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
立秋后的一场连阴雨把卧马沟的人全都堵在家里,这场连阴的秋雨真的带来了一丝凉凉的寒意。许多人身上都加穿了衣裳,总是被耀先月儿扫得干干净净的巷道,在这场连阴雨中被踩成了烂泥滩。斜飞的冷雨还在沥沥拉拉不停地下着,那积满雨水的坑坑洼洼里被不断落下的雨点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整个卧马沟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当中。
耀先月儿也窝在崖口上的窑里出不去,他们从来还没有一整天一整天地歇在窑里不去干活。自上了崖口,他们每天都是早早地起来,不是在地里勤勤勉勉地劳作,就是在坡上背柴割荆条。为了生存,为了让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们把每一点时间都利用起来,除非到了困乏的不行,实再睁不开眼了才肯歇上一阵。现在是天雨把他们堵在窑里了。别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滚在炕上补觉哩,都悠悠闲闲地享受哩。耀先月儿即是在这样的时候也歇不下来,他们半夜半夜点灯熬油纺线编篓,怎么肯把这大白天的好时光糟蹋浪费了呢,那晚上的灯油不是白熬了吗。
被天雨窝堵在窑里的耀先月儿,没有像别的人那样滚到炕上去补觉,去悠悠闲闲地享福,他们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月儿盘腿坐在炕上摇着拐车,把前日纺出来的线穗一丝一丝地往拐车上缠绕。月儿早就来回地算过账了,卖线穗远不如卖棉布划算。用一两线穗织出来的棉布,要比一两线穗多卖好几倍的价钱。所以月儿已不卖线穗了,她攒钱又给自己置了这架拐车,再等些日子钱攒够了,她还要置一架织布机。把拐好的线儿浆了染了架在织机上织成布,再拿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这样返回来的利钱就多了。耀先坐在窑门口上割捋着荆条,他的两只手都让割破的荆条汁液染成深深的蛋黄色。编一个篓子要劈割不少荆条。耀先脚踩手扭,一面割荆条编篓子,一面看着窑门外幕布一样密密匝匝的雨丝,不无忧虑地说:“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到啥时候?”
月儿停了手里的拐车,也看着窑门外横飞竖舞的雨丝,那对水灵灵的眼睛里也有了焦虑。她担心的量南疙瘩上的棉花和谷子。南疙瘩上的三亩庄稼不仅凝结着她和耀先的心血汗水,更寄托着她和耀先的全部梦想。月儿细语低声地道:“听人说,雨多了棉花疙瘩开不了就沤烂在担子上了,谷穗也会长出黑霉霉。”
听月儿这样一说,耀先就坐不住了,他把手里编扭了一半的篓子往边上一推,站起来说:“我到坡上看看去。”
月儿溜下炕说一声:“我也去!”她的口气更坚决果断。
月儿清秀的脸上表现出的坚毅和刚强使耀先无法拒绝,南疙瘩上的三亩地里也洒遍了她的汗水,她勤劳精巧的双手培育过地里的每一棵庄稼苗,她有资格有权力去看她的庄稼。
“走!”耀先拿一顶草帽扣在月儿头上,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身,向窑门外的雨幕里走去。雨天到地里看庄稼,一般都是弯腰驼背在庄稼地里干了一辈子的老人,只有他们才会把地里的庄稼看的和儿女一样亲。然而耀先月儿这两个年轻人却踩着泥泞,冒着斜飞竖舞的雨丝,相互挽扶着到南疙瘩上看庄稼来了。他们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现在庄稼和土地在他们心中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地位。
细雨斜飞,雾罩山峦。
沉甸甸的谷穗在细雨微风中摇曳;掌状厚实的棉叶伞一样撑在棉桃上遮挡住淅淅沥沥的雨水,硕大的棉桃威威武武地坐在棉枝担儿上不为所动。耀先抽了一根谷穗,包在谷糠里的米粒饱满而硬实;月儿掐下一颗棉桃,撕剥开看时里面的棉絮白洁湿润。在秋雨中棉桃依旧端坐在棉枝担儿上,谷穗依旧弯挂在谷苗上。棉桃没有沤,谷穗上没有长出黑霉霉。相反它们正在享受着雨露的滋润,正准备用丰硕的果实来回报它们勤劳的主人。
耀先和月儿隔着丝丝缕缕的雨雾,相互看着会心会意地笑了。“不会出事。开春的时候皂角树上的花开的多旺呀,今年的年景肯定差不了。”耀先又搬出那个老典故。
月儿扭头朝坡下村口看去,罩在雨雾里的皂角树显得朦胧虚幻。月儿在心里默默地又向她的皂角神祈祷一句:求皂角神保佑南疙瘩上的庄稼能获得好收成。
耀先月儿冒雨看了一回庄稼,看过后他们的心就踏实了。回到窑里,月儿把一直捏在手里舍不的扔的那个棉花疙瘩剥开,把青壳里的四朵棉絮一一揪拽出来,烤到炕边的锅台上。看着这四朵白白的棉絮,月儿又想起二叔。她前一阵子说过:等摘下第一茬棉花就给二叔做一件厚厚的棉袍。想着她就说:“有些日子没见二叔了。”
已在窑门口坐下捋开荆条的耀先就接上月儿的话说:“等雨停了,天晴了,咱们过去看看二叔。”说完两个人又各自干起活。
月儿在炕上拐了一阵子线,想起什么似的俊俏的脸上有了一抹生动的笑。耀先不知道她为啥发笑,就问:“笑啥了?”
月儿没有回答,却提出自己的问题:“咱们买织布机的钱攒够了没有?”
耀先眨着眼想了想,说:“还差一点,再卖上两三回篓子可能就凑齐了。”
“还差多少么?”月儿翘噘起红润润的嘴唇,故意摆出一副撒娇的媚态,在有了闲暇的时候她愿意在耀先面前表现出更多的柔情。
耀先拍打拍打手上的枝粉土屑,起身爬上炕,把挂在炕洞窑窝上的小布帘掀起,从里面端出一个小木匣。这小木匣里存放着的就是他们攒下的钱。为买织布机,他们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尽力地攒起来,全都攒在这个小匣子里。耀先轻轻地将木匣打开,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点数起来。月儿侧身爬过来把脸支在耀先腿上,专神秀气的眼睛随着耀先的手一下一下忽闪着。买一架织布机是眼下月儿最大的心愿,也是耀先眼下努力奋斗的最大目标。这个摆在脸前的小木匣就是她的心愿和他的目标的交汇点。
“拴娃拴娃月儿月儿”耀先月儿抱着装着他们的心愿和目标的小匣子,还没有把里面的钱数完,窑门外的雨地里就有人一声紧跟一声地喊叫起来。崖口上就是青天白日都很少有人上来,这连阴雨天一路烂泥,谁会上来?不管是谁,先把钱匣子收起来才是对的。他们慌乱地把钱匣子藏压到被子底下,抬起脸时一个浑身泥水的生脸人已经站在他们敞着的窑门里了。
“你是……”耀先月儿不认识这个人。这个在雨天里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不是卧马沟人,月儿害怕起来了,她身不由己地向藏着钱匣的被子上挪去,她怕出了意外,那可是他们辛苦好长时间才攒下的一点钱呀。
来人身上没带雨具,浑身淋的湿漉漉的,站在窑门里裤脚上直往下淌水。来人抹一下满脸横流的雨水,冻得发青的嘴唇哆嗦地说:“你们就是拴娃和月儿吧?我是马桥村的。快点,二老汉不行了。小河叫你们快点过去。”
“什么?”耀先月儿比刚才更紧张了。二叔怎么能不行了呢?几天前他还硬硬朗朗地领着他们坡上坡下地背柴哩,怎么突然就不行了?“二叔怎么了?”月儿的脸上马上就挂了两行泪,把压在身底下的钱匣也就忘了。
“我也说不来,赶快起身走吧,迟了恐怕就见不上人了。不急?我能冒雨连天地往过跑。”来人只是急促地催。
耀先月儿就再顾不上其他,二叔是他们最亲的人,二叔的生死安危牵动着他们的心。两个人跳下炕抓起雨具,给来人头上也扣一顶遮雨的草帽,就一起闯出窑门,闯进滂沱的雨幕中。
二老汉是前天开始下这场雨的时候病倒的。
前天一大早从炕上起来,二老汉还像往常一样牵上他的老叫驴上坡背柴去了。这一阵子二老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了,是真的老了。这种衰老的感觉是从拴娃月儿有了土地,从他身边离开时有的。二老汉孤孤独独地背了大半辈子柴,没有过灾,没有过病,更没有觉得自己老。尤其是去年后冬今年春上,身边有了拴娃,有了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月儿,他的精神一振,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那段日子是他一生当中最感满意,最感幸福的日子。年轻时候的梦想重又在快要干枯了的胸腔里鼓荡起来。但是好景不长,那给他带来满足和幸福,鼓起他年轻时美丽梦想的拴娃月儿一阵风似的又从他身边刮走了。身边没有了拴娃,没有了月儿那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影子,他的梦就又破了。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一下觉得自己老了,老得连唢呐都吹不响了。
二老汉迈着迟缓的步子牵着他同样衰老了的老叫驴,还没有走到那茂密的林木边,就走不动了。他走不动了,后面的老叫驴也走不动了。他丢开手里的缰绳在半山腰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从腰里抽出唢呐却没有气力吹响。老叫驴屈圈着四条长腿,也在他身边卧下,那没膝高的嫩嫩的绿草已经引不起它的食欲。二老汉竟靠在石头上慢慢地睡着了。山风把他刮醒的时候,天上已卷满了黑云。浓密的黑云不知道把日头遮盖到什么地方去了,天顶上找不见日头,二老汉就判断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就不知道自己在这半山坡上迷迷糊糊地盹了多长时间。他扭头看一下老叫驴,老叫驴还卧在那里也瞪着一双大眼正看他呢。
又一阵山风刮过来,这阵山风就带着明显的冷意。二老汉哆嗦着打了一个寒战,看着天上黑滚滚的云和地上冷飕飕的风,二老汉知道要来雨了。他从小在这条沟里长大,这地方雨前的征兆就是这样。但是他身子懒的不想动,他再扭头看着老叫驴说:“老伙计,看来咱要淋雨了。”和他的话音一起落下来的真就是劈劈叭叭的雨点子。
背柴淋雨这在二老汉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那年不淋几场透雨呀。然而今天的二老汉和过去的二老汉不一样了,今天的二老汉老的连唢呐都吹不响了,他那里还经得住冷雨浇注,更可怕的是他刚刚在半山腰上迷糊了一觉。秋风秋雨一下就把他的热身子吹透浇湿。在滂沱的雨中他觉的身子一阵阵的发冷,荒山野岭连一个避雨躲风的地方都没有。二老汉牵着他的老叫驴在滂沱大雨中开始无奈地往回走,和来时一样,他们走的迟缓疲塌,走的趔趄艰难。没有走到马桥村口,他浑身上下就烧烫起来,就觉得天眩地转,眼窝一阵阵地发黑。最后他是拽着老叫驴的尾巴回来的。回到窑里,二老汉就倒下身子烧昏过去。可怜的二老汉就溻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昏烧着睡过去。等侄子小河发现的时候,二老汉就只剩下一口悠悠气了。
从下马河请来的先生到跟前只瞅看了一眼,转身就走,没有号脉,没有开方,只给小河说一句:“问问老人还有啥没了的心愿。”
小河万没想到,一场秋雨竟把他硬硬朗朗的二叔淋的上了黄泉路。他捶胸捣背后悔自己过来的迟发现的晚,不然二叔还是有救的。
小河不甘心地爬在二叔腊黄腊黄的脸上,一声跟一声地喊叫二叔。二老汉满脸痛苦地躺着,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嗓子眼里像堵了烂棉花套似地“哧啦哧啦”地响着,眼看着就是出来的气长,进去的气短了。
翠翠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过来,对除了失声痛叫再没了一点办法的小河说:“快,先让二叔喝一口红糖水,我娘家爹有一次淋了雨,烧的起不来,就是喝了一碗热热的红糖水缓过劲来的。”翠翠现身说法,小河就不敢待慢。他跳上炕把二叔的光头轻轻地抱在臂弯里,接过翠翠手里冒热气的红糖水,把碗沿款款地对在二叔已没了血色的嘴唇上。二叔的嘴是微张着的,小河轻缓地斜着碗沿,那温热的红糖水就像一股细细的涓流,向二叔堵塞了棉花套子一样干燥的嗓子眼里流去,向二叔烧烫蒸发的没有了水分的胸腔里流去。翠翠说的对,这热热的红糖水真是一股滋润生命,挽救灵魂的甘露。二叔嗓子眼里“咕咕”地响了两下,就缓缓地睁开眼睛。
“哦呀。”小河和翠翠同时发现了这个伟大的转机,发现了二叔微微张启的眼睑里表示出来的一丝生命回归的活光。“二叔!”小河喊叫一声,那豆粒一般大小的泪珠儿就叭叭地滴到端在手上的红糖水里。
二老汉微微张启的眼睑里的那两颗暗淡了的眼珠子,像是浸泡在混浊的稀泥汤里一样涩涩地旋转不动。二老汉用这种暗淡无神旋转不动的眼神看了看周围,除了小河翠翠,周围还有几个呆板模糊的面孔。这都是他的近门子侄。小河感觉到枕在臂弯里的这颗衰老的脑袋在努力地扭动,他把二叔的头再往起扶扶,然后对在二叔耳根上说:“二叔,你看,大家伙都过来看你来咧,有啥话你就说吧。”二老汉使劲转动着混浊涩巴的眼珠子,像是在这昏昏暗暗的窑里,在这围在一圈的子侄中间寻找着谁。小河赶紧伏下头再问:“二叔你想见谁?”
二老汉想见谁呢?二老汉一辈子无儿无女,小河就是他最亲最近的亲人。在这最后的弥留之际他努着混浊涩巴的眼珠子还想见谁呢?二老汉慢慢地把微启的眼睛又闭住了。在他痛苦的已经变形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深重的缺憾,在他闭住眼睛的同时,那没有了血色的嘴唇艰难地嚅动起来。小河快快地把耳朵伸贴到他嚅动着的嘴边,还是听不明白他嚅喘些什么。翠翠跪到炕上用手轻柔柔地在二叔胸口上顺了顺,然后对在二叔脸上轻声问:“二叔,我是翠翠,你想啥哩?给我说。”
二老汉终于把眼睛又睁开了,这一次他眼睛里那丝生命的活光就明显地暗淡了。他艰难地喘息了好一阵,才丝丝缕缕地说出一个字:“月……”
“二叔,你是想见月儿吧?”明白过来的翠翠回问一句,二老汉已没了光泽的眼缝里就泄出一缕柔和的也是最后的企盼。翠翠抬头看着小河,说:“快去卧马沟把拴娃和月儿叫来,二叔是想见他们。”
“我去。”立在炕沿跟前的一个近门侄儿站出来,他知道这时候小河是不能离开的。
“行,你给咱跑一趟。”小河把枕在臂弯里的二叔轻轻放下,再对族门里的这个兄弟说:“拴娃月儿是卧马沟原来的财主郭福海,就是我原来的东家的儿子和儿媳,他们现在住在卧马沟崖口上。”小河的话还没有落点,年轻人就跑出窑门,跑进灰蒙蒙的雨雾里。
耀先月儿冒着滂沱的冷雨从卧马沟跑来,在泥泥水水的路上月儿脚上的布鞋跑掉了几回,耀先更是把头上的草帽都跑丢了。在他们心里,二叔就是最亲的亲人。去年后冬,在他们失家丧父站在寒冷的崖口上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是二叔把他们引领到一条崭新的生路上。那个冬天如果没有好心的二叔,也许他们就会饿死冻死在崖口上的孤窑里。二叔是他们的恩人是他们的亲人。月儿还时时刻刻想着摘下第一茬新棉花要给二叔做一件厚厚实实的棉袍呢。他们还想着有一天日子好起来要把二叔接到卧马沟崖口上去享两天清福呢。听到二叔的凶讯他们怎么能不急。耀先月儿一身泥一身水不顾一切地跑进来,顾不上和别人说话,就一起扑到二叔身上,尤其是月儿扑上去紧紧地拽住二叔一只干枯的手,就呜呜恸哭起来。站满一窑的人不知道这个一身泥水的小女人是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这么悲切。马桥村的人只知道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二老汉除了侄儿小河,就再没有更亲的人了。这个小女人是谁呀?她咋比小河翠翠还要伤心动情?
翠翠从腰杆上抽下一条粗布汗巾,过去把月儿湿漉漉直往下滴水的头发擦干,说:“月儿,坐到炕上去,坐到二叔身边去,二叔现在就是想见你。”
爬在炕沿下的月儿哭的浑身稀软都站立不起来了。耀先过去把面条一样立不起来的月儿搀扶到炕上,月儿一上炕就爬伏到二叔胸前痛声嘶叫着悲悲切切地哭起来。耀先坐在炕沿上把二叔的一只干枯的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紧紧地抓握住,他没有哭出声,但他脸颊上也满满地挂着两行擦不净的悲伤泪。
打门内的那个子侄跑出去叫耀先月儿之后,二老汉的眼睛就再没有睁开,嘴里吐出来的那点悠悠气已经微弱的快没有了。门内的兄弟子侄和邻居开始准备起后事。
月儿不相信她的好二叔就要这样走了,就不和她再说一句话了。她爬跪在炕上,摇拽着二叔的一条胳膊,悲切地哭叫着:“二叔、二叔,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呀,你再和我说上几句话呀。二叔,你还没有穿我给你做下的棉袍哩,二叔呀二叔,你再睁开眼看看我,呜呜……”在月儿撕心裂肺的哀哀哭诉下,二老汉又奇迹般地睁开了眼,这眼睛睁得是那样的艰难,又是那样的顽强。那即将游离而去的生命,随着他眼睑里闪出的这缕微光又忽忽悠悠地回归到他的脸上。二老汉睁开眼,恍惚中看清跪在身边的就是他想要见的月儿时,他那快要僵冷了的胳膊,意外地又旋动起来。他万分艰难地抬起胳膊,把那只干枯的只剩下一张老皮的手颤微微地伸向月儿。月儿惊喜地叫一声:“二叔。”赶紧用双手接住二叔伸摸过来的干柴枯枝一样的手。她先是把这只冰凉凉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慢慢地把它贴在自己柔嫩湿热的脸上,她就感觉到这只手在脸上轻轻的厮摸,尽管是那样的微弱,她还是感觉到它在脸上颤颤的移动。月儿把二叔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眼里含着泪,眉宇间却挂上了笑,她张动着樱桃般红润的小嘴对着睁开眼睛的二叔情真意切地说:“二叔,你再等上几天,再等几天南疙瘩上的棉花就开了,摘下第一茬新棉花我给你做一件厚厚大大宽宽敞敞的棉袍,后冬再到坡上背柴你就不冷了,啊二叔。”
听着月儿轻柔柔说出来的话,二老汉痛苦变形的脸上真的就有了一层宽慰的笑容。他没有力气把那只贴在月儿脸上的手取下来,他也舍不得把它从月儿温柔绵软的脸蛋上取下来。他尽最大的努力把另一只胳膊屈卷起来,艰难地伸出一根指头,朝自己头下指指。一直陪坐在二叔跟前的小河赶紧伏下身问:“二叔,你要咋哩?”说话的同时他顺着二叔的手势,把手伸到二叔的枕头底下,从下面摸出一个用粗布手巾包裹着的物件。他一层层打开,最后亮出来的是一枚亮灿灿的镂花银镯。
满窑里的人谁也想不到打了一辈子光棍,从来没有摸碰过女人的二老汉会在枕头底下藏压着一个这东西。这是藏在二老汉心里的一个秘密、一个梦想。在悠悠长久的岁月里,二老汉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女人,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女人,一个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的女人,一个虚无飘渺的女人。他二十岁当乐人的时候就攒钱买下这枚精致漂亮的镂花银镯,他幻想着有一天要把它戴到那个女人丰腴雪白的手腕上。他怀着这个美丽的梦想整整等了四十年,也没有把那个女人等到。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只要天一黑,枕着这镂花银镯睡下,那个女人就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几十年来几乎没有断过,直到见了月儿,他的楠柯一梦才断了、醒了。二老汉初见月儿时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小巧的月儿咋就跟他梦里的那个女人这么的象呢,几乎没有丝毫的差别。梦醒后,他想把这枚镂花银镯拿出来给月儿戴上,但他又不敢,那不是太荒唐了吗。六十岁的光棍老汉去给十八岁的年轻小媳妇戴银镯那成什么了。月儿见了怪咋下场呢?于是他把这镂花银镯继续压在枕头底下,继续在无人的黑夜里做他的梦。今天要不是预知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要不是月儿把他这只瘦骨嶙峋的手,长久地贴在她那光滑柔腻俊俏妩媚的脸蛋上,也许他就带着这枚镂花银镯连同那个梦想一起走了。实际上四十年的梦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如愿以偿地实现了,他的手不是正在那个女人俊美的脸蛋上厮摸着吗,这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呀:美丽、善良、温柔。所有女人的优点美德她都有。这枚镂花银镯就是给她的。
小河展开银镯疑惑地看着弥留之际的二叔。二老汉最后抬一下手,把两根指头指向月儿,完了脖子一歪咽了气。
操办二叔的丧事对小河一家来说也是一件难事。几年前家里穷的给小河都娶不起媳妇,现在虽说土改了,但也是去年的事,手里除了有一点粮食,别的还是啥也没有。小河不想卷一叶破烂席子唱着劝尸安魂歌把二叔打发走。现在毕竟是土改了翻身了,再卷着席片子埋人说不过去。二叔一辈子无儿无女就更不能简单草率地卷席片子,那样他张小河走到那都会有人戳指头。买不起好棺板,起码也要有一副白茬薄板。可是薄板他也置办不起,老实本分的小河除了种庄稼,别的手艺一点也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一点来钱的门路。小河和翠翠跪在二叔灵前直挫牙花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他张小河根本就不是英雄汉。
裹头带孝的耀先月儿也跪守在二叔的灵前,二叔生前对他们恩重如山,为二叔守孝送终是他们责无旁贷的责任。在二叔灵前耀先月儿知道了小河哥困难的给二叔置不起棺板,他们就想到去年后冬,爹裹着烂草席子入土下葬时的那份凄惨。爹那样走了,他们不能让二叔也那样走。爹走的时候他们正遭遇着生活的巨变,他们赤手空拳丝毫没有一点办法。现在经过近一年的努力他们手头上终于有了一点钱。耀先月儿不用商量就同时想到攒在炕洞窑窝小木匣里的那一份准备买织布机的钱,如果那钱还不够的话,就是把崖口窑里的东西卖光卖净,他们也要给二叔买一口棺材。月儿两眼簌簌流着悲伤的泪看着耀先。耀先就知道月儿的想法是和他一样的,他二话没说,穿着白孝衣就跑回卧马沟。
耀先把装钱的小木匣抱到二叔灵前时,小河搓揉着一双大手就像当年耀先爹出钱要为他娶媳妇时一样感动的说不出一句话。但是他不能去接耀先伸手递过来的钱匣子,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的郭家已不是原来的那个郭家,现在的郭耀先更不是过去的郭福海。他到他们崖口上的窑里去过,那窑里徒空四壁贫无一物,门是用荆条扭的,窗是用木棍钉的,他们是空着手被赶上崖口的。倒是他应该伸手去帮助他们,那里还能倒过来接受他们的钱财。小河掉着泪哽着声说:“拴娃兄弟,我就是塌窟窿借债也要给二叔置办一副像样的棺板,但你的钱我不能要,你和月儿不容易呀。”
耀先抱着钱匣子在二叔灵前嚎啕大哭起来,月儿更是一滩泥似的哭倒在灵前的麦秸堆里,任是谁都劝止不住。不能为亲人尽责尽孝,怎么能不感到委屈伤心。二叔是他们最亲的亲人呀。
灵前泣不绝声的哀哀恸哭把两位老执事招引过来。老执事到了灵前问明原委,也泪流满面地哭着向停放在门板上的二老汉跪拜下去:“咳咳咳,二哥呀,真是好福气呀,亲儿亲女是个啥?不就也是个这。卧马沟的这两个娃就和你的亲娃一模样。”老执事对着躺的门板上脸上盖了蒙脸布再也睁不开眼说不出话的老伙计“咳咳呀呀”地哭着长长短短诉说一阵,然后就在灵前的麦秸堆里把事情定下来:“就是这,给你二叔拉一副棺板回来,老人一回咧,不能让老人到了那个世界再受穷受牺惶,钱不够就先把拴娃的用上,谁多谁少是你们兄弟以后的事,现在埋人要紧。”老执事一捶定音。
打了一辈子光棍,受了一辈子罪,吃了一辈子苦的二老汉,因为有了耀先,因为有了月儿,他死的很风光,走的很踏实。他是摸着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的脸蛋闭上眼睛的,他是平平展展地睡在四片棺材板里,头上戴着一顶一般庄稼人舍不得戴的新毡帽走了的。他穿得好,睡得板,不用听别人的劝尸安魂歌,他的魂儿安宁着哩。
给二叔过完头七,耀先月儿才脱下白布孝衣回到崖口。回来的时候耀先征得小河的同意,把二叔那把老旧的唢呐带了回来。他要用这把唢呐吹奏出对二叔一往情深的怀念。在跟着二叔背柴的那段日子里,他已经嘟嘟哒哒地学会了吹唢呐。
回到崖口,西天上的那一颗红日头就快要落下去了。耀先坐在崖口边那棵剌杜梨树下,对着天际那一抹惨淡的云霞,举着从二叔手里接过来的唢呐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同样是这把唢呐,二叔坐在半山腰上抻着脖子吹奏出来的多是舒展明丽活泼欢快的曲子,而坐在崖口上的耀先吹出来的却多是委惋凄凉悲哀伤感的曲调。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每到日落黄昏的时候卧马沟的崖口上就会响起一阵凄凉悲咽的唢呐声。
小满这一天恰好又是下马河集日,这一天对月儿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她的第一机布织完下机了。
月儿的织布机是二月十五在董村会上买的,买一架织布机是月儿早就有的心愿。为买这架织布机,耀先月儿起早贪黑地干,省吃俭用的抠,本来去年秋上就把钱攒得差不多快够了,可是二叔突然不在了,他们把千辛万苦攒下的钱全拿出来,为二叔办了丧事。二叔是他们的亲人,更是他们的恩人,为二叔把钱花完他们无怨无悔。织布机可以缓买,甚至不买。但二叔的丧事却不能缓办,更不能不办。耀先月儿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二叔一家给了他们最宝贵无私的帮助,做为回报他们理应竭尽全力。二叔的丧事办完后,马桥全村的人都向他们翘起大拇指,没有一个人不说他们是一对知恩图报的好人。
办完二叔的丧事,耀先月儿回到崖口,重又起早贪黑地干起来。他们白天在地里干一天庄稼活,晚上回到窑里耀先割荆条编篓子,月儿没完没了地摇纺车。狠着命干了整整一个冬天,再加上去年秋庄稼的收成,到了今年二月十五他们终于梦想成真,从董村会上背回来一架崭新的核桃木织布机。你知道那时候一架织布机,对一个农民家庭意味着什么?房子、地、骡马下来就是织布机。织布机是一件大家当,好多土改翻身的贫农还没有置下这东西呢。
一架织布机,能织出女人的梦想,能织出男人的希望,能织出一家人的美好生活。
把新机子背回来,把早就缠拐浆染好的经线团子架上去后,月儿就把水仙请上崖口。月儿虽然早有准备,但她毕竟没有坐在机子上甩过梭子,她得请教师傅。水仙当姑娘的时候就上机子织布了。水仙被请上来,她看着已经在窑门里撑立起来的崭新机子,看着纹理细密的核桃木机身打了蜡一样散放出来的青幽幽的紫光,看着那一团架上机子的经线,水仙就更加佩服了。她看着一脸喜气的月儿,再看看同样也扬着一张笑脸的耀先,由衷地说:“你们真是一对会过日子的人。”水仙说完这话,就坐到织布机上手扳手地教月儿织起布。
月儿天生心灵手巧,没用一顿饭的工夫她就坐在织机上“噼噼叭叭”地甩起梭子。别人的一机布吊在机子上的好几个月,月儿的一机布挂上去十天二十天就织下来了,而且她用的都还是晚上的时间,白天地里的庄稼活她一点都没有耽误过。
月儿坐在机子上熬夜,把耀先都熬心疼了。一句话他就连着说了好多次。“早知道你这么破命,就不给你买这架机子。”对耀先这样知疼知冷的嗔怨,坐在机子上的月儿就抿着小嘴给他一个柔媚甜甜的微笑。
耀先月儿早就商量好了,也早就下了决心。他们要慢慢地在崖口上把家置起来,纺棉花车有了,织布机有了。下来就是买犁置耙,再下来就是买骡子买马,最后就是盖房子置地。就像爹在皂角树下置起的大家业一样,他们要在崖口上置那么一个庞大殷实的家业。家:是靠自己辛勤的双手慢慢置起来的,是用自己的汗水一点点浇铸出来的,不是靠天、靠别人赐给的。为实现这样一个伟大崇高的目标他们能松懈吗?敢松懈吗?多可贵的精神呀。他们眼下正在经受着生活的磨难,却还在遥想着美好的将来。
赶在小满前把这机布织下来,这是月儿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因为小满一过,麦穗就泛黄了,麦粒就饱满了,人们就收拾镰具打磨麦场准备开镰割麦了,那时候就忙了。“麦黄谷黄绣女下床”绣女都下床了,月儿能再在窑里吊一机子布,那就让别人笑话了。
月儿真的是赶在小满前一天把这机布织下来的,实际上也是在小满这天把这机布织下来的。她甩过最后一个梭子,把短的不能再织的经纶尾线剪断,把卷成捆儿的十六丈花格子粗布抱下织机的时候,鸡窝里的芦花大公鸡已经“咕咕喔喔”地迎唱起黎明。编完篓子的耀先一觉都快睡醒了。下了织机的月儿连衣裳都没有脱,就枕着那捆才织下来的花格布香香地睡着。
芦花大公鸡“咕咕喔喔”地把耀先叫醒了。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枕着花格布和衣睡着的月儿,他在她熟睡的带着美丽笑靥的脸上轻轻地亲吻一下,然后拉过一条薄被款款地盖在她身上,这才溜下炕提着扫帚去扫村里的巷道。扫完巷道回来,月儿还甜甜地睡着没有醒,耀先不忍心叫醒她。他知道这些天来月儿一直在熬夜,尤其是昨晚几乎熬了一个通宵。耀先都觉得有些奇怪:在月儿这么柔弱的体内怎么会有这么顽强的信念?
耀先坐到锅灶前烧火做起饭,他都不敢拉响风箱,怕惊扰了月儿。
窗上亮起红红的晨光,月儿醒了,她骨碌一下翻身坐起。“呀,天都明了,咋不叫我一声?”耀先坐在锅灶前就哧哧地笑,这是住到崖口上以来,月儿第一次天明后才起来。月儿柔媚地笑着嗔怨耀先不叫她。
耀先也笑着说:“快下来洗吧。吃完饭,咱还要到下马河赶集去呢。”月儿跳下炕,弯到木盆上洗脸去了。在月儿洗脸的当间,耀先把烧好的米汤和馏热的馍端放到小桌上,再剥褪两苗葱。他们的早饭一成不变地这么简单。
吃罢早饭,耀先月儿就喜喜欢欢地上路了。耀先用一根扁担挑着六个差不多一般大小的荆条篓子,脖项上挂着花布袋里装着芦花鸡才下下的几十个新鲜鸡蛋,兴冲冲地走在前头。月儿换穿上那件鲜亮的碎花红衣裳,她白粉粉俊俏的脸蛋就更显得妩媚动人。她斜抱着那捆昨晚才下了机的花格子粗布,紧随在耀先身后。二叔临终给的那枚镂花银镯戴在她白皙盈盈的胳膊腕上闪着缕缕银光很是惹眼。
下马河三六九逢集,耀先几乎就没有空落过一会。月儿也常这样跟在他身后一起来去赶集。他们和别人不一样,大多数人赶集是来买东西的,而他们每次都是来卖东西的。开始的时候,是背着一捆捆山柴来卖,后来就变成荆条篓子,变成鸡蛋,变成线穗,今天更是变成了花格子棉布。真是今非昔比呀。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被扫地出门,被赶上崖口,住在敞口的破烂窑洞里,没吃没穿,更没有一分地半亩田。在绝境里他们跟着好心的二叔走上了这条背柴求生的道路,没想到慢慢竟走出了一条生财的好路子。由笨重的山柴捆子变成轻巧的荆条篓子后,他们的日子就显著地好起来了。谁能想到,他们卖荆条篓子一年下来比农会分给他们的那四亩多地的收入都多。
重农轻商的思想在中条山上是根深蒂固的,那些在土改中翻身有了土地的卧马沟贫农,看着耀先成天在马沟河里来来去去地不是背柴就是卖篓,都说这个年轻人背上一个黑成份——跌锅了。(跌锅:晋南土话就是倒霉)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出背柴卖篓的好处,农闲的时候他们宁可坐在暖和的坡上晒日头捉蚤子,也不肯站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吆喝叫卖。在中条山上摇泼浪鼓的货担郎和当了乐人的王八一样下贱的让人瞧不起,活着不许进家庙,死了不许进祖坟。翻身贫农们除了土地,别的什么都看不上。
耀先月儿担着荆条篓子,抱着才织出来的粗棉布,在日头一杆子高的时候,进了下马河的大十字。此时大十字上已是人头攒动声浪如潮。耀先月儿挤占一块地方也跟着吆喝起来。大生意靠运气,小生意靠吆喝。你不吆喝,谁知道你站在大十字上是干啥的。耀先一吆喝,马上就围拢过一群人,你问价,他挑捡。也有的是专意围过来痴痴地盯瞅着玉人儿一样的月儿看。因为有月儿,耀先这里的摊场一直很旺,摊场旺人多生意就好做。没有多大一会工夫六个荆条篓子就全都出手了,挂在脖子上的几十个鸡蛋也换成硬格嘣嘣的钱票子。只是抱在月儿怀里的那一卷子棉布拖费了一点时间。不是月儿织的不好,月儿织出来的这卷子花格子粗棉布细细密密的,就和布店里卖的细洋布差不多,正面反面都是光光溜溜的。只是因为现在不是卖布的季节,布一般在后冬最好卖。现在是小满前后,人们到集市上来主要想添置的都是割麦碾场用的东西。不过快偏过晌午的时候,月儿抱在怀里的一卷布,还是你三丈他两丈地卖完了。卖完最后一尺布,月儿偏着她那精致的脑袋朝着耀先笑了。和月儿一样耀先今天的心情也是格外地好,他抬头看一下正午偏西的日头,就想犒劳一下月儿,许多天来,月儿熬累的很苦,白天顶着日头在地里干活,晚上点着油灯织布。从过年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一点荤腥呢,平常在家里撩油炒菜滴一点油省得很,他今天要把月儿叫到铺子里去好好地吃一碗回锅肉。月儿和耀先想的也差不多,她想耀先白天下地晚上编篓,每次到下马河赶集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个热馍吃,把卖鸡蛋卖篓的钱一个不少地往回拿。他都把自己靠下病了,每到后晌天黑的时候,他就心烧胃酸的直吐酸水。今天她要作一回主,让她的耀先到铺子里热热呼呼地吃一顿回锅肉。
“看,晌午都扭过咧,咱吃一点饭吧。”耀先先提出来要吃饭。月儿眨着好看的眼睛,喜欢地点点头,两个人侧着身挤过人群,进了旁边的小饭铺。“你想吃啥?”“你想吃啥?”在铺子里两个人相互谦让起来,在谦让中就都猜想到对方的心思。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虽不算很长,但是他们却一起经历了常人一辈子也不可能经历的苦难。月儿一阵心酸,眼眶里就盈了泪花,多好的人呀,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大的罪,心里却时时刻刻都想着她,这样的好人到那去找呀。耀先手里捏着钱票心里一下没有主意了,月儿今天能跟着走进小饭铺是为了让他吃一顿铺子里的好饭。“招呼好月儿!”这是上了崖口后爹向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这话就像滚地炸响的雷声,在他的耳鼓里轰轰隆隆地荡响起来。“咱们来一碗回锅肉吧。”耀先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哽咽。
月儿莞尔一笑,那挂在长长眼睫毛上的两颗珍珠一样的泪滴就滚落下来。“不用要回锅肉了吧,咱们一人吃一个馍夹肉就行了。”月儿舍不得了,她知道,他是为了她才走进这小铺子里来的,要是他一个人决不会走进来。他在惜他们的每一分钱,他知道他们的每一分钱来的都是那样的不容易。
“那就一人吃一个馍夹肉吧,一人再来上一碗红豆米汤。”耀先也舍不得吃回锅肉了。
这就是他们破天荒下的一次馆子。
从小铺子里出来耀先月儿开始商量着买起割麦碾场要用的东西。他们买了两把镰,又买了木锨、柳条簸箕、木刮板、挑麦杈,还有两把竹扫帚。这些都是碾麦场上必不可少的东西。买好这些东西,从大十字上要往回走时,月儿一扭头看见街墙上倚着一合榆木门,她就忽悠一下想到自己崖口上那扇用荆条编扭的栅栏窑门。崖口上风大,一起风那栅栏门就装了哨子似的呜呜地响叫个不停,冬天雪花都能从荆条缝隙里钻进窑里来。月儿想啥时候她的窑口上能按一合这样结结实实的榆木门就好了,再起了风就不呜呜响了,黑间睡觉也让人踏实安心,冬天窑里也更暖和……
肩上扛着一堆东西的耀先,顺着月儿迷离的目光也看见那合倚在街墙上待价而沽的榆木门,他就知道月儿正在想啥。他轻轻抗一下停下步来的月儿,低声肯定的说:“割罢麦,割罢麦。钱攒够了,咱就把窑上的栅栏门换下来,也换成这墩实耐用的榆木门。”
“不急,入冻前换下来就行。”月儿也是低声地说一句。两个人就上路了。一路上他们商量着下来该置办啥了,他们总是能想到一起。除了那扇门,他们想的是再置一张犁,种地的农民没有犁那行呀。有了犁耙就可以买牲口了,家就是在不停的劳动中慢慢地置起来的。
天麻麻黑的时候他们背扛着一堆东西,慢慢悠悠地从沟底上来,走到皂角树下他们就看见官窑里的灯又亮了。因为他们有过特殊的经历,所以对亮起灯的官窑很敏感。官窑里亮起灯,就说明又是工作队来了。耀先月儿相互看一眼,在他们疑惑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相同的问题:工作队又干啥来咧?
工作队真的又来了。这次来的不是老周,而是韩同生。
韩同生是在吃午饭时背着背包走进卧马沟的。韩同生和老周就是不一样,老周来时背的总是一卷松松散散的铺盖卷,而韩同生背的却是方方整整的硬背包。背包上的井字型绑带里像解放军一样插着一双绿胶鞋,背包两边一边挂着白毛巾,一边挂着瓷茶缸;老周从沟里走上来的时候总是敞着黑夹袄,露着里面汗渍渍有些变色的白粗布衫子;韩同生上来蓝制服上的风纪扣都是扣的紧紧的;老周来的时候,手里总是摇着一顶旧草帽。韩同生的新草帽白花花的耀眼,上面的那颗红五星更艳,他的新草帽不是像老周当扇子一样捏在手里,也不是戴在头上,而是扣在后面的背包上。
韩同生背着背包,双手叉腰站在皂角树底下显得很英武很气派,真的有点像解放军。
端着粗瓷大海碗正在上房院哨门里“吸吸溜溜”喝稀面汤的吴换朝,抬眼看见皂角树下来了这么一个威威武武的年轻人,就朝院子里喊:“根才根才,快点,工作队的韩同志又来了。”说着就端着大海碗朝皂角树下的韩同生走来,到了跟前张着大嘴热情地说:“韩同志先回屋吃饭。”
韩同生看着他大海碗里稠稠的玉茭面糊糊汤,是关切也是诙谐的问:“咋样,这回能吃饱肚子了吧?”
吴换朝端着碗憨厚地笑笑,说:“这多亏了你和老周呀。”
“唉,这你就说的不对了。是多亏了共产党,土改是共产党领导的一次伟大而深刻的革命我和老周算个啥。”嘴上虽是这样说的,但韩同生年轻的脸上还是表现出许多自满来。
“啊呀呀,同生呀,你可来了,快快快,先解下背包吃饭。”吴根才欢撒着腿从上房院里跑出来,到了跟前学着区里干部们的样子先和韩同生握握手。
“不急着吃饭。”韩同生朝官窑走去。吴根才赶紧掏出身上的钥匙,把官窑门开开。韩同生把背包卸下,放到炕席上,转着脸四下看看满意地说:“这官窑里收拾的还挺干净的吗。”
吴根才抹一下脸,嘿嘿地笑着说:“安屯从区里开会回来,说你要来,就把官窑好好地扫了一遍。”
“安屯呢?你去喊一下安屯。”韩同生一副急迫的样子。
吴根才把一双大眼瞪圆了说:“急啥。吃完饭再说事,走走,吃饭吃饭,跑一路来了还能不吃饭。吃完饭再说事情。”说着拉着韩同生就走。
“行行行,走走。”韩同生挣开吴根才拉拽的手,他不能让人拉着去吃饭。其实他是不想到吴根才家去吃饭,搞土改的时候他们之间多少有一些隔阂,他嫌他把老周跟的太紧了,有时候就不把他这个年轻的工作队员当一回事。他倒是和郭安屯挺投机,土改结束后,郭安屯只要到区里开会,就少不的要找他坐坐扯扯。土改结束后韩同生对卧马沟的情况还是很关心的,他通过许多渠道,许多人不断地了解打听卧马沟的事情。其中郭安屯就是给他说事情最多的人,韩同生基本上了解卧马沟土改后这两年的情况:整党结束后老周重回到卧马沟主持抽肥补瘦工作,给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儿子重又补分了土地,其中一块水浇好地还是从吴根才名下抽走的。为此,吴根才受到老周的表扬和赏识,被介绍加入了组织……等等。韩同生这次再来卧马沟就有敲敲吴根才的意思。所以他不大愿意一进村就到他家去吃饭。
吴根才不知道这些,他只想着韩同生是下来帮助工作,帮助组织互助组的。吴根才深知自己没有文化,不懂的党的政策,现在虽然在组织里了,但常把上面的精神吃不透。他需要区里有水平的干部下来不断帮助,所以他对韩同生的热情是真心诚意的。
吃完饭,韩同生把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人召集到官窑开会商量起事情。几个人在官窑里相互握手寒喧几句,就各自坐下。郭安屯和李丁民并排坐在炕沿上,吴根才靠墙坐在一条长凳上。韩同生没有坐,他在窑里很有气度地来来回回走着。“同志们。”韩同生挥动着手臂开始说话了。“同志们,我是根据区委的统一要求回来帮助咱卧马沟搞互助组的。同志们现在全国的形势发展的很快。咱作为老解放区就要跟上全国的形势,咋跟形势,多打粮食,支援前线就是紧跟形势,就是对革命的贡献。中条山是革命老区,比如我们卧马沟土改都快两年了,但这里的情况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贫下中农的棉袄还是烂的,碗里的饭还是稀的。为什么呢?生产跟不上吗。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好,怎么支援前线打胜仗。为此,上级要求我们组织起来,生产互助,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好了,你们几个说说卧马沟土改以来的情况,完了咱们好好地商量安排一下。”韩同生说过一个开场,就让大家说。这三个人就拉拉杂杂地说开了。
矛盾,是现实生活中的产物,它总是随着人们不断变化的社会关系而变化。经过土改和土改过后的这近两年的时间,在吴根才和郭安屯这一对亲如骨肉的阶级兄弟之间,已经产生了矛盾,共同的阶级敌人被打倒以后,名利,这个千年孽障也横亘在他们之间。这主要是因为郭安屯心里有些不平衡,他有些嫉妒吴根才了,土改时他分走了卧马沟最好的五间大上房,土改后他又顺顺当当地加入了组织,水磨房和这官窑门上的钥匙一直拴在他腰里。什么样的人情好事都让他一个人落下了,而他郭安屯啥也没落着。所以他到区里开会时就常在韩同生跟前说吴根才一些小话。
前面说过韩同生对卧马沟的基本情况是了解的,当然大部分情况都是郭安屯告诉给他的,等他们三个人把话说的差不多的时候,他从后窑里走过来站在他们三人中间,有些严厉地说:“这两年安屯表现的比较好。老吴,你办的一些事就不能让人放心,还有些让人不可思议,你身为共产党员、农会主席,不该这样。”吴根才头上罩了一团雾水似的迷迷糊糊,一时搞不明白自己啥事做的不对。韩同生扳住脸继续往下说:“抽肥补瘦纠偏的时候,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一亩半好地抽出来,拱手让给地主的儿子,这就让人有些想不通,这就是你的政治觉悟?”吴根才的大脸盘上浸出一片汗水,抽田补地的时候他心里确实是有一些想法的,但这种想法不是人们想像的那种想法,是一种更不能说出口的想法。韩同生继续训斥着:“你走出卧马沟到别处看看,那个村给扫地出门的地主抽补的是好地,就你们卧马沟。”
吴根才嗫嗫嚅嚅地为自己争辩说:“老周在抽肥补瘦会上说‘要把地主也看做是国家的劳动力,要加以……’”
“糊涂!”韩同生把袄袖甩的风展旗帜一样叭叭响。“你才翻身几天就忘记了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是列宁说过的话。列宁能没有老周伟大。”
在韩同生不留情面的批评下,吴根才滴汗的脸渐渐有些挂不住了。说真的,把自己的好地抽出来补给地主的儿子,他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也没有模糊了阶级观念,只是,只是想多看看月儿那张诱人的脸蛋,除此以外就再没有别的想法,一个没有文化的土包子能有什么深刻的想法。
见吴根才低下头再不说话,韩同生觉得这个话题再不能往下说了,说多了就没意思了。于是就缓着口气把话题转到组织互助组的事情上来。互助组才是今天要说的正经话题。“这是一个教训,也是一件好事,引以为戒,以后就再不会犯这种错误了。好,说说互助组的事。我先声明一点,互助组是贫下中农的互助,是阶级弟兄的互助。这样的互助合作组织里不能让地主分子参加,打倒的地主阶级不是我们帮助的对象。”话说到这里,韩同生的口气就和缓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亲切起来,他接着说:“老吴,还有安屯、丁民,卧马沟的互助组还是由你们三个人来搞,尤其是老吴,你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你现在已是党里的人,就更要表现出党员干部的热情和觉悟。区里的意见是在卧马沟搞三个互助组,也就是说,你们三个人一人牵头搞一个。要把卧马沟的贫下中农全都动员起来,当然加入互助组是自愿不是强迫。十户八户为一组,大家先下去摸摸底,力争在三天之内把架子搭起来,今天已是小满,离夏收割麦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大家抓紧,不要误了农时。”
第二天卧马沟的人们就开始议论起互助组。“啥叫互助组呀?”有人问。马上就有人似懂非懂地回答说:“互助组就是大家伙着在一起干活,给我干完给你干。”“为啥是给你干完再给我干,该不会给我干完再给你干。”于是就有人抬起杠来。也有人不屑地撇着嘴摇头了,人和骡马不一样,骡马牲畜在一堆时间越久越熟,人则相反,人在一堆时间越长,之间的事情矛盾就越多,关系也越复杂。不是一家人,那能搁伙在一起种庄稼,麦子割下一地,起风了,来雨了,你说该收谁家的?不吵架才怪呢。互助组搞不成。那些家里劳力多或是农具全有畜力的人普遍存有这样的看法。
耀先月儿在崖口上听到村里要搞互助组的消息,自然是高兴的。人是需要交往的,崖口上的孤独和寂寞,让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害怕。
第三天傍晚,火烧云在西边天际渐渐隐没,黑沉沉的夜幕缓缓拉开的时候,挂在村口皂角树上的那口老铁钟“当当当”地被敲响。随着浑厚的钟声一起响起的还有一阵破锣一样的喊声:“一家一个男人,到官窑里开会。一家一个男人,到官窑里开会了。”这是郭安屯的声音。这声音和浑厚的钟声一起像浓浓的夜幕一样也漫上崖口。站在崖口边杜梨树下的耀先月儿“咚咚”地心跳起来,土改以来他们还没有到官窑里去过。对官窑,他们一直心存恐惧,平常从官窑门口路过甚至不敢抬脸往里面看。现在敲钟的郭安屯满嗓子喊着,让一家去一个男人开会。这是关于成立互助组的会,是关于夏收割麦的会。这很重要,应该壮起胆去参加这个会。耀先捏捏月儿的手低声说:“这肯定是说成立互助组的事情,我去。郭安屯不是喊着,让一家去一个男人吗。我去。”在已经黑麻麻的暮色里,耀先还是看到月儿脸上隐隐闪出来的一片不安的神色。
“去了咱啥话也不要说,人家定下啥就是啥。”月儿小心地嘱咐一声,她生怕耀先去官窑里开会不小心再惹上点什么事。
“知道。”耀先沉沉地点点头,俩个人像是在做一次远行的告别,在崖口上拉拉手。月儿静静地伫立在崖口上,看着耀先披着一身夜色慢慢地向坡道下的官窑走去。
耀先慢慢地走下坡道,到了皂角树下,他“咚咚”心跳的再壮不起胆,甚至不敢再往官窑里走。好像他不是要到官窑里开会,而是要去过堂受审。真的,他就是有这么一种不祥的感觉。站在皂角树底下看着敞开的官窑,看着里面灯影下晃动的人影,耀先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正在犹豫的时候,一个人猛猛地吼一嗓子:“去去去,滚回去。这里没你的事。”耀先打一个战颤,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这恶恶的一声是民兵队长喊出来的,他站在敞开的官窑门口,看见一个人畏缩在皂角树下不敢往前走,再细细一看,见是地主的儿子郭耀先,就这么喊了一嗓子。工作队的韩同生已经明确说过:被打倒的地主分子不许进互助组。那他当然就不能让地主的儿子进官窑里开会。
耀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崖口上来的。月儿低低地哭泣起来,早知道是这样,她就不会让他下去,不会让他遭受这样的羞辱。耀先在窑里颓颓地坐一阵,就拿起唢呐走出来,坐在那棵刺杜梨树下,他的郁闷和苦恼常常就是在这里发泄出去的,每当受了羞辱,受了委屈,受了伤害,他都要坐在这里举着唢呐,吹上几支凄凉委惋的曲子。
耀先举起唢呐想要吹奏的时候,看见下面官窑里闪出来的缕缕灯光,倏的一个念头闪上心来:不能吹。下面官窑里正热闹激烈地在开会,你在上面呜呜哇哇地吹唢呐,那不是成心捣乱,不是成心和贫下中农过不去,不是背着鼓寻槌吗。耀先醒过神来,不敢像往日那样再把唢呐吹响。他把唢呐抱在怀里,背靠着杜梨树坐下,脸上默默地流下泪来。
歪在炕上低泣的月儿猛然一惊,她想起耀先是拿着唢呐出去的,这个时候可是万万不能吹那个东西的,搅了人家的会,他们可是担当不起呀。月儿跑出窑来,看见杜梨树下耀先抱着唢呐的身影,月儿多少有些欣慰,她的耀先不是一个不懂事的猛浪人。月儿回窑取一件夹袄,款款地走过来,把夹袄披在耀先肩上,然后也靠着他坐下。耀先伸出胳膊揽住月儿瘦弱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崖口上,在期望和幻想中等待着命运的转机。
互助组组织的并不顺利,但也不是多么的艰难。在土改中翻身站起来的卧马沟贫下中农们没有文化,更没有觉悟。但是,却有一个很顽固的以“我”为中心的思维定式。人那有不为自己着想的,除非他是一个傻蛋。针对要成立的互助组,不同的人,就有了不同的想法。不管是什么样的想法,都是以“我”为中心开始的。人们都在思量、计较、权衡着互助组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是什么,是得?是失?是沾光?是吃亏?沾光么,就往前走。吃亏,就往后稍。“我”还在这里饿着肚子,光着身子呢。“我”那能管得了别人。这就是卧马沟的现实,是谁也隐瞒粉饰不了的现实。
历史,需要的是真实的记录,不是浮夸的粉饰。历史,也是粉饰不了的。
吴虎林经过认真紧张激烈的思考比较权衡之后,心里就有了自己坚定的主意,就对在同一天的不同时间里,走进门来的三个人,说了差不多基本相同的一段话。
眼下在卧马沟就最数吴虎林家的人手硬,他有一个硬朗的老爹,一个十八岁的兄弟,这是三个壮劳力,他的媳妇,他的老妈,他的妹妹也都是能做了庄稼活的好劳力。他家还有一头全卧马沟最好的大犍牛。他家的农具也是卧马沟最全的。所以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这三个领受了组建互助组的村干部,都先先后后找上他的门,都想让他参加自己的互助组。
郭安屯是早早的在吃饭食饭之前走进虎林家的场院。
虎林把郭安屯让坐在场院的柿树下,两个人就说起话。先是郭安屯长长短短地把韩同生在官窑里说过的话翻说一遍,最后他说:“就是这。虎林兄弟,咱都是翻身贫农,是共产党给咱分下房子分下地,现在共产党号召咱互助合作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咱就要听,咱是贫农。”
虎林把摆在石桌上的一碗凉开水推到嘴角上冒出白沫子的郭安屯面前,像往常一样,散淡地笑着说:“安屯哥,你长长短短把话都说透了。我也响响亮亮给你一句回话:互助组上面是个号召,下面是个自愿。我早就来来回回地想过了,我不凑那个热闹。”
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的一片热情一下就冷了,浇了凉水一样地冷了。他翻瞪着眼窝,不认识似地看着虎林,再说不上话来。
虎林依旧是散散淡淡的样子,他看着变了脸颜色的郭安屯悠悠地说:“咱是贫农,地是共产党给分的,牛也是共产党给分的,共产党啥时候摊派下来粮款,咱啥时候缴,决不拖拉绊搭。这互助组吗,咱就不入了。上面不是说自愿吗。”
郭安屯拂甩着袖子悻悻地走了。
吴根才是后晌间背着手直接走进虎林场院里的偏窑,他没有进正窑,他走进场院听着偏窑里“嚓嚓”地有响声,就顺着声音进来了。这偏窑是虎林家的圈窑,圈里槽头上拴着那头全卧马沟最壮的大犍牛。虎林握着铡刀把,虎林他爹万泉老汉单腿跪在铡刀墩子边,手里抱着一扑青草。父子俩正在槽口边上铡草呢。看见吴根才进来,按着铡刀把儿的虎林就停下手。“铡你的草,停下干啥。”吴根才豁达地说着向槽头走去。那头健壮的大犍牛正错动着宽厚的下颏,嚼食着槽里搅了麸皮的青草。吴根才把手轻轻地拍在大犍牛的头上,犍牛瞪大酱麻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看他,鼻子里喷出两股长长的粗气。“虎林,你这头大犍牛是咱卧马沟眼下最壮实的家伙。”吴根才拿槽头的牛先说起话。
虎林丢下铡刀把,给单腿跪在铡刀墩子边擩草的老爹使个眼色,万泉老汉起来拍打着被草汁浆染成绿颜色的双手,厚诚地朝吴根才笑笑,就走出窑去。吴根才也朝老汉笑笑,他知道万泉老汉不当家,这个场院里当家拿事的是万泉老汉的儿子吴虎林。虎林走到槽头伸手搅动一下槽里湿润润的草料,接上吴根才刚才的话说:“壮是壮,可惜是个慢货,没有你那匹长腿红骡快。”
“骡马是快,但骡马不如牛皮实,还是牛出活。”
两个人站在槽头说了一阵骡马之后,吴根才把话转到正题上来,他问:“安屯和丁民没来找过你?”虎林咧嘴一笑说:“饭食饭的时候安屯就来过。”“你咋说?”吴根才关心的是结果虎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郭安屯跟前他能直接说出个:不。但是在吴根才跟前,他就不好说这个:不。郭安屯张张场场的他不待见,吴根才这个人公公道道的,他就真的有点不好意思。虎林挠着短硬的头发,神色有些不安地说:“安屯过来把咋话都说咧,我也来回的把啥也想过咧。是这,不管谁的组我就不入咧。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热闹的人。”
吴根才看着虎林脸上露出来的难色,很豁达地说:“噢,是这呀。入不入互助组个人自愿喀。你再寻思寻思,要是入组,就到咱的组上来。我的红骡配上你的大犍牛更出活。”
李丁民是天黑后嘴里含着一根旱烟走进虎林窑里来的。这里没事的时候他常来,庄稼牲口是他们坐在炕上谝说不完的话头。庄稼汉不说庄稼牲口说啥?除了庄稼牲口他们啥也不晓得。虎林媳妇引菊把李丁民让到炕上,就端着棉花车到婆婆窑里纺棉花去了。
虎林把自己的烟袋锅也点着,两个人就在炕上抽吸着旱烟说起话。虎林知道李丁民也是为互助组的事来的,就主动说:“互助组的事根才和安屯都来过。我就不掺和了,咱不沾别人的光,也不想让别人沾咱的光。这是实话。”因为是靠得住的伙计,虎林就把心窝里的话掏了出来。一向沉寂的李丁民了解虎林的为人,他是一个做庄稼的好手,更是一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即然根才和安屯都来过了,即然虎林已直爽爽地把心窝里的话掏出来了,他也就不再提说互助组的事。
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之所以都能想到虎林,是因为他的条件好。虎林结婚时间不长,壮壮实实的是一把做庄稼的好手,他的女人引菊干干练练还没有儿女的拖累;五十岁过点头的父母硬硬朗朗的成天钻的庄稼地里不出来;虎林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弟弟虎堆和一个十六岁的妹妹燕子。全家六口人,六个梆梆硬的全劳力。除此而外,他的窑圈里还拴着一头全卧马沟最壮的大犍牛。还有,虎林一家已经把大小农具基本上置全活了,东头的偏窑里摆放的都是锄镰镢斧犁耙耧具。谁不想和这样的家庭组成一个互助组。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实力,虎林才不肯和任何人搭伙结帮搞什么互助组。他们一家正攒着劲,要痛痛快快地大干一番,把家业往大里扑腾哩。有了扎实雄厚的家业,日月才能过得滋润起来,才能在人前人后说出大话。原来住在皂角树底下的财主郭福海才是虎林羡慕的榜样和超越的目标。土改有了土地,虎林做梦都想着要发家致富。他怎么肯让那些连农具都置不全的家户拖拽住后腿呢。和虎林情况类似的人家还有好几户,凡是这样人手硬、农具全、有畜力的人家都不想入互助组,他们都怕别人沾了自己的光,拖了自己的腿。
只有郭晋平这样的人才急不可待地想加入互助组。
住在半坡上的郭晋平才四十出头,却面老的像是五十岁的人,头白了、腰驼了、嘴里的牙都快掉光了。郭晋平可是一个牺惶人,因为家穷,三十大几才娶回来一个女人。那女人真争气,在十年的时间里就给他生要下七个男男女女的娃子。真是一个生产能手,可惜不是庄稼地的生产能手,只是一个炕上的生产能手。她过门嫁给郭晋平就不歇气地生娃子,那一个挨一个的男娃女娃把她缠的转不过身下不了地,别说是帮着男人下地做庄稼,就是下炕给男人做饭的工夫都没有。一家九口人九张吃饭的嘴,就靠郭晋平的一双手,他能顾得过来?幸亏有了共产党、有了土改。要不是土改,他们一家人恐怕熬不到今天。不过土改也仅仅使他们一家人不再四季挨饿,根本不能使他们富裕起来。他窑里除了一堆精尻子乱跑的小娃根本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甚至连一件象样的农具都没有,他背扛出来的铁锨和镢头都成了人们的笑料了:那方平的铁锨底边都变成了圆形,磨掉了三分之一。镢头更是磨掉一半,像老女人的小脚。铁铣镢头的木把儿也被他的手抓磨的中间细两头粗,倒是挺光溜。这样的农具那里还能再使,可他就是还在使。添置不起新的,不使旧的就更干不成活咧。
听说互助组开始报名,郭晋平就急急慌慌地从半坡上下来,到上房院来找吴根才。进了上房院他才知道农会主席不在家,人家到村里联系别的农户去了。他不敢离开,就坐在哨门楼下和吴换朝说起闲话。其实也不是闲话,这时候郭晋平那里还有心思说闲话,他拉拽着吴换朝的袄袖问:“你知道根才互助组里的家户定下来咧没有?都是那几家?”
吴换朝咧嘴笑了,他和吴根才住在一个院子里,多少也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吴根才已和他们几家在一起已经商量过了,谁都能要,就是不能要郭晋平。原因有三:一、他累数大。二他住在半坡上,他的地也和大家的地不在一起,耕种起来不方便。三、他和郭安屯是刚出五服的叔伯兄弟,他应该到郭安屯组里去。于是吴换朝就动了个心眼,想把他支走。他怕等一阵子根才回来被三缠两磨的磨缠住,嘴一软把郭晋平收下,那这个互助组所有的人家就都要受拖累了。吴换朝就接过郭晋平的话说:“你不在我们这个组吧,听根才说你好象是在安屯组里。和安屯一个组多好,你们既是叔伯兄弟,住的又近,地也都挨在一起,说活干活都方便。你说是不是。”
郭晋平听吴换朝说完,脸上就有了一层忧虑,不痛快地道:“咋和他弄到一起去了。”
“咋?你们兄弟不喜欢?”吴换朝故意神秘地问一句。
郭晋平眨巴着糊了眼屎的眼睛,扭头朝哨门里哨门外看看,低着声说:“我是看中根才这个人了,公道正派能干。安屯虽是自家兄弟,可他这个人咋说呢,张张扬扬地不靠实。”郭晋平摇摇头就不再说了。
吴换朝赶紧劝:“行啦,咱这号人还能挑捡,只要人家不嫌咱,能把咱收下就满不错了,小心说错话把自己的事再耽搁了,一料庄稼不是好收的,咱没人手不是。”
“谁说不是。等咱那一群娃子起来,咱都死一百回咧。唉,吃不上娃的利,尽受娃们的害没福呀。”郭晋平悲悲哀哀地说着起身驼着背走了,找他的自家兄弟郭安屯去了。
吴换朝坐在上房院的哨门里窃窃地笑了,他想不到自己还能捉弄了人。
卧马沟的互助组最终组织起来两个,而不是韩同生一开始设想的三个。因为有近十户像虎林那样的农户死活不入互助组,卧马沟一共才有三十二户人家,剩下的就只有二十来户。郭安屯只动员下三家,好几户就是因为他组里有了郭晋平这个大包袱,而不愿意参加他这个组的。李丁民动员下六七户。吴根才组里的人最多,大家都愿参加他的组,他组里有十二户。
韩同生把李丁民和郭安屯叫到一起,让他们两个组合成一个组。郭安屯当组长,李丁民当副组长。卧马沟村的两个互助组就算是成立起来了。
卧马沟人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河里去担水,全村人吃的都是一条河里的水。大家约定早晨这一阵子,谁也不许在河里洗涮,等上上下下家家户户都把吃用的水担走,等日头在大岭上升起一杆高,女人们才可以抱着衣裳去河里洗。卧马沟家家窑里都有一个大水瓮,家里人多的甚至要在窑里摆两三个水瓮。
早晨起来,在日头还没有冒花的这一阵子,从坡顶到沟底一道上尽是晃着木桶担水的人。站在谁家窑门前都能听到“哗哗”往瓮里倒水的声音。
平常,到河里担水的第一个人总是耀先。他是全村起的最早的人,每天他都要在天不亮的时候起来把全村的巷道清扫一遍。扫完巷道再担水,一般情况下月儿也总是跟着他扫巷担水。他们是一对离散不开的人儿。今天也是这样,扫完巷道后,耀先担着一对大木桶走在前面,月儿提着一只小洋铁桶跟在后面,两个人从崖口上下来,到河里担水去了。往日两个人走在路上断不了是要说上几句话的,这几天因为互助组的事,使本来就孤独的他们更感到压抑、更感到悲凉。现在他们找不到要说给对方听的话,说什么呢?安慰、宽心、抱怨、嫌弃。不。他们不用相互宽心安慰,更不会彼此抱怨嫌弃。那么难,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难道还会有比过去更难更苦的时候?即是有,他们也会拉着手去共同忍受。他们已经学会了忍受,忍受是他们对付苦难和屈辱的唯一办法。
到了沟底,他们意外地发现今天有一个人比他们来的还早。在微明的晨曦中,耀先看清在河边担起担子的那个壮实的汉子是农会主席时,他的腿肚子就不由自主地抽战起来。自从吴根才在土改中当上农会主席,耀先就对他产生了一种老鼠见猫似的惧怕。
在河里担起水桶的吴根才回过身,看见耀先月儿顺着弯弯曲曲的沟底小道下来,他一抖肩闪着担儿迎上去。耀先赶紧闪身让道,他躲跳进道边的一堆枣刺窝里,两只手把半空里晃荡的空桶紧紧地拽住,生怕它们阻碍了担水过来的农会主席。在错身让道的时候,耀先颤着声卑微恭贱地低低地问一声:“吴主席早。”
对耀先卑微恭贱的问候,吴根才只是用鼻子轻蔑地哼一下,扳着脸就闪着担子过去了。对耀先扳脸蔑视是在发泄过去的怨恨,如果老地主郭福海还在,他就不会拿他的儿子出气。过去老地主对他也是常常露出这样一脸的蔑视,现在老地主不在了,死了,他只有拿他的儿子来出气,这口憋屈在肚子里十多年的怨气不出完,他心里就觉的不瓷实。
吴根才气宇轩昂地从耀先身边过去,后面的月儿却没有给他让开道。柔弱娇丽的月儿手里提着小洋铁桶,端端地站在一尺来宽的羊肠道儿上,就是不给他让道。吴根才举着脸慢慢地把眼睛从那双秀溜的脚上抬起来,越过她柳枝儿一样的腰身,最后定格在她白粉粉俊俏的脸蛋上。他发现这张脸今天更生动、更妩媚、更有味。这是一张他看不够的美脸蛋,平常她躲闪的根本不让他直勾勾地往脸上看,今天这是怎么了?吴根才肚子里的三寸花花肠子翻翻滚滚地涌动起来。
月儿不甘心呀,不甘心永远被人遗弃在孤独冷漠的崖口上。她想和她的耀先像正常人似地融入到社会里去,融入到大家中间去。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她也愿意。月儿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求求吴根才,让他们也进到互助组里去。月儿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花,几近哀求地说:“吴主席,根才哥。你开开恩,行行善,让我和耀先也入了你的互助组吧。你知道,我们不是奸人懒人,更不是坏人。多重多苦的活我们都能干得了。”说着月儿眼里的泪水就簌簌地流淌下来。
吴根才在耀先面前能严严地把脸扳住,但是,在俏丽迷人的月儿面前他是万万不能把脸扳起来的,看还看不够呢,怎么能扳起来。他怎么不想让月儿进他的互助组呀,做梦都想。可惜他做不了这个主,韩同生一锤定音:被打倒的地主不许进互助组。为抽田补地事,他已挨了韩同生的批评,他哪里还敢再启齿造事。往日那个豁达爽直的吴根才变得糜顿萎缩了,他第一次在美丽迷人的月儿面前低下头,他不能答复她,就不敢再看她的脸,因为她脸上比往日多了一层殷殷的期望。可是他满足不了她的期望。
地里的麦子眼看着就要熟了。这时候要是能下一场雨就好了,割场就不用担水浇了。
麦子上场前,碾麦场是要好好地收整一下的,卧马沟人把这就叫割场。不割不行,碾麦场闲躺在那里晒了近一年日头,整个场子上不是干裂开一道道大缝儿,就是积荡起厚厚一层细面土。这样的场,麦子根本不能上,上去好不容易收获回来的麦子,不是钻进干裂开的缝隙里,就是搅到细土面里去了。谁舍得呀,所以要割场。把场碾压的平平展展光光溜溜的,麦子才能进来。天不下雨,就得担水把干场泼湿,才能把干裂开的口子和厚厚的细面土碾压下去。
天不明耀先月儿就起来担水把窑门前这一片小场院泼湿了,把场子泼湿,俩个人就拉着昨天下黑从李丁民哪里借来的一颗小碌碡碾压起来。尽管这是一颗小碌碡,但耀先一个人还是拉不动。碌碡根本不是人拉的东西,碌碡是牛儿马儿拉的东西。耀先眼下置不起骡马,就只好自己当牛当马来拉碌碡。耀先一个人拉不动,不用说月儿就加入进来一起拉,俩个人肩膀上套着驴夹板,躬弯着腰身像牲口一样,四肢着地缓缓地拉着碌碡在窑门前的小场院里踅转起来。每往前走一步都是艰难的,月儿白俊的脸蛋憋的通红,像是一颗熟透的苹果,耀先的光脊背水洗了一样往下淌汗。他们躬腰屈体使尽了力气,那颗红岩厉石凿出来的圆滚滚的碌碡,还是像老爷上轿一样慢慢腾腾地不肯往前走。月儿都快喘不上气来了,但她还是不舍力气地埋头朝前拉着拉着。侧脸看着月儿是这样的辛劳,耀先忍不住心头一酸,汗水和着泪水一起叭叭地摔滴在场上。月儿挥臂抹汗的时候,发现耀先脸上流淌下来的不仅有汗水,还有一串串酸涩的泪水,先是一楞,接着眼里也滚出泪来。
耀先月儿一直低泣着,但是他们没有停下来。他们的心是苦的,日子是苦的。但是他们还是像身后的圆滚滚的碌碡石一样不屈地朝前滚动着,滚动着……
互助组今天也割场,割皂角树下官窑前的那片大场子。两个互助组的人都来了,这里的气氛和崖口上的气氛大不一样,这里人喊马叫,洋溢着一片欢腾和喜悦。男人担水,女人泼场,七八颗浑圆的大碌碡,被骡马拉得骨骨碌碌满场子上欢转。
就连郭晋平从来没有下地干过一天庄稼活的女人也出来凑热闹,她像抱窝出来的母鸡,前拖后引领着一群精尻子小娃,站在场子边的坡道上傻傻地看着满场子上滚动的碌碡笑。
韩同生穿着白洋布衫子,衫子的下摆别在制服裤腰里,手里握着一把水瓢,站在皂角树下,不时地朝担水的男人或是泼水的女人喊叫一下,显得潇洒英俊。吴根才站在场子中央,牵着长长的缰绳,另一只手挥舞着一根长杆鞭子,长绳那头是拉着碌碡欢转的红骡。他嘴里“驾驾”地喊个不停,手里的长鞭虚张声势在半空“叭叭”响着,就是不肯把鞭梢抽打在红骡身上。郭安屯担着两只大水桶,在坡道上来来回回地跑着,黑黝黝的脸涨的通红,汗珠子像雨点子一样直往下掉。李丁民拿着据子,提着木匠斧子在树荫下修钉着碌碡架。
干了半晌,韩同生喊一声:歇。人们便劈劈叭叭地放下水桶扁担,争着往皂角树下的荫凉里钻。在歇下后,韩同生教大家唱起翻身歌:“翻身了翻身了,卧马沟人民翻身了,吃白馍穿新衣,欢天喜地庆胜利。”曲是现成的,词是韩同生现编的。开始的时候只是一群黄口小儿学着咿咿呀呀地唱,大人们慢慢从黄口小儿,稚嫩的呀呀中听出了韵味,听出了意思,也就跟着哼唱起来。唱翻身歌,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天南地北翻身解放的人们都在编唱着自己的翻身歌。一时间皂角树下就成了歌的海洋。
皂角树下的歌声引得崖口上的耀先月儿万分的羡慕,他们扔下套在肩膀上的驴夹板,站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不住地往下张望。
皂角树下的歌声同样地搅乱了不愿加入互助组的另几家人的心景。同样也是在割场的虎林的兄弟虎堆,就不愿意在自己家的小场院里干活了,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起他哥。
担水过来的虎林听见兄弟的埋怨,就放下水桶过来教训说:“做庄稼活,过光景,靠得是老实本份,靠得是下力气干活。随合合打锣锣,在皂角树下唱唱歌谝谝闲,他们能把场割好?屁!”
“你才屁哩。”虎堆瞪着眼不高兴地反犟一句。
“你说啥?”虎林摆出一个威武的架式。虎林是哥,但他常常在兄弟面前使出爹的权威。因为他们的爹万泉老汉是卧马沟出了名的老实疙瘩,除了埋头做庄稼,旁的都不行,在人面前都说不了一句浑全话。虎林早就是这个家里的当家人了。
虎堆没好气地举起鞭子,在大犍牛光亮亮的脊背上狠狠地抽一鞭子,这是虎堆对不讲道理的兄长的反抗。正兢兢业业拉着碌碡带着泥拖子,割场的大犍牛突然间挨了一鞭子,就胡乱地蹦跳起来,差点把碌碡拉滚着碰撞到院里的柿树上。
看见自己心爱的大犍牛无缘无故地挨了一鞭子,虎林就心疼地叫喊起来:“这松娃,你狂啥哩,牛招惹你了。”
虎堆把手里的鞭杆一扔,把缰绳也一扔,气呼呼地走到柿树底下躺觉去了。
拿着葫芦瓢泼水的万泉老汉,看着两个摆架瞪眼的儿子,无奈地哀叹一声,捡起缰绳拽着大犍牛继续割起场。
到底是人多势众,一晌工夫皂角树下的这大片场就割出来了。场子被碾压的平平展展的就和新媳妇的炕一样光溜。这就等着新麦子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