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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谷子吐穗玉茭顶伞扬花了,又进入了一个伏天。

火辣辣的红日头悬在半天空,烤的人们直往窑里钻。窑里凉凉爽爽的很宜人。

没事可干的耀先月儿也窝在窑里,南疙瘩上的谷子和棉花已经锄过好几遍,地里松松软软的像海绵,除了庄稼苗几乎不见一根杂草。滩里的玉茭也刚引河水浇漫过,里面泥湿的插不进脚。庄稼地里眼下没什么可干的活儿。要搁以往,他们在窑里是绝对不肯闲下手的,耀先编呀编呀,月儿纺呀纺呀,点着灯半夜半夜地熬干,大天白日的他们那里肯歇下。可是现在他们真的就在窑里歇下了。耀先枕着双臂躺在炕上,睁着眼瓷瓷地看着正在窑垴上织网的蜘蛛;月儿抱着针线笸篮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针线活。耀先不再割荆条编篓子了,月儿也没有多少心思去摇纺车踩织机了。被死死地管制在崖口上,不许出卧马沟村,不许到下马河去赶集,那他们编下篓子,织下布还有什么用?不许卖,他们自己又能穿用多少?索性还不如在窑里躺着,找那些烦恼干啥呢。有几亩地饿不死就行了。耀先一走神就在窑垴上再找不见那只织网的蜘蛛,那张碗口一样大的蜘蛛网飘飘悠悠地撑挂在窑垴的拐角外,上面似乎还网住一只细小的飞虫。蜘蛛那去了?耀先想看看蜘蛛最终是怎样把网住的小飞虫吃掉的,是一口吞咽下去?还是慢慢地嚼咬死?蜘蛛那去了呢?网上久久地不见蜘蛛,被网住的小飞虫也渐渐地不动了。耀先也就对那静止的画面失去兴趣,他侧动一下身体,伸手从炕墙窑窝里取出二叔留下的那把老旧的唢呐,用袄袖擦试几下。他想低低地吹奏几声,把憋屈在肚子里的苦闷和委屈吹吐出去。耀先把擦试好的唢呐举起来,正要往嘴里放,窑门外突然“咕蛋咕蛋咕咕蛋”响起鸡的叫声,先是脆脆的只有一只鸡在叫,接着就咕咕喔喔地叫成一片。

“唉,鸡儿又叫食哩。”月儿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下炕从瓮里舀一碗玉茭端着就出了窑门。“咕咕、咕咕”月儿叫着把碗里的玉茭一把把地撒在场院里,一群芦花鸡追逐着月儿点头如捣蒜似地啄吃着她一把把撒下的玉茭颗子。

芦花鸡每下一颗蛋,就要叫一阵食。原来听着芦花鸡叫食,月儿总是要舀一碗玉茭或是谷子出去。鸡儿下下蛋了,你能不赏它一口吃食?这群芦花鸡顶家里的半个劳力呢,它们下的蛋拿到下马河大十字上,总能换回来一把钱。可是现在他们被管制的不许出村,不许赶集,不许去卖篓子卖布,同样也不许去卖鸡蛋。不许卖篓子,耀先不编了。不许卖布,月儿不织了。不许卖鸡蛋,可鸡儿不是人,它该下蛋还下蛋,下了蛋就叫食。现在这群芦花鸡和芦花鸡下的一罐子蛋都成了月儿的一个负担了。

月儿把碗里的玉茭撒完,从鸡窝里收出十几个红亮亮的红皮鸡蛋,用碗端着回到窑里,站在盛鸡蛋的罐子跟前就熬煎起来。红亮亮的红皮鸡蛋从罐子口里都堆冒出来了,罐子里再也放不下了。不许他们拿着鸡蛋到集上去卖,平常他们又舍不得吃,从鸡窝里收一个,放在罐子里攒一个。现在罐子攒满了,倒成熬煎成负担了。“攒下这么多鸡蛋咋办呀?”端着一碗再没地方存放的鸡蛋,月儿脸上没了往日的喜悦,有的只是展不开眉的愁烦。

耀先翻身坐起也看着罐子里冒出尖儿的鸡蛋,无奈地说一句赌气话:“喂猪,让猪娃子吃。”月儿抬起脸,第一次不高兴地溜了他一眼,“不让赶集,不让卖。咱又吃不了,你说咋办?”耀先嘟囔一句又在炕上躺下。

月儿把手上的一碗鸡蛋款款地放在瓮盖上,过来坐在炕沿上眨动着眼睛细细地想起来。想着想着她拧皱着的眉宇就舒展开来,她把手伸到耀先的腿上轻轻地拍拍,耀先仰身坐起看着舒展开愁眉的月儿,等着她说话。月儿用细密的牙齿轻轻地咬着红润的嘴唇,再斟酌一下道:“要不,咱给水仙嫂他们送一些鸡蛋过去,反正咱们也吃不了。丁民哥水仙嫂一直对咱们不错,再说他们还养着两个孩子,一个老娘,手里挺紧的。”

耀先静静地想想,就点头同意了月儿的主意。住到崖口上以来,李丁民两口子是给过他们不少关照,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送一点鸡蛋过去虽然报不了人家的恩德,也算是表了自己的一点心意。“行!”

得了肯定的回答,再看一下耀先脸上渐渐明快起来的神色,月儿跳下炕,抄起装馍的竹篮子就站在瓷罐跟前。“装多少呢?”月儿有些犹豫,她回头朝炕上的耀先再看一下,意思是想让他拿主意。

耀先没有吭声,他也从炕上下来,站在盛满鸡蛋的瓷罐跟前,看看脸上有些犹豫的月儿,再看看罐里冒起尖儿的红皮鸡蛋,说:“多少都行,你看着装吧。”

月儿把手里的竹篮让耀先拿上,她就弯下腰,用双手抓着鸡蛋,一五一十数着往竹篮里装起来。“……四十五、五十。”数到五十的时候月儿停下来,对着脸看着耀先等他说话。

耀先也不知道送多少过去好,他抖动一下没有装满的竹篮子说:“再装些,反正又不让咱出去卖,放时间长了就放坏了。”

月儿又弯下腰往竹篮里放起来,“……八十,九十,一百。一百了,不少了。”月儿展起腰把瓷罐上的盖子盖住,回过身时耀先把手里装满鸡蛋的竹篮直往她怀里推。“咋?”月儿没有接,她知道耀先的意思,她就诱导地说:“这篮子鸡蛋得你自己送过去,我一个女人家咋好出头露面。你送过去和我送过去的道理不一样,我送过去是给水仙嫂,你送过去就是给丁民哥。”

“可是……”耀先推托着却说不出理由。他真的不愿意这样上人家的门,这多不好看呀,没事没情地提一篮子鸡蛋上人家家是啥意思吗。

“去吧,凑这个机会,过去和丁民哥好好坐坐,说说话,咱不能孤孤单单地在这崖口上待一辈子。”月儿在这一百颗鸡蛋上还寄托着另一番心意,她更希望耀先能活活泛泛地和李丁民他们经常地来往走动。耀先理解了月儿的期望后,就感觉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去吧,这阵子巷道上人少,还是不要让旁人看见好。”月儿扯过一条粗布帕子盖在竹篮上。

耀先胳膊弯里挎着竹篮出了窑门向坡道下走去。这阵子刚偏过晌午,日头正是最毒的时候,人们都还在各自的窑里歇着。长长的坡道上洒着一片白花花的日头光,不见一个走动的人影。耀先从寂静无人的坡道上往下走着,心却咚咚狂跳个不停,好像他是要去做一件不能见人的丑事。越是快到李丁民家的场院,他越是紧张慌乱的不行。他甚至希望这时候能从巷道里走出随便一个什么人来,那样他就可以借故避开不进李丁民的窑门。寂静的巷道过来的是一股燥热的干风,而不是他期望的人影。李丁民的栅栏院门敞着就在眼前,耀先紧张慌乱地四下看看,然后才抖嗦着小腿肚子,硬着头皮走进去。

“谁呀?”偏窑里传出一声粗重的声音,是李丁民的声音。李丁民是个勤快人,他吃完晌午饭没有像旁人那样躺到凉窑里展展地歇晌。他吃完饭就进了偏窑,在他眼里随时随处都能找到要干的活,他在偏窑里收拾起犁耙。这偏窑是李丁民家的牛圈,也是他存放农具的库房。没事的时候李丁民常在这偏窑里坐,来看槽头的黄牛。李丁民把犁耙从窑根里提出来,圪蹴在脚地上正摸着犁铧摇着耙齿检验着,听见场院里有人走动的踢踏声,就问一句。

听见李丁民的声音是从偏窑里传出来的,耀先低低地应一声:“丁民哥,是我。”说着提着装满鸡蛋的竹篮走进去。

“拴娃呀。哟,你这是……”李丁民回身和耀先打招呼时见他胳膊弯里还挎着这么一个竹篮子,就不解地问一声。

“是这。”显得很是拙纳的耀先,解释说:“几只芦花鸡下的蛋,我和月儿吃不了。月儿就叫送下来,让老婶子和几个娃娃吃。”

“不用,不用,不用。”李丁民摇摆着两只大手,说咋也不肯接耀先递过来的竹篮。不接不说,还扳着耀先的肩膀往外推他。

“丁民哥。”耀先带着哭腔哀哀地喊一声。

李丁民住下手不再往外推了,但脸上依旧没有一点通融的样子。他直直地说:“拴娃,你要是有啥事尽管直说,咱不兴这一套。”

“丁民哥,我啥事情都没有,就是给老婶子和几个娃娃送过来。真的,我和月儿吃不了,伏里天,鸡蛋也不能放时间长了,放时间长了就坏了,就可惜了。真的,我一点其别的意思都没有。”耀先几近哀求起来。

李丁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了,乡里乡亲的相互走动着送点东西也不见怪,持意不收也不好。“这……”李丁民有些为难。

“丁民哥,你就收下吧,让娃们吃。”耀先说着把竹篮再一次朝李丁民手上递过去。

在李丁民和耀先把一篮子鸡蛋推来让去的时候,听到动静的水仙走过来,她站在偏窑门上看一阵后就接上话,说:“拴娃,你这是干啥,你和月儿在崖口上把日子过的那么紧巴,我们怎么还能要你的东西。”

“水仙嫂。”耀先牺牺惶惶地喊一声,眼里的泪就快要滚出来了。

“行了,行了。”李丁民终于松口退步了,他转过脸对自己的女人说:“丢下吧,把拴娃的鸡蛋丢下。完了你把昨天那啥……”

“知道。”水仙不听男人的提示,接过耀先手里的竹篮就出了偏窑。

“拴娃,你南疙瘩上的几亩庄稼咋样,抵得上去年么?”水仙把竹篮提走后,两个男人就在偏窑里说起庄稼。庄稼自然是庄稼人扯说不完的话题,除了庄稼,他们还能再说些啥?山外的世界很大,山外的事情更是多的说不完,但卧马沟的山民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的太少,也没有必要去了解那么多事情。大事情自然由大人物去想去管,草民百姓务弄好自己的几亩庄稼就行了。耀先和李丁民在偏窑里没有扯说上几句话,水仙提着竹篮又进来。

“水仙嫂,你这是……”耀先看着粗布帕子底下还是疙疙瘩瘩的竹篮子不敢说话了。

水仙坦坦荡荡地把竹篮子上的粗布帕子掀开,露出来的不是红红亮亮的新鲜鸡蛋,而是一篮子熟透了的沙果和鲜桃。“不敢,不敢。”这回该着耀先摇手儿了,他怎么能要人家这一篮子红沙果和白鲜桃呢。

“拿上吧,这是娃他舅昨天送上来的,娃他舅在山下有个园子,里面栽种的都是桃树果树。”李丁民说。

“不行,不行。”耀先摇举着的双手一直没有停下来。“给娃们留着,给娃们留着。”

“娃们不在,都跟着他舅到山底下园子里耍去了。”

“那也不行。那也不行。”

“有啥不行的,礼尚往来,怎么能让你空着篮子回去。”水仙不依不挠地把竹篮往耀先手里推。一脸惶恐的耀先就是不接,他怎么能要他们的东西,这没有道理呀。这一竹篮沙果鲜桃他不能要,不敢要。

“拴娃。”李丁民从水仙手上接过竹篮,正经严肃起来。说:“你怕啥,不敢要我的东西,那把你的鸡蛋提走。”耀先见李丁民一下扳起脸,忙伸手接住竹篮,却怔怔地有些不知所措。李丁民见耀先接过竹篮就缓和了口气,“拴娃,这是礼尚往来,人之常情,推三阻四就没意思咧。咱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怕啥。再说娃们都不在,都跟着他舅到山下园子里去了,这沙果桃子放上两天还不给放坏了,坏了就可惜了。提上回去让月儿吃,这桃子鲜鲜的正好吃哩。我窑里还多着哩,他舅昨天送上来一担。”李丁民和和蔼蔼地说着把手搭在耀先肩上,把他送出窑门。

从李丁民家的场院里出来和刚才进去时的感觉就大不一样,进去的时候心慌腿软像做贼似的,出来就舒心展气的让人感到畅快,这种实在和畅快的感觉耀先好久没有过了。

等在崖口上的月儿见耀先红光满面地回来,还提了这么一竹篮鲜亮亮的沙果鲜桃,更是万分的高兴。她接了耀先手上的竹篮,就操起水瓢哗哗地往粗瓷盆里舀了两瓢水,然后小心挑捡着把几只桃子放进水盆里。自嫁到卧马沟以来月儿吃尽了苦,却还没有吃过一口鲜美的桃子,她都忘了桃子是一种什么味道了。小时候她家有上百亩桃园,蟠桃、雪桃、麦茬桃凡是世面上有的桃子,她家园子里都有。蟠桃甜,雪桃白,麦茬桃熟的最早。这是什么桃呀?月儿把洗好的一盘桃子端过来和耀先坐在炕沿边上慢慢地品尝起来。和月儿一样住到崖口上来之后耀先也没有吃过一口桃呀果呀的,原来能赶集的时候在下马河大十字上,看见那一筐筐一篓篓水灵灵鲜亮亮的桃子,嘴馋心痒的也想吃,但都忍住了。他舍不的花钱,那能为一口零嘴儿乱花钱呢。

两个人剥吃了几个桃子就再舍不得吃了,细水长流,在崖口上他们已养成这样的习惯。月儿起来一边把竹篮里的桃果往盆里腾放,一边问:“你没有和丁民哥说一会话?”

“说来,我们说了一阵庄稼,丁民哥还夸咱的庄稼好哩。”

“就快收秋了,收完秋还得紧着种麦,要是能入了人家的互助组就好了。”说着月儿脸上的神情又凝重起来。

耀先低着头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咱罐子里还有多少鸡蛋?”

“还不少呢,怎么?你想……”月儿闪动着水汪汪的眼睛,马上就猜想到耀先的心事。“你是不是也想给吴根才送一竹篮子鸡蛋?”

耀先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人家是农会主席,只要他说上一句话,咱就有可能入了互助组。”耀先月儿相互看着,他们内心里却充满了复杂的矛盾,虽然在‘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时候他一句话让他们有了滩里的水浇地,但他们始终对他有些怕,耀先怕他严严扳起的大脸;月儿怕他火辣辣直勾勾的大眼。

“送不送?”月儿低声地问。

“你说,送还是不送?”耀先在迟疑中也没了主意。

月儿颦住细细的柳叶眉,静静地沉思一下,然后展开眉道:“那就送吧,反正咱也吃不了那么多鸡蛋,放时候长了真就放坏了。”

“万一人家给个难看,咋办?”耀先说出心里的忧虑。

月儿又紧张的思虑起来,在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帧帧过去的画面:水磨房、河渠边……每一张画面里的吴根才除了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外,似乎并没有其他,起码没有郭安屯韩同生那样赤裸裸的欺负人的行为。月儿摇着头说:“有手不打上门客,我想,他不会为难咱,咱是给他送鸡蛋,又不是逼着向他要东西。”

“你说送?”想要给吴根才送鸡蛋的是耀先,犹豫起来的也是他。

“送!”相比之下月儿倒显得冷静果决。

“那就送吧。”耀先跟着月儿也下了决心。耀先和月儿再次走到装盛鸡蛋的瓷缸罐子跟前,又一五一十地往小竹篮里数起鸡蛋。

耀先提着一竹篮鸡蛋,再次朝崖口下走去。这一次他更感到紧张慌乱,甚至都有了恐惧的感觉。是呀,在他心里吴根才和李丁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土改以来吴根才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他一直都是横着一道冷眉来看他,上杆子给这样的的人送鸡蛋,谁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洒满火辣辣日头光的坡道上依旧空无一人,耀先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惧怕心理,慢慢地朝坡道下走。当他真的站在大皂角树下,抬眼看着上房院的两扇大哨门时,浑身竟然不由自己地哆嗦起来,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朱红大门里的上房院撒满了他童年的记忆,他在这座院子里生,在这院子里长。在这院子里整整生活了十七年,十七年的记忆,十七年的感受,十七年流逝的岁月,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永世难忘的。四七年冬天的那个寒风怒吼的黑夜,他和他新婚三天的媳妇跟着他的老父亲从这哨门楼里跑出去,就再没有进去过,每天从这里路过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抬眼向里张望。现在他却要走进去了。耀先站在皂角树下,哆嗦了好一阵,最后才鼓起勇气向上房院走去。

从他战战兢兢的脚步上能看出来他的胆气是多么的不足。谢天谢地上房院里没有一个闲散走动的人影,上房的门是敞着的,而其它几面房子的门却都是闭着的。耀先垂下脸紧走几步,迈过方砖铺地的院子,踏进上房的门槛。

吴根才和他的女人改改正在炕上歇着。天热,吴根才光着宽厚的膀子,穿着一条肥肥大大的短裤躺在炕上。改改也敞着怀,两砣子又肥又白的奶子露在外面。耀先不敢看炕上并排儿躺着的两个人,也不敢抬眼四下打量一下和原来不一样了的上房。他低头垂脸低低地喊两声:“根才哥,根才哥。”

倒是睡在套间里的瞎眼老婆婆先答上腔,瞎眼人耳朵都灵,她看不见身外的世界,不知道天明天黑,却听得到身边轻微的声响。耀先轻轻地走进上房时她就在套间里听到了,并且还听出进来的是个生人。她就接了话在套间里扯开嘶哑多痰的嗓子喊道:“进来人咧,小心让人背撂到河滩里去。那来的那么多磕睡,挺下就醒不来。”

听到瞎眼老妈没好气的吼叫,吴根才翻身坐起,定睛一看,见站在当屋里的是地主的儿子,他胳膊弯里还挎着一只小竹篮,一时闹不清他是来干啥的。改改也醒了,她还像平常一样大大咧咧的也不说先把敞露出来的怀掩住,只是先揉揉腥松的睡眼,完了才抻抻衣襟去掩饰那两砣肥白的在胸前忽闪个不停的奶子。

“根才哥,改改嫂。打搅你们歇晌了。”耀先低低地怯怯地向炕上坐起的两个人招呼着道一声歉。

“啥事嘛?”吴根才穿上短胳膊粗布汗衫,明显不高兴地问一句。

“没,没啥事。”耀先紧张的有些口吃了。

“没事你来干啥?”吴根才的口气生硬起来。

“是这,我给老人和几个娃送过来几个鸡蛋。”耀先抖抖挎在胳膊弯里的小竹篮。一听是这事,吴根才脸上的表情就和缓了许多,他看一眼改改。改改就溜下炕,大大方方地接了耀先手里的鸡蛋篮子,进套间里去了。吴根才移挪到炕沿边,端起眼墙上的铜皮水烟壶“呼呼噜噜”地抽起水烟。耀先认出来这把被磨抓的锃亮发光的铜皮水烟壶是爹的遗物,爹在的时候端起这把水烟壶要比这个人优雅的多。

吴根才吐出一口蓝幽幽的烟雾,才瞪着大眼问出话来:“你咋想起给我送鸡蛋来咧?”

耀先拙拙地说:“鸡下得多了,吃不了,就给你送过来咧。”

吴根才乜斜着眼,瞅了畏畏缩缩的耀先几眼,又含住水烟嘴子,他和地主的儿子没啥好说的。不说话他却想:要是送鸡蛋下来的是月儿就有意思了。想起月儿他就顺口问:“是月儿叫你送下来的吧?”

耀先稍稍一愣,忙说:“是月儿叫送下来的。月儿还说你们好几家挤住在一个院子里,不方便喂鸡,就叫我送下来了。”

“哟,月儿还是个有心人。”从套间里出来的改改接了话,她把空荡荡的竹篮递到耀先手上,再笑眯眯地说:“闲下了带月儿下来坐。”

“哎哎。”耀先答应着接过小竹篮,卑微地向吴根才点点头,缩着肩退出上房,退出上房院。到了皂角树下,耀先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人家没有给难看,还回说一句:带月儿来坐的邀约。对耀先来说只要人家能笑着脸把他的鸡蛋收下,就算是给足面子了,他不敢指望得到什么,那怕是一句敷衍的客套话他都不敢想。

回到崖口上的窑里,耀先把手里的空竹篮一扔,就四仰八叉地躺到炕上“呋呋”地吐一口长气,说:“真比干一晌重活还累人,和见了一回阎王小鬼似的不好受。”

“咋?人家上鼻子上脸给难看了?”月儿关切地问,她当然也怕她的耀先在上房院里受了委屈。

“没有。没有上鼻子上脸给难看,要是人家再给个难看,那就真的是进了阎王殿了。”耀先说。

“那你就再到阎王殿里跑一回。”

“什么?”耀先骨碌一下翻身坐起,不认识似地看着月儿。月儿脸上没有表情地和他对视着。耀先还是从月儿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她的心思。“你是说也给郭安屯……”月儿点点头。“可他……”耀先苦不堪言了。吴根才、李丁民、郭安屯这三个人眼下正是卧马沟村的三个代表性的人物,他们是党员,是村干部。可是在耀先心中对这三个人,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他敬重李丁民,害怕吴根才,痛恨郭安屯。李丁民给过他不少的帮助;吴根才没有帮助过他,至少也没有欺负过他;可是郭安屯却像畜牲似地伤害过月儿。

月儿慢慢地说出她的理由。在耀先挎着竹篮第二次走出去时,月儿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她是来来回回地想过之后才有了这个决定的,她说:“这三个人现在都是村干部,咱送了两家落下一家,要是落下的另两家倒还罢了,水仙嫂自不必说,改改也是个大大咧咧不计较的人。可彩兰和郭安屯两口子都是心术不正的人,改改又是个肚子里不搁事的女人,有啥说啥,要是一半天改改长长短短的把事情说出去,让彩兰听到就不好了。咱得罪不起这种人。”耀先听着就蔫了。“你说呢?”月儿再低低地问一声。耀先不吭声地拾起扔到炕角里的小竹篮,两个人又一次走到装盛鸡蛋的瓷缸罐子跟前。这么三装两装满满一罐鸡蛋也就快装完了。这次再往竹篮里装鸡蛋的时候,月儿的手就明显的抖动起来,她心疼呀,这么好的鸡蛋不能去卖,却要送给那个让自己痛恨的人。

给郭安屯送鸡蛋更是出奇的顺利。郭安屯不在家,郭安屯的女人彩兰一句话没说,一句话没问。接过耀先手上的竹篮就把鸡蛋麻麻利利地全捡拾到自己家的瓷盆里。

连天晌午送了三家鸡蛋,回到窑里耀先心里酸楚楚地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枕着胳膊重又躺到炕上,又眼睁睁地看着窑垴上那张蜘蛛网。月儿吊着一条腿坐在炕沿上,也是呆呆地看着窗外。两个人不说话,也不干活,只是默默地想着心事,在他们窑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悬在当头正顶的火辣辣的红日头慢慢地向西偏去。卧马沟长长的坡道上有了走动的人影,歇足晌的人们开始活动了,锄地割草的男人开始往地里走,抱着脏衣裳的女人喊叫着伴儿,群群伙伙地往河滩里走。在别人都从窑里往外走的时候,郭安屯却从窑门外走进来。坐在炕上正奶孩子的彩兰没好气地窝了他一眼,凉凉地说:“你还知道回来。”

郭安屯当上民兵队长之后,尤其是在彩兰生下怀里这个老三之后,他就不想在她的炕上多停了。一得空他就往外跑,有时候半夜半夜不回来。彩兰怀疑他是在外面相好上人了,但她没有实据,也只能是个怀疑而已。

彩兰怀疑的没错,郭安屯真的是在外面相好上女人了。住在偏坡上的马桂花前年才死了男人,郭安屯就和她好上的。

马桂花比郭安屯还大两岁,长相一般。这马桂花内秀,脸儿长的一般,却长着一身又白又细又绵又软的好肉,尤其是还有一套炕上的好功夫。郭安屯和她一好上就再丢不开手,马桂花每次都能让他尽性到极致,而他的女人彩兰却不行。彩兰弄那种事的时候只有一个死板板的动作,就是平平地往炕上一躺任由他弄,甚至连哼哼声都没有,就像是给日本人支差一样寡寡淡淡的没有多少味道,更不要说有刺激了。马桂花就不一样,她颠着倒着不仅花样多,回回都叫春的猫似的嗷嗷叫,那才叫美哩。搞互助组的时候郭安屯第一个要的就是马桂花。在一个组里来来往往的就更方便。

今天刚吃过晌午饭,郭安屯就找一个借口把三个儿子一起丢给彩兰,自己又悄悄地钻进偏坡马桂花的窑里。马桂花只有一个叫茅茅的两岁女儿,清清静静的再没有别的拖累。郭安屯一进窑门,她就把茅茅哄进偏窑,茅茅很乖,不长一阵时间就睡熟了。马桂花和郭安屯就在凉凉爽爽的正窑里干起那种事,两个人云里雾里折腾好一阵才把事情办完。完事后两个人依旧纽结在一起不肯分开,郭安屯翘起一条密丛丛多毛的黑腿压搭在马桂花光溜溜雪白的大腿上,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她胸前饱满的奶子。马桂花侧身紧挨着他,也是一只手蛇一样在他的光身子上游动,时而在他的胸前,时而在他的腹部,更多的时间还是停留在他裆里那团软了的东西上。

“往后我们娘俩咋办呢?你给我们娘俩想个长远的出路。”偎依在郭安屯身上的马桂花说一句,说话时眼里滚出两颗泪珠儿,她的脸贴靠在郭安屯的胸口上,那两滴泪珠儿从脸上滚落下来就滴落在他浅浅的胸窝里,这两滴泪珠儿像锅里的豆子,滚了几滚才破碎了。

郭安屯的一只大手撕摸在她浑圆硕大的尻蛋子上,说:“早就给你想好了,等茅茅长大嫁给我家老二土改,这两个娃子一般般大,配成对儿将美正好。”

“想得美。”马桂花在郭安屯胸口上响响地拍一巴掌。“你把娘的便宜占了,再叫你儿子把女儿的便宜也占了,尽是你们父子的事情了。”

“这叫占便宜?这叫亲上加亲。知道不知道。”

“呸!”马桂花把他裆里的那根丑东西甩开,再挣脱开他的胳膊坐起身,胸前的大奶像是不认识脸前这个男人似的活活闪闪地想要躲开的样子。马桂花拽过一件衫子披在身上,不高兴地说:“真要是亲上加亲到好了。”

马桂花是真想和郭安屯做一对真正长久的夫妻,但这绝对不可能。要了马桂花,彩兰咋办?彩兰生下的三个儿子咋办?郭安屯把马桂花重又拉拽到怀里,搂抱住说:“不要再想那些不沾边的事,现在不是挺好的,隔三差五的我上来一次,啥事也不误。等娃们大了把婚一定,咱就是正正经经的亲家,来来往往的更方便,谁也不能说个啥。将来娃们的事你说了算,是招是娶,是儿子是女婿都是你说了算。”郭安屯真是一个精明人,他不仅霸占住了马桂花,而且还长长远远地想到将来,想到他儿子的事情。在卧马沟长大的郭安屯知道山里穷汉家娶一房媳妇有多难。现在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就不能为将来想一想呢。只要把滚在怀里的这个女人哄住,将来就省好多事,也能省好多钱。这个女人好哄,只要隔上三五天上来一次,把她弄舒服了也就哄住了。

郭安屯哄着马桂花在偏坡上的窑里,香香美美地歇了一个晌,乘坡道上和巷口里没人的时候从偏坡上下来,回到自己窑里就受了彩兰一句凉话。本来他想发作杀杀彩兰的锐气,一个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回到家里越是要显出威风,不然就要受夹板气了,就风流快活不成了。男人岂有被女人管住的道理。郭安屯正要找个借口发作时,就看见摆在照面桌子上满满一瓦盆红红亮亮的脆皮鸡蛋,脑子里的想法就转了弯,吃晌午饭时,大儿子解放和二儿子土改为争碗里的一根鸡蛋花子,两个人差点把碗给扣翻。吃晌午饭的时候彩兰还噘着嘴埋怨说别人的日月现在如何如何地好起来了,而他们的日月又是如何如何的好不起来,穷的家里连一颗鸡蛋都没有咧。可眼下咋的又突然有了一盆。“咋回事?”郭安屯不冷不热地问一声。

“啥咋回事?”正奶孩子的彩兰口气还是很硬的。

“这瓦盆里的鸡蛋是咋来的?”郭安屯再问。

彩兰脸上的表情松活了,她知道,凡是上门送东西的人,都是冲着民兵队长互助组长来的,男人没当民兵队长,没当互助组长前连一根柴禾棒棒都没人给送过。她就应一声道:“别人送的。”

“谁送的?谁舍得一下送这么多鸡蛋?”郭安屯拈起一颗红皮鸡蛋,心里也有一丝儿美滋滋的感觉。自从当上民兵队长逢年过节,总是有人会送一些东西过来的:一碗年糕、一盘饺子、几个馄饨馍、几条油酥麻糖什么的。但从来还没有人一下送过来这么多鸡蛋。

“崖口上地主的儿子送下来的。”

“谁?”郭安屯猛猛的受了一惊,拿在手里的那颗鸡蛋差点掉到地下去,他没想到这满满一瓦盆红红亮亮的鸡蛋会是地主的儿子送来的。彩兰把吃奶的儿子竖抱起来,看着惊乍的男人,再没有说话,因为她已经把话说清楚了。“他下来还说了些啥?”郭安屯不放心地问一句。“就说一句,这是给安屯哥送的”“旁的没说啥?”“旁的啥也没说。”“你是咋说的?”“我更是一句话没说。”两个人来来回回地一问一答,郭安屯就思忖起来,做为卧马沟的民兵队长,在这种突然发生的情况下不能不认真细致地想一想。像过电影一样,在快速分析判断了种种可能之后,郭安屯的黑脸更加阴沉起来。他松驰了好久的思想又骤然间绷紧起来,耳鼓里又传响起韩同生的一席话:同志,地主阶级虽然被我们打倒了,但是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卷土重来。他们还会向我们进攻,只是进攻的方式要改变,他们再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他们会变着手段拿起糖衣炮弹来进攻。“糖衣炮弹!”这就是糖衣炮弹,真还有这样的事情在小小的卧马沟发生。“不行!”郭安屯爆爆地吼叫一声,就把那满满一瓦盆鸡蛋端起来。

郭安屯的吼叫把彩兰吓了一跳,再看他端起瓦盆,就问:“你要干啥?”

“我把它端到官窑里去,这盆鸡蛋咱说啥也不能要。这是糖衣裹着的炮弹。”郭安屯愤愤地说。

“憨不憨呀你。”彩兰怀里抱着孩子过来阻止他。

郭安屯用膀子扛一下过来的彩兰,恨恨地说:“你女人家知道个屁。”说完端着一瓦盆鸡蛋就出了窑门。

彩兰在窑里厉声地叫骂起来:“饿死鬼装神哩,打肿脸装胖哩。天生就是吃黑馍的眉眼,不就是当了个烂烂民兵队长,你看你张的舞的都不知道东南西北咧。你才知道个屁,回来吃屁都没人给你放。”彩兰心疼的是那一瓦盆鸡蛋,土改以后别的翻身贫农添东西置业把日月慢慢都过实在了,可是她的日子还和过去差不多,没有多少变化,就是添了两个人加了两张吃饭的嘴。

他们的日月不可能立杆见影的好起来。好日月是靠出力流汗干出来的,他们谁干呀?别的翻身贫农土改分下土地就钻在庄稼地里不肯出来了,都破了命地在庄稼地干。可郭安屯呢,这几年他根本就没有把庄稼放在心上,他成天背着一杆长枪,扬扬舞舞地不知道要干啥。今年虽然在韩同生的逼迫下搞了一个互助组,这互助组也不过是做了几天样子,夏收一过,互助组也就再没活动。彩兰连着生了两个娃,她也顾不上地里的庄稼。

彩兰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但她嫁的这个男人更厉害。她也只能在背后骂上男人几句,当面说多了弄不好要挨上一顿打。

郭安屯气势汹汹地把耀先送来的一瓦盆鸡蛋端进官窑,并且很快把吴根才和李丁民叫进官窑。吴根才对越来越张扬的郭安屯有些看不惯了,不知道他风风火火的这又是要干啥。吴根才在上房院里迟为了好一阵,剥吃了改改刚煮出来的两个鸡蛋后才从上房院里出来进了官窑。他进来的时候李丁民已经在里面了。“啥事麻?叫的这么紧。后晌间天凉快了我还想锄两垄地呢。”吴根才进了官窑没有看见摆在方桌上的一瓦盆红皮鸡蛋,就这么不凉不热地说一句“啥事?你看这是啥?”郭安屯把已经放在桌子上的鸡蛋盆端起直接放到炕上,放到吴根才李丁民脸前。

吴根才一下就傻了眼,大大阔阔的脸盘上也微微泛起红色,仿佛自己的羞处被人看见了一样。他掩饰着底气不足地问:“这,这是咋回事?”

郭安屯用鼻子哼一下,学着韩同生的样子,一只手叉在腰里,另一只手挥挥舞舞地指着瓦盆里的鸡蛋,很有些气度地说:“这不是简单的一盆鸡蛋,这就是韩同生提醒我们说的炮弹,是向我们打来的糖衣裹着的炮弹。”

“咋回事麻?”吴根才心里有些发虚,但他还是再问一句。问过这句话他就抿住嘴唇再不说话了,因为他说这句话时舌尖舔到牙花上残留的鸡蛋黄。

“这是地主的儿子郭耀先送给我的,你说咋办?”郭安屯说话时那惯有的豪狠张扬就在他的黑脸上一览无余地表现出来。

吴根才瞪着大眼看着一脸张扬的郭安屯,再扭头看一下李丁民。李丁民和郭安屯截然地不一样,他赤脚圪蹴在板凳上,嘴里叭哒叭哒抽吸着旱烟,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平静。

其实李丁民的内心也是不平静的,正翻翻滚滚地涌动着一阵阵狂潮。他一进官窑就看见摆在正面方桌上的一盆鸡蛋,就知道郭安屯把他叫进官窑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就在心里紧紧张张地思索起来,怎么办?他没想到耀先也给郭安屯送了这么一盆鸡蛋。这真的就是糖衣炮弹?这真的就是阴谋诡计?耀先牺牺惶惶眼里快要流落出泪水来的那副表情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脸前,他不相信耀先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不轨的行为。经过一阵反反复复的心里斗争,李丁民决定保持沉默。他觉得耀先给他送一竹篮鸡蛋,他给耀先回一竹篮沙果鲜桃,是正常的乡邻们的礼尚往来,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糖衣裹着的炮弹。他开始为耀先惋惜起来,暗暗地瞒怨耀先,不该把好好的鸡蛋送给郭安屯这样的人,这才叫没事找事。

吴根才没有像郭安屯那样认为问题有多严重,同时也没有像李丁民那样替耀先惋惜起来。他觉得这不是个啥事,一小竹篮鸡蛋能算个啥事?小小的卧马沟,小小的郭耀先一眼就把他看透了,他能搅出啥事来。他觉得不好说,是因为改改把地主儿子送来的鸡蛋刚煮了一锅,要不是煮了这一锅,像郭安屯一样端出来也就啥事情也没有咧,但是现在他端不出来。吴根才尽量抿着嘴,向郭安屯回问一句:“你说咋办?”

郭安屯瞅一眼进来后就一声不吭的李丁民,尔后干干练练地说:“你说咋办?你是农会主席,又是党小组长。我和丁民听你的。”

吴根才挠挠头,他真的不知道该咋办。他先看看李丁民,再看看郭安屯沉吟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对郭安屯说:“这事出在你那里,还是你说咋办吧。”郭安屯的眼眉直竖起来。吴根才赶紧解释说:“不是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能把这一盆子鸡蛋端出来,说明你有这个觉悟,所以这事你拿主意合适。”

郭安屯抖抖肩,把直竖起来的眼眉拿平,然后当仁不让地说:“开会,像土改时期一样,在皂角树下开他一个斗争大会,一来挫挫地主儿子的锐气,二来教育教育群众,三嘛也好给区里说话。山下的郭牛村动不动就要开一次斗争会,把那些地主,斗的没一点点脾气。”郭安屯崇尚的就是斗争,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结束后,他总有点失落感,他总是怀念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总想再威威武武地开几次那样的斗争大会。

“开斗争大会?有那个必要吗。”吴根才心里一直不瓷实,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再说原来搞土改开斗争大会是为了分房子分地,现在为几颗鸡蛋值得吗?吴根才想着把脸扭向李丁民,他知道李丁民这个人沉沉寂寂的一向不怎么说话,但一开口,说出来的话就有份量,他期望着他在这时候能说上一句话。李丁民更深地垂下脸,和吴根才一样他心里也有一个老大的疙瘩,也说不出话来。

得不到吴根才李丁民积级的响应,郭安屯有些不高兴。“你们这是咋啦。这事要是让区里的韩同生知道,你们又是这样一个态度,他肯定不高兴。”郭安屯顿住话,似乎悟出什么来了他转着脖子怪怪地说:“你们是不是……”

吴根才不容他把舌尖上的话吐出来,就表了态:“好了好了。听你的,开会就开会。”

李丁民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在板凳腿上,扬起脸也说:“那就开吧。”

“好!”郭安屯把右拳砸在左掌里,展着劲叫一声好,就跑出官窑敲钟去了。

挂在皂角树上的老铁钟在半后晌的时候骤然间响起,这急骤的钟声有一阵时间没有响过了。听到钟声人们猜猜测测地不知道村里又出了什么事,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向官窑前的皂角树下聚来。

崖口上窑里的耀先月儿听到猛然响起的钟声先是一惊,他们最怕的就是钟响开会。从土改到现在每次开会都要让他们心惊胆战上一回。今天的钟声响的又是这样的急促,这样的突然。耀先溜下炕,走出窑门,站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朝下张望。皂角树下的场子上已经有了一群来回晃动的人影。“这又是要开啥会呀?”回到窑里耀先和月儿心神不宁地猜测起来,拿不定主意是去还是不去。去吧,怕让人撵回来,这样的事他们碰到过。“去去去,滚回去,地主的儿子还想参加会。”不去吧,又怕人说:“地主的儿子不老实,连会都不来开。”这真让他们为难,真让他们惶恐。

月儿再到崖口边上看看,皂角树下已快聚满人了。“快收秋种麦了,会不会是说互助组的事?”回到窑里月儿这样说。

“要是说互助组的事咱就不能去,人家不许咱入互助组。”耀先忘不了割麦前被从官窑门口赶走的那种情形。

“或许是说别的事情。”月儿总想下去看看,半年来村里没有开过会,他们也再没有惹过事,土改都过去几年了,人们不应总用仇视的眼光看他们。月儿的意思是想让耀先下去看看,她想融入到乡亲们中间去,想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

耀先迟迟为为地怕再让人给恶声恶气地撵回来,他正犹豫着的时候有人“啪啪”地拍响窑门。耀先慌慌地拉开门,站在窑门口上的是虎林的弟弟虎堆。虎堆是村里的基干民兵,他好几次都是背着长抢跟着人上来。这次是他一个人,并且还没有背抢。耀先心里一喜,忙陪着笑脸道:“是虎堆兄弟呀,快进窑里坐。”

“不啦,下面敲钟开会哩,叫你下去。”虎堆的口气不是生硬的,似乎还有一些商量的意思。

“哎哎。”耀先一边唯唯诺诺地应承着,一边小心地问:“是开啥会呀?”“不知道。反正叫你下去。”虎堆含糊地说。“是谁让你上来叫我的?”耀先问的更加小心了。他想,要是吴根才或是李丁民叫他上来,那就不可能是坏事。扭过身准备要走的虎堆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但他还是回过头说:“是民兵队长郭安屯让我上来叫你的。”一听说是郭安屯让上来的,耀先的心就“咯噔”一下,脸上的颜色也有些变。“快走吧。”虎堆催促一声就转过身自己先走了。

耀先和月儿对视一下,月儿轻柔地说:“也许是好事,咱才给他们送了鸡蛋。”

“但愿是好事。”耀先嘟囔着走出窑门向崖口下去了。

耀先从坡道上下来,皂角树下的荫凉里已坐满了人,官窑里的那张方桌,抬出来像往常开会一样摆放在皂角树跟前。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人坐在方桌前的板凳上面对着大家荫凉外的红日头地里孤孤零零地放着一条空板凳。耀先走到皂角树下畏缩着脖子,盲目地朝人群点点头,就要往人群里圪蹴。

“郭耀先。”郭安屯拍着桌子猛猛地喊一声,把满场子上的人都吓一跳。耀先更是吓的魂飞魄散,他瑟瑟抖动着站在人群边上直不起腰,他不知道这又是怎么了。皂角树下坐成一片的人也不知道又是出了什么事。人们都愣愣怔怔地来回扭头看看满脸怒气的郭安屯,再看看缩头缩脑的郭耀先。郭安屯在桌子上拍的那一掌太重了,用力太大了,拍过之后,手疼的直甩,半天顾不上再说第二句话。紧挨身坐着的吴根才憋着嗓子差点没有笑出声。郭安屯甩了一阵手,才恶恶地指着站不直的耀先狠狠地说:“郭耀先,狗地主的儿子,站到那条板凳上去。”

脸色煞白的耀先马上反应不过来,他满脑子里都是惊恐。他甚至没有听清民兵队长猛猛地吼了句什么,他只是木木呆呆地站着,脸上的颜色像死人一样惨白。

郭安屯见耀先站着不动,就从人群里蹦跳着过去,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揪拽着耀先的胳膊,把他扯到暴晒在日头底下的空凳子跟前严厉地说:“站上去!”在郭安屯的威逼下,耀先不敢抗拒,只好乖乖地往上站。

站板凳挨批斗,这在土改时期是常有的事,让地主富农站在凳子上挨斗是很有创意的,再威风八面的人只要往板凳上一站,就威望扫地了,就滑稽的成了人们的笑料。这种斗争形式在卧马沟还是第一次使用。在土改那么激烈的斗争中,郭耀先的父亲郭福海没有上过凳子,但是今天耀先被逼赶着站到凳子上去了,并且还是站在大伏天里的火辣辣的红日头底下。郭安屯恶声臊语地把耀先逼赶着站到凳子上后,喊着基干民兵虎堆道:“虎堆,去,到官窑里把那瓦盆鸡蛋端出来。”

一听这话,站在板凳上的耀先脑子轰地一下差点炸开,身子也晃晃悠悠地差点掉下来。原来是这事给犯了,耀先努力把持住不让身子乱晃,努力让脑子静下来。他偷偷地抬眼看见虎堆从官窑里只端出一瓦盆鸡蛋,是他在郭安屯家见过的那个瓦盆。虎堆从官窑里端出这一盆鸡蛋后就坐到人群里去了,再没有去端第二盆,这样,他就知道只是郭安屯把他送去的鸡蛋端出来了,另外两个人并没有这样做。耀先再偷眼看一下吴根才和李丁民,他俩和飞扬跋扈的郭安屯明显的不一样,尽管感到非常恐惧,但是在这种恐惧中他还是有了主意。

看着耀先被民兵队长逼赶着站到日头底下的凳子上,树荫里坐着的人们都多少感到有些意外,都不知道地主的儿子犯了啥事。郭安屯再叫喊着虎堆把一瓦盆鸡蛋从官窑里端出来时,人们纷纷引颈探首地往过张望,都极力想象着这盆红皮鸡蛋会和站在凳子上的地主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郭安屯歪着脖子回到桌子边,低头和吴根才李丁民低低地说两句话。吴根才点点头,李丁民只是细眯着眼抽旱烟,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和吴根才李丁民说完话,郭安屯就展直腰,扳着黑黝黝的脸,威威武武地环视一下四周,指着桌子上的这一瓦盆鸡蛋高声大嗓地说:

“乡亲们,卧马沟的贫下中农们,你们看看这是一盆啥东西。这根本不是一盆鸡蛋,这是一盆炮弹……”人堆里乱嗡嗡地起一片笑声。“不要笑,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题问,这是失败了地主阶级打过来的糖衣炮弹。地主的儿了郭耀先乘我不在家的时候,给我送来了这么一盆鸡蛋。他想干啥?他这是在拉拢干部,在腐蚀党员,是在搞破坏……”人群里的哄笑声没有了,人们都肃静下来支楞着耳朵想把这具体的事情听下去。

郭安屯上纲上线,把这一瓦盆鸡蛋定性为:拉拢干部、腐蚀党员、搞破坏。站在板凳上的耀先更感到极度的恐惧,他实在担当不起这样的罪名。拉拢干部、腐蚀党员,他那里敢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做梦他也不敢。

半后晌的日头虽没有正午时那样炙热,但直直地烤晒到身上还是烧人的。因为极度地恐慌害怕,也因为毒日头的直接烤晒,耀先身上冒出来的汗像淋了雨似的直往下流,可是他却感到浑身彻骨的寒冷,冷的他牙关打架浑身颤抖。

郭安屯还在慷慨激昂地陈说着。郭安屯和吴根才李丁民他们确实不一样,吴根才李丁民还有卧马沟里所有的人几乎都没有上过一天学,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郭安屯小时候上过几天学,他的家景是后来才衰败下来的。郭安屯有一点文化底子,认识几个字。土改以来他又和韩同生走的勤,从韩同生那里学下不少新词、新东西,再加上他对这些事情上心有热情,所以在这样的群众大会上,他也能呜哩哇啦地说上一阵子。郭安屯一只手斜叉在腰里,一只手抡抡撒撒地来回舞动着,嘴里飞溅着唾沫星子,还在说着:“……原来,韩同生同志说过:被打倒的地主阶级人还在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卷土重来,他们不拿抢,拿的是糖衣裹着的炮弹。当时我还不信,现在就不能不信了,这事在咱眼前,在咱身上发生了,能不信?郭耀先!”郭安屯的音量突然间提高几倍,把耀先,也把场子上的许多人吓一跳。“老实交待,土改以来,你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还拉拢过谁?说!”所有人的眼光都紧紧地逼视在耀先没有了血色的脸上,吴根才和李丁民怀着同样紧张的心情也逼视着他。耀先煞白的脸上淌着一串串汗水。“你还腐蚀拉拢过谁?老实交待。”郭安屯痛打落水狗般地再吼一声。

耀先浑身颤抖着抬抬脸,垂下头后低低地说:“就这一次。”然后就闭了嘴,再不说话,任是郭安屯怎样吼叫,他连头都没有再抬起来。他再抬不起头来了,他觉得天眩地转头晕恶心,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似的,已经不知道还正在挨批挨斗……

耀先走下崖口后,月儿就不放心地立在杜梨树下不住地往下面的场子上张望。当看见耀先被郭安屯拉拽着逼站到火辣辣的红日头底下的板凳上,月儿的心就碎了,眼泪真的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扑扑簌簌地落了一地。耀先在下面场子上的日头底下站了多久,月儿就在崖口上的杜梨树旁哭了多久。

下黑的时候耀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踉踉跄跄地回到崖口上,月儿扑过去在他怀里再次哭的浑身稀软站立不住。耀先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眼眶,他轻抚着月儿因哭泣而颤抖抽搐的脊背,许久才狠狠地说:“给我煮一锅鸡蛋,我想吃鸡蛋了。”

“我给你煮。”月儿呜咽抽泣着把瓷缸罐子里剩下的鸡蛋全都拿出来一起煮到锅里。等鸡蛋煮熟捞出来的时候,耀先一个鸡蛋没有剥完,就爬在炕上嗷嗷地嚎哭起来,他那里能吃得下鸡蛋呀。这鸡蛋既让他心疼,更让他伤心。他爬在炕上把心里的委屈统统地嚎哭出来,他哭的天昏地暗,哭的山崩地裂,哭的神鬼不宁。

哭吧,除了向苍天哭诉,他还能再有什么办法? /kWzQ9u5Mw6cfbZepT7E22KLlp44NK9fwuYMw8zQfnHv8bGtPRzFtDwhlJRgX5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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