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你小子还想反天啦!”
王云月冲儿子咆哮时,脸胀得发紫,嘴唇抖得忽抽。
“大,除了桂花,我谁也不要!”大虎木然地站在凶神恶煞的父亲面前,说出他心里话。
“你,你气死我啦!”王云月手指鼻子冲儿子吼:“邻村上下,乌加河畔那么多好闺女,你咋偏就号上个她?”
大虎顶撞道:“她咋啦?村里人谁不夸她好?乌加河畔还有哪家闺女比她强?你过去总说她好,可如今……我记的前几年你和她大常在一起喝酒,好得象亲见弟。大,你俩发生甚事了?”
“不要问,这没你的事!”王云月最怕儿子追问这事,他心里发虚,怒气也收敛了许多。儿子大虎问到点子上,抑或说捅到了他的心病上。他禁不住黯然神伤,像泄了气的皮球,软沓沓地坐回到炕楞上,从后脖领里揪出尺把长的旱烟袋,拧了锅烟叶,四下寻视着洋火,可他咋也看不见洋火在哪儿。大虎伸手从锅台圪唠里抓过洋火盒,走过去,“嚓”一下,火苗蹿动起来,伸到了那颗铜烟锅前,微弱的火光映红了那张黝黑的脸膛。王云月斜了儿子一眼,低头凑过去叭叽两个嘴巴,燃着了烟,狠吸几口,吐出的浓白烟雾萦绕在头顶。他握烟袋的右手颤动,那只断至根的食指光秃秃地格外显眼。儿子的问话勾起他许多心事,搅得他心乱如麻。他把烟锅从右手倒给左手,然后举起右手来看,看着那只断指发呆,心酸的往事便从心底涌起。
“大,我也不小了,你有甚事不能总瞒着我呀?”大虎也在端详他大那只断指。他似乎多次追问过这事,他大不给他说破真情,断指一直是他心中的谜,猜是猜不透的,尽管他胡思乱想地请过许多。
“我甚事瞒你啦?”王云月有些老羞,但发不起怒来。
“我觉得你和桂花他们家闹过事儿,要么咋就突然问不来往了?”大虎总往他大的心病上捅,可他又小知他大心病害在甚地方。
“你胡说!”王云月双眼睁得彻彻儿的。
为儿子的婚事,王云月费尽了心机,这已经是第五次和大虎吵闹了。他不想让大虎娶桂花,甚原因他心明如镜,但从不对儿子细讲,儿子蒙在葫芦里自然要和他闹别扭。
民国九年,王云月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从山西忻州逃荒来到后大套,经过许多周折,才在乌加河畔的二圪旦湾安家落户。二圪旦湾连王云月在内才三户人家,座落在乌加河南岸的沙湾中。王云月靠给河对岸蒙古圪梁的牧主金巴放马养家糊口。大虎就生在二圪旦湾。大虎四岁时,他妈因患霍乱撒手西去,丢下了他和两岁的妹妹小秀,和他大一起苦度日月。小秀太小,王云月怕她意外夭折,便狠下心将她送给山里一家牧民当了童养媳。此后,王云月父子俩相依为命,生活艰辛自不必细提。大虎十岁就接过了他大手中的套马杆,当上了乌加河畔年龄最小的牧马人,大虎在马背上长大,和牧民们学会一口流利的蒙古话,到十七岁这年,他已出脱得魁梧强悍,古铜包的脸膛上有两道剑眉直插两额,眼稍细而微微上翅,俨然出脱成一位蒙古汉子。
河套有句俗话叫:“男人十五夺父子。”说的是男人十五岁便可娶妻生子,这是乡俗。
大虎十五岁那年,王云月忙着给他说媳妇儿,托媒人提说过好几个,大虎一个也不从。王云月原打算包办,和大虎一说,大虎眼一瞪,吼道:“你要包办了,我就当兵去,到了三十五军一辈子也不回家!”他说得出也做得出。王云月叫苦连天,只好等待时机。
大虎顶撞他大是有缘由的。从他接过他大的套巴杆那天起,便结识了牧羊女桂花,桂花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为挣口饭吃顶替残废的父亲放羊。大虎和桂花亲如兄妹,乌加河畔,芨芨滩上,芦苇丛中以及红柳林和寸草滩上,到处可以看到他俩相行作伴的身影。乌加河畔的人们都说这是天生的一对儿,尽管那时他俩还不到成婚的年龄。王云月当然早已看到眼里,可他咋也不同意这码亲事,就这么拖下来,一拖就是两年。
说起来王云月也有他的苦衷,他与桂花妈有段让人揪心的故事。桂花家住在乌加河北岸、蒙古圪梁的村前.她大曾是金巴的一名出色的牧马人,和王云月来往甚密,两人常在一起厮滚,喝酒、棒跤、赛马,哪样儿也不相上下,久而久之,俩人情同手足,如亲兄弟一般。桂花大名叫司不浪,比王云月大一岁,王云月唤他不浪哥。王云月老婆病逝后,王云月活得苦闷,一苦闷就往司不浪家钻。桂花妈就为男人和王云月弄些个下酒菜让他们喝酒解闷。他们喝酒习惯是受了蒙古人的影响。后套有句歇后语,说:“骆驼见了柳,蒙人见了酒——不要命了。”指蒙古人嗜酒如命。因长期泡在紫古人群中,难免被同化。有一年金巴在山里买了一群野葫芦马,让王云月和司不浪随他进山往回赶。去时三匹骑乘,回来半道土司不浪的坐骑窝了蹄腕,只得从生葫芦马中套一匹供他骑。司不浪选中一匹枣骝儿马,用套马杆费了好大劲儿才套住,往上戴笼头时,谁知那儿马性烈,一声嘶鸣腾空跃起,把司不浪毫不费劲儿地吊到半空。司不浪刚落地,那儿马转身就是一蹶子,碗口大马蹄闪电般地踢中司不浪的裤裆,他当场昏死过去。王云月和金巴两人冲过去扶他坐起,那血便从裤筒里往下淌;淌得玄乎。剥下裤子一看,两人傻眼了。司不浪的两颗蛋子儿全给踢碎了,挤出了皮外,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金巴请来一位蒙医,为司不浪医治,虽说救了一条命,却成了废人,成了一个没用的男人。司不浪放不成马,光景就没法维持。王云月见九岁的桂花可以放羊了,就替司不浪在金巴面前求情。金巴点头应允。司不浪伤好后就和闺女一赶拿起羊铲铲,弓着腰驼着背,一瘸一拐撵着羊上草场,生活还能将就着过。习不浪身体一废,性格也就跟着变了,一天价出来进去没句话,象个哑巴。每当回到家,他总也不敢正眼看老婆。有地种不成的农人自然没用,有老婆尽不成男人的义务,他觉得对不住老婆,让老婆活受洋罪。
桂花妈自然是苦不堪言,年纪轻轻的守活寡,活得也就枯躁无味,但她能理解男人,尽力煎熬那不幸遭遇对她的折磨。然而时间一长,她忍受不住了,脾气变得暴燥起来,动辄骂男人,骂桂花,有时还摔匙掼碗的,因为点小事也会大发雷莛。特别是女人一月一次的“天水”来潮前后,她简直无法克制自己,哭笑无常,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王云月丧妻后熬光棍熬得苦闷,苦闷时仍往司不浪家里钻,每每与司不浪喝个昏天黑地,便把苦闷与惆怅抛到了脑后。有一天王云月又去找司不浪抿两盅。不巧司不浪与闺女桂花赶羊出了坡。王云月掉头往外走。却被桂花妈一把拽住。
“忙甚啦!来了就喝上几盅。”桂花妈热情地请他坐到土炕上,便忙着做务下酒菜。
“不浪嫂’,我去草滩找不浪哥,两人一块喝才有味道。”王云月一人不喝酒,况且他避嫌,司不浪不在时,他几乎是前脚进门,后脚便走,可这天他实在馋酒了,鬼使神差般留下来,坐稳后义觉得不妥,心里猫抓似的。
“你先喝着,他一会儿就回来。”桂花妈格外喜悦,先拌一盘凉苦菜放上来,然后狠狠心,磕了两颗鸡蛋妙了端上来。那蛋是她家唯一的老母鸡下的,一月两月拿到城里去换些盐油与洋火等生活必需品。
王云月没话说,就正儿八经地坐稳当了喝酒。那酒都是隆兴昌镇上杨缸房酿造的水酒,先喝辣嗓子,喝热了喉咙才知酒的味道。
桂花妈学会了蒙古妇女的劝酒方式,端着酒盅跪到王云月面前,一连三盅,不能拒绝。司不浪若在场,王云月不在乎,可如今屋里就他与她俩人,他心里七上八下,酒又不得不喝。待他喝尽三盅后,奇怪的是桂花妈破了天荒,也取了酒盅与他对饮。王云月毕竟是客,客随主便自是公理,他不敢多言,只是渴盼司不浪快些归来。
桂花妈不胜酒力,三盅过后带着几分醉意和王云月诉起苦来。但她没忘了把王云月也往苦里拽。
“兄弟!”她说。
“嗯。”王云月哼了一声。
“你一个人带着娃娃过光景,苦了哇?”
“苦呀!咋不苦?”
“没多大意思!”
“就是,这人活得也不知图个甚.”
“兄弟,我也苦啊!比你还苦。”桂花妈脸色绯红,眼神发瓷望着王云月,低声说,说得有些羞涩:“你,不浪哥,他,他做不成那事啦…你还不知道?”
“嫂子,你……”王云月一惊,放下手中酒盅,怔怔地盯住桂花妈:“你醉了哇?”
“没,我没醉,我说的是实话。你们男人身边没女人可以漫滩去找,我们女人家,唉——”桂花妈边说边用那双渴求般的眼神瞅着王云月。
王云月微微打个激凌,扬脖子灌尽面前那盅酒,出溜一声下地,一头扑出房门,头也不敢回,踉踉跄跄地绕乌加河桥回了二圪旦湾。他害怕了,害怕丁女人那双比说话都明白的眼睛。
“朋友妻不水可欺!”王云月记得这句古训。然而,他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毕竟是条光棍,且年富力胜,正是离不开女人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