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一定会觉得奇怪,鄂心仁姓鄂,他的大儿子怎么会叫做普云生,姓了普呢?
这原因,在他的老婆碗碗花身上。
碗碗花姓徐,娘家在七十里开外的另一个县界。那一块儿,是个四县交叉地带,天高皇帝远,风气刁野,是著名的贼巢匪窝,动不动便是两条人命,三具尸体,既没人告状,也没人鸣冤,只留下许多劫掠仇杀的故事,供人去演义传说。
这碗碗花是徐家庄人,自然姓徐。家里有两三亩土地,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男耕女织,日子倒也过得去。
碗碗花是生长在田野里的一种小野花,像个粉红色的小喇叭,虽然没有玫瑰牡丹那么艳丽,却也淡雅娇嫩。碗碗花的娘就这么一个女儿,很心爱她,便给她取了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儿。这碗碗花长到一十四岁,春色便上了脸,白生生粉扑扑的,像朵待放的花苞儿。
这天,她舅家婆过生日,娘烙了一摞子煎饼韭菜鸡蛋盒盒,领着她去走亲戚,谁知道,半路里,迎面碰上了土匪许二槌。这许二槌先当枪客后当土匪,是著名的一条恶鬼,谁也不敢招惹。他人高马大,像半截子砖塔。他喝了些酒,一边晃晃悠悠地走着,一边哼哼唧唧地唱着曲儿:
奴的那小冤家,啊呀哎,
奴的那小冤家,
你真真的把奴活想煞。
奴想你,懒得去把胭脂抹,
奴想你,没劲去把香粉搽。
香喷喷的饭儿吃不下,
它粗得直把嗓子拉
香喷喷的茶儿喝不下,
它苦得就像嚼苦瓜。
………
碗碗花的娘一看见许二槌的这副神气,立时便慌了,忙一只胳膊搂住碗碗花,让她低下头去,她怯生生地瞅着许二槌,红着脸儿,想赶紧走过去。谁知道许二槌却伸开两条椽一般的胳膊,拦住了她们。
“他,他叔,我,我们,是,是走亲亲的……”
许二槌没有说话。他的嘴里喷着酒气,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珠,直盯着碗碗花娘的脸,就像一只恶狼,盯着善良的小羊羔。
“他,他叔,你,你要,咋呢?”
许二槌还是不说话。伸手捏住碗碗花娘的下巴,俯下身来,又朝她的脸上盯了盯,便伸过那张大嘴,在她的腮上挺响地吻了一下,接着,便捏住碗碗花的下巴,又盯了起来。
碗碗花虽说十四岁了,已经学会了纺花织布,但还是处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哪里经见过这个?在许二槌盯她娘的时候,她已吓得浑身直战,许二槌一捏她的下巴,她吓得不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许二槌溜里溜气地笑道:“哟!你吱哇啥哩?真想自在了?”
碗碗花的娘一听,心里更慌了,忙哀求道:“他,他叔,你,可不能呀!”
许二槌道:“啥能不能的,让娃今儿个经点世事。”
碗碗花的娘忙朝地上跪,说:“他,他叔,娃小呢,你就,就饶了她吧!”
许二槌道:“我饶了她,谁能饶我小小怕啥我就想尝这个紧绷绷!”
许二槌说着,一只手提着一个人的后领儿,把她娘儿俩老鹰抓小鸡一样,拎到了麦子地里。碗碗花的娘真急了,不禁大喊了起来:
“救命呀!救命呀!”
正是麦子吐穗的季节,没有多少农活儿,哪里来的人?谁能听见她的呼喊?这一喊,把许二槌惹火了,他把她娘儿俩朝麦地里一撂,从腰里掏出那把乌黑闪亮的盒子枪来,指着碗碗花的娘说:
“你喊,看我不敲了你!”
瞅着那圆圆的黑洞洞的枪口儿,碗碗花的娘吓得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许二槌震住了碗碗花的娘,便去拽碗碗花的裤子。碗碗花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任他拽,没得了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
许二槌拽掉了她的裤子,用枪口拨着她的腿畔,瞅着碗碗的娘嘻嘻地笑着,便脱自己的裤子。
碗碗花的娘急了,忙扑了过去,抱住了许二槌的腿,哭叫道“他叔!娃小呢!你可怜可怜她吧!”
许二槌冷笑道:“我就是可怜她,才让她尝这个家伙呢!”
他一把抓住她,便撂了出去,接着,便把庞大的身躯,朝碗碗花的身上压去。
碗碗花的娘听着女儿疼痛的凄惨的哭叫声,不要命地朝女儿身边爬来,边爬边哭喊着:
“许二槌!你造孽呀!你不怕天打五雷轰!”
许二槌道:“我还挨枪子儿呢!”
碗碗就这样,一朵还没开放的花,便被残忍地摧残了。
如果仅此一次,也还罢了。谁知许二槌尝到了甜头,隔三间五的,便提着枪闯到屋里来,霸占了碗碗花。那阵儿,谁有势便是皇上,谁有枪便是霸王。碗碗花的父母和亲戚,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有什么法儿没奈何,只好托碗碗花的姑父,悄悄领着碗碗花,逃了出来。碗碗花的姑父,也没甚出过门,领着碗碗花,怕走丢了,只顾沿着河岸,没命地走。到了鄂家湾湾,才停了下来。
鄂家湾湾虽说离县城还有七里多路,但毕竟离县近了,加之在另外一个县,许二槌的手,还伸不到这儿来。经人说合,由姑父主事,只要了两石麦钱,把碗碗花,便卖给了普兴旺。
普兴旺比碗碗花要大十二岁。因为家穷,他娘又是个寡妇,都二十六了,还订不下个媳妇。只要人家愿意他,他就欢喜不尽了,不敢嫌什么的。
碗碗花初来时,被许二槌折腾得面黄肌瘦,病恹恹地。跟普兴旺圆了房以后,死活不干夫妻间的事儿,常不常深更半夜,光着屁股提着裤子,哭着从房子里跑了出来。普兴旺提着裤子,在后面追她。那阵儿狼多,普兴旺还怕她跑出来让狼吃了。弄得普兴旺的寡妇娘,也睡不好觉,熬着眼也奔出来忙碌,一边骂普兴旺不会心疼媳妇,一边连哄带劝的安慰碗碗花。这事儿,村里人背地里常当笑话讲,谁要是干什么吃不消,便说谁是碗碗花——挨不起,提着裤子跑了。大约过了两年多,才慢慢好了一点。碗碗花来到鄂家湾湾以后,好几年跟娘家不通音信。解放的那年,许二槌被打死在河滩里。第二年,普兴旺才领着她,去了一趟徐家庄。也许是被许二槌折腾得吃了亏,夫妻合好了,碗碗花却一直还不怀孕。村里人说她是个“光开花不结籽”的“差差”(音猜。这里人把不生牛犊的母牛俗称“差差”)。谁知道,到了一九五五年,高级社的那一年,普兴旺得了“胀通鼓”死了,她的肚皮才隆了起来。
婆子娘死了,丈夫普兴旺也死了,碗碗花成了个怀着孕的小寡妇。因为给普兴旺又是看病又是棺材又是下葬,弄得屋里穷得精光,连锅盖都揭不开。日子难着呢。碗碗花愁得坐在炕上直哭。
鄂心仁那时候是村里的贫协主席,是合作社的副主任,又是土改时入党的党员,但却还是个“光球打着炕边子”——光棍一条。碗碗花一守寡,鄂心仁便生了心,快央求人替他说媒,要碗碗花跟了他去过日子。谁知他求姨叫嫂地托了好几个人,碗碗花却不吐口,只是说,这儿离她娘家太远了,那时候她被卖到这里,是迫不得已,如今情况好了,她想在她娘家近处寻个主儿。
碗碗花为什么不愿跟鄂心仁?这里头不是没有原因的。碗碗花刚来的时候,鄂心仁的父亲鄂官官,还住在村东的“三王爷”庙里。什么是“三王爷”?即庙里塑着三个尊神,牛王爷姚离,马王爷伯乐和药王爷孙思邈。鄂官官的父亲吸大烟,把一份不大的家产吸光了鄂官官让父亲惯上了烟瘾,也吸大烟。房子地亩都顺着烟枪冒了烟儿,没处蹴了,只好住在庙里。老婆跟人走了,女子被他卖给人做了童养媳,只有儿子狗儿跟着他。穷得叮当,烟咆儿还是少不了的。为了弄来烟泡儿,他见什么偷什么,成了这一片有名的贼,人们不叫他鄂官官,都叫他贼官官。有回,碗碗花的寡妇婆子娘,坐在头门里纺线线,正纺着,尿憋了去了后院。解手回来,一看,老大一把白棉花捻子不见了。走到门口一瞅,只见贼官官抄着手儿低着头儿正朝村外走。她忙喊道:
“贼官官!还我的捻子来!”
贼官官一听,抬脚就跑。
碗碗花的寡妇娘是个小脚,追不上他,急得哭喊道:“贼官官呀!你个没良心的呀!你欺侮我这个寡妇呀!我的棉花呀!你个挨刀子的呀!”
婆子娘为这,哭了好几天,她说,她那一把捻子,足足有二两多重。
那阵子,鄂狗儿不在家,他被他爸鄂官官卖了壮丁,换烟泡儿吸了。
鄂狗儿是解放那年,从眉县回来的,解放军给的路费。他一回来没处住,仍然住在他爸住过的三王爷庙里。碗碗花见他时,他还溜里溜气地,人叫他“兵痞饿狗子”。没卖壮丁以前,他还小,常在村里讨饭吃,村里人见他可怜,少不了东家给个馍,西家给碗饭。这次一回来,和往昔不同了,他公开提条口袋,到几家大户去要粮食。解放了,哪家成份不好的敢惹他?他连吃带卖,还洋洋得意地朝人说:“我是革命阶级,该过好日子咧!”
凭这份名声,碗碗花从心里不愿跟他。碗碗花小时受了土匪蹂躏,她婆子娘又受了贼的骚扰,她是一恨匪,二恨贼,怎能去做贼的儿媳妇。虽说鄂官官在鄂心仁没回来以前就走了,可那贼名儿,他并没带到墓子里去。
还有一回,便是土改那年斗争地主的时候,鄂心仁上台忆苦,说他和地主洪鹏翔仇深恨大。洪鹏翔家是村里有名的书香门第,辈辈人都念书,虽没有人考上秀才中过举,但却都能识文断字,村里的文书契约,大都是请他家人写的。几百年来,他家就那两顷多地,既没减少,也没增多,雇了四个长工,喂了六头骡马耕种着。这家人虽则在村子里算得上是财东,却从不欺人,相反地,却常不常地还周济人。谁家有个难处,只要一张口,一斗两斗一石两石地,不是给了,便是借了,其借了也是给了,你不还,他是决不讨要的。村里常有人说,“洪鹏远,人好!他借给我的麦,不给了也就算了。”他有个儿子,叫洪成城,在西安省上学。解放的前一年,忽然没有了音信。有人说他是地下党,被国民党的特务杀害了。有人说他偷偷跑到延安去了。洪鹏翔老俩口眼泪不断,村里许多人都跑去劝慰。解放的那年,他忽然回到家里,说他就是共产党,如今在西安当了编辑。由于洪鹏翔没有恶迹,倒有善行,村里人恨另外两家地主,对他却恨不起来。开斗争会时,只让他陪斗。他也得经受这一场暴风骤雨的洗礼呀谁知道一天晚上,在开一个小型斗争会时,鄂狗儿忽然站了起来,说是他要控诉地主份子洪鹏翔的罪行。洪鹏翔睁大了惊奇的眼睛,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鄂狗儿,这鄂狗儿小时候,洪鹏翔见他可怜,少不得给两个白蒸馍,或是一老碗干面,让他吃一顿饱肚。洪成城穿过的衣裳,也少不了给他。鄂狗儿鼻涕眼泪地说,洪鹏翔这只老狗,给他吃过,也给他穿过,但那不过是拿剥削来的东西,对他进行小恩小惠,让他忘记阶级仇恨,实际洪鹏翔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狼。他说,有一年大忙天,麦子进囤,他的父亲鄂官官去给洪家帮忙扛“装子”(即装满了粮食的袋)。扛过“装子”的第二天,洪鹏翔说他的白铜水烟袋不见了。这白铜水烟袋是洪鹏翔很心爱的一个物件,上边一面刻着很精细的鱼儿闹莲,另一面刻着凤凰戏牡丹。上头还银了一节玛脑嘴子。这水烟袋老是擦得明光瓦亮的,在洪鹏翔的手里端着。人说,这烟袋的值钱,就值钱在这画儿上和嘴子上。那画儿是高手雕的,把莲花、牡丹、鱼儿、凤凰,都刻活了。那玛脑嘴呢,不是红的,却是白的,红玛脑易得,白玛脑难求。洪鹏翔一丢烟袋,带着四个长工,黑夜寻到庙里,说是他爸鄂官官偷了,四马捆蹄,吊了起来,四个长工,轮流用鞋底子打脸。打得鄂官官鼻子口里流着血,还掉了三颗老牙,他跪着朝洪鹏翔求情,都不顶用。鄂狗儿说到这里,猛地扑了过去,恶狠狠朝洪鹏翔的腿上,接连踢了几脚。这事儿到底有没有村里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看见,谁也没听说。洪鹏翔当时大喊冤枉,但他是阶级敌人,那场合,哪有他说话的权利。在那种形势下,他不过是一只被人随意践踏的蝼蚁。也从来没人敢为他分辩,谁愿意为了一个落了架的地主,去背一个立场不稳的罪名,去断送自己一生前程?鄂狗娃就这样一下子成了苦大仇深的典型。很快地,他被提拔成贫农团的领导,土改结束时,他又被发展成党员。他从一个“兵痞饿狗子”,成了村里的大红人。但对他父亲鄂官官和地主洪鹏翔的这一桩公案,表面上虽然没人说过什么,但背地里却是有不少议论的,许多人认为这是鄂心仁捏造事实,人品不好,地主洪鹏翔雇长工,搞剥削,这是事实,该批该斗,这是政策,没得说的,但不能平地起个墓堆,光头上面垒窝。这种议论,自然也灌进了碗碗花的耳朵眼儿。
土改以后,鄂心仁(这是入党时起的官名,取的心存仁义的意思)分了土地分了房,按理说,他该早早成个家了。但他却不能。原因是,房是住进去了,可除了炕和锅灶,以及一把分来的圈椅靠子,再什么也没有。地是有了,但却不会耕种。他从小混饭吃,农活上一窍不通。他一不懂节气农时,二不会锄犁糖耙,三没有根牛犄角也没有驴尾巴,头年请人犁地种了麦,他连哪是麦苗哪是燕麦也分不清,结果燕麦发了疯,野草长得比麦高。所以一说搞互助组,搞初级社,他比谁都积极。普兴旺悄悄给碗碗花说,你瞧鄂心仁,一说搞互助,搞合作,他先急疯了,颠圆了。你说为啥哩?他嘴上说是响应党的号召,拥护党的政策,其实还不是想借别人的牛,种自家的地?七十二行,庄稼为王,他知道啥叫个庄稼?他磨面连回数都分不清,套犁连出绳都不知道咋拴。一锄地,连苗苗都锄掉了。这号人,唉!碗碗花问:“那,你咋还听他的?”
普兴旺叹口气道,党提倡这个,谁又挡得住呢随个大流,跟世事走吧。尽管这样,鄂心仁是入了组,入了社,但他牲畜分不上红,农具分不上红,就凭那点土地和分些红,日子过得还是不如别人。他不是不想成家,是没有女人跟他,一是嫌他爸背着贼名声,二是嫌他没本事,就这样,他还是老鼠拉胡胡——吱咕吱(自顾自)地过着。
碗碗花的心里,难道就没有这一杆秤?
鄂心仁托人说不动碗碗花,心里可真是二十五只老鼠打洞洞——百爪挠心。他可真急了,生怕碗碗花真飞了,他连个小寡妇都挨不上。连个女人味儿都闻不着。他发了一夜愁,忽然想出个主意,他买了两盒哈德门,提了一瓶西凤酒,称了一斤白皮点心,进了他三爷鄂德寿的大门,把礼当朝桌上一放,趴在地上就磕了一个响头。
鄂德寿自然明白鄂心仁是为什么来的。他生气地说∶“狗娃子,你这是弄啥哩如今还兴送礼还兴磕头你忘了,你是个党员呢!”
鄂德寿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所以才这样说。
鄂心仁道∶“我今天不是党员来找书记,我今天是孙子拜见三爷,求三爷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孙子。”
鄂德寿道∶“你如今分了房,分了地,进了初级社,上了高级社,不缺吃,不缺穿,又光荣,又体面,还要我可怜个啥?”
鄂心仁笑道∶“三爷是明白的,孙子啥都不缺,如今就缺个媳妇。”
鄂德寿道∶“如今解放了,讲男女平等,兴自由恋爱,有本事,自己找去。”
鄂心仁低着头儿说∶“别人有这个本事,你孙子我没这个本事呀!”
鄂德寿瞅了瞅他,嘴角涌出一缕淡淡的冷笑,说“哟!你没这份本事?我就不信。你把圆的能捏成扁的,你把长的能接成短的,你把甜的能酿成酸的,你把硬的能揉成软的,还给你哄不来个媳妇,骗不来个婆娘?”
鄂心仁道:“好爷呢,你别夸我了。我哪儿来的这种本事要真这样,我也许早被咱们党镇压了。”
鄂德寿给地主拉了快二十年长工,苦大仇深,根子很正,人也很精明。他对他的本房侄儿鄂官官和这个侄孙鄂心仁,根本就瞧不起。对于鄂心仁在土改斗争和互助合作上的表现,心里也有一本账。但他没法儿说。不管鄂心仁心里怎样想,但人家面面上占着理儿。后来一想,也原谅了他,人都要在这世界上生活,鸡凭爪爪猪凭嘴,光棍凭的胡日鬼,各有各的门路嘛。不管咋着,通过这几年的斗争和工作,他还是进步了很多,溜里溜气的神气不明显了,跟别人也能撑住干劳动活儿,虽说有许多地方赶不上别人,但对他来说,已是很不容易的了。如今二十五六了,还没个对象,也有点可怜,猫生儿子鸡下蛋,总不能让他绝后嘛。想到这里,便故意问道:
“瞅上哪个村的了?”
鄂心仁道“爷呀,是咱们村的!”
鄂德寿道∶“唷!还是咱村的!洪家的,还是普家的?”
鄂心仁道道∶“普家的。”
鄂德寿思忖道∶“普家的?谁的姑娘?多大咧?”
鄂心仁道“是普兴旺的碗碗花!”
鄂德寿摇摇头道:“好我的狗娃子呢,你这是咋咧?凭你的条件,娶个女儿身是绝不成问题,为啥看上个小寡妇?”
鄂心仁道:“好我的爷呢,桂花肘子香是香,咱可吃不起。就这碗碗花,只要人家不嫌咱。”
鄂德寿道:“娘的×!你的条件倒不高。不过,依我想来,你还是不要她的好。”
鄂心仁问“为啥来?”
鄂德寿道“这,不用我说,你都知道。一则呢,她小小的,就被土匪糟蹋了。这由不得她。但这终究是女人的一个短处,心里的一块伤疤。二则呢,她肚里还怀着普兴旺的娃。这娃一出世,就是个麻烦,姓普呢?姓鄂呢?将来再生个娃,你的,我的,免不了有麻缠。不只要看眼前,还得朝后想想。”
鄂心仁道:“想啥呢?我都想过了,不嫌!娃只要把我叫爸,姓啥都可以,不管她的,我的,跌在我的炕脚底,都是我的!”
鄂德寿道“要是这样,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鄂心仁道∶“正因为有问题,我才来求三爷。”
鄂德寿道∶“活了快四十年,我还没当过媒人呢!这说媒,最好是找女人,女人跟女人,倒是好说话的。”
鄂心仁道∶“如今不叫媒人,叫介绍人。好三爷呢,就是因为女人说不通,我才来求你的!”说着,一副要哭的样子,那腿儿又弯了起来。
鄂德寿瞅着他,摆了摆手儿,说:“行啦行啦,没出息的货!”
鄂德寿叹着气,心想,要是这碗碗花,真的飞了,鄂心仁到哪里去找这么合适的一个女人呢?宁让地主富农断根,也不能让贫下中农绝种呀!这事儿,看来是得亲自出马了。
鄂德寿到了碗碗花的屋里,开宗明义,说他是来当介绍人的,要她嫁给鄂心仁。碗碗花还是那句话,说她想回娘家近处去。鄂德寿劝道:
“你的心思,我明白。这儿是离你娘家太远。可是,你没想想,许二槌糟蹋你的事,在那儿的风声,比这儿要大得多。虽说那是许二槌的罪恶,但那终究是个丑事。你如今又怀着娃,要在你们那一片找个合适的对象,可没有那么容易。要找个好主儿,就更不容易了。若是回到那里去找,一时找不到,咋办?你不能长住在娘家,更不能把娃生在娘家。若是在这儿托人到那儿去找,又不方便。再说,你眼下日子就难过,在屋里你要吃饭,在地里你干不成活儿。这难处,你该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若是有些啥风声,你的脸儿朝哪搁?一家十五口,七嘴八舌头,你让谁不说啥心里有个委屈,你也没个人去诉说。依我说,你还是随了狗娃子吧。他不管咋说,还是个元气没动的童男子,没经见过个女人,只要你愿意,他欢喜不尽,还能不亲你爱你加倍儿敬你?那屋里又没别个人,你一过去,便是里外两面新的当家儿,横一丈顺八尺地由着你?他分的那房,是全村最好的,椽口比碗大,梁比碌礴粗,清一色的马尾松。他是党员,又是农业社的副主任,又不辱没你。虽说他爸是个贼,可他不是。过去的事儿,总不能搁在他身上。如今都讲的个阶级感情,你是贫农的女儿,下中农的媳妇,一条藤上的花儿,成了一根蔓上的瓜儿,美着呢!最后,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如果执意要走,还得从村里乡里开证明,这证明不开,你想走也走不了。你还是好好儿想一想吧。”
碗碗花一想,党支书说的都在理儿。虽说后边的话儿,多少有一些威胁,但也是实情。村上乡上,自然会同情鄂心仁,帮着鄂心仁,而不会帮着她。那时候,党的威信极高,人们把党员尤其是党支部书记,都看成是党的化身(鄂心仁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打出了这一张王牌)。还能怎么着呢?她只好这么办了。她流着眼泪,顺从地答应了下来。
鄂德寿后来朝人说,他一生只做了这一件亏心事,便是以党支书的身份,替鄂心仁保了媒。这是后话,撂去不提了。
碗碗花就是这样,带着身孕,嫁给了鄂心仁。这大儿子普云生,便是过房后五个月生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