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四章

十年过去了,这包藏在皮下的脓疮,终于发作了。

要离婚?想得美!这是鄂心仁所绝对不能容许的。狗日的!你才有了几个钱,便想狂!他推着车子,刚刚一挤出人群稠密的地方,便又跨上自行车,一口气奔到了火车站。掏了五分钱,存了车子,便进了候车室。候车室里一片嗡嗡声,坐的是人,站的是人,他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一张脸一张地瞅,只要从中瞅见普云生,他准备用鞋底子在他的脸上抽。但这纷纷攘攘地的人群里,他竟没有找见普云生的那张挨鞋底的脸。他以为自己看得不仔细,又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地寻了一遍,还是没有。没了法儿,他只好气呼呼地走了出来。取自行车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厂里人说他上了车站,是火车站呢,还是汽车站呢,他却没问。过去去省城只有火车,没有汽车,如今汽车也开通了,莫非他坐汽车去了?他跨上车子,又直奔汽车站。一问,人家说五分钟前,刚刚开走了一趟。他累了一身汗,还是没寻着。他气得心里直骂自己笨,怎么没有想到汽车虽然票价贵一点儿,总比火车方便多了。他又气又懊丧,出了力气,白跑了一趟。推着车子,没精打彩地走着。一想,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有晾冷的饭,没有晾冷的事,你狗日的总住不在西安不回来。这么一想,心里也就松快了一些儿。一抬头,只见路边的墙根底下,有个茶摊,便走了过去,支起车子,坐了下来,叫道:

“主儿家!来一壶!烧酬些!”

这县城的茶摊,可是个很有趣味的去处。过去,这茶是没有龙井、碧螺青、毛尖、普洱之类的好叶子的。那茶叶,大约是湖南湖北-带出的茶叶,称做湖叶子,也叫老叶子,照褐色,还夹着柴火桦儿-般的叶子把儿,一壶一壶地熬,茶水的颜色是照的,味儿是苦涩的,可很能提神。解放后的这些年,老叶子逐渐没有了,代替它的是陕荫的紫阳叶子,也叫陕青,还是一壶一壶地熬。来茶摊喝茶的,七星八辈,什么人都有。这是个传统的與论场合。解放前这场合别的没有,却有二个大牌子,上写“莫谈国事”。解放后合作化了,茶摊没有了。只在街头”,间或有个卖谅开水凉茶的。文化革命期间,大反资本主义,连英谅开水都要经过批准。这两年,都讲改革开放,茶摊子,又逐渐冒了出来。城里城外的茶虫们,又有了.一方开心的乐土。闲暇无事,或是要谈什么事故,便找个茶摊儿,边说边喝。天南海北,上下古今,说什么的都有。新闻旧闻,一到这儿,没滋味的也有了滋味,近事远事,没兴致的也有了兴致。这是个听消息长见识的最好场所。但稍有些身分的人,是朝这儿不来的。因为这儿说出来的话,是直的,粗的,野的,荤的,耳根子清净的,在这儿是待不住的。

鄂心仁坐在一条矮凳子上,倒了一盅子酽茶,正唏溜唏溜地喝着,只见旁边那张低桌上,坐着四个人,谈得正起劲儿。

“人们老说,打墙的板儿翻上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么,一点儿也没说错。”一个下巴上有最山羊胡子的人说:“从五几年到八几年,刚好三十多年。这世事,果真是翻了上下,见了东西。”

一个浑身像抹了油的照胖子道:“咦,你这可有了新说辞了。”

山羊胡道:“不是我有新说辞,是你都看得见的。那一阵大搞合作化,谁不入社是落后,谁反对谁是反革命。如今呢,合作社又散了,地还是一家一家分着种。”

一个窄长脸儿大鼻子的人说:“这叫承包责任制。”

山羊胡道:“怎么说,地也是归私人种了,不记工分了,谁也卡不成谁的口粮了。互助合作,吃不开了。”

一个长眉细眼文诌诌的人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都对着呢!”

山羊胡道:“咱是平头百姓,不说对不对。你再看这补鞋钉掌的,烧茶卖水的,做甑糕的,包粽子的,蒸面皮的,烙锅盔的,过去要你组织起来,后来成了大集体,如今又活来了,是不?”

黑胖子道:“这叫搞活!”

山羊胡道:“过去养鸡喂猪,鸡不过十只,猪不过三口,多了便是资本主义。如今鸡一养几百上千只,猪一养几十上百口,却不叫资本主义了,叫啥?……”

长眉细眼的人说:“专业户也!咋连个新名词儿都记不住?”

窄长脸儿大鼻子说:“过去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出名便得挨批斗,猪一肥壮便得宰。如今呢,你不出名还要叫你出名,猪肥了宰人肥了却光荣!”

黑胖子道:“你又有啥怪见识?”

窄长脸大鼻子道:“过去爱穷,是不是?谁穷谁光荣,越穷越光荣,是不是?过去不准你做买卖,是不是?倒卖个猪娃,都是投机倒把,是不是?有的人明明肥着,却还跟瘦的一块儿哼哼。暗里吃好些,明着穿烂些,嘴里为国家,手里为自家,谁敢说个富字?有富不露富,才算懂世故,如若露了富,肥的折腾瘦。可如今呢,”他指了指山羊胡:“就像他说,全翻了板儿。谁富谁光荣你不出名儿,也要叫你出名儿!”

周围的人,不禁都“哦”了一声。

长眉细眼的人说:“嗬嗬,又卖关子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黑胖子忙问:“有哈新消忽么?”

窄长脸大级子帅枢地一笑道:“小逝消息。不过却是确确实实的。要表彰万元户咧!”

这一下,整个茶摊子都轰动了,不但人们的眼睛被吸引到他的身上,连嘴也都蝴向了他的脸:

“真的?”

羊胡一笑,说:“人家有个好儿郎,就摇县委大院里要笔寻枪呢!”

窄长脸大泉子道:“早就完了。县委书记和县长领着头,还要带着他们上待,披红戴花夸富呢!”

这一下,大家更觉得新鲜了,但还是觉得不可相信,忙问:“真真要这样?”

山羊胡道:“这就叫前头走的等权的,后面跟着有钱的!”

长眉细眼的人呷了口茶说:“这就叫天不转地转,地不转人转,人不转事转。”那个老邓呀,是要让你们都转。不转不得变,越变越好看!”

山羊胡跟着说:“不是老邓,谁有这个胆!”

鄂心仁听到这里,心里很不自在,说:“不会这样吧?这一闹,世事不乱了?”

可没人理他。人们只问瘦长脸大好子:“你没听说有几个万元户?”

瘦长脸大子道:“十来个吧。”

“都是谁?”黑胖子间。

长眉细眼的人说:“人家南方早就这么干了。万元户你啥?在人家那儿已经成了小菜。咱们这儿跟着热剩饭,你们还以为鲜羊肉。”

山羊胡笑了笑。说:“剩四热三训,我肉都不损。各吃各的味道。”

黑胖子还在问“那,有没有鄂家湾湾的洪正鸣?”

鄂心仁一听,心里很不自在,忙插嘴说“昨会有他投机倒把,前科犯!”

人们都瞅了他一眼,但还是没人搭他的话茬儿。

窄脸大鼻子说“县里头一个冒尖户,咋能没他还是我那小子整他的材料。”

鄂心仁心里忿忿地,说:“这可是个立场问题地主家的后辈,能当共产党的红人?”

长眉细眼的人白了他一眼,说:“如今不讲阶级成分了,你知道不?”

窄脸大鼻子道:“哟!你是县委书记呀?还是县长?是不是想开我娃的批斗会?”

山羊胡道:“能跟好汉动手,不跟二一子斗口,理他呢!咱们说咱们的!”

鄂心仁一听山羊胡说他是“二一子”,不禁火了。因为“二一子”通常是傻货的意思,其原来的是指生殖系统不健全,不男不女的阴阳人儿。这简直是侮辱他。在村里,谁敢不尊他?谁敢不敬他?就是放个屁,也得看一看他的脸色。在这儿,这山羊胡竟敢这样放肆。他放下茶盅,陡地站了起来,瞪着眼问:

“你说啥?”

黑胖子一看,也呼地站了起来:“咋的?想打架?”

长眉细眼的人摆了摆手儿说:“坐下坐下!别欺侮乡里人嘛!都吃饱了,要撑得慌,就到树林子里打太极拳去!”

鄂心仁一看那架势,知道真要打起来,他是占不了便宜的,真要挨了打,丢人现眼的只有他。听他这么一说,便就坡下驴,但又不甘示弱,说:“嘴里放干净些!”

黑胖子道:“我们说我们的话,你驴槽里伸出个马嘴!”

山羊胡道:“二球对二球,撞倒油葫芦,宁叫二球耍个猴,莫让葫芦流了油。坐下坐下,大街道里,耍啥二球呢!”

那黑胖子瞪了鄂心仁一眼,说:“看不惯,听不进,便回家吆鸡关后门,抱娃收鸡蛋去!我们又不是说给你听的!”便坐了下去。

鄂心仁没法儿,只好憋着气,又坐下喝他的茶,心想,要放在前些年,非把你们这些驴皊的打成反革命不可。

长眉细眼的人说:“现在是阴转晴了。这世上的世事,就是晴转阴,阴转晴,有了黑云月不明,无云无雨太阳红。地球是个圆的,转一圈儿,还得回来。”

山羊胡道:“只要越转越好,咱就跟着转,不转不得变呀!”

黑胖子道:“就是就是。那个洪正鸣,听说屋里是地主,前些年屁也不敢放一个,如今却成了县里头一个有钱的。”

窄长脸大鼻子道:“这,你可知道得没我清楚。人家他爸是老革命,省里报社的大编辑。”

山羊胡道:“延安下来的!”

长眉细眼的人说:“自古才子命蹇乖,他当右派时把罪也受了。”

窄长脸大鼻子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家娃就会走嘛!才几年功夫,人家洪正鸣就弄红了。”

长眉细眼的人说:“只是门风变了,读书之家,变成了商贾之家。”

山羊胡道:“无商不富呀!咱县里过去的大财东,十有九家都有买卖的。南堡子的川客家,不是把买卖做到成都去了?”

窄长脸大鼻子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说:“这洪正鸣还有个新闻,你们知道不?”

黑胖子忙问:“啥新闻?”

窄长脸大鼻子道:“这洪正鸣一有钱,多多少少的大姑娘,都朝他骚情呢。”

黑胖子道:“一工二兵三干部,如今看你富不富!人家一有钱,好媳妇能用鞭子吆!”

“这洪正鸣可就怪,多少城里娃,他不要;多少文化高的,他不要;多少长得一朵花似的,他不要……”

“他想要个啥?七仙女?”

“他就爱上他村里个农村娃!”

山羊胡道:“傻!”

长眉细眼的人道:“猪八戒爱上了孙猴了,看中的便是屁股上那一片红!”

大家一听,哄地都笑了起来。

黑胖子道:“张公背张婆,爱了就往脊背驮。”

鄂心仁一听,心里不由一动。依他的心思,像洪正鸣这样地主家的后代,一辈子找不见个对象才好,莫想到他竟找个了本村的。本村谁家女子瞎了眼,竟愿意跟他?他竖着耳朵,想听个究竟。

窄长脸大鼻子道:“只是,他直担心这事儿弄不成。”

山羊胡道:“如今讲的自由恋爱,有啥弄不成的?”

长眉细眼的人说:“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西厢记》里的崔夫人,没挡住张生和莺莺,难道今天还能出个法海和尚?”

窄长脸大鼻子道:“可说呢!”

黑胖子道:“莫非还真有?”

窄长脸大鼻子道:“说是两家有些不铆。生怕她爸不答应。”

当地玩踩高翘时,常有个节目,即一个老汉背个老婆,做各种动作。

黑胖子笑道:“如今这世事,她爸不答应顶球用,河滩里爬鳖,把他晾起来。”

窄长脸大鼻子道:“这事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她爸要是个平处卧的,倒还好说,可偏偏他爸是个连踢带咬又会踢会咬的……”

黑胖子道:“他总归不是个皇上?”

山羊胡道:“真要是个皇上,怕有那胆咬,也没得个脸咬。”

长眉细眼的人说:“越是三分不值二厘,越是死狗癞皮,搅粪勺子打人,疼倒不疼,就怕让人恶心。”

窄长脸大鼻子道:“你是周文王,说对了,还是算准了?”

黑胖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到底是那一路第谷神(这里说厕所里的神道)?”

窄长脸大鼻子道:“是村里的支书!”

这话一出口,鄂心仁的眼都要裂了,头都要大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背着他干下了这种事情。他忽地站了起来,抬脚就要走。

“喂!茶钱!”

他一声没吭,黑着脸,从衣兜里掏出两毛钱,朝烧茶的一撇,拧身又走。都走进了人群,猛想起自行车还在那儿撑着。回转身来推上车子,一抬腿就往上骑,刚骑上又发觉人多得骑不动,又下来推着车子走。

这几个说闲话偏闲传的不知道他又突然咋的了,都住了嘴,眼睁睁地看着他。

烧茶的说:“倒了霉咧!倒像我欠了他的茶钱!”

黑胖道“这货,准犯了羊羔风!”

长眉细眼的人瞅了瞅窄长脸大鼻子:“八成是个老家伙踩着了人家的尾巴尖尖。”

山羊胡道“胡说呢杀猪刀子能戳到牛身上么?”

任他们怎么说,鄂心仁眨眼间已湮没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了。 cI8pvmkBcZ0ePKAd9c3sEYAkNIapAec4/w3RzsvPzTzHwYJ6yI6S0hrFhbEMzoRT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