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抛下钢笔,习惯性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每当他思考时,都是这样,像一个战前的将军,踱步成了一大习惯。梅云从闺房中看到林森在客厅里踱步,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便从闺房中走出,走到写字台旁对林森说:“咋啦,是不是我给你出了个难题?”
林森站住,抬头望着梅云。梅云脸色绯红,比平时更加妩媚,她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林森,那大眼睛里流光溢彩。
两人都呆住了,半天谁也不说话,就那么互相看着。”
好美的女人呀l”林森从心里感叹道。
“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梅云心里嘀咕道。
林森似乎感到有点失态,他继而一笑,在地上又踱起步来。
梅云说:“姐夫,我实在是感到委屈,让你写文章也是想出出心头这口恶气,并不是想占点什么便宜,或者要达到什么目的。其实我我……”梅云眼里又含上了泪水。
“梅云,你不要太伤感,我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你不管,这样吧,梅云,我给你个主意,但这个主意并不高明,我只是站在你的角度上这么想的。”
“说说看。”梅云说。”
“你想让田玉生回心转意,那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威胁。”林森说。
“怎么威胁?”
“你拿着控告信,要把控告信一式若干份,其中一份亲手交给田玉生,就说我已经和你定了婚,是你的人啦,你要不回心转意,我就到校方控告你,并把控告信交给校方一份。这样肯定起作月。他毕竟是个学生,他怕自己的学业和前途受到影响。”
“能管用吗?”梅云问。
“能,保证能,这关系到一个学生的道德品质问题,咱让他不寒而栗,使他坐卧不安。”
“好吧,我听你的。”梅云说。
林森说:“不过,这实在不是什么上策,田玉生为了挽回自己的名誉,可以搪塞你,说咱们仍保持未婚夫妻的关系,维持到他毕业分配后,他也许马上变卦,到那时不是一样苦了你吗。”
“你料到了这一步,为甚还要我去做。”梅云嗔怪道。
林森说:“这不是姨姨和你的本意吗?姨姨说过,要么逼他回心转意,要么让他臭不可闻,可你还是想要田玉生回心转意的,这一点我已看得很明白,但也心里矛盾,你也怕田玉生将来又反悔,对吗,梅云。”
“对对,你可真是个活神仙呀,把我的心事都给看破了。”梅云由衷地感叹道。
“搞文的人嘛,看问题总要比别人高出一筹,看,给你吹开牛了。”林森先笑了起来。
梅云笑道:“这不是吹,这是你的真才实学。”
“你过奖了。”林森说。
“不,一点也不过奖。”梅云很诚实地说,“姐夫,其实我很崇拜你,像你这样一个农村娃,能够靠自学成才发表小说,实属难能可贵,我真佩服你呀。”
“嗨,发两篇小说有啥了不起,名不见经传,梅云呀,老实告诉你,我的志向是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作家,而且不当平庸的作家,要当一个有成就的作家。唉……不过,这是我的理想,或者说是梦想而已,你看,我如今从农村闯进了县城,为了全家人的糊口问题,不得不每天开个四轮拖拉机到处奔命挣钱,文学的梦”呀,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
梅云赶快说:“姐夫,你不要气馁,你有这么好的文学修养,功底又好,生活底子也很厚实,我看你迟早会成功的。”
“但愿如此。”林森长叹一口气。
“你发表过的那两篇小说,我认真地反复地读过,几乎要背下来啦,你的文笔流畅,思想深沉,将来肯定会成为作家。”梅云边说边给林森续了茶水,并把茶杯端起,双手递到林森手上,说:“姐夫,喝口水吧,我这事让你为难了。”
“看你,说哪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能袖手旁观吗?”林森接过茶时,手无意中碰到了梅云的手指,梅云故意不放手,让林森抓着她的手。林森手像烫了一下赶快离手,与此同时,梅云的手也松了一下,“啪啦!”茶杯从两人之间滑脱,掉在了地上粉碎了,水溅了两人一裤腿,鞋上也有了水。梅云有些过意不去,便亲自找来块干布要给林森擦鞋和裤腿,林森不好意思,赶快拿过来自己弯腰去擦。
林森脸色有点红润,他不敢正眼去看梅云,特别是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梅云却大胆地望着林森,心中掠过一丝说不明道不白的滋味儿,她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眼前这个男人。
许久,两人才坐回沙发,互相交谈起来。
林森说:“俗话说,红颜薄命,拿你梅云这身材,这容貌,按道理应当能够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天公不作美呀。不过,梅丢呀,你不要伤心,天底下好男人有的是,田玉生这样上档次的男人也不是找不到,不要为此事伤心,人嘛,有名人说过,苦难是人生的一大财富,梅云你经历了这场不幸的婚姻,应长见识的,对你的一生是有益处的。”
梅云说:“你这是在安慰我,我已经二十七岁啦,不是一个妙龄女郎,看着就要奔三十啦,三十而立,一般指的是人的事业,而我却至今无家无业,这实在有些悲哀呀!”
“梅云,这个意识就错了,西方一些先进国家,人家都提倡独身主义,一辈子不找对象,不结婚,可人家的事业不是一样搞得红红火火吗。”
“可这是中国,古老的传统观念还束缚着我们。在咱们周围,一个二十五岁不结婚的姑娘,就被人家认为是老姑娘了,我二十七岁快奔三十啦,人家咋看我呢,认为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流言蜚语一大堆,让你不好做人,这不能和外国比。”梅云很有感触地说。
林森说:“你的话不无道理,可我们是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我们要走自己的路,冲破旧的传统观念。嗨,我尽讲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梅云,我总觉得人要活出个样儿,不是靠别人评价你,要自己认可自己,自己认定的路子就不顾一切地走下去,别管他人在说什么,评论什么,我就是我,我行我素,我活着不是指望别人说我好,而是看咱活着对社会对人类有没有意义。比如说我吧,我在农村当队长时,一心为了集体,玩命地干,可别人不理解,认为我有野心,有目的,想往上爬。别人这么认为倒罢了,大队支部书记也这么认为,他怕我夺了他的权位,排斥我,我看不起这种小人,好,你怕我,我就离开你,离你运远的,这样我就撂挑子不干队长了。我就一边当农民一边写我的小说,这你也听说过,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被出版社给枪毙了,足足花了我三年的心血,几乎让我一蹶不振,可如今我还是我,这种精神不倒,我想我的事业迟早会成功的。这就是说,人活着要有个信念,不要管别人说我们什么,只要自己活得充实,对社会对人类有益处就行,你说呢。”
“有道理,有见地。”梅云说。
两人就婚姻问题又开始长时间的探讨,梅云每隔几分钟就给林森续茶,那小茶壶就放在她面前,间或拿烟亲手递给林森。
林森这天晚上离开马家已经是深夜了。全全替他拉一天砖,然后又把车开回到梅云家的院外停下。
半夜,林森开着四轮车回到自家时,拖拉机的突突声,在夜里听来特别大,惊醒了左邻右舍,也惊醒了妻子柳月。
林森的房子是借连襟王志的,当时他买下四轮车进城焊拖斗时,一个姑舅连襟一听他要靠拉运输赚钱,觉得是条生财之道,便与他商量着也买一台两人合伙干,林森便同意了。于是那位叫王志的连襟也买了一台同样的四轮车,两人一起揽业务,一起跑运输。林森在城里寻房子时,王志便把自家的一间空房腾出来给他住,两家关系处得像一家人似的,买卖也非常红火。每辆车每天平均可以挣到四十元左右,如此算下去,一年到头,可以挣一万五千元左右。这对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小户人家,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林森觉得很可观。在农村时,在自家承包地里苦受一年,至多也就收两千元,实在没法与现在相比。林森刚买四轮拖拉机时,村里人大都眼红,众说不一,但大家都认为买四轮拖拉机在整个红柳乡,林森是头一个,他肯定能赚大钱。林森刚买下四轮车时正是春天刚刚来临,城里的建筑工程还没开工,于是他揽些零活干。村里有两个贩羊毛的要进山,他没有多要,每天要他们三十元钱,进山跑了三天,挣了九十元钱,耗掉二十元钱的油钱,还挣七十元,林森很知足,但他万万想不到,在山里停车那天晚上,居然有人把拖拉机的转向拉杆给拧坏了。林森第三天开车下山时,开头没注意到,开出牧民家时,发现车转向有点失灵,下车来细细检查,才发现转向拉杆被人拧开,倘若再往前开,开到下坡的山梁上,那就彻底完了,林森本想回去向村里两个贩子兴师问罪去,后来一想,又该咋问,算啦,拉倒吧,草滩大了甚的牲灵也有。他心里知道是谁干的,他认了倒霉,便自个儿把转向杆修好,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山了。后来两个贩子又找他,还要让他拉他们进山,他婉言拒绝了。
林森把车停到窗台下,推门进家后,妻子柳月早已拉着了灯,从炕上半欠着身子问林森说:“咋这么晚才回来?”
“被你姨姨叫去有事。”林森说。”
“听王志说,你今天没去拉砖,是梅云姑姑的孩子全全替你的?”柳月继续问。
“对,梅云的未婚夫要退婚,你姨姨非让我写文章骂人家不可,下午就叫全全替我拉砖去了。”林森简单地说了一遍。
柳月一收胳膊就倒在被窝里,然后嘟囔道:“退就退哇,写文章骂人家管甚用,又不是嫁不出去了,梅云那么漂亮,还愁没人要?”
“我也是这么认为。”林森说,“可你姨姨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看那样儿,她非把田玉生搞个臭不可闻才算。”
柳月不满地说:“那你掺和甚啦?不怕人家田玉生恨你吗?”
“嗨,你姨姨让梅云亲自叫我去,我也不知道是甚事,结果去了他们肥酒大肉地招待我,饭罢他们才说让我写文章,我想推脱也迟了,姨姨那人可不是好得罪的,我就只好应付一下啦。”
“你这半夜三更地回来,拖拉机响得挣命似的,附近的人都给你吵醒了,人家肯定不高兴,时间长了,人家会骂你的,你要注意点儿,不要这么半夜三更地好不好,惊得人心慌。”柳月不住地抱怨着男人。
和梅云一起叙谈了半天又加半宿,林森眼前总是梅云的影子,躺下之后,一种欲望便澎湃起来,于是他掀开妻子的被子钻了进去,连灯也顾不上拉灭,就急急忙忙地动作起来……
第二天大早,果然有人兴师问罪了,邻居胡麻子见了林森,说你后半夜才回来,把人吵得睡不着,林森忙说对不起,下不为例。
王志发动自己的车,过来对林森说:“姐夫,全全那人笨拙,赶不上趟,昨天和我落了一趟,你有甚着忙事,咋让他替你呢?”
“姨姨家有事要我帮忙,实在没办法,这样吧,谁多拉谁多挣,全全还得替我两天。”林森对连襟王志说。
王志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工地急着要砖,咱不能误了人家哇。”
“这我知道,误不了,今天我让全全不落趟不就行啦。”
“好吧,我也不希望他落趟。”王志显然有些不高兴。
林森也没说什么,开着车上街,在半道碰上来接车的全全。”全全,你今天无论如何可不能与王志落下,否则工地误了事,我可担当不起。”林森对全全说。
全全说:“姐夫,昨天是车出了点毛病,油路堵了,我修了半小时,才与王志落了一趟,否则我不会误事的。”
“是吗?”林森说,“今天你可要争口气。”他便离了驾驶座,把车交给了全全,自己骑自行车又到了梅云家,文章还得接着写。
林森对王志有点不满,建筑工地的活儿是他揽下的。早年,也就是他二十岁时,曾托人在建筑公司干过两个暑假,他虽然只当小工,但人缘好,认识了全公司的工头和瓦工,十年后他进城来揽活儿,各工地的工头几乎都是建筑公司的人,他几乎没有不认识的,所以活儿是干不完,每天都有活儿,何况四轮车给工地拉运在城里尚属新事,四轮车多拉快跑,比马车毛驴车优越得多,于是工地都抢着用四轮车,加上林森的关系多,就不愁没活干。王志与林森合伙,自然就沾了林森的光,可他王志却不知好歹,全全落下一趟,还值得他一说,心里仿佛有气似的。林森对王志这个人就有点看不起,觉得他小心眼,看问题往小看不往大看。
正是一个星期天,马家来了几个人,他们都是为梅云的事来的,是刘菊花亲自请来的,其中有文化馆馆长高玉保,林森认识高玉保,有两次县里召开文学笔会,就是在县文化馆召开的。高玉保也认识林森,也读过林森的几篇东西,但他以前并不知道林森是刘菊花的外甥女婿,经刘菊花一介绍,高玉保才高兴地握住林森的手说:“林森呀,你原来是菊花的亲戚,看看,要木是在这儿碰上,咱俩谁也不知道呢。”
林森寒暄几句,他并不知道这高玉保与马忠是什么关系,只听姨姨刘菊花让梅云叫高玉保拜爹,一问才知,凡是与马家往来较好的男人,刘菊花让孩子们一律叫拜爹,仿佛这些男人们都和马忠是拜把子兄弟似的。其实不尽然,林森是若干年后才明白这一切的。
来马家的一共是三对儿夫妻,一是高玉保夫妇,另一对儿是全全的父母亲,还有一对儿是当官儿的,男的叫岳新,在县政协当副主席,女的在县妇联当副主任。这三对儿夫妻是马家的常客,但由于林森不常来,除高玉保外,其余的都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