们受宠若惊,有人来和他们商量事情来了,经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磨难和屈辱,他们都不相信还真的有人能看得起自己,能来和他们商量事情。

“是这。”李丁民缓缓地道:“你水仙嫂听了‘来喜’这个名字高兴的不行,她就想把大窝二窝两个娃的名字都改了,你说叫个啥好,拴娃你是咱卧马沟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你是咱卧马沟的秀才。”

噢,原来商量的是这事。耀先月儿都舒出一口气,紧张激动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耀先默默地思忖一下问:“大窝二窝碰的干亲是谁?”

“吴根才。”李丁民不加思索地说。

耀先犹豫为难起来了,要是换个别人,他可能会随口说出两个让李丁民满意的名字,可这大窝二窝是吴根才给起的,按中条山上的规矩干亲给起下的名是要叫一辈子的,他半道上给改了,就是对人家吴根才的不敬,万一人家怪罪下来咋办,这些年他们受的罪还少么?李丁民看出耀先脸上露出来的为难表情,他摇摇手不在乎地说:“拴娃不想那么多,你只管给咱起名。你还信不过我。”

是的,李丁民的面子是更不能驳的,耀先决定满足他的要求。他稍稍想想就说:“把大窝改成‘春喜’,万事春为首,把二窝改成‘天喜’,春天来喜他们哥仨的名就都连在一起了,听起来多吉祥呀。”

“好名,真是好名,春天来喜。拴娃。”李丁民高兴的站起来向耀先翘起大拇指,夸说几句然后说:“等来喜满月的时候,你们俩个下来吃席喝酒。”

一个月三十天很快就过去了。李丁民决定给小儿子来喜热热闹闹地过个满月,原来没有条件过喜事。大儿子是土改前生的,那时候连肚子都吃不饱,那里有闲心给儿子闹满月,老二是土改那年生的,当时虽分下地,但还没收回粮,一家人的日子也是很紧张的。现在生下老三,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土改后的这三年风调雨顺,年年都是好收成,有了吃,有了穿,又有了第三个儿子,这件件都是喜欢事。来喜来喜,来了喜欢事能不好好地庆贺热闹一番。一向不事张扬的李丁民决定张扬热闹一番了,他通知了主要的亲戚,也通知了卧马沟几个有头有脸的和关系好的人家。提早三天就准备起来,在下马河集上割了肉灌了酒买了菜,连着蒸几锅白馍。

闹满月过事这一天,李丁民早早起来先叫了几个锅头上帮忙做饭的女人。亲戚客人们进了门是要先吃饭的。锅头上做饭的女人当然要来得早一些。水仙穿着厚厚的棉裤棉袄抱着孩子坐在炕上功劳大的像太后,她有些颐指气使地摆调着李丁民,让他叫这个喊那个。李丁民也高兴听她使唤,给儿子闹满月还不是为了犒劳当妈的。母以子贵从来都是这样。

李丁民叫一圈人,刚回到窑里,水仙就急急火火地说:“把月儿叫下来,咋就把月儿忘了。锅头上炒菜做饭的女人要利利索索的,月儿多利索呀。”

“行,我给你叫去,反正拴娃是干亲,他得下来坐席。”李丁民欢欢地又出去了。

李丁民能亲自上崖口来请,这又让耀先月儿感动了一回。为此月儿还特意打扮了一下。不拾掇打扮一下怎么行呢,给人家帮忙,就是给人家长脸,人家过事来一院子客人,帮忙做饭的人邋邋遢遢的不利练,那不是给主家丢脸吗。再说,这是她第一次下去给人帮忙,第一次和村里的女人们在一个锅头上做饭,她不能让人说:哟,耀先的女人咋是个这呀。她要在客人面前为李丁民长脸,要在村里人面前为耀先长脸。

说是打扮,月儿也只是重梳梳头,再洗一把脸,给粗布棉袄上罩一件淡红色的洋布衫子,就是个这。她还能做怎么样的打扮,油呀粉呀的她根本没有,连洋碱胰子都没有,平常洗头洗衣裳用的都是捣烂的皂角。月儿把自己打扮好后拉拽着耀先让他也换一身衣裳,从背柴开始耀先已经习惯穿脏衣裳烂衣裳了,再穿新衣裳反倒让他觉得古板难受不自在,他不想换。月儿就轻轻柔柔地说起道理:“咱去是为了给人家长脸,就像小时候咱们走亲戚,不管到了谁家看见他们家的下人或是帮忙的伙计穿的稀烂,咱不是也抿着嘴笑吗。就是这道理,再说你今天还是来喜的干亲,是要往上席上坐的,你就穿这样一身挖窑担土的脏衣裳去坐席,不怕人笑话。笑话咱是小事,给丁民哥丢了脸多不好看。那些亲戚客人该说:‘李丁民你咋把叫花子一样的人请来了。’换了,咱现在有新衣裳,又不是背柴那阵子咱牺惶的没有。”说话的时候月儿已经从炕架上的桐木箱子里抽取出一套崭新的棉裤棉袄,这套衣裳是月儿亲手纺亲手织亲手缝做出来的,就连里面的棉花也是月儿在南疙瘩上亲手种出来的。在月儿入理细微淙泉一样缠绵的劝说下,耀先憨憨地笑了,不换这身衣裳就由不得他了。

月儿帮着耀先换穿上新衣裳,挎上提盒,两个人相跟着一起出了窑门。提盒里是月儿专意蒸下的八个雪白的馄饨馍,当干亲坐上席,不能空着手。这虽不是规矩,却是礼貌。礼多人不怪,月儿是注重礼仪的人。

耀先月儿像走亲戚一样胳膊上挎着提盒,进了李丁民家的场院,那一院子忙忙乱乱的男人女人一下就全都傻呆呆地愣住了,他们那里见过这么漂亮好看的女人呀。美是包裹不住的,平常月儿不做任何的梳妆打扮穿一身灰土土的黑粗布衣裳,都引的人们一阵阵的观看,天生丽质的月儿刚重梳了头洗了脸,又穿了这么一件艳丽的红衣裳,就更显的光彩照人生动美丽。月儿不仅长的美若天仙,她身上更有一股诱人的气质,不管是谁只要看上她一眼,就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耀先穿一套新衣裳本来就觉得古古板板的,陪着美丽绝伦的月儿走进院来,在这么多人直呆呆的观注下,他浑身长了芒刺一样躁热难受却又抓挠不得。

“哎,你们下来就行了,还提什么盒子呀。”李丁民赶紧过去接了耀先手上的提盒,把他往席桌上让。月儿是女眷,她直接进了正窑,聚在她身上的那么多双眼睛才迷迷离离地散开。

“水仙嫂,让我看看咱们的宝贝儿子。”月儿进了正窑甜甜地叫一声水仙嫂,就把白白胖胖的小来喜抱在怀中。“笑一个。”月儿在月娃子肉嘟嘟的脸上亲一口。月娃子还真咧着小嘴朝她笑了,“真乖。”月儿说着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面额的钞票别在月娃子胸前的护牌上。

水仙看见后忙说:“月儿使不得。”

月儿逗弄着抱在怀里的小来喜说:“咋使不得,这是给我们小来喜的见面礼。”说完她把小月娃款款地递给水仙,说:“水仙嫂你好好歇着,我到锅头上给咱烧火做饭去。”

“这……”水仙从孩子前胸护牌上抽出那张崭新的十元大票,话还没有说出口,月儿已经轻轻盈盈地走出窑。

月儿是见过世面的人,小时候她跟着母亲给不少有钱人家的孩子闹过满月,每次去了母亲总是要给小月娃胸前别一把钱票。这是月儿独立生活以来第一次给别人的孩子过满月,她就学着母亲的样子把这张原来攒下舍不得花用的钱票拿出来别在孩子身上,月儿是照着过去有钱人家的习惯来给小月娃胸前别钱的。水仙她们这些贫家小户出身的女人那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这一天除了月儿再没人给小月娃胸前别过钱,他们不懂这富人家的规矩。

李丁民找出来一条又长又宽的红棉布,他把红棉布钉在正窑的门垴上,沿着门框垂掉下来的红棉布在微风中抖出一串“啪啪”的声音,这声音很好听。坐在不远处的耀先听着这风展旗帜一样啪啪啦啦的声音,抬起头看着挂了红棉布的正门说:“丁民哥,门垴上不写两个字?”

李丁民疑惑地说:“听人说,闹满月只在门上挂红,是不写对子的。”

“是不写对子,但门楣上是要写字的,过去那些大户人家给孩子闹满月门楣上都是有字的。”耀先解释一句。

“是不是?那你就给咱写两个字。”李丁民没有文化,也没有见识过原来那些大户人家闹满月的场面,他顺口就说出这话来。

耀先在下面的三合镇念完了高小,是卧马沟最有文化的人,他又出身在那样的家庭,见识比别人多。今天又是给李丁民过事,他又是干亲兴致挺高的,他的本事还没有向人们显露过呢,从三合镇上完高小回来就赶上土改,就再没有显露本领的机会,今天该露一手了。他就说:“那我就给咱写两个字,有没有纸和笔?”

“有,过事呢,还能没有这些东西。”李丁民说着就从正窑里拿出红纸砚台和毛笔。耀先接过来铺在桌子上,把红纸折好,把毛笔在砚台里膏顺。稍稍思考一下,就挥笔酣酣畅畅地写下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弄璋之喜。

围过来的一群人看着这四个有骨有肉跃然纸上的大字都说字写的好,却都不解其意。“这是说啥哩?咋上面还有一个‘弄’字?”有人问的具体了。这个“弄”字在中条山上的土话里不是个好字。人们的眼睛像一把把带刺的勾子,都勾在耀先的脸上,人们在等着他自圆其说,尤其是李丁民。

耀先好久没有提笔写字了,在崖口上三年他没有碰摸过纸笔,今天出手还能写出这样顺眼的好字真不容易,在三合镇的几年学也算没有白上。耀先有些沾沾自喜地欣赏着自己写下的这四个笔酣兴健意境阔大的字时,听见有人这样问,抬起头看见一圈都是勾子一样的眼睛盯在自己脸上,赶忙笑吟吟地给大家说出一首诗:“诗云:‘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这在耀先想来字字珠玉的好诗,众人听的却是一头雾水,就好像是一筐豆子从头上倒下来,耳朵缝里都没有夹住一颗,这一圈人连字都不识,那里又能听懂古奥的诗经。耀先放下手里的毛笔,再解释说:“这弄璋的意思出自诗经,小雅里的斯干说:璋是一种美玉,生男弄璋,就是希望儿了将来长大了有美玉一样的品德。”

“噢,是这个意思。”人们昏昏昭昭地伸直了脖子。“好好,贴上去,贴到门楣上去。”挂了红布的门楣上再有了这四个骨丰肉满的字就愈显出喜庆的吉祥和欢快。

吃席的亲戚陆陆续续地来了,卧马沟本村的客人也差不多都到了。但两个最重要的客人还没有露脸,吴根才和郭安屯还没有到场。这两个人不来是不能开席的。李丁民把虎林叫过来说:“你再跑一趟腿,看他俩个咋还不来。”

虎林狡黠地笑笑说:“根才正在上房里和改改怄气哩,他嫌改改又给他生下一个白片片女子。”

李丁民也笑了,再说:“你叫他上来喝咱两盅酒,保管改改明年给他生一个胖小子。”事情就是这么巧,李丁民等的是女儿,水仙偏偏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吴根才盼的是儿子,可改改给他生的总是女儿,他当然心里不畅快。改改头数生的就是一个女儿,叫梨花,和李丁民的大儿子春喜,郭安屯的大儿子解放都是一年生的,现在就叫五岁了。生下梨花的第二年改改也倒是生过一个带把的儿子,但没出月子就得四六风死了。改改这次比水仙晚半个多月生下的还是女子。现在改改坐月子下不了炕,屋里屋外杂里杂巴的事情都得吴根才自己干,他屋里还有一个瞎眼老妈。你说他有多难吧。

打发走虎林,李丁民把他哥李丁生叫过来,说:“哥,你给咱跑一趟腿,去叫一下安屯。人都到齐了,就等他到了开席呢。”

李丁生知道郭安屯是个什么人,就问:“你提早没有给他说,他可是一个好讲究爱见怪的人。”

李丁民说:“早上起来我头一个叫的就是他。”

郭安屯迟迟来不了,不是他自己见了怪,是他的女人彩兰见了怪。李丁民家闹喜过事早两天就请几个女人在家里蒸馍捏花忙乱开了,却没有叫彩兰。彩兰心里就有些窝火。彩兰是卧马沟女人堆里数得着的厉害人,嘴能说手能干,遇上啥事总爱往头里去。尤其是这几年闹土改搞互助,她的男人一直在前面,她就更长脸总想出头扯事。女人家啥时候才有出头长脸的机会?谁家办红白喜事才是女人出头长脸的时候。几个女人或是十几个女人,围在一个锅头上蒸馍做饭,谁的男人厉害,谁麻利,谁就是女人堆里的首领。彩兰就是想当这样的角色。这样出头露脸的机会不多,卧马沟是个小村,年儿半载不一定能碰上一桩事。好不容易有了一家过事的,却没人来叫她。她就窝火憋气不好活。彩兰和改改不一样,改改是个肉肉性子人,即是不在月子里她也不计较这些事情。彩兰就不一样,彩兰性子急心眼小。水仙家过事没有叫她,她心里实在不瓷实,就拽着男人也不让去。“不去,谁稀罕他那八碗席。”

郭安屯开始还不知道他的女人在怄那门子气,问出原因后就笑了。说:“这有啥,想去,过去就是了。”

“我就那么贱,上赶子拿自己的热脸蛋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那就消停在窑里歇着。”郭安屯慢慢地有些上火。

“歇着就歇着。我歇着,你也不许去,你也在窑里歇着。”彩兰堵叉住窑门反正就是不让郭安屯走。要不是李丁生再上门来催叫,郭安屯真的就要动手了。

郭安屯和吴根才是前后脚走进李丁民家的场院的。两个人进来都朝李丁民拱拱手,再和已经等在院子里的客人点头招呼一声,就让李丁民让坐在桌子旁。郭安屯抬头看见正窑门楣上挂了红布,还贴了四个骨丰肉满的大字,就不由地念出声来:“弄璋之喜。”

不识字的吴根才和他坐在一条板凳上,吴根才也看到那四个张显的大黑字,就问:“是啥意思嘛?”

郭安屯识得几个字,但这四个字往一起一并他就不知道是啥意思了。他歪着头,眨动着眼睛琢磨了好一阵,也想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尤其是想不明白“弄”字咋也能上了门楣。“弄”是个很猥亵的字呀,咋能摆到正面门楣上?

“看门楣上的几个字了吧?”李丁民提着一壶茶过来,看见吴根才郭安屯盯着正窑门楣上的字使劲看,就解释说:“是耀先写的,意思就是,就是盼着儿子长大能有美玉一样的品德。”李丁民差点把耀先刚才说过的话给忘了,耀先讲这四个字的时候只有这句话合他的心意才算记住。

吴根才端起茶碗吸吸溜溜地喝起茶水,他不识字,自然也就没心思去琢磨字里的意思。郭安屯识几个字,他偏着脑袋还在琢磨着,他怎么也不能把那个猥亵的“弄”字和“美玉的品德”联系到一起,他就觉得这是地主的儿子在用字儿绕这些不识字的贫农哩。没准,那家伙知道全卧马沟没有一识字的人。郭安屯这样想时扭脸正好就看见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耀先板着腰也周周正正的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他更觉得莫名其妙,他把嘴凑到吴根才脸上悄声说:

“丁民咋的把地主的儿子也给请下来了,他们两家不沾亲呀。”

吴根才斜眼看看跟前的郭安屯,再斜眼看看远处的耀先,这才淡淡地说:“你不知道,他是丁民碰上的干亲。”

“噢,丁民咋会‘碰’上地主的儿子,即是‘碰’上也不能让地主的儿子当干亲呀。”郭安屯脸上的表情暧昧起来了。

在某种程度上,吴根才大大咧咧的和他的女人改改有点像,他不以为然地说:“卧马沟人早上起来出门碰上的第一个人十有八九都是他,每天只有他起的早,他得早早起来扫街巷不是。”

两个人坐在一起喝着红茶,说了一阵话,见马上还开不了席,郭安屯就想到灶房里去看看,看看到底都是谁家的女人在锅头上露脸帮忙。他的女人因为没有被请来,正在家里怄气哩。郭安屯端着茶碗详装闲转的样子进了灶房。

灶房扎在场院拐角的偏窑里,六七个女人正在里面忙乱着,有烧火的,有洗菜的,有在案板上擀面的,窑根里还有一个身穿红袄的女人在切菜。郭安屯瞅见前面的这几个女人有李丁生的女人,有吴虎林的女人,还有就是李丁民门口的几个女人。他不知道后窑根里那个背着脸切菜的身上还穿着红洋布衣裳的女人是谁,反正看了前面这几个女人,他就开始为他的女人彩兰多少感到一些不平。这都是些啥女人呀,要形没形,要样没样,都还想出头露脸。郭安屯端着茶碗向后窑根走去,他要看看这穿一身红衣裳的女人又会是谁。

正在小案上切菜的月儿听见背后有人走来,扭头看时她的脸一下就红了,她没想到站在身后的人会是郭安屯。那年腊月二十九的阴影还深深地烙刻在她的心上,无论啥时候只要一见到这张黑黝黝的脸,她就会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就会心惊胆战地颤抖起来。

郭安屯没想到这个穿着红衣裳的女人会是月儿,对李丁民不满的念头一闪就消逝的没有了踪影。脑子里这会全让回眸一瞥的月儿占满了,他也不由人地想起那年腊月二十九在崖口上发生过的事情,想起月儿光溜溜的身子,想起月儿没长毛的那个美妙的所在。他挪动着靠到月儿跟前,看着月儿绯红飞霞的脸蛋,故意搭讪着说:“你也下来帮忙来咧。”月儿低垂下头都感觉到他种马一样喷射到脸上来的一股股污浊淫荡的气息,她是既怕又恨却又丝毫没有办法。在这样的场合,她是不敢声张的,纵是他暗暗地动了手脚,她也不敢吱声,这种事情吃亏的总是女人,丢人现眼的也总是女人。她咚咚心跳的不敢往起抬脸,一刀下去差点把手指头给切破。

对漂亮的月儿,郭安屯一直就没有死心,那年虽然吃了一次不小的亏,但他发誓一定要把丢了的面子找回来,一定要狠狠地“弄”上她一回。这就是他想的那个猥亵的“弄”字。郭安屯心里早就发过誓,但现在不是时候,这窑里站着一堆人,不是干那种事的地方。他看着月儿漂亮迷人的脸蛋,恨不得上去咬上一口。

郭安屯站在月儿身边看了好一阵,在转身要走时,他把手伸出去在月儿尻蛋子上狠狠地抓捏了一把,隔着厚厚的棉裤他都感觉到她尻蛋子上肌肉的弹性。月儿被抓疼了,她跳了一下,但没有敢出声。占了一把便宜的郭安屯嘿嘿笑着,从偏窑里出去。

开始坐席了。李丁民想让耀先过来和吴根才郭安屯坐到一张桌子上来,他今天是干亲家,也算是一个主要客人。耀先那敢和那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坐,那不是把羊羔子往狼窝里赶吗。自从吴根才和郭安屯进了这个场院,耀先缩头缩脑悄没声息地坐在里边,连头都不敢往这边扭。李丁民也不再勉强,他把耀先安排着和亲戚们坐在一桌,把虎林几个本村人安排着和吴根才郭安屯坐在一桌。

连亲戚带本村的客人朋友在院里一共坐了五桌。坐好后,灶房锅头上的几个女人把扣好的八个碗一道一道地端送上来。四荤四素这在当时就是最上等的席面了,那时候能吃上一顿八碗席真的就和又过了一个年似的。

山里人实诚,喝酒用的不是小盅子,而是粗瓷大碗。李丁民从下马河灌回来两坛子散酒,每个坐席的客人脸前都摆着一个粗瓷碗,他抱着酒坛子挨个给满酒。真气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在卧马沟还是第一次。酒和菜是同时上的,碗里满上酒,八个扣碗也让女人们一起端上来。最后一碗红烧扣肉是月儿端上来的。看着端碗走上来的月儿,吴根才眼睛一亮,他没想到李丁民会把她也请下来,这个小女人长的真标致呀,吴根才不错眼地看着月儿端着一碗肥肥的红烧扣肉走过来,心里痒痒地想。

见这张桌子上有吴根才,还有郭安屯,月儿过来就不敢往起抬脸,她最害怕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面对这两个人,刚才在偏窑里让郭安屯狠狠地在尻蛋上抓捏了一把,这时候她还觉得那地方烧烧的有些疼。月儿低垂着头连眼睫毛都不敢抬,轻轻地将手里的扣碗放到桌子上扭身就走。

“慢着。”吴根才喊住转身要走的月儿。月儿今天穿一身红衣裳真的实在是太美了,他不能让她像流星似的在眼前这么一晃就走了。月儿长的美,她刚才往桌子上放碗的动作更优美,那么轻盈,那么妩媚,红酥酥的手像玉石一样滑腻,细柔白嫩的手腕上还跳动着一枚白亮亮的镂花银镯。他想让她伸手露腕再现一下刚才那个优美嫽人的动作,他想让她在这张桌子跟前多停留一会。他端起酒碗说:“来来来,月儿喝一口酒再走,算我们这一桌敬你的,你在锅头上忙乎了这么半天,值得我们敬一杯。”

月儿没想到吴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愣在那里满脸飞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敢接吴根才端递过来的酒碗,也不敢不接。说实话,在月儿心里吴根才和郭安屯现在是有区别的,对吴根才她只是个怕,对郭安屯怕的后面还有一个恨。吴根才常用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盯着她的脸看,但他并没有真正动过手脚。郭安屯就不一样了,他曾剥脱光她的衣裳欺负过她,就是刚才他还狠狠地在她尻蛋上抓捏了一把。

“咋?不肯给这个面子?”吴根才端着酒碗,隔着桌子看着早就慌乱无措的月儿又逼一句。

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呀,土改以来农会主席还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给过她好脸呢,现在给了,她敢不拾。月儿的脸红到了脖项上了,那两枚玲珑剔透的耳垂也樱桃一样泛起红色。她回头看一下另一桌上的耀先。耀先像是坐在针毡上一样,正为月儿捏着一把汗,他不知道接下去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月儿鼓鼓勇气,抬起脸努力地笑笑,把那双红酥酥像玉石一样滑腻的小手伸出去,满桌上的人都把眼睛盯在这双小巧精致的手上。

“爽快。”吴根才有意让月儿把手伸在那里,而不急于把酒碗递过去,他直勾勾地盯着月儿红润润羞涩的脸蛋,故意拖延着说:“一口全干了。”

月儿从来没有喝过酒,她根本不知道酒是啥滋味,她接过酒碗就大大地喝一口。她万没想到酒竟是这样的烧辣,一口下去,肚子里就像着了火,嗓子眼里像塞满了辣椒面,这和想象中的味道完全不一样。她原来以为酒就和放了糖的开水差不多,是甜甜的绵绵的,不然男人们为啥喝起酒来那么有劲,谁可想竟是这么的难喝。满满一口劣等烧酒灌的太猛了,月儿喘不上气地咳嗽起来。围在桌子一圈的男人轰地笑起来。在男人们的暴笑中月儿的脸红的更像是西天烧起的晚霞,月儿把酒碗放到桌子上,转过身快快地向拐角里的偏窑跑去。

在吴根才和月儿逗酒的过程中,郭安屯肚子里像倒了五味瓶一样不是个滋味。他观察留意好多回了,这个让人心里丢不下的月儿在吴根才面前总是柔柔顺顺的,今天更是当着满院里的人接了他手上的酒,还盼盼顾顾地送给他那么多妩媚的眉眼,难道他们真的有一手?他想起抽肥补瘦时吴根才的高姿态……

“来,来,喝酒。”吴根才站着一直没有坐下,他端起刚才月儿喝过一口的酒碗劝一声,就扬起脖子“咕咚咕咚”把碗里的酒全都灌进肚子里去。今天能让那个标致的女人喝了酒,他真的很高兴。“喝酒,喝酒。都喝完。”吴根才把自己碗里的酒灌下去后,监酒官一样催促着别人。

“喝。”郭安屯不服气地端起碗也是一饮而尽。

“李丁民,李丁民过来倒酒。”一桌人干完之后,吴根才吼叫着让李丁民再过来倒酒。李丁民抱着酒坛子过来,又给每人满了一碗。他自己也端起一碗,应酬着和大家说了几句同喜同喜,然后对吴根才道:“根才,来喝了这碗酒保你明年也得一个儿子。”

“真的?那就借你的吉言了。”喝了一碗酒,脸已经红了的吴根才再次端起碗。

“来安屯,咱们一起干。”李丁民再招呼郭安屯一声。

郭安屯也站起来,他的脸比吴根才还红,他的眼睛都喝红了,他心里还窝着一肚子气,既有对吴根才的嫉妒,也有对李丁民的不满。他晃晃地端起酒碗,蠕动着被酒精麻醉的有些僵硬的舌头愤愤不平地说:“李丁民,你不够意思,你真真不够意思。来,喝。”

李丁民一时摸不清郭安屯话里的意思,但酒桌上不能认真。“来喝。”他和大家碰着喝了碗里的酒,赶紧离开这桌,他是主家,他不能喝多了。喝多了就对客人不礼貌了。

李丁民没有喝多,但吴根才和郭安屯却喝多了,拿那么大的粗瓷碗一碗一碗的往下灌还有不醉的。吴根才醉了,郭安屯也醉了。但这两个人喝醉酒后的表现也不一样。吴根才蹴在猪圈口上“哇哇”地吐一阵之后,就滚在李丁民的牛圈窑里的小炕上“呼呼”地睡觉去了,他即不吵也不闹,只是昏天黑地地睡,挺省事的。郭安屯就不一样了,他泼泼洒洒地端着半碗酒在院子里闹腾起来,非要找吴根才再喝,找不见吴根才就粗野地骂人,谁的劝都不听,也没有几个人敢上去劝的。他的黑脸让酒烧成猪肝一样的酱红色,眼里更是充满了吓人的血红。谁要上去劝,他就打架似地和谁吼。酒后无德,这话一点不假,郭安屯真的就没有一点德性了,他端着半碗酒满院里找不见吴根才,就一把拽住没有走脱的耀先,把醺人的酒气喷到耀先脸上“你……你……”醉醺醺的郭安屯舌头硬的卷不出话。可怜的耀先平常见了这个人就像见了庙里的罗汉鬼怪一样不敢往起抬头,现在让他一把逮住,更是吓得浑身稀软像没了筋骨一样。“你……你是谁?”耀先吓的双手掰住郭安屯抓在脖领上的那只来回抖动的大手,惊悸的和醉了的郭安屯一样,说不出一句浑全话。“噢,你他妈的不是吴根才,你他、他、他妈的是地主的儿子。”郭安屯翻瞪着血红的眼睛卷动着僵硬的舌头,一顿一顿地说出这话来,把耀先吓的脸色惨白。“今天咱、咱不说这,你是李丁民碰上的干亲,就、就看在李丁民伙计的面子上,啥啥啥也不说了。来喝喝喝酒。”郭安屯拽住耀先的领豁口使劲一逮,把另一只手里端着的酒碗举到耀先脸上。耀先挣动一下,碗里的酒泼洒出来溅在他的新棉袄上湿了一片。李丁民过来哄劝了好一阵,才算把耀先从醉醺醺的郭安屯手里解救出来。耍起酒疯的郭安屯放开耀先,端着酒碗突然向场院拐角上的灶房偏窑走去。灶房里的一群做饭的女人见了狼似的“哇哇”叫着散开跑了。月儿却没有跑脱,她吓的赶紧往窑根里躲。郭安屯端着酒碗嘿嘿笑着向月儿逼过来,月儿想逃想躲,却没有了逃躲的出路,也没了逃躲的时间。郭安屯过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就捏住月儿的脖子,月儿细细柔柔的脖子那里经得住他捏呀,可就是让他给捏住了,捏的月儿连气都喘不上来。“嘿嘿,你叫月月儿,是是是地主儿子的媳妇。你和吴根才好,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喝了他碗里的酒。那那那你也得和我好。走,咱到院子里去,你也要当着满院子里的人把我的酒喝了。”郭安屯捏着月儿的细脖子,就像提着一只小鸡似的把月儿从灶房窑里揪拽出来。

耀先看着被郭安屯捏着脖子提拽出来的月儿憋青了的脸色,惊惊地失声叫起来:“丁民哥快来呀,要出人命了。”院里的一群女人看见月儿成了那样也都叽哩哇啦地叫起来。

真是太过份了,李丁民李丁生哥俩奔过来连掰带打,恨不得把那只捏住月儿脖子的罪恶的黑手给剁掉。重重地挨了几下,郭安屯松开手。他一松手月儿就像一根软面条似的倒下去。郭安屯挨了几下,松手放开月儿的同时把手里的酒碗也摔出去,粗瓷碗在土地上的的溜溜地转几个圈竟没有破。郭安屯睁着血红怕人的眼睛,指着李丁民骂起来:“李丁民,你他妈的不是人,你能把地主儿子的女人叫下来,都不肯叫彩兰。你他妈的和吴根才一样,和地主的女人……”

“去去去。”李丁民哥俩费力地把没有了一点德性的郭安屯推出场院。郭安屯被推赶出去后,耀先才跑过来把面团一样瘫软在地上的月儿扶抱起来。

“月儿,月儿。”耀先叫着瘦削的脸上就滚下两行泪。月儿在耀先怀里缓了好一阵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郭安屯耍酒疯引的人们都围过来看热闹,他被不客气地推出来后依然骂骂咧咧个不停:“吴根才和地主的女人好,不好她为啥喝他的酒。李丁民也和地主的女人好,他能上崖口上请地主的女人,却不肯到我窑里去叫彩兰。地主的女人不喝我的酒,有人喝。马桂花还喝我的尿哩,地主的女人肯喝你们的尿?门都没有。”郭安屯酒后吐真言,在叫骂中把肚子里的真话全都吐出来。他和寡妇马桂花的事本来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这么一嚷全卧马沟人就都知道了。郭安屯不仅只是嚷几句就算了,他还真的把事情给做出来。他一边骂骂咧咧地叫嚷着,一边竟趔趔趄趄地真的上了偏坡。几个好事的人捂着嘴偷偷地笑着,跟在后面一直看着他进了马桂花的窑洞,这几个好事的人就悄悄地躲在偏坡的背阴里,一直等到天黑,才看见马桂花把郭安屯送出窑门。

郭安屯是在马桂花的炕上睡醒酒办完那事才出来的,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郭安屯和马桂花之间的事就成了卧马沟人人皆知的秘密。

十多天后吴根才也张罗着要给二女儿桃花过满月。

改改生的虽是一个女娃子,但他不能落到别人后面去,李丁民热热闹闹地给儿子过了一个满月,他就也要给女儿过一个满月。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吴根才在请客人吃八碗席的时候就没有让客人端着粗瓷碗敞开来喝酒,他专门从下马河买回来几十个小酒盅,用这种小盅子文文雅雅地喝酒,谁都醉不了。和李丁民一样,吴根才也是割肉灌酒,蒸馍买菜早早地准备起来。

本来吴根才不想张张扬扬地给二女儿闹满月,一个女娃子有啥闹的,缓两年等改改生下带把儿的男娃再好好地热闹。是郭安屯咬着耳朵让他改了主意。郭安屯才是一个好张扬的人,他想找机会把那天在李丁民家闹出来的疙瘩解开。他知道那天借酒撒疯,把事情闹的挺别扭,搅了李丁民的心情,也惹的吴根才不高兴。他想把这个过节消弭掉,虽然隔天他就专门给李丁民下过话,但酒桌上闹下的疙瘩还是在酒桌上解开好。于是他找到吴根才。吴根才是个正派人,没有多少歪歪点子。经郭安屯三怂恿四蛊惑就咧着阔厚的嘴唇笑了,就乐呵呵地说:“过就过。就是你说的那话:咱也图个热闹,图个喜庆。也算是个引蛋,为改改明年生儿子当引蛋。”

定下来,就张罗。紧着张罗时间就到了。

有了李丁民的教训,过事这一天吴根才请来帮忙的第一个女人,就是郭安屯的女人彩兰。他本来也想把崖口上的月儿请下来,月儿清爽干练真的能给人长脸增光。吴根才站在上房院的铺砖院子里,扬起头往崖口上张望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决定不请月儿,他没有请她的理由和借口,他和李丁民不一样,李丁民碰上的干亲是耀先,把干亲的女人请下来是名正言顺的事情。除了没有理由和借口,他还怕再惹下是非。月儿毕竟和人不一样,她那样的身份让人不好请。

彩兰被早早地叫下来上了锅头。郭安屯也早早地背着手进了上房院,他进了上房院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有理气长,拉开一张桌子就让院里帮忙的女人给端茶。郭安屯端起碗刚呷一口热茶,李丁民背着手也进了上房院。见李丁民进来,郭安屯赶紧满脸带笑地站起来打招呼。那天他搅了李丁民家的酒席,也觉得过意不去。“丁民来来,这边坐。我给你倒茶,今天你们都是客,端盘倒水我给咱跑堂。”

李丁民淡淡地一笑,在拉开的桌旁坐下,心里说:你郭安屯肯当跑堂的,卧马沟谁家过事你不是大腿压二腿往上席上坐的把式。

见李丁民和郭安屯都来了,吴根才亲自提一壶茶过来,说:“先喝口热茶,马上就下臊子面。”吴根才给他们一人续一碗茶,给自己也倒一碗,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说起闲话。这是三个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人,是根本利益相一致的人。当然他们之间也隐存着许多矛盾,人在一起时间长了难免要产生一些矛盾和问题,这都是正常的事情。

三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就把话自然地转到今天的事情上。李丁民说:“亲戚们都来了,你还不紧着往门上挂红。”

“挂。”吴根才应一声就往起站。

“哎,你不准备给上房门上写几个字?”李丁民再提醒一句。

转身要走的吴根才扭回脸问:“写个啥字呀?”

“该写啥字自然有人知道。”李丁民很肯定地说,前几天他给小儿子闹满月请耀先写了“弄璋之喜”四个字贴在正窑门上。不识字的人当然不琢磨字,连字都不认识咋琢磨。李丁民不识字,但那天来的亲戚里有识字的,并且还是在书房里专门教字的先生,他看着那四个骨丰肉满的字后,连声说好。李丁民就问:“是字写的好?还是字的内容好?”他担心那个“弄”字,因为郭安屯给他咬过耳朵,说那个弄字不是个好字,是个粗俗猥亵的字,是不能往台面上摆的烂字。男人和女人干那种事就叫“弄”,地主的儿子把那么一个粗俗的字堂而皇之的贴上你的窑门,不是绕脖子骂人糟蹋人吗。李丁民就担心个这。那个识字当先生的亲戚又端详一下门楣上的四个字,一脸钦佩地说:“字写的好,字的内容也好。这是诗经里的话,是圣人们推崇的至理明言。人们都说卧马沟里是一窝睁眼瞎,没一个明眼人,这话差矣……”那个当先生的亲戚还说了许多,李丁民再没有用心听,把那个让人担心的“弄”字搞明白就行了。

看着一脸肯定的李丁民,吴根才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坐在一旁的郭安屯当然也明白,他本来就比吴根才心眼多,他倒要看看地主的儿子会不会也把那个猥亵的“弄”字写到吴根才的上房门上。“你是说把耀先叫下来?”吴根才明知故问。“叫他下来写两个字。”李丁民回答说。“行。”吴根才爽快地答应后,扭过脸就让虎林到崖口上叫耀先去了。

耀先和月儿在李丁民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郭安屯恶恶地糟蹋欺负了一回,回到崖口俩人郁闷了好几天,这种事情不管放在谁身上都和他郭安屯搁不下。当时月儿的细脖子差点让他给捏断,滚到地上半天喘不上气来,这明明是欺负人,可耀先月儿却不能站出来和他说理。他们没有和人说理的资格,他们是另类,他们活该受人欺负。

吃一堑长一智,受了这次糟蹋欺负,耀先月儿暗暗决定从今往后不管谁家再过事,都尽量躲的远一点。惹不起,还躲不起呀。他们躲在崖口上再不稀罕下面的热闹了。今天吴根才给出满月的女儿闹喜,他们站在崖口上能看见,他们心如止水,拿着镐镢进到偏窑里挖土去了。现在他们把心思和力气全都放到开挖偏窑的事情上,其别的事情再与他们没有干系。只要有一点时间,只要身子不乏,他们就钻在偏窑里使劲挖,真得就像北山愚公一样。

虎林上了崖口看见这两个人破了命似的在偏窑里干,很感动。开窑,这那是两个人干的活呀。谁家开一孔窑不是花钱管饭请十个八个精壮的劳力来帮忙呀,虎林可是一个一心只想往好日子里奔的庄稼汉,他干起活来就够狠的,可是这两个人头不抬,腰不展,破了命似的比他干的还狠。他就有些感动。

耀先扭头看见虎林站在窑门上,忙停下手,堆着一脸真诚的笑叫一声:“虎林哥。”

虎林往新开的窑里挪移两步,不解地问:“为啥就自己干,咋不请几个人?”

耀先抹下包在头上的布巾,擦擦顺脸流淌的汗水,笑笑没有回答虎林的问话,反问一句:“虎林哥有事吧?”

“噢,是这,根才今天给小女儿闹满月,他让我上来叫你。”虎林把来意一说,耀先的心就咚咚狂跳起来,他想不出理由呀。农会主席给女儿闹满月,把全卧马沟的人请完,也请不到他这个地主儿子头上来。平常见了面农会主席总是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今天过事闹喜咋想起请他了,别是一场鸿门宴。那天在李丁民家的宴席上被郭安屯揪住脖领,月儿被捏住脖子的可怕情形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眼前快快地又过了一遍。

听了虎林的话,月儿也是惊悸的变了脸色,因劳动而红润了的脸蛋霎时就白惨惨的没了血色。他们才商量过要躲事,这事咋就又找上门来了。虎林见耀先月儿听了他的话都变了脸,就知道他们是心有余悸,是那天让郭安屯糟蹋欺负怕了。忙说:“没事,只是叫你下去给门楣上写两个字,还是李丁民提起让你写的。”

耀先只好同意,说:“行,虎林哥你先走,我擦洗一把就下去。”把虎林打发走,回到正窑,月儿舀一盆水,耀先弯在木盆上洗脸时,月儿低声细语地吩咐说:“下去给人家写完字就赶紧上来,不要说一句多头话,更不要坐席。咱躲人家远一些。”耀先擦干脸沉沉地点点头就向崖口下去了。

耀先一进上房院,李丁民就招手叫他:“拴娃过来,看,纸笔墨砚全都给你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写字了。想一个好词,想好了再写。”李丁民腾挪开地方,把一支毛笔塞到耀先手上耀先接了毛笔,怯怯地抬眼看一下坐着没动的郭安屯,拿毛笔的手就有些抖。

郭安屯眼里像没有耀先这个人似的,只管吱吱地喝着茶水。

耀先把毛笔伸到砚台上慢慢地膏着,肚子里的词是现成的,只是郭安屯威然不动地坐在边上让他感到害怕、感到别扭。“来。”李丁民见耀先在砚台里膏开笔,就把叠好的红纸在桌面上铺开。纸都在脸前铺展开了,耀先只有往上写字了。笔已经在砚台里来来回回地膏顺了,但他的手腕还有些抖,他就这样颤颤抖抖地在红纸上写下一个“弄”。郭安屯看着这个有些歪扭的“弄”字,轻蔑地一笑从桌旁站起来,但他没有走,他在等着看耀先写第二个字第三个字第四个字。耀先再在砚台里膏一下笔,见倚桌而坐郭安屯起身站开,他心里的紧张慌乱就少了一些,手也颤抖的慢了,接着把余下的三个字一口气写出来,这四个字是“弄瓦之喜”和那天给李丁民写的条幅一字之差。

李丁民也发现和他家门楣上的字不一样,就问:“咋和那天给我写的不一样?”

耀先笑笑说:“是不一样,你生的是男娃,他生的是女娃。男女有别,贴上吧。”

李丁民把虎林叫过来,让他去上房门楣上贴字。这当口耀先就悄悄地走了,他害怕一直逼在跟前的那个黑脸郭安屯。虎林把耀先写好的字条贴到上房的门楣上。郭安屯扭过身就去找吴根才,虎林站在凳子上把红纸贴好,把红布挂正,还没有从凳子上跳下来。郭安屯就拽着吴根才过来,指着门楣上的四个字神神密密地说起来。院里的许多人也马上围过来听他解说,见人们都围聚过来,郭安屯就越是神兮兮地说:“这四个字叫:‘弄瓦之喜’啥意思呢?听我一个字一个字给你说,‘弄’是啥意思?通常男人和女人干那种事,咱们就叫‘弄’这是一个粗俗淫秽的字,是上不了台面的字;‘瓦’又是个啥意思?除了房子上的瓦是一层意思外,说女人不能坚守贞操咋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也是瓦的意思。把‘弄瓦’这两个字给合到一起是个啥意思?想必大家也就知道了。”

听郭安屯这么一说,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诧起来,都把睁圆的眼睛盯在吴根才那张阔阔大大的脸盘上。吴根才阔大的脸盘上明显就聚起一团黑滚滚的怒气。郭安屯的歪理邪说还在继续着,他说:“地主的儿子不是个正经东西,他欺负咱贫下中农不识字,把两个粗秽的脏字往咱上房的门楣上贴,这是在糟蹋咱贫下中农呀,前几天他把一个‘弄’字贴在李丁民的正窑门楣上,今天更是在根才的门上贴上‘弄瓦’这两个脏字。”

吴根才的一双大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他就要发怒了。也站在人堆里的李丁民觉得郭安屯把问题说的严重了,觉得他是在有意点火,就赶紧站出来说:“不对吧,安屯,‘弄’字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那天我还特意请教过我的一个当先生的亲戚,人家说的就不是你这样的意思。耀先,让耀先说说这是啥意思。耀先耀先。”人群里早就没有耀先的影子了。

“早他妈的跑到一边看热闹去了。”郭安屯很不高兴地说一句。

李丁民一插嘴就把吴根才弄得没了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发火,弄不懂字里的意思,发那门子火呢。不过他也想过:地主的儿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量,他能不知道现在是啥时候,能不知道是石头硬还是鸡蛋硬。

就在一堆人为这四个字伤脑筋的时候,上房院进来一个戴着石头镜的白胡子老汉。吴根才一阵欣喜叫一声:“姑夫。”就迎上去。吴根才的这个姑夫是过去的秀才,教过私塾,懂得一些古文怪字。吴根才没想到他今天会来,他拉了姑夫的手也不避讳地直说:“姑夫,你来的正好,快给咱解解这四个字的意思。”姑夫走到上房门前,把门楣上的四个字端详了一阵,就捋着白胡子疏疏朗朗地笑了,笑得人们有些莫名其妙。吴根才压着声问:“姑夫这字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姑夫扳着脸,回答的干净利落,不带一点点泥水。吴根才和所有的人心里都“咯噔”一下。姑夫像原来在私塾里品评学生临摹的字帖一样刻板严厉地说:“这是什么字,敢在门楣上贴,歪歪扭扭没形没样,立无骨行无肉。真真可惜了‘弄瓦之喜’的意境呀”乌云密缝里透出一束耀眼的阳光,吴根才赶紧问:“姑夫这四个字的意思好不好?”

“好。”和刚才一样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说到字意,姑夫来了兴趣,他再捋一下白胡子,脸上那一层刻板和严厉就没有了,就有了一丝笑意。他说:“这字虽写的不好,但意境却高妙贴切,没一点可弹嫌的。这是诗经里的话,诗经是两千五百年前由圣人孔老夫子编删而成的,是一本真正的圣贤书。诗经里说:‘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啥意思呢?就是说生下女子,要让她纺线织布,料理饮食,温顺晓理,孝敬父母,恭从丈夫,最终成为贤妻良母。这就是‘弄瓦’的意思。”姑夫一席话,冰释了吴根才心头上的一团火,姑夫的一席话,使耀先免受了一场劫难。试想一下,如果不是老先生的及时到来,如果老先生肚子里没有一本滚瓜烂熟的诗经,吴根才能饶的了他郭耀先,这下倒好了,他转怒为喜还感谢敬重起耀先。只有郭安屯一个人挠着头皮琢磨不透这中国字里的学问。

榆钱儿一样大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下了一天,又下了一夜。白茫茫的雪就像一张巨大无边的毡毯,把整个中条山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小小的卧马沟被雪毯裹的更紧。耀先和月儿硬是在这白皑皑的雪毯上撕出一道口子,他们抱着扫帚扫了半天才把全村的巷道扫开。这扫开的道儿就像是在白毯上拉开的破口,很扎眼。耀先月儿跺跺脚上沾满的雪花,顺着扫开的坡道回到崖口上。今天他们再顾不的挖偏窑了,今天是爹的忌日,三周年忌日。这是一个大节期,中条山上的风俗,这一天死者的所有亲朋都得到坟前烧纸磕头。耀先家的亲戚本来就不多,又经过一场那么大的动荡,他们家的亲戚朋友早就像鸟一样飞散了。爹去世下葬的时候除了长工张小河一家,再没有一个人上来。三周年肯定更不会有人来。不管有没有人来,耀先和月儿是一定要给爹过周年的,自己的老人在自己心中永远是至高无上的。他们被管制着不许随便出村,更不许他们随便到下马河去赶集。他们就想办法托人,下雪前的那个集日,耀先把虎林悄悄地叫上崖口,说:“虎林哥,我爹两天过周年,你知道村里不许我和月儿随随便便的出去赶集。可我们有些东西要置办,麻烦你赶集时给我们捎带一些东西回来。”

虎林不想答应。虎林名字叫的威武虎气,其实却是一个很小家子气的人,也是一个小算盘打的很紧的人。他哼哼叽叽的不畅快,他不想和被管制的地主的儿子走动的太勤了,那肯定是坏处多好处少。但看着耀先月儿一脸的恳切,一脸的牺惶,他又有些不忍心。就淡淡地问:“都想捎些啥呀?”

耀先赶紧把开好的单子递上去。虎林和郭安屯差不多也认的几个字,他看了耀先开出来的单子就皱起眉。这单子上鸡零狗碎的真不少:一把香,两根蜡,十张粉联纸,一斤盐,半斤糖……等等等等,在下马河集上把这些东西买全,是要费不少时间的,再说这么些杂乱的东西咋往回背呀。看着虎林舒展不开的眉头,耀先提过来半布袋子麦子和装在小竹篮里的一百多颗鸡蛋,恳切地说:“虎林哥,我也没有钱,就这半布袋麦子和这一篮子鸡蛋,你拿上把单子上的那些东西换回来就行,可能有一点点余头,余头就是给你的脚钱。”

虎林眼睛一亮,再提起那半布袋麦子掂了掂,皱着的眉头就舒展开了。虎林是掰着分分洋过日子的细法人,他提起装麦子的布袋一掂,就知道这趟脚能跑,这比打土坯背柴划算的多,除了这麦子还有一篮子鸡蛋呢。虎林详装不好意思地说:“这多不好意思呀,门前门后的还收你脚钱。”

耀先感激地说:“虎林哥,你这是给我帮大忙哩。”

“行,以后再捎些啥随时说话,这点忙我还是能帮的。”虎林把半布袋麦背到肩上,再把鸡蛋篮子往胳膊上一挎,兴冲冲地走了,这一趟他至少挣下篮子里的一百多颗红皮鸡蛋。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吴虎林常悄悄上崖口来问耀先他们还捎不捎啥东西。每捎一回他都能从中挣到一份丰厚的脚钱。耀先月儿没办法,他们被管制着不许出村,可是他们要生活呀,他们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一点钱全让虎林给挣走了,并且还落下虎林一个大大的人情。

自从被管制着不许出村,不许到下马河赶集,耀先月儿的生活就变的艰难起来了。本来他们靠背柴卖篓,靠月儿没日没夜的纺线织布,靠在庄稼地里的辛勤劳动,他们的日子正在慢慢地好起来。可是一被管制他们就再没指望了,他们只有在苦日子里慢慢地熬了。

回到窑里,耀先在爹的牌位前把香蜡点上,月儿也把几盘供品摆上去。这香火蜡烛,这一小盘一小盘的供品都是虎林从下马河集上捎回来的。月儿还用雪白的粉联纸糊了一顶三尺高的幡,月儿的手真巧,她把这顶幡做的很精致:圆圆的盖顶就像清朝的官帽一样,上面披着一层细细长长的白纸缨,顶盖四周垂吊下来的纸穗密密实实的像帐幔,幡中间的顶棍也密匝匝缠绕了白纸。头周年坟上插花,二周年坟上挂伞,三周年坟上举幡。这是中条山上的风俗。

从香烛上缭绕起来的青烟丝丝缕缕长长久久地在窑里飘荡,这就是窑里有了一丝悲凉和肃穆。月儿把两摞沾了红兰颜料拓印出来的冥钱纸票也摆在牌位前。摆好这些后耀先和月儿双双向爹的牌位跪拜下去,两个人没有哭出声,脸上却都挂了长长的泪。牌位前不能哭,要哭得到坟头上去哭。

在爹的牌位前行过礼,月儿抹一把脸上滚落的泪水,哽咽地说:“吃饭吧,吃完饭就该到坟头上给爹烧纸了。”

耀先忍不住惨惨地叫一声:“爹!”就不顾一切地爬在供桌上呜呜地痛哭起来,他心中的委屈和苦难实在是太多了,这些委屈和苦难他只能给远在天国里的爹说,除了爹还有谁肯听他的诉说呀。月儿也跟着哭泣起来。这时张小河和翠翠穿着一身孝衣,一人手里举着一顶小白幡,一人胳膊弯里挎着提盒走进窑门,他们的鞋湿了,半条裤腿也是湿的,他们是踩踏着厚厚的积雪从十里远的马桥村过来的,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候,他们还记着爹的忌日,还能远远地过来,真让耀先月儿感动,人世间的真情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四个人爬在供桌牌位前,酣酣畅畅地哭了一气后才坐到炕上说起话。自从二叔的事过完,他们还没有再见过面,翠翠拉住月儿的手,眼里挂着泪,脸上却堆着笑说:“月儿,这么长时间你咋不到马桥村来看我呀,让嫂子想死你了。”

月儿想笑,但鼻子早酸了,眼里的泪又簌簌地流涌出来。现在谁是她的亲人?翠翠嫂就是她最亲最亲的亲人,只有在亲人面前,才能把心里的委屈和辛酸说出来。这么长时间月儿何尝不想翠翠嫂?她早就想把自己遭受的这么多磨难向翠翠嫂倾诉了,可是她出不了村,见不上翠翠嫂。现在见了面,她除了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别哭了。”耀先抹着泪劝月儿说:“快拾掇饭吧,翠翠嫂他们跑一路过来饿了,吃完饭,烧完纸,咱们坐到暖和炕上好好说一回话。”月儿这才抹干泪,歉意地朝翠翠嫂笑笑,赶紧准备饭去了。翠翠也跟到锅头上帮手去了。小河向来就话少,他坐在炕上抽起旱烟。耀先却想起一件闹心的事,他得到崖口下去一趟。民兵队长郭安屯曾背着枪板着黑脸明白无误地警告过他:家里来了生人,来了外村的人,要立即向他报告。这小河哥翠翠嫂就是走进他窑里来的第一对外村人,他怕报告迟了再惹出什么事情,他得去给民兵队长报告。“小河哥,你先歇着,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咧。”耀先悄悄地给小河打声招呼,他不敢让月儿和翠翠嫂听见。小河嘴里含着烟杆,点点头没有吭声,他以为耀先只是出去方便一下。

耀先慌慌张张地跑下崖口,进了郭安屯的场院才怯怯地放慢脚步。场院外的巷道是他和月儿早早扫开的,场院里的厚雪却还没有动一扫帚。耀先“咯咯吱吱”踩着院子里厚厚的积雪,心惊胆战地一步步向郭安屯住着的正窑走去。“谁呀?”窑里传出郭安屯粗粗闷闷的声音,他是听到院子里踩雪的咯吱声后才问话的。

“……我。”耀先的我字在舌头上战战颤颤地抖了抖才跳出来。

“谁?”披着黑大氅的郭安屯拉开窑门,看见雪地里缩肩站着的是地主的儿子时,也猛猛地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场院里看见地主的儿子。“你干……干啥?”他问话的声音也有点抖。

耀先垂下脸,不敢看郭安屯的黑黝黝满是狐疑的脸,也不敢看披在他身上的这件毛领黑大氅。这是爹的黑大氅,土改时让他分走的。“报、报告队长。”耀先舌头硬的卷不过弯,上下牙齿也磕磕碰碰的直打架。“报告队长,我们崖口上来了一个人。”

“什么人?”警觉的民兵队长问话时顺手就操起门后的长枪。一看民兵队长提起长枪,耀先的腿肚子就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摇着双手,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小河,”“谁?”“是小河。”“那个小河?”“是马桥村的张小河。”“他到崖口上干啥来咧?”“今天是我爹的三周年。”绷紧弦儿的民兵队长一下就泻了劲,对马桥村的张小河他比谁都了解,那是一个不开窍的死疙瘩,啥时候了,还来给死地主烧纸,真是他妈的。“去去。”民兵队长不耐烦地扬扬手,说:“以后张小河来了不用报告。”“哎。”耀先点一下头扭身就往门外跑,出了郭安屯家的场院,他才大大地松一口气。

月儿把饭菜端到桌上却不见耀先,就问小河道:“拴娃呢?他又干啥去了?”“走茅去了吧。”小河回答的不肯定。月儿就到窑门上探头往外看。耀先正好喘着气从崖口下跑上来。“干啥去咧?”月儿有些嗔怪。“饭做好了吧,吃饭吃饭。”耀先搪塞着进了窑。

四个人简简单单地吃完饭,把供桌上牌位前该烧的东西一起拿到坟头上给爹烧纸去了。爹的坟就在崖口上,离他们住的窑不远,也就是十几二十步的距离。到了坟头上月儿就爬在厚厚的雪地里哭的喘不上气来,月儿的哭是真哭,她不同中条山上一般哭牺惶的女人,一般女人都是拉着长长的调门像唱歌一样,是为了让外人听。月儿不,月儿哭不出来长歌短句,她不是为了让旁人听,她嗷嗷嚎哭出来的是真真的悲哀。她脸上流淌下来的泪水,融化了地上一砣厚厚的积雪。月儿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实在是太多了,她爬在爹的坟头上哭诉上三天三夜也诉说不完。

哭,也是一种宣泄,被屈苦压抑的久了,出来好好地哭上一场,多少也能得到一些解脱。耀先和翠翠把哭的浑身稀软的月儿拉拽起来后,月儿就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

烧纸回来,月儿和翠翠就张罗起晌午饭。小河却提一把小镢执意要帮着耀先去挖偏窑,实诚的庄稼汉到了那都歇不住。耀先阻止不住,也提一把小镢一起进了偏窑。耀先月儿挖了一后冬,偏窑已进深一丈有余了。小河和耀先一边扯说着闲话,一边轮着小镢干起来。小河是个真正的庄稼把式,他把耀先抛挖出来的凸凹不平的窑墙一阵阵功夫,就修杀的平平整整的,把弓形的窑顶也重修杀一遍。在修整的过程中,小河把开窑挖土的窍门一遍遍地说给耀先听。两个人在窑里猛猛地干了一个多时辰,都出了一身汗,耀先棉袄里的衫子都让汗水溻透了。就说:“小河哥,咱歇一会吧。”

“歇一会。”小河撂下小镢,敝开袄襟,坐在湿酥酥的虚土上点着旱烟。耀先抹着脸上的灰土和汗水,坐过来想和小河哥说几句话,不料小河突然说出一句让耀先始料不及的话,他说:“拴娃,月儿过来都整三年了,你们咋不生一个娃娃。”小河的话是随着一口淡蓝色的烟雾一起从嘴里吐出来的,小河的话正说到了耀先的疼处。别的疼,别的苦,换了场合还能向人说。可是这钻心之苦,切肤之疼他却是不能向人诉说的。耀先苦苦地看着小河哥说不出话来,刚才还是热臊臊的脊背和胯裆里的汗就变成恶作剧的凉水,使他禁不住地打起冷战。老实厚诚的小河没有看出耀先满脸无奈的苦状,他根本就没有抬头看耀先的脸,他只顾抽他的旱烟,只顾说自己的心里话。这个老实人真的是关心耀先,在从马桥往卧马沟来的路上他和翠翠就把这话说了一路,他们真的希望耀先月儿这一对可怜人能有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有了孩子,就有了将来。孩子能驱走家庭的苦闷,孩子能给大人带来欢慰。小河闷着头继续说他的心里话:“有了娃子,日子就不苦闷了,也就有了盼头,光两个大人日月过不滋润……”

小河的话没有说完,耀先就在窑根里“嘭嘭”地抡起镢头。小河愣怔一下不知道耀先这是怎么了,提起小镢也跟着再干起来,只是不再说话。

在正窑里张罗饭菜的翠翠对着月儿也说起孩子的话题,翠翠手插在面盆里揉着面,抬头看着月儿俏丽的脸子,笑吟吟地说:“月儿,你还不赶紧着生一个娃子呀,不管你生下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嫂子都和你当亲家。”

听翠翠这么一说,正在案板上切菜的月儿刷的脸就红了。她何尝不想生一个孩子,她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情感丰富细腻的女人。可她不能像真正的女人一样当母亲,这是隐在心里的苦不堪言的疼痛。月儿抬不起头,她不想把心口上正在滴血的伤口亮出来让人看,即便是翠翠嫂她也不想。这要是传出去她的耀先就更在人前抬不起头了。

翠翠是一个精明灵醒的人,她看着月儿的脸色不对,就问:“月儿你怎么了?”

“没啥,我给咱烧火去。”月儿岔开话,坐到锅灶旮旯拉起风箱。翠翠一时也摸不透月儿这是怎么了,就禁住声不再提说这样的话头。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月儿的情绪就有些反常,她先是偎依在耀先怀里低低地抽泣,接着就疯了似的在耀先脸上身上狂吻,她豁开被子一直吻到耀先的那个地方,那东西亢奋不起来,还是软软地倒着,月儿不管不顾地一口把他勃硬不起的东西含在嘴里吮咂起来。月儿是个女人,她想让他恢复到婚后第三天夜里的那种蓬勃昂扬的状态,她想让他深深地进入到她的体内,她想生孩子当母亲……

耀先被吮咂的忍受不住,仰身坐起。月儿却顺势躺了下去,她仰面朝天躺下就把耀先往身上拉拽。耀先三年前被惊吓倒了的大柱并没有因为月儿的吮咂而硬勃勃地挺起,他一如往日地软软地垂吊着,面对月儿美丽绝伦的胴体,他丝毫没有办法,他只能用身体去压,用手去揉摸。他把整个身体压在她身上图有虚名地摇晃起来,两只手按在她翘挺秀气的乳房上搓揉着。月儿在下面扭动着呻吟着,她需要更有张力的实质性的动作,她闭着眼抓住他的手把它引领着向那个地方伸去,她要让他把手捅进去,她需要。他顺从她的意志,并拢二指捅进去。体内进来了实实在在的东西,月儿嗷嗷地嚎叫起来……

后来,他们抱在一起蒙着被子呜呜地哭。不公道的天呀,你怎么能把所有的幸福都从他们手里剥夺走了呢,难道你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遭受苦难,遭受羞辱吗?天呀,这没有道理呀。

耀先和月儿搂抱在一起,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了半夜,在天快明的时候他们商量起事情。他们决定抱养一个孩子,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他们决定要把抱养来的孩子装做是自己生的,只有这样日后才有可能在人前抬起头。中条山上的陋习很多,一对夫妻要是生不下儿女,在人前就抬不起头说不起话。他们已经遭受了这么多的坎坷和磨难,他们现在不能在人前抬起头,但是他们希望将来能抬起头,那就得有自己的儿子。有了这样的决定,接下来就是到那里去抱孩子。到那里既能抱到孩子同时还要能保住密呢?抱孩子和保密一样重要。他们连出村的自由都没有,又怎么能抱来孩子?怎么能保住密?他们就想到小河哥翠翠嫂,现在除了小河翠翠他们再没有可托咐的人了。虎林到集上给他们捎点东西,都还要脚钱,办这种事是万万不能的。

“让小河哥翠翠嫂到沟外给咱抱一个孩子回来,他俩个人嘴实,靠得住。”月儿紧紧地偎依在耀先怀里这样说。

耀先的手在月儿光滑柔腻的后脊背上轻轻地抚摸着,他想到的也是小河翠翠,他想的比月儿更深刻,他接住月儿的话肯定地说:“不是抱,是生。让小河哥给咱生一个儿子。”月儿吓了一跳,黑暗中她的身子微微地抖动一下。耀先感觉到怀里的月儿身体的颤抖,他接着说:“让小河哥和翠翠嫂给咱生一个不是更好么,小河哥实诚,翠翠嫂心善,他们生下的孩子才能合了咱的意。”月儿松一口气,刚开始她还以为他要“借种”呢。这种滑稽古怪的事情中条山上有,如果耀先刚才真的说出“借种”的话,她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好他说出来的不是那种办法。月儿在黑暗里脸红起来,为自己有这种不洁的想法而害臊。她蠕动着光身子,在耀先怀里偎依的更紧。“你说,这个办法行不行?”没有听到月儿的回应,耀先就再问一声。

走了神的月儿赶紧说:“行,行,是个好办法,你赶紧着一两天就过去和小河哥他们商量一下。”

“行,天一明我就去。”

第二天是下马河集日。马沟河里走动的人太多,冬闲,又才下了雪,窝在窑里难受,人们都想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游转游转,即便是啥也不买散散心也行。耀先不愿在河滩里碰上人,也不敢凑在集日这一天去找民兵队长请假,怕他起了疑心。

耀先是隔过集日后动的身,当然也是给民兵队长请了假的,不请假他是绝对不敢擅自出村的,不请假擅自出村,让民兵队长发现了是上纲上线的大事情,他没有这个胆量。假要请,但不能露了底,不能把实话说出去。他第一次提心吊胆地在民兵队长面前说了假话,他说:要到马桥村小河那里背点粮食,家里的粮食快接不上顿了。

披穿着毛领黑大氅的郭安屯听耀先说要到马桥村找张小河借粮食,就不耐烦地扬扬手,连声说:“去吧去吧去吧。”

小河和翠翠没想到耀先会来,更不想到他会说出一个这样的问题,他俩还以为他是闹着耍呢,就瞪着眼笑了。他们一笑,耀先就急了,他带着哭腔说:“这是真的,是我和月儿商量了两天两夜才想出来的办法,除了你俩我和月儿再没有求告的人了。”

小河翠翠看着耀先脸上的表情再不敢笑了,知道他这是真的来说事的。小河掏出旱烟袋,他嘴拙,家里碰上啥事,一般都是翠翠出头说话。翠翠往耀先跟前坐坐,问:“你们不能……?”一些话她也是不好启齿问的。

耀先低下脸呐呐地说:“我们不能生,抱别人的孩子我们又不放心。翠翠嫂你就再帮帮我们,和小河哥给我们生一个儿子吧。”

翠翠想起前天和月儿说起孩子时她变了的脸色,就知道他们肯定是有说不出来的苦衷。“行,嫂子答应你。”翠翠把手轻轻地拍在耀先的膝盖上。

“翠翠嫂。”耀先感激的要哭出来了。

接下来三个人就坐在炕上商量起这事。耀先的要求是绝对保密,除了他们四个人外谁也不让知道,将来尽可能也不让孩子本人知道。等孩子一生下来就往过送。小河和翠翠理解耀先月儿的心情和处境,卧马沟郭家曾有恩于他们,他们忘不了人家的好。他们同意按耀先说的要求去做,他们知恩图报愿意帮这个忙。 WqP7+X5jm7a2K57yeuO4RyBxgaGchEv8/2qYCQ4nvjL63rF+WkXx3Pxdy3zbSu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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