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老一时,麦收一晌。
割好场没过两天,坡上滩里大片大片的麦苗儿就黄了。树梢枝上飞来了青鸡鸟,翘着漂亮的黑尾巴“抢机,抢——机——”地叫起来。
麦子熟了,连鸟儿都急的在树梢上跳起来叫着提醒人们“抢机”会收割哩。龙口夺食,这可是一年里最最关键的几天。人们辛苦劳累一年等得就是这个麦儿黄,麦子熟了要是不紧着往回抢收,万一来一场雹子,来一场猛风。那一年的辛苦就扔到地里了。这个时候可是不敢怠懈,不敢偷懒。
耀先黑夜就把镰磨的能搭住头发梢了。他把四把镰都磨了出来,两个人磨四把镰为得是到了地里不耽误时间。鸡叫头遍,耀先月儿就起来了,他们匆匆地把村里的巷道扫一遍,在东边大岭上的天际才泛出一点亮色的时候,他们就提着镰上了南疙瘩。清晨的空气是湿润的,已经焦黄了的麦苗上落着一片湿漉漉的露水,在这凉爽爽的早晨割麦子要比在大晌午的毒日头下割麦子舒服的多。
“开镰!”耀先月儿对着浪一样在晨风中微微涌动的麦田齐声欢叫一声,就挥着磨快的镰刀冲进麦地。在这丰收的麦田里,他们忘记了孤独,忘记了羞辱,忘记了苦难,也忘记了一年的辛劳,忘记了一切。在这丰收的麦田里,他们感觉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未来的希望。
耀先月儿一弯腰就割了半晌,在这长长的半晌时间里,他们没有停歇过片刻,一直在麦垄里朝前拱。日头在大岭上升高的时候,他们才直起腰,抹着满脸满脖子上的汗水,回头看一下割倒的麦子,耀先往手心上膏一口唾沫,发狠地喊一声:“呸,今天非把这三亩地割完不可。”这话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月儿也展起腰抹一把汗,抿嘴笑笑,挥着镰跟上去。
后晌快天黑的时候,月儿腰酸的实在弯不下去了,把镰刀一撂,叫一声:“我不行咧。”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刚割倒的麦草堆上。
前面的耀先听月儿喊一声:我不行咧。扭头看时月儿已经躺倒了,他心里一惊,以为月儿真的是累倒了,赶紧扔下镰刀奔跑过来。“月儿,你咋咧?哪里难过的?”耀先弯腰伏在月儿脸上关切地问。
躺在麦草堆上的月儿睁开眼,看着耀先垂下来的脸,看着他脸后的蓝天白云,一抬胳膊拢住耀先的脖子,把他拉拽到自己身上。耀先刚爬下去月儿就把她柔软甜美的红唇翘噘着送到他的嘴里。噢,月儿什么事情都没有。耀先放下心后,就贪婪地吮咂起月儿送到嘴里来的那美妙无比香甜可口的柔软红唇,一只手同时就伸摸进她的衣襟,揣摸住她翘挺瓷实的奶子。月儿在下面嘤嘤地呻吟起来。他能给予的快感只能是这样了。两个人亲吻揉摸一阵,然后就并排躺在刚割倒的麦草堆上,迎脸看着天上被落日染红的云彩。
月儿被天上流动着的红色云彩感动了,她向耀先怀里更紧地靠去,把滚烫的粉脸蛋紧紧地贴在耀先赤裸的胸上,去倾听他咚咚的心跳。耀先扳住月儿圆润的肩头,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们就这样搂抱着躺在一起,看着天上的云在飞,听着林间的鸟在叫,直到夜幕四合。
南疙瘩上的三亩麦子第二天才割完。把剩下的麦子割倒后耀先就捆起麦个子,耀先捆好一个,月儿抱起来就往窑门前的小场子上扔一个。南疙瘩上的三亩地就在他们的窑顶上,捆好的麦个子站在窑门顶上往下一扔,就扔到窑门前的小场上了,挺方便。天黑之前,他们就把三亩地里的麦子全都捆成个子,扔到窑门前的小场子上。
滩里水浇地里的麦子总要比坡上旱地里的麦子晚熟几天,把南疙瘩上收回来的麦个子在窑门前小场院里码积整齐后,河滩里的麦子也就该搭镰了。
河滩里的地是水浇地,后冬浇了三水,开春后又浇了两水。这地里长出来的麦子就和坡上旱地里长出来的麦子不一样,这里的麦子杆粗、穗大、粒饱,割到手里沉甸甸的有份量。麦子长的太好太旺,就不好割了。一镰下去割不透,得割好几镰才能把一扑麦割倒,这就割得慢了。耀先月儿早早从崖口下来,这日头都冒出花了他们一人才割倒两耧。
也就是在日头冒花的时候,互助组的近二十个人,从河渠上热热闹闹说笑着过来,一下全都拥进吴根才的麦地里。二十把镰刀的霍霍声就把二十来人的说话声给盖住了,这二十来个人都是正经的庄稼把式,那明晃晃的镰刀在他们手上就像是杂耍一样,被他们翻飞舞弄着,象案板一样密厚的麦子一会会就被放倒一大片。
耀先的地和吴根才的地本来是一块地,抽肥补瘦时被分成两块,中间只隔着一道三寸高的地埝儿。月儿站在地埝这面,看着那边霍霍割倒的一片麦子,就有些走神,就一脸茫然的提着镰一时忘了弯腰割麦。
韩同生领着大家伙割好场后,就提着镰交叉着在两个互助组割起麦来。他割的挺慢,麦茬还放的老高,但互助组的贫农们还是一致地说好。区里来的干部能做到这样就满不错了,受到卧马沟贫农广泛一致的称赞,韩同生就更来了精神,他强忍着腰酸腿疼胳膊软,顶着六月里的红日头,一天三晌和大家一起在地里干。
今天轮到给吴根才割麦,韩同生也随着人群从河渠上过来,别的那些男人女人,到了地头舞着明晃晃的镰刀,弯下腰就钻进麦垄里霍霍地割起来。他却站在河渠上没有动,他被河渠下面地埝边上,站立着的那个小女人吸引住了。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俊女人?她秀发飘逸,脸蛋俊美,口红齿白,翘鼻子杏眼,红袄黑裤罩不住她似柳如杨的柔美腰身,红袖挽起露出来的白生生的胳膊上还戴着一枚熠熠生辉的镂花银镯。这是卧马沟谁家的女人?他咋对不上号?
月儿站在地垄埝边,看着这一群撅着尻子在麦垄里朝前涌动的人愣了好一阵,一抬脸发现站在河渠上的韩同生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看,她就赶紧垂下头弯腰割起麦。
噢,是地主郭福海的儿媳妇。韩同生恍悟过来了,在抽肥补瘦的时候吴根才把自己的一亩半地抽出来补给了地主的儿子,就是这块地,那这地里站着的女人自然就是地主儿子的媳妇。地主儿子的小媳妇他是见过的呀。韩同生想起土改那天晚上领着人冲进上房院,在偏房炕上看到过这个小女人,当时她被赤条精光地亮在炕上,她的身子真白呀。当时没有看清她的脸,她的脸被蓬散的头发遮盖着,就是那雪蛋儿一样的白身子也是匆匆地看了一眼,就被地主儿子挺起的瘦胸膛遮挡住了。想不到这个女人竟长的这么俏,和仙女似的。韩同生心里涌动起一股欲望,一股冲动。
对互助组的人来说韩同生干多干少,干与不干都无所谓,他只要提着镰,站到麦垄里就让人感动。在吴根才的麦地里韩同生割了不到一耧麦,他的心思全放到地垄那边的月儿身上去了。
低头割麦的月儿感觉到脸上一阵阵地发起烧热,韩同生那双在她身上脸上溜来溜去的眼睛,让她感到害怕,感到心慌。这让她想起吴根才那双火辣辣的眼睛,更让她想起郭安屯的凶样。
二十几个人没用多大一会工夫,就把吴根才的四亩麦放倒了,割完这块地人们展起腰,嘻嘻哈哈说笑着又到别的地块里割麦去了。一群人来了又走了,他们中间谁也没有和地垄这边的耀先月儿打招呼说话。互助组的贫农们都记着韩同生在官窑里再三说过的话:互助组不要地主,要了地主就是走地主路线。韩同生现在就在跟前,谁都不便和他们打招呼。在人们离开的时候只有韩同生一个人再三地转回头朝月儿脸上看。
互助组的一群人在河渠上走远了,那双让月儿感到害怕,感到心慌的眼睛也不在了。月儿这才展起腰长长地舒一口气。“你咋把麦茬放得这么高?”月儿的一口长气没有全舒出口来,耀先在身后就埋怨起来。月儿脸颊一红低下头没有吭声,刚才她让韩同生看的心慌意乱,镰刀片子差点没有割到手上去,她怎么能割好麦子。
把滩地里的麦子割完,耀先月儿就开始把割倒的麦子,捆成个子往崖口上转。南疙瘩上的麦子割倒从窑门顶上一扔就扔到窑门前的小场上了。这滩地里的麦子就的肩担背扛地往上运。一亩半地,捆了三十八个大麦个子。耀先担,月儿背,两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十几回,在天黑麻麻的快看不见人影了,两个人才把割倒的麦子全都担背到崖口上。
麦子进了场接下来就是碾打,怎么碾呢?没有牛马骡驴怎么能碾了场呢?割场的时候他们对凑着还能拉着空碌碡转,在没膝高的麦草堆里就是牛马拉上碌碡都出一身汗,他们就更不用想了,根本拉不动。那就只有用最原始的办法了,用棍子敲打。
耀先月儿坐在窑门前的小场院上,举着山木棍子劈劈叭叭地打起来。崖口上的人用棍子敲打麦子,这让互助组里的贫农和没有入互助组的单干户都笑破了肚皮:都啥时候了,还用棍子敲打。不用棍子用啥?除了棍子他们再没有一点点别的办法。他们请求不动任何人,这个时候谁肯到崖口上来帮忙,谁敢到崖口上来帮忙,谁都怕走了地主路线,工作队的韩同生还在村里呢。
两个互助组二十来户人家收割回来的麦子,全堆放在皂角树下的大场子上,和割场时一样,七八颗大碌碡被牛马们拉的欢欢乱转,不出十天就碾打完了,那黄澄澄散发着幽幽清香的新麦子,扬净晒干之后就一斗一石地入了各家的粮囤。大场子上现在只剩下一堆堆麦秸草,人来人往热闹了十几天的大场子宁静下来。互助组的人们碾打完场上的麦子,就都拥到河滩里回茬复种秋田禾去了。
今天,韩同生没有随着互助组的人们再到地里去,近半个月来官窑前的场上人嘶马叫,没有消停过一天,就是夜里场上的人也和场上的麦个子一样多。这半个来月韩同生在官窑里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今天最后一场麦子碾完了,场上终于宁静消停下来。韩同生在官窑里美美地睡了一晌午,把前多天缺下的觉一下全都补了回来。
山里的窑洞好呀,外面是五黄六月,毒辣辣的红日头,窑里却凉爽爽的像春天一样,让人感到舒心畅意。韩同生伸展着懒腰,睡醒后在炕上呆呆地坐了一阵,抹一下脸就出了窑门。
刚跨出窑门就觉得一股炙人的热浪,火一样地扑面而来,此刻正是午时,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韩同生晃着眼朝天上看一下,高远的天空悬着一颗火盘一样放着毒光的红日头,整个天上连一丝儿陪衬的云彩都没有。看来天上的云也和地上的人一样,耐不住红日头的烤晒,全躲藏起来了。韩同生再一扭头,发现崖口上的那棵杜梨树下有个穿红衣裳的人影在动,他手搭凉棚,遮住晃眼的白光仔细一瞅,忽悠一下心里就涌动起一股欲望的潮水。
崖口上端着簸箕正抖动着身子簸麦的那个穿着红衣裳的人影,就是在吴根才的四亩地里让他看着心里涌起欲望的那个女人。说实话,自打在吴根才的四亩地里见了月儿之后,月儿那俏丽的脸蛋和美妙的身段,就一直在韩同生的脑子里晃,晃得他心里就有了念想。但是这一二十天割麦碾场,太忙太乱官窑前的场上日夜就没断过人,他心里有念想却没机会。现在这里静悄悄的再没有一个闲杂人,韩同生就想:如果这个时候把那个女人叫进官窑里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如果自己动了手,她是乖乖地服从呢?还是喊叫着抗拒呢?韩同生脸上的表情迷乱起来,服从和抗拒像是一对斗架的公鸡,在他的脑子里扑腾开了。服从: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抗拒: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服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抗拒: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一个个念头,一种种场面,像拉开幕布的戏场,在他眼前闪闪而过。那闪过的一幕幕场面有的让他亢奋、激动。有的又让他沮丧、羞恼。不,她只会服从,她不敢抗拒。韩同生似乎理出一条正确而又对自己十分有利的思路。对,以他目前的权势地位和她目前的身份处境对比一下,她是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说不定给她一个小小的暗示,她立即就会投怀送抱地扑进他的怀里,那么诱人漂亮的女人,不会是个不开窍的憨憨。韩同生双掌一击,决定行动,他有把她从崖口上弄下来的办法。
韩同生背着手到沟里去了一趟,把郭安屯从滩地里叫上来。经过一个夏收的交往,这两个能说到一起的人更贴火了。韩同生把郭安屯从河滩地里叫上来,两个人在官窑里东拉西扯说了一阵闲话。韩同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郭安屯道:“噢,对了,安屯,你给我跑一趟腿,到崖口上把地主的儿子叫下来,我要给他训训话。”郭安屯应一声就急急地往崖口上去了互助组和别的单干户差不多把收割回来的麦子都在场上碾净晒干收回到麦囤里去了,耀先月儿还没有把他们的麦子打完。别人是马拉碌碡,人踩扇车当然就快。他们没有那样的条件,他们只能用棍子打,用簸箕一和一和地端着簸,这种原始的办法人们早就不用了。
郭安屯走上崖口,耀先正叉着腿,坐在麦秸堆里拿着棍子嘣嘣地抡打解开腰子的麦个子,月儿正端着簸箕站在杜梨树下簸耀先敲打出来的麦子。“郭耀先!”郭安屯突如其来的吼叫把耀先和月儿都猛猛地吓了一跳,尤其是月儿,吓的差点把端在手上的簸箕闪掉到崖口底下去。
耀先赶紧扔下手里的山木棍子,从麦秸堆里站起来,怯怯地道:“安屯哥,你上来咧。”
郭安屯黑冷着脸,斜眼看一下愣愣地站在杜梨树下不敢动弹的月儿,严声道:“走,到崖口下去,工作队的韩同志要给你训话。”耀先回头看一下月儿,哆哆嗦嗦地跟着郭安屯走了民兵队长的话他那敢不听。月儿扔下手里的簸箕,朝前追跑了两步,嚅动着嘴唇却没有喊出话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泪眼汪汪地看着耀先被叫走了,她不知道他被叫走是干啥去了,她真揪心呀。
到了官窑门口,耀先胆怯腿软的不敢往里进,郭安屯回过脸,对着畏畏诺诺不敢迈步的耀先吼一声:“你倒是进呀。”耀先更感到恐惧,他缩着肩,侧着脸慢慢地蹭进官窑,连头都不敢往起抬。
站在官窑里的韩同生见耀先被叫进来,他背着手,先在窑里来回地转了两圈,然后先对郭安屯说:“行了,你到地里干你的活去吧。”
郭安屯有些茫然地看着韩同生,他马上有些接受不了,对地主的儿子训话为什么不能让他这个民兵队长在跟前?韩同生脸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不可商量的威气,他只好转过脸往窑门外走,不过在往窑门外走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忘了扳住脸警告耀先一声:“老老实实听韩同志训话,不许耍滑头,听见没有?”耀先战战兢兢地点一下头。郭安屯从官窑里出来,有些想不明白,韩同生把他从滩地里叫上来是要干啥,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让他跑一步腿到崖口上叫地主的儿子,把地主的儿子叫下来为啥又不让他在跟前。郭安屯极不情愿地往沟口里走去,走的一步三回头。
从敞开的窑门里看见郭安屯一步三回头地过了皂角树,向沟口里的滩地走了,韩同生这才转过身看着耀先。耀先不知道被叫到官窑里来要干啥,哆嗦着身子不敢抬头对视韩同生的眼睛。看着耀先这副垂头畏缩的牺惶样儿,韩同生就有些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家伙,竟然娶下一个那么漂亮好看的女人。有了这样的想法,韩同生就更觉得那个漂亮好看的女人不会,也不敢拒绝他。
“郭耀先。”韩同生冷冷地叫一句。耀先赶紧抬起脸,他不敢应声,只是用虚虚的眼神,怯怯地看着韩同生,被动地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其实韩同生也没有什么话可对耀先说,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更近一点地看看耀先,想在试探中给他一点暗示,让他放聪明一点,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和身份。韩同生沉着脸开始说话了。“郭耀先,我听人说你对土改还有看法。”
这可是一顶能压死人的帽子,耀先哪里敢戴,他惊恐万状地摇着手,极力否认道:“不不不,没有,没有,对土改我没有看法。”
韩同生看着耀先这种极端恐惧害怕的样子,差点没有笑出声来,但他还是扳住了脸。“你听着,土改是共产党领导的一场伟大的社会革命,你们这些被打倒的失去天堂的地主阶级,要承认这个现实,要接受这个现实……”韩同生扳着脸威严地说教着。耀先唯唯诺诺地不住地点头,表示老实听话。韩同生背着手在窑里踱了一个来回,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口气都有了些变化,变的似乎不再是哪样严厉,倒显得有些和蔼,他问:“你娶的媳妇是下马河贾家的小姐?”
耀先短暂地迟愣一下,他看见韩同生眼里充满了猥亵的东西,他不得不低声回答:
“是。”
“是贾家贾老太爷贾德天三姨太的小女儿?”韩同生脸上的表情更暧昧了。这回耀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一下头。“你们真是门当户对呀,地主的儿子娶地主姨太太的女儿做媳妇哼。去,把你的女人叫下来,我也要和她单独谈谈话。”当韩同生用猥亵的口气说起月儿的时候,耀先的心就紧紧地揪拽起来,他害怕的就是出现这样的事情,这可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可是他却束手无策,没有丝毫办法。他明知道月儿来了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他还得回去叫她来。他怎么敢抗拒领导过卧马沟土改运动的这个韩同生?
耀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到崖口上来的。月儿在窑门前的场子上迎住他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到家门口了。月儿看着耀先煞白难看的脸色,怔怔地不敢说话。耀先盯着月儿看了许久才痛苦无奈地说:“你也下去吧,他也要和你谈谈话。”月儿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不用耀先提示,她就想象到可能会在官窑里发生的事情,在麦地里韩同生盯在脸上的那种可怕的目光,早就把结果告诉给她了。“去吧,月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耀先说着猛然一把抓住月儿的双手,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她感觉自己的心疼,让她感觉自己的无能。
从耀先紧握的手上,月儿感觉到的却是他对她的期待,对她的信任,她不会辜负他,更不会背叛他。“我去!”月儿抽身向崖口下走去。
看着月儿走下坡道的身影,耀先觉得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他在心里痛叫一声月儿,就向崖口扑去,他想像爹哪样一下从这九丈高的崖口上飞扑下去,那样的话他就永远地解脱。到了杜梨树边了,再有一步,他就能在那个满是彩虹的世界里看到他的爹了,可是那样就看不到他的月儿了。“月儿!”耀先站在高高的崖口上看着已经到了皂角树下的月儿,在心里又是一声惨痛的呼叫。他只能在心里喊叫,只能让那悲痛的声音在胸腔里撞冲,在胸腔里肆虐。他不能站在高高的崖口上放声地把心里的话喊出来,他不能让那悲痛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他没有哪样的权力,也没有哪样的胆量。耀先抱住那棵杜梨树呜呜地哭起来,他没有爹的勇气,他丢不下他的月儿,他不能从这九丈高的崖口上跳下去,他跳下去把月儿丢给谁呀?
看着端端地站在脸前的月儿,韩同生多少还是有些顾忌。想干那种事情就不能太突兀,得有个铺垫,有个过程。起码要摸清对方的态度和想法,然后再相机行事。“你是下马河大地主贾德天的小女儿?”韩同生想让月儿和刚才的耀先一样先在精神上屈服了,于是用同样的口气开了头。
月儿尽管有些思想准备,但她毕竟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在韩同生严声诃问下,她还是感到很害怕,她低弱地说一声:“是。”
“你有一个哥哥在国民党里当兵,还是一个军官。”月儿缓缓地抬起头,从离开下马河的那天起,她就再没有得到过家人的情况,她不知道爹是不是真的死了,是不是真的让镇压了。娘呢?月儿想知道家人的情况。她是有一个哥哥考上军官学校就很少再回来,现在是死是活她就更不知道了。“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韩同生再问。
月儿慢慢地摇摇头,还是低弱地说:“不知道。我连爹娘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对哥哥就更不知道了。”
韩同生一步一步向月儿身边靠过来,他觉得这个美貌俊俏的出身不好的小女人已经被震慑住了,她不会反抗,相反她还可能会很配合。你看她垂脸站在那里多老实呀,她就款款地等着他动手呢。意乱情迷的韩同生有些忍耐不住了,他觉得该动手了,他早就被月儿的美貌迷惑住了。到了跟前韩同生看见月儿白晰的手腕上戴着的镂花银镯就有了话说。韩同生粗重起来的喘息一股股地喷到月儿脸上,月儿不由地后退一步。韩同生猛然一把抓住月儿戴银镯的手腕说:“这个银镯是怎么个来历?”
月儿浑身一颤,她没想到韩同生会这样突然动手。她争动一下没有争脱开,正要再争时,韩同生猛一用力把她整个人拉进怀里,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的,月儿真得是猝不及防。韩同生以为得手了,他双臂一拢把月儿抱紧,就要把嘴巴向月儿烧的通红的脸蛋上压去。这时候月儿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月儿尖利的叫声几乎能使这孔官窑炸裂。韩同生抱在怀里的哪里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女,简直就是一颗嘶叫着出膛的炮弹。韩同生一撒手把月儿从怀里推出去,他怕这颗炸弹把自己炸死。月儿顺着他的推势,跑出官窑。跑出官窑月儿听到韩同生在里面狠狠地骂一声:“小婊子。”
月儿的激烈反抗大大地出乎韩同生的意料,他原以为这个经过土改的地主女人会服服贴贴地听从他的摆布,他原以为这个地主女人会主动往他怀里钻。难道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是谁手里掌握着她的生死大权。韩同生真没想到这个美丽迷人的女人,这个经历过土改的地主女人竟还是个烈妇贞女,是一个不开窍的憨憨。“呸,让这个小婊子给耍了。”韩同生气极败坏地咒骂起来。
月儿清楚地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她才会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现在她唯一珍贵的就是自己纯洁的身体了,除此而外她还再有什么?如果连身上的贞操女宝再保不住,那自己就真的成了一无所有,一钱不值的烂脏女人了。月儿的贞操女宝属于耀先,尽管他不能,她也要小心在意地为他保护好。
等在崖口上的耀先心急火燎一肚子的悲苦说不出来,他早就有了最坏的准备,想象着他的月儿在官窑里可能受到的强暴和蹂躏,一抬头却见月儿已经立在他的面前。耀先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才走了多一阵阵呀,一眨眼就又回来了。耀先扑过去一下把月儿抱在怀里,他太感谢月儿了,她不仅美丽善良,而且还忠贞不渝。
这天傍晚崖口上响起的唢呐就比往日舒畅明快了许多,这唢呐吹奏出来的就是耀先的心声,他为月儿感到无尚的骄傲。
收碾完麦子,回茬复种上秋庄稼,田里的大桩活路农活就没有了,那么互助组该干什么呀?吴根才不知道,郭安屯和李丁民也不知道。
郭安屯和李丁民在这场互助合作的运动中表现积级,被韩同生看中,介绍他们加入了组织。这两个农民汉子成了共产党员后就想干点事情,想领着互助组的贫农们往富裕的路儿上奔,可怎么个奔法他们又理不出头绪。
麦子收了,秋庄稼也及时地播种下去了,韩同生就准备回区里去。听说韩同生就要走,吴根才和郭安屯、李丁民就相跟着进了官窑,来找韩同生讨主意,为互助组找出路。韩同生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来回地在官窑里走,是啊,土改是贫农们有了土地,有了粮食,这只能使他们不饿肚子,他们还没有真正地富裕起来,他们的棉袄还是烂的,夹袄还是旧的,他们许多人还是连犁耙农具都置办不起,要不是组织起互助组,许多人家的麦子都不好收回来。
怎么才能让翻身的贫农们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呢。他也没有主意。韩同生是区里的干部,但他才二十出头,生活的经历并不多,他也不知道在农闲的时候互助组该干些什么。
吴根才和郭安屯、李丁民坐在官窑里眼巴巴地等着韩同生能拿出主意来,但是他和他们一样没有主意。
耀先月儿用山木棍子打,用柳条簸箕簸,也把他们的麦子打完簸净了,也把南疙瘩的旱地和滩里的水浇地回茬复种上秋庄稼了。地里和场院上暂时没啥活了,两个勤快人闲不下来。耀先割回来一大捆荆条,又在窑里编扭起篓子。月儿又在炕上嗡嗡地摇起纺棉花车,麦前她织出来的一机布,顺顺当当地在下马河大十字上换成了钱,她就想在收秋种麦前再争取织两机布,布的花纹图案她都想好了。后半年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多,她要织两机红艳鲜亮的花格布出来,抱到大十字上好卖呀,谁不想把自己的闺女媳妇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纺棉花的月儿眼前晃动的尽是因穿了她纺织出来的花布而花枝招展起来的姑娘们,多善良的人呀,她总想着用自己的双手把天底的姑娘们都打扮的漂亮起来,她总想着把美带给大家。
又是一个下马河集日。本来耀先不计划让月儿去,从割麦开始,月儿就没有闲过一刻,耀先想让月儿在家里歇歇。但是他把六个荆条篓子挑起来后就拿不动那一篮子鸡蛋了,平常只有三五十颗鸡蛋,装在布袋里,往脖子上一挎就走了。可是这次的鸡蛋不是三五十颗,而是一篮子足有一二百颗。从割麦碾场到复种秋庄稼这半月二十天,他们没有时间去赶集,顾不上。那一群芦花鸡在这二十多天也没歇着,它们像主人一样勤快,一天下七八个蛋,二十来天就下了这么一篮子。割麦碾场的活再苦再累,耀先月儿自己也舍不得吃,他们把鸡蛋全都攒到篮子里,等着割完麦到下马河集上去卖。
耀先把六个篓子挑上后,再不好拿这一篮子鸡蛋。月儿抿着嘴一笑,把一篮子鸡蛋挎到胳膊上,用风铃一样柔和的声音说:“还是咱俩一齐去吧。”
耀先不好意思地看着月儿,说:“本来想让你在家里歇上一天,这还不行,还非得你去不可。那就走吧。”像往常一样,两个人一前一后相跟着往崖口下去了。
站在官窑里的韩同生从敞开的窑门里看见耀先担挑着一堆篓子,月儿胳膊上挎着一篮子鸡蛋从坡道上下来,从皂角树下走过去,走进沟口里去了。那天月儿嘶声尖叫着从官窑里,从他怀里跑走后,韩同生就隐隐地恨起她来。但是猛然间再看到她,还是由不得一阵意乱情迷。等耀先月儿走进沟口好一阵后,他才回过脸问坐在炕沿上的郭安屯:“那两个人干啥去了?”
耀先和月儿从坡道上下来的时候坐在炕沿上的郭安屯也看见了,他是顺着韩同生迷乱起来的眼神扭过脸看见他们的,他还从韩同生迷乱的眼睛里看出一些别的东西。吴根才和李丁民坐在炕沿上闷着头只是抽烟,他们不知道是谁从皂角树下走过去了,听见韩同生问才愣愣地扬起头。
郭安屯回答说:“赶集去了。”
“干啥去了?”像是郭安屯没有说清楚似的,韩同生急促地追问一声。
郭安屯扬起脸不解地愣怔片刻,再回答说:“赶集去了,到下马河赶集去了。”
“什么?到下马河赶集去了?”韩同生的声音和脸色都严厉起来。
郭安屯被问的懵懂了,他看着韩同生拧皱起来的眉毛,再说一遍:“是到下马河赶集去了。”
闷头抽烟的吴根才和李丁民没有看见是什么人从皂角树下走过去,他们就不知道他俩这没头没脑地说的是啥。
韩同生拧皱着眉头,沉思着在窑里踱了几步,然后在郭安屯脸前站住严厉地问:“他们是不是经常去?”“经常去。差不多每个集都去。”“每个集都去?”“每个集都去。”“去干啥?”“去卖篓子。”“还干啥?”郭安屯被逼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顿一下接着说:“有时候还背一捆山柴去卖。”韩同生把手在半空中狠狠地一挥,吼叫道:“你这个民兵队长是咋当的,你知不知道去年山下的郭牛村发生的事情。”
韩同生骤变的脸色让郭安屯感到有些害怕,他不知道地主的儿子去赶集会和他这个民兵队长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去年山下郭牛村发生的事情和他这个卧马沟的民兵队长又有什么关系。郭安屯懵怔地瞪圆了眼,看着发火动怒的韩同生,不敢再说话。
吴根才和李丁民把旱烟杆含在嘴里都不敢抽了,他们不知道这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韩同生动这么大的火气。
“你们知道不知道,去年夏收的时候,郭牛村一天就让点了十八座麦秸积,被点的都是农会干部和贫农骨干的麦秸积。谁点的?地主点的,是好几户地主串联起来一起放的火。知道吧,地主们并没有睡觉,他们正在暗地里串联活动,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梦想着要夺回已经失去的天堂,梦想着要夺回被贫下中农分走的胜利果实。你们卧马沟的地主郭耀先和他的地主老婆集集不落,会会必到,你敢保证他们不是在传递情报暗中串联吗。对地主富农的管制你是怎么执行的。我的民兵队长同志!”韩同生严声责备起郭安屯。
郭安屯的黑脸上冒出汗来了,在区里开会,区委书记和区长都再三地讲过要对地主进行必要的管制。可是他却没有把这当回事,他觉得卧马沟的小地主郭耀先是个提不起笼的软家伙,就是再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跳出来破坏捣乱。所以就没有过多的操心,没有管制他,还让他自由自在地在四十里马沟来回地跑,还让他自由自在地去下马河赶集。这家伙集集不落会会不空,他一个人赶的集比全卧马沟人合到一起赶的集都多。他真的就有那么多可买可卖的东西?说不定他真是以背柴卖篓为晃子,在干着另外一些罪恶的勾当,真要是那样……郭安屯不敢再往下想了。
“老吴,”接着韩同生把脸转向吴根才,又严厉地对吴根才吼叫起来,“老吴,你咋搞的?你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你怎么就能让他们这样自由自在地乱跑乱窜?出了问题谁负责?”吴根才扳着脸坐在官窑里不吭声,韩同生比他小近十岁,可他却常用这样的口气来和他说话,他心里觉得不舒服。韩同生这次来卧马沟帮助搞互助组,吴根才挨了好几次批评,心里觉得委屈死了。
批评过吴根才之后,韩同生立即宣布:“从现在起你们要对地主家庭出身的郭耀先,和他同样也是地主家庭出身的老婆贾月儿进行严格的管制,一般情况下不许他们离开卧马沟,绝对不允许他们窜村跟集赶会。如确有正当理由,也必须经得民兵队长的同意才能离开卧马沟,家里无论来了什么人,都得向民兵队长汇报。对地主富农的管制区里县里都是有过要求的,山下许多村子也是这样严格执行的。安屯,你是民兵队长,这也是你份内的责任,你要严密监视他们的一切行动,切不可麻痹大意。今天晚上就把这个决定通知给他们,告诉他们只许老老实实待在卧马沟,不许乱说乱动,更不许他们乱跑乱窜。我没有想到土改以来你们卧马沟对地主竟然是放任自流的,不加管制的,这是十分危险的,幸亏今天发现了这个问题,要是不发现这个问题,我明天走了,出了事情你们咋交待呀。”
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人在韩同生的责问下垂下头都不说话了,如果真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们确实不好交待。
耀先月儿在下马河集上把篓子和鸡蛋卖完后,倾其所有买了一合榆木门。月儿早就想买一合结结实实的榆木门了,崖口窑门上的那扇用荆条编扭的栅栏门早该换下来的了,栅栏门既不避风,又不安全。换上结实的木头门,黑夜睡觉也踏实。这个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这是他们靠自己的劳动,靠节衣缩食,靠精打细算才实现的。耀先找了个顺路的牲口把榆木门驮搭回来,为此他还给牲口的主人买了两个夹肉的白馍,不然人家不给驮,凭什么呀?把两个碗大的夹肉白馍捏到手里,人家才爽快地说出:行。
回到崖口,耀先月儿顾不得烧火做饭,先在窑口上忙乱起来,拆掉用了近三年的荆条栅栏门,埋青石门墩,架榆木门框,好一阵忙碌才把买回来的榆木门扇按上去。耀先拍拍手上的灰土,看着立在眼前的这合名符其实的门,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
月儿扳住按好的榆木门扇,开一下,闭一下,结实的门板转动时干燥的轴子在青石门墩的石眼里就磨出一串“吱吱扭扭”的响声,这响声在月儿听来就像是胡胡弦上拉奏出来的乐声一样悦耳中听,这样的响声那扇荆条编扭的栅栏门是从来没有发出过的。月儿抿着红润润的嘴唇笑了,她有理由笑,有了这结实的窑门,她和耀先晚上睡在炕上就更踏实,以后再出门赶集也更放心。就是到了冬天,风只能在门外响,雪只能在门外旋。风雪再也进不到门里来了,窑里自然就暖和了,那时候再踩着机子织布脚就不冷了,耀先割荆条编篓子手也不冷了。月儿想得总是比耀先远一些好一些。
“看,日头压山了,我说这肚子咋咕咕地叫哩。月儿你给咱烧火做饭,我把这门里门外再收拾一下。”耀先说。月儿欢欢地跳进门槛做饭去了。
傍晚的山村笼罩在一片炊烟里,红灯笼一样的日头已经在西边的天际消失,黑沉沉的夜幕正在缓缓地往一起闭合。耀先刚刚端起月儿烧好的晚饭,“咣当”一声,才按好的榆木窑门被人重重地推开。推门进来的是民兵队长郭安屯,郭安屯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民兵。一见这阵势,月儿吓得失手把一碗滚烫的红豆米汤翻扣在地下。耀先赶紧把手里的饭碗放到风箱盖上,惊颤地转过身,脸上使劲挤出一点笑,对进来的民兵队长和民兵点头哈腰地说:“安,安屯哥,你,你们吃,吃点……”
耀先磕绊的说不浑全的话被郭安屯严声打断,“郭耀先贾月儿你们听着……”郭安屯把贪婪而又凶狠的目光紧紧地逼在月儿吓的惨白的脸上,把早晨韩同生在官窑里宣布的几个不许大声地吼出来。最后问:“听明白了没有?”
“明,明白了。”耀先就是不明白,也得回答说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说上个“不”字。
郭安屯借着天黑前的一点光亮,在窑里虎视耽耽地寻查起来。他到这窑里来过,那时候这还是一孔敞口窑,除了窑根摊着一堆蒿草和蒿草上扔着一条破被子外,这窑里空空荡荡的再别无一物。可是现在这窑里就跟原先不一样了:窑面砌了,窑门按了,窗台下盘了火炕,炕上铺着厚厚的棉褥,还叠放着一摞崭新的被子,靠着窑墙摆放着一排溜浑圆锃亮的麦瓮,脚地里还支架着织布机,还有纺花车,拐线车。窑根摆着一溜各式各样的农具,这分明已是一个相当殷实富裕的农户了。他们是靠什么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得到这些东西的?三年多前他们是空着手被扫地出门赶到崖口上来的,难道他们会变戏法。郭安屯在惊奇之余更产生了怀疑,怀疑这满窑里的东西来路不正,怀疑他们真的在暗地里搞阴谋诡计。他警惕起来,他不相信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置办下这么一窑东西,这里面肯定有鬼,土改以来他自己就没置下一件象样的东西。郭安屯指着这满窑里的东西,凶巴巴地问:“老实说,你们这窑里的东西都是怎么弄来的?”
耀先随着郭安屯的手势也满窑里看一下,就老实怯懦地说:“背柴、卖篓、卖线、卖布、卖鸡蛋,还粜出去一些粮食,慢慢就置下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领着民兵从崖口下来,郭安屯的心情也是挺复杂的,他对耀先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置下这么多东西有些羡慕,也有些怀疑,更多的则是嫉恨。
这顿饭月儿一口都没吃,耀先也一口没吃。他们默默地坐在漆黑的窑里,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未来,又一次被无情地打乱。不许出卧马沟村,不许去下马河赶集,他们被死死地限制在卧马沟里,被限制在几亩薄地里,那他们的将来还能再有什么希望。
对韩同生的决定,吴根才是有看法的,但他没有说出来,韩同生走后他也没有说,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和吴根才差不多李丁民也有看法,也是没有说话。韩同生一走这两个人的表现就不一样了,韩同生一走,吴根才像干了一晌重活似的长舒一口气,就想展展地歇歇。韩同生在的这二十多天里吴根才觉得受到排挤,心里很不畅快,韩同生一走,他才觉得受压抑的心情畅快起来。李丁民却是在耀先这件事情上悟出了另外的道理,他想和吴根才说说。吴根才挥挥手散漫地说:“罢了罢了,麦收了,秋种了,该让大家伙松松快快地喘口气,种庄稼就是半年辛苦半年闲,地里没活,总不能把互助组的人领到河里洗石头去吧。”
李丁民和吴根才不是一个互助组的一些话不好说,他就把郭安屯叫进官窑,他们俩是一个互助组的,并且还是正副组长,话就能说:“安屯呀。”性格沉寂的李丁民说话向来有些慢,他慢慢咧咧地说:“你到崖口上耀先的窑里去过喀。”“去过。”“你在他们窑里都看见些啥?”“啥?”郭安屯稍稍愣一下,就顺着李丁民的话头,把他在崖口上看到的东西和想到的问题,一起给李丁民说出来。听郭安屯张张扬扬地把话说完,李丁民沉沉地摇摇头说:“我和你的看法不一样,他们窑里添置的东西都是有正经来历的,真是他们一点一点背柴卖篓挣回来的,这不容易呀。”
“你也到他们窑里去过?”郭安屯问。
李丁民如实地说:“我没去,水仙去过。水仙和拴娃的媳妇月儿来来往往的有些走动,水仙听月儿说:他们的一个荆条篓子,拿到下马河集上能换回来好几斤麦子。我也暗暗地算了一下,加上他们卖鸡蛋卖布粜粮食杂七杂八的,是能换回来那些东西的。你听我把话说完。”李丁民摇手不让郭安屯打断自己的话,他接着说:“抛开那些没风没雨的事情,咱单说荆条篓子的事,这真是一个来钱的好门路呀。”郭安屯眨巴着眼有些糊涂,不知道李丁民要把话往哪里引。李丁民继续慢悠悠地说:“这两天咱不是在操心互助组的事吗,麦子割了,秋庄稼种了,人都窝在窑里干歇着。咱不会也像耀先一样割荆条编篓子,背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卖下钱不就可以把咱身上的烂棉袄旧夹袄换成新的,有了钱还怕过不成光景。”
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泛起一片闪亮的红光。“你是说咱互助组也割条编篓子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
“对头,他们当年是空着手上了崖口的,他们就是靠背柴卖篓把日月过红火起来的,这是现成的路,咱为啥不走。”李丁民说。
“狗日的。咱这些年咋就没有想到这条路呢。干,带着咱互助组的贫农们一起干,干个名堂出来,给区里的领导们看。”郭安屯张张扬扬地叫起来,好像他已领着互助组里的一群翻身贫农干出了一番事业。
郭安屯和李丁民把他们互助组的贫农们重又招集起来,从坡上割回大捆大捆的荆条,一群人坐在皂角树下的场上编扭起篓子。吴根才互助组的人和别的单干户都下来围在边上看热闹,时不时地再说几句风凉话。十几个人在皂角树下编了一天,编出来的篓子歪的歪扭的扭,没有一个周周正正的能拿到大十字上去卖的。端着白铜水烟壶过来的吴根才在一个编废了的篓子上踢一脚,轻蔑不屑地说:“这也叫篓子,把这篓子拿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卖的时候不要说你是卧马沟的,省的给卧马沟丢人。”吴根才的话引得周围起了一片嘲讽的哄笑。吴根才也是瞅着郭安屯和李丁民不在场,才说这话的。那两个人见一天都没有编成一个象样的篓子,急的钻在官窑里商量事情去了。
这时候吴根才心里也有了想法,他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是第一互助组的组长,是土改中入了组织的党员,还是卧马沟才成立的党小组组长。他说啥也不能落到郭安屯李丁民后面去。他决定明天就领着他互助组的壮劳力们到坡上背柴去,他不编篓子,背柴多干练呀,到了大十字上就能卖,比编篓子来的快。土改前,卧马沟的穷人都还不是靠背柴养活家小。“换朝哥,把咱组的人喊到咱上房院说话。”吴根才吩咐一句端着水烟壶先进了上房院。
吴换朝乐颠颠地喊人去了,从上房院出来的时候吴换朝就和吴根才商量过了,他也是主张背柴的。
卧马沟的两个互助组不经意间展开了一场竞赛,一场奔富裕,奔小康的竞赛。
第二天吴根才领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到对面山坡上背柴去了。郭安屯李丁民他们组还是割荆条编篓子。半后晌的时候吴根才他们牵着骡马,每个人汗巾里都包着两个夹肉的白馍,从沟口里上来。皂角树下的这群人还和昨天差不多,编出来的篓子还是歪歪扭扭的拿不出手。吴根才这伙人上来嘻嘻哈哈又说了一阵风凉话。
一听人们说起的风凉话,郭安屯就躁火起来。他把编不成的篓子一摔,喊一声:“去他妈的,不受毬这洋罪了,咱明天也背柴去。”
组里的人就都抬头看他,军心乱了。李丁民忙说:“咱也散了吧,明天再说。”等人们都散走后,李丁民对郭安屯说:“明天把拴娃叫下来。”
郭安屯恼着脸不高兴地说:“韩同生不是再三说过,不许和地主分子们搅在一起。”
“人家会编篓子。”李丁民解释一句。
郭安屯沉着黑脸说:“行,让他下来教上两天,教会了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咱互助组和他不相干。”
耀先月儿在崖口上的日子刚有了一点起色,又横生枝节,民兵队长宣布不许他们再走出卧马沟。他们被死死地限制住了,这对他们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这次打击甚至比上一次的打击还要严重,土改的打击虽然沉重,却也短暂。这次就要长久的多,深远的多。面对这样的打击和屈辱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忍受,忍受,忍受。
月儿把夜黑间喝剩的米汤热热,舀一碗端着给耀先送过来,“吃饭吧,吃完饭咱们上南疙瘩间谷苗去。”月儿说着凄惨的笑一下。月儿脸上强装出来的这一抹凄惨的笑,差点把耀先藏在心里的委屈悲伤勾引出来。他知道这是月儿强装出来的,是她捂着滴血的伤口在向他笑。她是在宽慰他,鼓励他呀。多好的女人呀,她不仅美丽,而且善良、坚强。有这样的女人陪伴就是有再大的苦难他也能挺得住。耀先强忍着没有让盈满眼眶的泪水流溢出去,他要对得起月儿脸上露出来的欢笑。在这样的情形下,月儿更应该得到他的关心爱护,在他们遍布荆棘的人生旅途中,他应该走在前面。
耀先接过月儿端递过来的剩米汤,满满地喝一口,故意扯开嗓子说:“对,咱到南疙瘩上间谷苗去。月儿,你注意了没有,今年的皂角花和去年一样开的又稠又旺,咱南疙瘩上的庄稼还能有个好收成。”
月儿背过脸去,眼里的泪水就扑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怎么能不知道这是耀先在给她说宽心话呢。他一整夜一整夜在炕上翻滚着睡不着觉,藏在被子里半夜半夜地偷哭,他是一个男人呀。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他们没有经受过这样的苦难和屈辱。
崖口上的这一对患难中的夫妻,他们用一只手捂住自己滴血痛苦的伤口,用另一只手搀扶起对方,相互鼓励着艰难地行走在坎坷的人生路上。他们不知道这路有多长多远,但是他们有走下去的决心的勇气。不是他们选择了这条路,是这条路选择了他们。
耀先月儿搀扶着走上南疙瘩上的坡地,回茬复种的谷苗嫩嫩的才显出行。其实现在还不到间苗的时候,不来间苗干啥呀?他们不能一直坐在空窑里想那些伤心的事情,到地里间间苗拔拔草,心里好受一些。
崖口下一片嘈杂热闹,看着那么多人坐在皂角树下割荆条编篓子,耀先月儿酸楚的心潮又一阵阵涌动起来。他们羡慕人们聚在一起劳动时的欢乐与自由,悲叹自己再不能割荆条编篓子了,他们被限制在卧马沟里不许出村,不许去下马河赶集,他们编下的篓子就没地方卖,再编那东西还有啥用。
失去自由比失去财富更让人痛苦,对一个人来说自由比财富更可贵。耀先月儿可贵的自由被别人无情地剥夺了,他们不许乱说乱动,不许乱跑乱窜,他们被死死地限制在卧马沟。
“拴娃。”正在垄行里没精打彩地拔草间苗的耀先听见有人喊自己,蹭地一下扬起头。他现在最盼望的就是有人能走近他们,能和他们亲亲热热地说上一阵话,就是说一阵平淡的家常闲话都行。“丁民哥。”耀先月儿抬头看见上来的是李丁民,他们便露出一脸的惊喜,不顾踩踏地里青嫩的庄稼苗向站在地边的李丁民跑去。在卧马沟所有人当中,现在只有李丁民让他们感到亲切。
“是这,拴娃。”李丁民没有转弯摸角,张口就挑明了说:“互助组想组织大家编荆条篓子但都手拙脚笨的弄不成,想叫你下去教两手,行不行?”
耀先月儿感动极了,除了丁民哥谁还用这样商量的口气和他们说过话。这还用商量吗,他们做梦都想要融入到互助组里去,这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呀。“行行行。”耀先连声说出一串行,生怕应承的慢了把这事再给黄了。
李丁民宽厚地笑笑,把一只手拍在耀先肩上,说:“那咱就走,下去教大家伙编篓子去。”
耀先回身吩咐月儿说:“月儿,你回窑里歇着吧,谷苗不急着间。”
月儿生动妩媚地一笑,说:“你快跟着丁民哥去吧。”
到了皂角树下,耀先先胆怯地向郭安屯点点头,再卑微地向坐成一片的贫农们笑笑。然后才接过李丁民手里的镰刀,在一捆荆条旁坐下,他踩住镰刀把儿,把镰刃儿朝上,抽一根荆条在镰刃上一过,筷子一样粗细的荆条就顺顺地被劈割成两半,白生生的割面平整光滑。
墙一样围成一圈的人们看着耀先玩儿一样把一根根长长的荆条,一劈两半一劈两半,劈割的既快又好,由不得叫起来。“拴娃,你啥时候学下这手艺的?”“是不是马桥村的光头二老汉教给你的?”
坐在地上的耀先没有回答他们,他一边小心地劈割着荆条,一边低低地把割荆条的要领讲出来:“荆条劈均匀了才能编出好篓子,荆条不劈,圆圆滚滚的窝角起边不容易不说,就是编底立腰也不好看。为啥呢?荆条是圆的有缠劲,劈割开就软溜好编扭了。”说着已吱吱地劈割下一堆。耀先换个坐姿,把脚下的镰刀拿过,抓起一把劈割好的荆条示范性地编扭起来。也是一边编着一边把要领说给大家听,他说:“看,打底要粗,立腰要密,扭边要细。”也就是几袋烟的工夫,一个两头翘起,中间凹下,像金元宝一样俏皮好看的荆条篓子就活活鲜鲜地端立在人们的脸前。
人们为耀先精湛娴熟的技术叫起好来,为那个金元宝一样俏皮好看的篓子叫来好来。“看见了吧,就照着这个样儿编。”郭安屯也憋窝着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着地主的儿子轻轻巧巧地坐在那里,不费劲不费事就编扭出这么俏皮好看的篓子,心里就有些不服,就有一股气。听郭安屯一喊,跃跃欲试的人们呼啦啦散开,各自找地方坐下学着耀先的样儿编扭起来。耀先一点也不敢怠慢,他尽其所能挨着个儿扳着手教,生怕落下人们的埋怨。
耀先在皂角树下一时间成了人们争相请教的先生,成了香饽饽。人们你叫拴娃,他喊耀先。忙的他在人堆里转不开身。月儿站在崖口边上的杜梨树下,看着下面场上的这种情形,看着耀先在人堆里转来转去的身影,一种美好生活的期望又在心里油然升起,融入到人们中间去,过正常的人生活,这就是月儿最大的期望。
割荆条编篓子,并不是一件多复杂多难的活,得了窍门,多编上几个,手就顺了,熟能生巧。也就是三几天的时间,人们编出来的篓子摆放在场上都和金元宝一样翘着头挺好看。
早早起来扫完村里的巷道,天才微微有一点亮。耀先顾不得吃一点饭,就想下去教大家编篓子,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场子上那么多人拴娃拴娃地叫着,真让他感到亲切,土改以来谁这么亲切地喊叫过他,谁给过他一张真正的笑脸。这让他感到欣慰,感到高兴,也更让他加倍地珍惜。
这几天月儿也感到分外的高兴,这几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立在崖口上往下看,看着耀先在人群中忙碌的样子,她就感到由衷的高兴,这种高兴对月儿来说真是来之不易。“拴娃,换一件衣裳再下去。”月儿喊住兴冲冲又要往下走的耀先。耀先身上的兰粗布衫子已经穿好几天了,上面云云朵朵的有了汗碱卷圈。月儿不能让她的耀先在人前没了面子,他现在是场上的忙人,就应该穿得周周正正排排场场的。月儿找出一件用皂角沫浆洗过的干干净净的白粗布衫子让他换。
急着想往外走的耀先不想换,在他看来身上的这件衫子不脏,和下面场子上的那些人比起来好多了,下面场子上的那些人身上的衣裳才叫脏呢,他们有些人干脆就光着脊背连衣裳都不穿。自己要是穿一件雪白的衫子站在他们中间就显得扎眼不合群了。“这衣裳还能穿,不脏。”耀先说。
月儿抿嘴笑笑说:“你穿白衫子好看,你在人前露脸哩,还是穿上白衫子好,排场周正。不然旁人会笑话说拴娃的媳妇不会拾掇男人。”
耀先宽心地笑着换了衫子,他在月儿白粉粉俊俏的脸蛋上轻柔柔地摸一把,嘻笑着跳出窑门走了。月儿吃了蜜糖枣儿似的醉心地笑着看着她的耀先兴冲冲地走下崖口。
穿了雪白衫子的耀先满怀着喜悦和兴奋从坡道上下来,还没有走到皂角树下,早一步到了的郭安屯从荆条堆里站起来,扳着黑脸严声道:“郭耀先这里没你的事咧,回你的崖口上老实待着去吧。”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似的,耀先愣在场子边的坡道上不会动了,只觉得脸上一阵阵的发烧发烫,连问一句为什么的勇气都没有。坐在荆条堆里的另外几个人,看看郭安屯扳严的黑脸,再看看傻了眼的耀先,谁也没有吭声。耀先在皂角树下找不到李丁民的身影,要是李丁民在,他也许还敢问一句。李丁民早早起带着几个人进后沟割荆条去了。
“走呀,给你说没你的事了,你还傻站着干啥。回崖口上去,不许乱跑乱窜。”郭安屯有些不耐烦了,他以为耀先站在场子边上不肯走,是有意要给他拿架子看,他脸上的怒气就更加厚重起来。
耀先眼里闪着委屈的泪花,壮起胆哀求道:“安屯哥,我干义工还不行,我不要任何报酬,不记任何代价还不行。”
“不行!”郭安屯断然地拒绝了。“地主的儿子还想和贫下中农搅在一起。回崖口上老实待着去。”
耀先被无情地驱赶走了,他是在手把手地教会他们编篓子后被赶走的。他就像一块擦尻糊结(擦尻糊结:晋南土话擦屁股的土块的意思)被郭安屯一脚远远地踢开了。
崖口上的月儿没想到耀先会被赶回来,她心里好不容易升起来的那一点微弱的期望倾刻间又灰飞烟灭了,从今往后她对生活对未来再不敢抱有奢望了。崖口上的孤独和屈辱是他们挣扎不脱的枷锁。
郭安屯李丁民互助组编出来的荆条篓子在下马河大十字上一炮打响,成了四十里马沟人人谈说的话题。人们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都露出了惊讶的、羡慕的、赞许的神情。“啊呀呀,卧马沟的互助组搞的好,人家互助生产完了庄稼,又互助着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卖起篓子,真是了不得。”看着卧马沟互助组的这种气势,人们折服了,尤其是看见他们卖完篓子,在大十字上圪蹴下一片数票子分钱的时候,人们更是惊讶的把嘴张得像碗口一般大,并且还是好半天合闭不上。
听到四十里马沟的一片赞许,看到大十字上的一张张惊讶羡慕的脸。郭安屯李丁民还有他们互助组所有的人都高兴起来。时间不长吴根才的互助组也靠拢过来,他们也不背柴了。背柴确实没有卖篓子来的快。麦收时怕吃亏,不愿入互助组的几个单干户也靠拢过来。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人一商量,就成立了卧马沟互助联组,更大张旗鼓地干起来。卧马沟山上的荆条多的像园子里的韭菜一样割不完,他们利用农闲时间把篓子卖出下马河,卖到三合镇,卖到禹县城。方圆几十里的集镇上都有卧马沟的篓子。因为有了这条来钱的门路,卧马沟翻身贫农们的日子明显好起来,开始有人扯洋布了;开始有人家添置箱子柜子了;一些人家窑门上立了好多年的荆条栅栏门开始拆下来,让厚厚实实的榆木门扇代替了;就连平常肚子都吃不饱的郭晋平都提回来一吊糊着厚厚一层板油的肥肉。
在卧马沟人编篓子卖篓子进进出出红红火火的这一段日子里,被管制在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只能眼巴巴地看,这是一条由他们摸索出来的致富路,却不允许他们去走。
卧马沟的荆条篓子并没有火卖了多长时间,很快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成百上千的人都照着样子干起来。干这又不用摊啥本钱,嫩嫩的荆条苗子满山遍野都是,割一把回来就行。编扭起来也不用多高深的技术,练三两天手就行。一时间下马河大十字上的篓子就堆成了山,卖篓子的比买篓子的人还多。昙花一现,荆条篓子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卖臭了,在三合镇、在禹县城、在别的什么地方都卖不动了。编篓子卖篓子的人太多了。这个行当很快就冷下去了,躁动不安的卧马沟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萧条。当然,也还是有人割荆条编篓子,但那就不是为了卖,而是为了自己用。人人都会编篓子还用得着再去花钱买,钱在每一个人手里都是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