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功
我不相信世人所呼为“学校”的滑稽的建筑物是教育的机关。
——卢骚《爱米尔》第一编
我对于学校的怀疑心,起于在某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后来自己做教师,所感更深;近来送女儿入小学,所感又深一点;最近参观一个小学校,所感尤深,就写这篇文字。
我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先生教我们唱一首三部合唱的歌曲,那歌曲重音各部配得很有趣,歌词也作得很好,我们都很欢喜上这课,已忘记时刻。三部合唱练习将近纯熟,上口正甜蜜的时候,忽然下课铃在窗外响起了。先生站了起来,说“休息罢,下礼拜再唱”。然而我们现在兴味正好,全不觉得吃力,并不要休息;况且这是合唱,要练得多数人都一致地纯熟,很费时间,到下礼拜上这课的时候,因为平时没有齐集来温习的时间,一定不能立刻上口,必须再费若干的时间来整顿方能成腔。所以大家怏怏地散出。我回到自修室里一看课程表,下一课是博物。就挟了教科书到阴暗而气味难闻的博物教室里去了。今天的博物课是讲细胞,且是示细胞标本。先生慢慢地点名,慢慢地讲开场白,慢慢地在近窗处的茶几上安排显微镜,慢慢地配准距离,我们一班共有四十五个人,这时候肃静地排列在教室里,很像一所罗汉堂。约历十分钟,先生已配准显微镜的距离,发命令叫我们一个一个地顺次去望细胞的形状。我因为上学期考第二,排在第二座,不久就轮到了。我去望细胞,约历半分钟,仍旧回去坐的时候,望见后面一大批人有的引领,有的支颐,像饥蚕在那里等候着自己轮到。我已经达到目的了;然而这回的坐要一直枯坐到下课铃的响出,而且无复希望,仿佛已是“残年”了。在枯坐的时候,我想:“为了每人半分钟的望显微镜,何必把很有兴味的三部合唱停止呢?况且一人望显微镜,何必四十四人坐着陪呢?难道读书一定要这样的?”这是我对于学校制的怀疑的开始。然而我不敢讲出来或有所表示,只是自己想想,至多逃一回课。
后来我做教师了。有一次,我在某校教图画。第一次上课时,教务主任引导我到一个黑暗的教室里,因为里面罗汉堂似的排列着满室的一律黑制服的学生,所以更加暗。教务主任讲了一番为我作广告兼对学生作训话的介绍辞,就拉上门去了。教室既无设备,学生也都空手,况且介绍辞已费去约二十分钟,这一小时(五十分钟)已经只有一半,我只得也用几句话敷衍过了。下礼拜这一天是什么纪念节,放假;再下礼拜恰好这时间开什么会,停课;第四礼拜上课,我带了两个瓶,一块布去,不管光线如何,把它们供在黑板前面,叫他们写生。然而学生太多,足有五十人,前面一行离黑板只有三尺地位,两端的人,要把头旋转九十度方可看见模型;又前几列有许多长学生,把后几列里的矮学生遮住,许多矮学生立起来对我责问办法,他们好像是自己不会动的木头人,一个一个都要我去搬排——他们一举一动都要叫我,甚至小便都要对我讲。——等到我为他们排好位置之后,已经半小时过去了。他们图画有的用毛边纸,有的用拍纸簿,有的用自来水笔,有的用削得很尖的抄札记用的HH的铅笔。然而这更是说不到的事,我也毋庸批判他们的用具的不良了。第一人缴卷了。那人问我“这可得几分?”我突然不快,答说“没有分数!”讲桌下面忽起一片惊愕声:“没有分数?”继续起一种一致的动作,似乎是因为晓得没有分数而失望地投笔。我兴奋了,把图画课的意义目的与分数的作用为他们申说一番。然而这话在他们听来是官话,且在那环境中,我自己觉得似乎也是无用的废话,徒装场面而已。他们受了压迫似的勉强再画不久,下课的铃响出,大家争先恐后地来缴卷,满期的徒刑犯似的扬长而出教室了。我收拾他们的画,退出教室,走到教务处里,就有教务先生郑重地对我谈话,说是未到时刻,不要放学生出教室,因为他们要在窗外骚扰,妨碍别班的上课。我唯唯。我记得了,刚才第一个缴卷的学生问我“画好了可否出去?”的时候,我说,“可以”,讲桌下似曾有惊诧的表示,原来这办法在他们是素来没有的。上课时间,不得出教室,无事也应该端坐教室中,这才是守校规。唉,我不懂校规,宜乎受教务先生的谴责!
下礼拜我因事请假;再下礼拜又逢什么纪念,放假;再下礼拜又逢什么开会,停课……忽然发生什么事故,提早放假。教务主任送我两张表格,一是本学期学业成绩表,一是本学期操行成绩表。我接了茫然。我是走教的,下电车就上教室,下教室就上电车的。我这一学期只上二三次课,人数这样多而见面这样少的学生,我连姓名都没有一个记得。他们的所缴的画,我实在只翻看一遍就发还,并没有记出分数,这些表格怎么填得起来呢?我去同一个什么主任商量,把这实际情形告诉他。他说:“这不过是教务课的一种办事手续,只要大概,只要你填好了。”我方才明白,这是教务课为了要完手续而叫我填的表格,与学生、教育是全无关系的。这是学校的“政府”。从前我做学生的时候憔悴于虐政;现在我是自己做了教师而在执行这虐政了!
近来我的女儿长到七岁了。家里的人都说应该入学,就送她到邻近的前期小学校去。那小学校学生不多,大半是相熟的几个邻人的子弟,聘定几位女先生专任教授,这样自由的组织,想来一定是很可合理地办理的。我因为自己烦忙,没有去参观。但每天下午听见《葡萄仙子》的合唱声,许多童声和一个女声,非常聒耳,连附近的娘姨们都常常同声赞美;并且这教育竟普及于她们,不久附近的娘姨都会唱了。有一天,我偶然经过那学校,从门中瞥见里面正在上课,壁角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背立着。晚上我问起我的女儿,她说:“先生叫他立壁角。”我说:“为什么立壁角?”她说:“因为他吃中饭后到得太迟。”我又问:“你立过否?”她说:“我不立,我与某人、某人,先生都不叫我们立”,她又说:“迟到要立壁角……打手心,罚一个铜板买笤帚”。她就跑走了。我想到了:所以我的女儿每天朝晨醒来很惊惶,且起得迟了要哭,要母亲送去,或要赖学。她的不立壁角,大概一半是因女先生对我有交情的原故,一半是有她母亲送去的原故。而且这孩子每天朝晨的不快相,与礼拜六的欢喜相,明明表示着她对于学校的不好感。我一向错怪了她,原来是里面有这种虐政的原故。我的女儿,我想不识字也不妨,何必因为贪识几个字,而教她的小心去受这种虐政的压迫与伤害呢?不久,有一晚我的女儿忽然问我:“爸爸,考试是什么?”我说:“谁教你这话?”她说:“先生说要我们考试,考试了放假。”我略为她解释这名词,次日就叫她辍学。
娇滴滴地唱《葡萄仙子》的青年的女先生,会虐待孩子,会课罚金,会做考试官,真出我意外!这又是学校的“政治”。但我决计料不到,这六七岁的小孩子的小学校,规模极小、关系极自由的小学校,也会蒙受“政治”的影响。其他的公立、官立的大规模的小学校,我推想起来,一定更不堪了。世间自然有很真实的小学教育家,很合理的模范的小学校,然据我所见,普通的小学教师中,像这类的青年的女先生很多,且算是漂亮人物的,因为她们有女子师范毕业的资格,有受“检定”的衔头。她们的思想相差一定不远,任她们虐弄的小学校一定不少。做小学的教师,做孩子们的先生,负何等重大的责任,是何等神圣而伟大的事业!叫这种姑娘们、小姐们或少奶奶们如何的担当得起呢?她们的要毕业,要检定,要当教师,大半是为要名声,要时髦;而要名声与要时髦,又大半是为要恋爱,要结婚。她们认真懂得什么“教育”——“儿童教育”,认真有什么做小学教师的“愿心”呢?把子女送给这种人玩弄,还不如叫他们在家里帮母亲洗碗,缝衣,习家事,到可以着实学得做人的道理。
有一天晚上,我出外看月亮,偶然立在一个夜小学校的教室的窗外。靠窗坐的恰好是一个我们的邻童,他常常捉老蝉或拾小石子来送给我家的孩子,所以我很熟识他。他仰头看见了我,立刻对我笑,把他手里的一只大扑火虫在板桌下底给我看,又立刻向黑板前的女先生一看,继续是对她扭一扭嘴,又对我一笑。女先生正在问前列的孩子,“三民主义是谁作的?”一个约八九岁的女孩子伸着手,唱歌式地叫“孙总理!”继续后面起一片混杂的声音,“孙中山先生!”女先生笑哈哈地说“对!对!”又问:“介末孙总理,孙中山先生,现在阿活着呢?”又一片混杂的声音“死了,死了!”女先生又问“介末代替孙中山先生行这个三民主义的,是啥人呢?”说话未完,在我近旁窗内的那孩子突然跳将起来,把一只手高举,似乎接网球的姿势,尽力发一种怪音“蒋总司令!”跟着又是一片混杂的声音。“蒋介石,蒋总司令!”那孩子拼得了第一个回答,似乎踢进了一个goal,得意地向先生看,又回转头来对我装个鬼脸。秋夜的冷风吹我打个寒噤,我就回家。
次日,我在路上遇到那孩子,他又捉着许多知了和老蝉,问我要不要。我回答他说:“我不要。你不可弄杀它们,玩好了要放生。”又对他说:“你昨天晚上回答得很好!你这么大就懂得三民主义、蒋总司令了!”他笑着说“先生教我们的”。随即跳了去,口中唱“三民主义是我们国民党的……”回头对我一笑,又一面唱,一面跳远去了。我站着目送他,隐约听出他唱的是“孙中山先生……”,“蒋总司令……”,大约是平日读的教课中的文句。
我曾经遇见许多小姑娘,都能用熟读的文句来机械地解说三民主义,又能背诵总理遗嘱。我觉得,孙中山是伟人,三民主义是宏著,孩子是可爱的人,然而并在一块,至少有点滑稽。小孩子对于政治上的事,当然是不能够了解的。记得我在高等小学的时候,曾经读慈禧太后的圣谕,对于“朕钦奉……庄仁寿恭钦显皇太后懿旨……”的文句,完全不懂,完全硬记而成诵。然而我那时候年纪,还比现在这班初级小学生大得多。假如现在这班小孩子都比我聪明,已够得上了解政治,那这班一定是童年的“老人”,真的是所谓“老头子的儿子”了。这样的教育,实在使我非常怀疑。
我对于学校的怀疑心,到现在已牢不可破。我决不再送我的儿女入一般的学校。并且想象甚样才是合理的儿童教育。有时“废除学校”、“无学校的儿童教育”一类的观念,不期地浮现到意识的表面来。最近买得了西村伊作的新著《我子的学校》,读过之后,觉我所怀的模糊的观念,都被他深切、正确地道破了。
西村伊作是现在日本最新的私立学校文化学校的院长,是对于教育有深大的思虑,而正在独创地试行新教育的人。他对于儿童教育,尤有创见。他有八个子女,都不入学校,在家里教养长大,都很健全。长女Ayako,十一岁已著很好的童话,即现在日本文化生活研究会出版的Pinochiyo。今年四月,他发表《我子的学校》一书,书中记录着他对于儿童教育的主见和计划。书作随谈的体裁,他自己在书端说着:“我作这本书,不用著书的态度,而用与朋友们谈话似的态度。这是随心而发的话,是杂谈。”所以全书都是短短的一段一段的谈话。虽然分立着许多标题,但也并无截然的起讫。我购读之后,特别对于他的反对学校而主张无学校的教育的几段话发生共鸣。就把它们节录在下面,以实这篇文章。
说起教育,就想到学校。人们似乎都以为学校对于教育是这样地万能的。
希望我儿入良好的学校,毕业的学校愈高等愈好;使投考学额少而入学试验困难的学校;使得优等成绩,争主席,优等毕业:这是多数的父母对于子女的理想,又希望。
仅乎如此就了事么?为了我的爱儿的教育,为了我儿的一生的幸福,又为了营人类的善良的生活,对于我儿的学校仅用世间一般的思想了事,不但有误我儿,或将破坏父母自身的后半生的幸福,也未可知呢!
人类的爱子之心,跟了进化与向上而深起来。不但止于本能的爱,又因了人生观的、哲学的、宗教的、社会的及种种复杂的组合的思想,而爱子的方法进化起来。
学问与技术进步发达的时候,爱子的心一定也同样地进化、向上。爱的达于最高点,当不就是教育么?说起教育就想到学校?
学校,至多不过是教育的一部分。教育不仅是学校。我以为人还是在家庭、在社会所受的教育多。
家庭、朋友、社会等,不意识教育而实在教育;但一般似乎以为只有学校是教育的。有的父母,想教育自己的子女,但自己为职务所羁,没有亲自教育的时间,而专任其教育于学校。——这是现今的现象。
托其子女于学校的父母们,原非盲目地信任学校,以为任何学校都好的。在现今,颇有对于教育关心的人。选择学校,对学校有种种的希望,有种种的理想,关心于学校的教育方针与教育方法,种种的预先恳托,又时时留意于子女的在学状况。
怎样选择学校?甚样的学校是善良的学校?对于学校应有何种恳托?我儿的学校生活甚样才是好的?我为了要供关心于这等问题的爱子的父母们的参考,又要得几个共鸣的读者,写这篇文字。
差不多受教育的全部的委托的学校,这等学校的教师们,倘以为学校只是教育的一部分,而只教学校所有的学科,在今日的社会状况中是不行的。所以教师有具父母的心,当作自己的子女去教育学生的必要。教师不可当作教诲学生;不可把教师当作一种职业,而只在教坛上讲读教科书;须得想象这些学生倘都是自己的子女,应该怎样对他们说话,怎样管理他们;须用父母的心来教育学生。
我以为即使没有学校这样东西,人类生活上不会起大的困难。食物、衣服等,倘然没有了,人的生活当然不行;但是在现今的人的生活上,似是必要,而其实没有也不妨的事,很多。
米是人生不可缺的食物,似乎没有米一日也不得过去;然而请看,没有米的国土,很发旺地在那里进步。竹可制种种器具,是非常便利的宝贵的材料,于人生是必要的;然而没有竹的西洋诸国,其文明的发达非常卓著。
我以为人所作出的器具、器械之类,大部分是即使没有,人也可以生活。火车、轮船,大家以为是停驶了一天就不得了的。然而今日如果没有了这些,不过一时缺了用惯的东西而感到不便,不久之后,人就可没有火车轮船而生活了。
世间有视文明为无用,对文明抱反感的人。他们以为一切文明的机械岂但于人类绝无必要,反而有害于人类的幸福与安宁。对于“国家”一物,也是如此:国家的种种机关、法律、政治等,像今日地复杂地发达,阶级、资本、地位、利权等,这样复杂地混入人类生活中,人类的幸福的生活就愈加受害了。这种思想,我也常常觉得不错,不能轻藐地嘲笑这种思想为狂妄呢。
金钱处处增贵,是一日不可缺的东西。谁也承认没有金钱一日也不能生活,是今日的状态;然而世间即使没有了金钱,人类决计不会灭亡。在像现今的,为金钱受苦,为金钱丧命的人很多的时候,反而有时使我想象没有金钱的世界而神往。金钱的贷借,为工商业是必要的事。许多人以为倘然没有贷借,没有银行,产业不会发达;然而我以为金钱的贷借,正是使人生陷于悲惨的原因。也有议论贫富的悬隔与资本的暴虐的人;殊不知其根本实在于金钱及其贷借。
议论今日的社会问题的时候,倘也想一想这社会的缺陷的根本,我想其所论一定完全不同了。
关于学校,也是如此:倘只想今日的学校的状况,或只考自昔至今的学校的历史及其发达状态,那么,其对于学校的思想就固定于现在的学校,不会生起自由的新的思想,对于学校与人的关系,不能用更根本的思想来考察了。
我们必先考察:教育与学校对于人生有如何的关系,用极根本的、不为现状所拘囚的心,来自由地考察,与我们的本能相商谈,促动我们的直感,以造出自己的思想来。
我以为过分把教育委托于学校,是不好的。现在几乎一切的人都以为非学校不能教育,不入学校就不能养成良好的人格。因此盲目地信赖学校,以为总要入上级的学校,总要入名望好的学校。做学校的奴隶了!
他们都以为,不在上级的学校毕业,不能出世;女儿不在女学校毕业或出身于女子大学,不能嫁好的丈夫;只要有长期的进学校,就是好。反之,学校在教什么东西?子女怎样在学校用功?却全然不知,全然不想。只要是在进学校,就是我在大尽心于儿女的教育。——实际有这对人说的父母们。
非为爱子女、顾虑子女的一生而使入学校受良好的教育,是为自己的虚荣或体面而使子女入学校的人,好像也有。自己并不要入学,单为了父母的虚荣而入学的子女,好像也有。
“至少小学校非入不可,因为这是义务教育,不可不使受得。”这样的说法,原是不错的。然而我相信,因故而不得入小学校的,也可养成为完善的人。
身体羸弱的孩子,不使入学校,而在家庭里、病床上,每日用少数的时间,教他一点文字、唱歌、绘画,讲一点有兴味的话给他听,也许能使得到与入学的孩子一样的,或比入学的孩子更高的、人的教养。
在学校里,有种种的科目,众多的孩子对于一个先生所说的话,有时听,有时不听而与邻座的孩子耳语或恶戏。与其如此,不如每日由父母或教师教一种学科,着实地学习,即使用功时间少,或许可得有大效果的教育。
学科非常杂多,似乎盼望儿童每种都完全习得才好。然而我以为这样一来,一定不能完全习得一切。现今的学校,学科的种类已经太多样了。
小学校,只要一册读本,什么都包含在里面,就足以习得一切了。倘要模仿现在的学校,父母自己教时,即使小学程度,也苦劳得很;但不要模仿学校,真正地教育,普通的母亲教两个子女,使在家庭毕业,我想是容易的事。
伏在桌子上教的,每天只要一小时或半小时已够;此外便可使与父母一同做事,或在庭园中一同浇花、种菜,或一同散步,或供小差使,在厨房间里洗碗、扫地,及其他家庭事务的帮忙。这样,我想决计没有害而有益,可助身心的发达。
父母,尤其是母亲,不要每天孜孜于家庭的琐事细故,而分一点力来教育子女,父母自己的心也很可以高尚起来。因为教育的神圣事业而教育的人,必先有高尚的精神。为了教育的一种大而善的事务,即使饭菜稍不讲究一点,扫除稍不周到一点,家庭也欢乐而发美的光辉了。
一般以为非有学问的伟人,决计做不到这事。我想决计不然。即使只修了小学的人,但做了父母以后,已经在不知不识之间备有常识,故只要定心去做,一定是做得到的。
住在田舍或山村的不便利的土地的人,与其到远方去入并不十分信托的学校,决不如在家庭施特殊教育,可得有效的结果。
这不仅是空想,我亲见过实际在这样做的人。
学校里的教育的特殊的点,是聚集众多的学生,作一个儿童的社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恶事,是一个问题。看起来似乎有趣,互相作种种的游戏,互相谈话,相骂,作党派,横暴,唾骂,嫉妒。学校是小社会,或者可说宜于习得社会的生活;然而我以为还是得到恶的感化的方面多。
在学校里,在教室内,先生喋喋地为讲规则,斜坐了就加叱骂,表面看来像煞是教育。然而在先生眼背后做的恶事,放课后的儿童社会的真相,我是实在不忍看的!
我以为学校里所教的东西中,无用的很多。孩子们很懂得这点,对于这种教课往往取轻蔑的态度,或出于故意模仿的、揶揄的心。例如滑稽地改弄读本中或唱歌中的文句,是常见的事。
教育部里的大教育先生们郑重其事地作出的,至善至当的教育的文句,碰到孩子的新鲜的心的时候,有时竟立刻溃烂了。
今日的学校,照现状做去,无论如何是不行的。现今的小学教育,我觉得也非想法不可。学校的教育渐渐进步、渐渐改良起来,教育者中认真关心于教育的人们似在创作新的理想了。
但在学校有种种的规则与习惯,要立刻实行,是困难的。故实际的进步实在是迟迟的。
学校的当局者、校长、视学等能拿勇气来试行新的计划,才是好状。但当局者常是保守的;怀有进步的思想的人,大都是没有左右学校的力的人。
在学校里有“政治”,这是不好的事。无论在小学校里,在大学校里,总有恶意的政治的思想蔓延着;与其说是教育的,宁说是政治的,这事很不好。尤其是像私立的学校,没有带官臭的必要的地方,却反而要带官臭起学校风潮争势力等事明白地或暗暗地充满在学校里。
真正的纯洁的教育的先生与认真勉学的学生,常受压迫于政治的势力所谓政治家的人物。我以为决不是教育的“政治”即争势力及支配欲等与教育是正反对的。
小学校时代的儿童没有懂得这政治的丑恶的生活,但中等以上的学生就常受其恶感化了。在小学的学生,也有在级长选举等时候,分给铅笔纸张于各人作当选运动。
从学生时代起就教以这世间无处不有“政治”,使成人之后觉察“政治”的成效,这是一种什么思想?倘然这样是好的,那么从儿童时候就宜教以贿赂及欺诈之术也可成为一说了。
我觉得学校多有献媚于国家及社会现状的。这大概是因为政治的人在左右学校的原故罢。
教育,我以为是超越世间的现在的状态,而深在理想的世界里的。正的事,善的生活,美的思想,一定反对现代的现状。
倘然认为现今的世界就此已足,那就永远是反复现状的生活了。恶的事也有,错的事也有,野蛮的风习的遗留也有。逞欲,争斗,以及从现今的“政治的”而来的无限的恶业,这世中都有,所以没有办法。恐怕有人以为须使深知这种人的反理想的生活,而使利用之以制胜生存竞争,露头角于社会,以得成效。
使晓得世间有恶事,也是教育的事务的一种;但如果以为这恶点及这错误过于一般的,而认为世之常态,就不行了。使深知现代,使明白历史,实在可说是使研究恶。使对于恶的感觉麻痹,使中恶的毒,是可怕的事。
学校的教育的方法,是集大众而演说。所以只能教大体的、一般的事。教育,必须对各个人而告以适合其性情的话。从科学的研究起来,也非用适应其人的性质的方法不可。但是这在学校难于做到。要在学校里行所谓个别的教育,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对于自我过强而想压迫他人的人,与意志薄弱而阴涩的人,必须用不同的方法来教,必须用不同的说明来教。在学校里,这是不能的。
在学校里,不顾有理解力与记忆力的先进者的盼望前进,而必使等待迟进的人。迟进者一点不曾懂得,必勉强使受同样的课。先进者徒然空费时间来等待,迟进的孩子无所习得,也必在教室里坐过毫无兴味的时间,两方都是时间的浪费。
家庭里的教育,独学,徒弟的学习法,我觉得没有上述的种种缺陷,而着实地在受教育。
父母可以全无对于社会、国家的顾虑,把自己所真正感到的事讲给自己的子女听。个人教个人的时候,可以坦白说话,不因社会国家而枉曲真理。
不像学校地把杂多的科目全套教授,进步的就不停滞地进步,益益增加兴味,不受困于不适当的学科。学科虽似偏一点,但教育却完全了。
有人说:不接触“学校”的社会的政治的空气,不懂得因学生间的种种世间的交涉而生的不快的感情,没有关于种种的恶的知识,而在不接触一般社会的生活内养育起来,成人以后,出社会的时候,要受人欺瞒,遭逢不利。——这话也有些道理。然我以为倘是没有强欲与野心而不知恶为何物的人,一定不会生危惧的心,因为他能对于世间的恶无关系而生活,故反而安全。
教育不是奏社会的成功的。教育有更高贵的目的。使人能作以人的主观的幸福为主的生活,能享受无限的天的惠赐,能赏识自然现象的美,能做生命力的活动的真正的事业,才是真的教育。
就是贫穷到沿门托钵,也可有高贵的生活。受着迫害,仍是发表真理;陷于困苦,仍是为善。——能使人得到这样的心,便是教育的最大成功。
有许多人这样说:“这种教育的理想,过于离去现实,过于高踏的,我们的教育子弟,只要给以现世的幸福的和平生活已足,不要给以远离社会而生于困难中的教育。”然而最高尚的教育,不必是招致困难的。人因了运命,因了教育,有的受困苦,有的得现世的幸福而度物质的丰富的生活。
即使授以世俗的低级的合于现世的教育,教以推翻他人而专图自己的胜利,在运命不好的人仍是要受苦,要贫穷的。这种人的不幸的生活,兼及于物质的与精神的,是全人的贫苦。
受流俗的教育的人,世俗地教养起来的人,即使有社会的成功的时候,对于其成功必不满足,仍是逞欲,求更多的金钱,更高的地位,其心仍是苦的。造出没有心的愉乐的生活来,完全反背教育的本旨了。
我的爱子!希望你有好的衣食地位,和美的心的愉乐而度你的一生!如果二者不能兼得的时候,希望你选择心的愉乐!
教育者只要是人就行。就是别无何等才学或特殊的人格,也可以教育。深究学问的人,也许反是失却人间味的。有名的人,社会所珍宠的人,也有不懂教育的。
只要不胆怯,不过于自谦,有深大的爱的精神,信仰天地的心,为我的爱儿的幸福祈愿的心,就是比学者,教育家更大的教育家了。
有这样的人:这人曾遣其女儿入小学校。小学校毕业之后,不照例升入女学校,在家里教她英语和披雅娜(piano)。这人是某有名的女学校的重要职员,如果送女儿入那女校,一定很可照顾,但是他不遣入。
家事,在自己家里助理种种事务,很可修练。一般的常识可看报,由父母兄姊等讲述关于报上的种种话及问题的批评,就可实际地晓得社会的情况。只要注意教语学,因为语学是习言语的,习言语的时候可使诵读记述种种事件的书,例如名家的文学及诗,关于家庭的,关于科学的,关于历史地理的,都可由语学而习得。
父母亲自去旅行,或访问亲友的时候带了子女同走,可为讲关于路上种种见闻的话;看见种种的人,听到种种的话,可得人与人的直接的感化;看了他人的家庭的情状,可知种种的家风,并习得礼仪。
进女学校去旷废许多的时间,徒然地每天背了许多很重的书物,及裁缝手艺等器具,远道来往。两者比较起来,这人的教育法实在有效得多。
我的知人中,有许多对于教育深思的人。他们的子女都不入学校,只在自己家庭中教育。在别人看来,以为并不在教育,只在游戏,也许有人以为大概其子女是低能的。然而他们的子女决不低能,有很好的思想力,有很富的常识。
具有思想的、艺术的天分的人,倘使入普通的学校,一定全无利益,或将失去其特殊的天分。
也许有人以为常在家里,身体恐要虚弱起来。然父母亲可使子女习劳动。习木工最好。木工是身体与头平均的运动。注意力、观察力、工夫、创作、劳动、忍耐、正直、义务等力,都可以养成。又可由此悟得因果律,修养关于物质、形体的智慧。
时时雇木匠来,受他的指导。不似学校的木工的无目的,而雇请木匠来实际改造自己的家,或作棚,造家具,与木匠一同做工。
家庭之中,需要工匠的工作地方很多。例如家具,与其买市中的现成物,不如自己做,形式可以美观,坚牢,价也不贵。教育与实用,可以两方兼得。
由这样的教育出身的子女,一定是比由学校教育出身的更稳健而有深的思虑的人。
纯粹的真的教育,没有学校也可以行。与其在学校里,不如由家庭教育或自修,可以造成真正的美的人格。学校可说是表面的教育,只是外部的装饰。
在今日,真正的自己的思想、趣味、道德及人生观,都不是从学校得来,而是从新闻、杂志以及种种的书籍、出版物上得来的。
学校只是卖各种智识的商店。中学、大学的学生,似乎都不是为了要得自己的人格的教养而入学的。不过要出社会先入学校,较为便利,即专为得毕业证书,得“资格”而入学的。
以前的学校,和关于学校的思想,非破坏不可。实际破坏学校虽然不可能,但倘不破坏学校思想,定是教育上的大害。
倘不破坏旧的,新的不会生出来;新的生了出来,旧的自然破坏了。然也有人说,在同时同所不能有两种事物的存在。在废物取去后的空地上建设新物,顺序似较适当。
革命,是政府所极度憎恶的。然而日日的进步发达,常在把旧的破坏下去。常在打破今日以前的固定的思想,迎入明日的新的生活。在从前的人看来,今日的进步状态,可看作是革命的连续。
各个人自己的心,无论怎样大革命都不妨的。我们的日常生活,无论怎样变化,无论何等特殊,只要不触犯法律,不直接伤坏国的组织,不危害官吏的椅子,是不会斫头或坐牢狱的。
今后我们各个人的思想与生活的变化与进转,必将造出大的结果来。凡百事端都是徐徐地发作的!
《教育杂志》第 19 卷第 7 号(1927 年 7 月 2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