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的故事
本书要说的,是发生在女贞巷里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
既然故事发生在女贞巷,就先说说女贞巷吧。
女贞巷在县城的西北角,是一条窄窄的巷子,窄得仅仅并排走得过两辆大车。对面两排房屋,夹得这巷道像秦岭山中的一条峡谷。这峡谷一直笼罩在淡淡的阴影里,只有在正中午时分,才能见到不大一会儿明亮的阳光。县城是十分古老的,这巷子自然也是古老的。时间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这县城的建筑,基本上还是明清时代遗留下来的样式。女贞巷也是这样。它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但这巷子在县里却很有名气的,远远近近的人,别的巷子不知道,都知道城里有条女贞巷。
女贞巷为什么叫女贞巷?
一种说法是,很久很久以前,这巷子北头的井台上,有一棵异常高大的女贞树。早年,关中地区,女贞树极少极少,这个县全境之内,只有这一棵女贞,算是全县一宝,号称十景之一,“女贞绿云”,颇含诗意的。这女贞树长得异常高大,比砖砌的城墙还要高。十几二十几里之外远望县城,黧黑的城墙垛口之上,都望得见它蘑菇状的树冠。巷因树而得名,人们便叫它女贞树巷,日子久了,人们嫌那个树字拗口,叫着叫着,便去了那个树字,叫成女贞巷了。
但这棵女贞树是夏是周,是秦是汉有着的,却谁也没见过。关于这树的种种说法,都属不见经传的轶闻趣事。
另一种说法是确有其据的。说是在大明王朝的正德年间,这巷里出过一个贞节烈女。这在县志上是有记载的,直到现在,还不断被人提起。
这巷子中段路东,有一户人家,姓贾。因为在明代万历年间,曾出过一位榜眼,因而人称贾榜眼家。这贾榜眼家有个小子,名叫贾文进,从小颖悟过人,五六岁时即可吟诗作对,被人称为神童。十三岁时,便中了秀才。贾家对他抱着满怀希望,认为他定会超过祖先榜眼,要考上头名状元的,谁知却应了中国一句古老的谚语——“佳人命薄,才子寿短”,贾文进过了十四岁生日,一场突然袭来的伤寒,不到三天,便夺去了他的性命,呜呼哀哉了。
那时候,凡有钱的人家,给孩子订亲都订得特别早,而且女方的年龄都稍大。这夭折了的少年才子,在三岁时,便订了媳妇,是县城西面吕家村吕监生的女儿,名叫吕婉贞。贾文进一死,人们都认为,这场婚姻,怕就这样完了。谁晓得这没过门的媳妇吕婉贞,一听见自己前程远大的夫君突然死去,竟哭得死去活来。她头顶白纱,身披白衫,腰系白裙,脚穿白鞋,亲自哭着走向女贞巷,找到婆家,说是要替夫君吊孝送葬。吕监生是个笃信孔孟之道的读书人,三纲五常,时刻恪守,一看女儿有此心意,自然全力成全,便亲自陪着女儿,一同来了。
这一举动,立刻轰动了整个县城,男女老幼,你挨我挤,奔来观看。只见吕婉贞一边哀哀啼哭着,走到灵前,亲手点燃了一炷香,两枝烛,化了一串纸钱,便跪在地上,裂肝断肠地大哭不已,那眼泪儿,碎了的珠子一样,从脸上直朝下滚。哭得连观看的人,都忍不住也掉下泪来。那吕婉贞哭着哭着,忽然站起身来,猛地一头朝那副四页瓦黑漆棺材,撞了过去。人们不曾提防,都惊得呆了。赶到扶起她时,她满脸是血,昏厥了过去。一看,只见的她额角上,碰了寸把长个大口子,红肉都翻了出来,血汩汩地直朝外冒。好不容易,才救得她苏醒过来。她兀自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说是要随着她的未婚郎君,一同去到阴曹地府。未婚丈夫死了,没过门的媳妇去哭丧吊孝,这一带虽曾有过,却甚是寥寥,已算得上个稀罕事儿,如今吕婉贞要以死相伴,就更加令人骇异了。
尽管贾家的人一再劝说,但吕婉贞矢志不改,说是一马难驾双鞍,一女不配二男,她生为贾家人,死为贾家鬼,既然进了门,便决不活着出去。要生则同床,死则同穴。这样一来,不但惊动了县太爷,知府大人,连巡抚也从省城赶来了。他们对吕婉贞叹赏不已,决心全力支持。贾文进死后的第三天,就在贾家,为贾文进和吕婉贞举行了极为隆重的婚礼。这婚礼的仪式,和正式结婚是完全相同的。不同的是,因为新郎已不在人世,便让新郎的弟弟或妹妹,怀里抱着一只大白公鸡,顶替新郎。(另外,还有两种情况,一是新郎身在远方,婚期无法回家一是新郎重病加身,借结婚冲喜,便让弟弟或妹妹,抱着一只大红公鸡,顶替新郎去拜花堂。)
这一天,贾榜眼的家里,热闹异常。吕婉贞头戴凤冠,身穿霞帔,腰系百褶石榴红花裙,显得特别地庄严凝重,宛如一朵盛开的富贵牡丹。知县知府和巡抚的亲自光临,更使得这罕见的婚礼溢光流彩。仅是宾客,便待了三百余席,赶来瞧热闹的,更是人山人海。这个婚礼一举行,死去的贾文进和活着的吕婉贞,便成了名正言顺的正式夫妻。但就在婚礼举行后的当天晚上,夜半三更,新娘子吕婉贞用一条白绫,自缢在贾文进棺材上空的大梁上。于是,又一副漆得明光瓦亮的四页瓦柏木棺材,和原来的那一副,并排儿地摆在了一起。
又隔了两天,便举行了这一对鬼夫妻的合葬大礼。这一天,比婚礼的那天更为热闹。因为能看见婚礼的人,毕竟是极少极少的,更多的人只能听听热闹。葬礼便不同了。因为它要出殡,要入土,从女贞巷到坟地,至少有四里路,人们即使挤不到跟前,从远处也会看见的。密密麻麻的人流,从巷子到坟地,如一片五颜六色激荡着的洪波。除了路两旁站着的人们以外,还有许多人是跟着棺木奔跑着看的,棺木周围,人像滚着的绣球。沿途千亩土地,庄稼苗儿,被踩得一棵不剩,地面像碌礴砸过的场面一样,又硬又光。谁不羡慕吕监生养了烈女,贾榜眼家出了个节妇天下的女子,几个有吕婉贞这样的志气?几个有吕婉贞这样壮烈的行为?这可真可谓是感天地,泣鬼神的呀!不几天,便有了这样的民谣:
两家荣,一县荣,
女贞巷里显名声,
生儿看看贾榜眼,
生女瞧瞧吕监生。
又过了半年多,正德皇帝传下圣旨,旌表节烈女吕婉贞。不用说,县城里又出现了一番空前热闹的景象。吕婉贞与贾文进合墓地的路上,竖立起一座青石雕刻的贞节牌坊。这牌坊有五孔大门,一丈五尺多高,七根方柱上,龙缠凤绕,栩栩如生。中间的大门上方,刻着大大的“圣旨”二字,旁边四座小门的上方,刻着八个古代烈女的故事,人物形态逼真,颇有生气,据说均取材于《烈女传》。从大路要去坟地,迎着坟墓,又是一座青石牌坊。据说人们一到这里,武官要下马,文官要下轿,以示对烈女的崇敬。进了这座牌坊朝里走,一对石狮,一对石虎,一对石羊,一对石马,一对男石人,一对女石人,或蹲或卧,或站或奔,列成整齐的两行,显得庄严而又肃穆。然后才是乌龟驮着的大石碑,和贾文进吕婉贞的合葬墓。偌大一块墓地,复盖在一片郁郁苍苍的古柏的浓荫之中,真是气象森森,非同一般。这便是全县尽人皆知的烈女坟。
女贞巷的名字,据说便是这样来的。女贞者,贞女也,便指的吕婉贞这件事。
这是根据县志所载而言的。
但凡去过烈女坟的人都知道,这里的石牌坊,石狮石虎石羊石马石男石女,下半截儿,一直是湿漉漉的,从未干过。这又是什么原因原来在民间的传说中,这故事却成了另一番样子。
吕婉贞和贾文进,虽说从小即已订亲,换了庚贴,但二人从未见面,根本谈不上爱与不爱,为什么在贾文进死了以后,能以死相随呢?这里面,有个很有趣的隐秘。
这个吕婉贞,比贾文进大整整三岁,那年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岁,正是荒蔻年华,已经懂得了男女之间的事情。这天,吕婉贞的姐姐来娘家,领着五岁的女儿,和吕婉贞睡在一个被窝。吕监生是个读书人,把女儿也都给了读书人。吕婉贞的姐夫读书读成了书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爱摆读书人的臭架子,日子过得很拮据。跟妹妹脚对脚睡在一个被窝,不由说起了自己的委屈,说着说着,便羡慕妹子有福,跟了个神童,小小的便中了秀才,将来准能中状元,作大官,妹子也能当诰命夫人,享荣华富贵,不似她老在苦里熬,又没得个出头之日。吕婉贞为了劝慰姐姐,便说:
“好姐姐呢,你们穷是穷,可是却能夫妇相伴,白头到老。你说我好,谁知道呢前头的路儿是个黑的。人家比咱家有钱有势,我过去了,还不知人家使得过使不过呢。再说,人家要是中了状元,当了大官,说不定要娶个三房四房,扔下我不管了……”
姐姐道:“你长得又好,手儿又巧,他欢喜还来不及呢,还能嫌弃你他就是娶个小的,你还是要被尊为老大,你要他亲小的,他才能亲,你不让他亲小的,他还不得亲你。”
吕婉贞道:“姐,瞧你说的……”
姐姐道:“咋哩,姐说的是实话。姐要是个男人,能娶到你这样心疼的好媳妇,天天抱着你,怕连手都舍不得撒呢!”
三说两说,说得吕婉贞的心里直动,身上直热,一种莫名的快感,在全身骚动。话说完了,她躺在被窝,老想着有谁来亲一亲她,愣是烦躁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睡得迷迷糊糊的,便看见贾家来迎亲,她和新女婿肩蹭肩儿地进了洞房……
偏生这天夜里,一对猫儿在后院里叫着,一声叠着一声,甚是富有激情。猫儿叫春的声音很难听的。吕婉贞姐姐那五岁的小女娃儿,从未听见这种叫声,以为不是黄狼,便是鬼怪,吓得直朝被子里缩。尽管妈妈告诉她这是猫儿在叫,她只不信,因为她只知道猫儿的叫声,是好听的“妙呜妙鸣”,从未有过如此焦急发狠的声音。妈妈都睡着了,她还睡不着。她在被窝里缩了好长时间,等猫儿的叫声停息了,她的恐惧心理,才渐渐平息了下来。她的小脚无意识放在了小姨的两腿之间,吕婉贞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握住她的小脚,来回拨弄着,渐入佳境……
吕婉贞的春心就这样地发动了起来。小外甥女那一只无意中伸过去的小小的脚丫子,引起了她对性的强烈的渴求。这不可思议的快感,鼓荡着她浑身的每一块肌肉。它是那样神秘,又是那样诱人。
吕监生是个穷家,虽说并不困难,却也并不富足。这天要做饭,吕婉贞到后院去抱柴禾。柴垛子靠着东墙摞着,墙的东边是邻居的柴垛。这邻居姓师,有个小子,叫师友明。师友明比吕婉贞只大两月,两人小时候时常在一块玩。只是后来稍大一些了,男女有别,才接触少了,但也是进门不见出门见。这师友明虽说是个农民,家境一般,却出脱得一表人材,精明能干。吕婉贞走到柴垛子跟前,正要伸手扯柴,忽地听见东邻后院有人低声唱曲儿,怪好听的!
小奴家今年整整一十八,
出脱得就像一朵石榴花。
哎哎哟,一朵石榴花!
石榴花,吹喇叭,
那声儿传到东邻西舍家,
问一声奴的情郎在哪哒。
小奴家今年整整一十八,
出脱得就像一朵石榴花。
哎哎哟,一朵石榴花。
石榴花,香气发,
叫一声蜜蜂儿快来咂,
情郎哥你把奴家活想煞……
清清楚楚地,这是师友明的声音。这歌儿,她小时候也唱过,但那时候是唱着玩儿,并不晓得它是什么意思。用不着人教,她现在是知道它的情趣了。一听师友明的这声音,她立刻又想起了昨儿夜里那猫儿叫春的情景,立刻又想起了小外甥女那一只光滑柔嫩的脚丫儿,立刻回味起那神秘莫测的快感,这快感让人浑身通泰,美妙难言。说来也怪,她一想起这些,这快感立即像涨了的潮水一样,又在她的体内涌动了起来,一浪接着一浪,朝她连续地进行袭击。这人生最为神奇的快乐,鼓动着她的勇气。她把握不住自己了。她忍不住双手扳着墙头,脚蹬在柴垛子上,朝那边观看。原来东邻居在后院里种了几畦青菜,师友明手里拿了个小锄锄,跎蹴就畦子里锄草,一边锄一边唱着。这清俊的面孔,结实的肩膀,虽说平常她是见过的,但今天看来,却和往日大不相同。它是那样地富有吸引力,诱惑力,她多想让他用那粗壮的臂膀搂抱着自己,让他用厚实的胸脯紧紧贴向自己隆起的胸脯。她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友明哥!”
友明正在唱着曲儿锄地,忽听有人叫他,只见西墙上露出了半张红朴朴的脸儿,一双水汪汪的眼儿,一眼便认得是吕婉贞。便笑着问道:
“妹子,你弄啥呢?”“你唱啥呢?”
友明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自然听得出这话中是有话的了,便放下锄头,走了过来,边走边说:
“你听啥呢?”
吕婉贞一笑说:“人家有耳朵,咋能不听?”
师友明走到墙根下仰着脸儿也笑着说:“那人家有口有舌头,咋能不唱?”
吕婉贞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悄悄偷着唱,有啥意思嘛!”
师友明伸出一只手抓着她的手儿说:“那咱俩这阵儿就一块儿唱!”
这手儿一抓着手儿,吕婉贞的身上,不由颤了起来,说:“我才不唱呢,你唱的那是啥呀!”
师友明一看她闪烁不定的眼神,摸着她柔软如绵光滑如玉的手儿,浑身也燥热起来,说:“我唱的是妹子你就是石榴花,哥是只蜜蜂要把你咂!”
吕婉贞扑哧一笑说“你想的倒美!”
师友明道:“美得太呢”他拽着她的手儿“你过来!”
吕婉贞道:“过来弄啥?”师友明道:“过来美一美。”吕婉贞半嗔半笑地叱道:“你敢!”
师友明瞧着她姣媚的样儿,胆子更大了起来“你看我敢不敢!”
他说着,奋力朝上一耸,双手扳住墙头,便翻了过来,一伸双臂,便抱了个满怀。
吕婉贞道:“你敢你敢!”
她轻声说着,却并不反抗,一任师友明去搂去抱。师友明一抱住她,便把嘴伸了过来。她忍不住也用嘴去迎接,两张嘴,紧紧地吸在了一起……
吕婉贞的母亲见女儿到后院去抱柴禾,半晌不见回来,一瞅,没个人影儿,觉得有点儿蹊跷,便走过来想看个究竟。女人家缠的是小脚,走路很轻,一男一女正玩得紧张,根本没有听见。婉贞娘走到近前,听见垛子后边,有人轻声呻吟,更觉奇怪,绕过去一看,只见俩人光着下半截,正搂得紧紧地干着这快活销魂的营生。她吓得浑身一软,便顺着柴垛子,跌坐在地上,流着跟泪,半晌说不出话来。
吕婉贞和师友明快活够了,分了开来,这才发现婉贞娘在他们跟前坐着。这一吓非同小可。师友明赶紧穿裤子,翻墙跑了。吕婉贞忙穿好衣裳,过来扶娘,娘哭着说:
“娃呀,这不得了,人命关天哪!”
吕婉贞只顾一时快活,根本没有想到这事儿的后果,一看娘吓成这个样子,又这么说,也吓得不得了,说:
“娘,我再也不敢了”!
娘说:“这就够了,够了!”
婉贞娘到底心疼女儿,当她一听说仅此一回的时候,便把这隐秘藏在心里,心想,贾家下半年就要娶亲,人一过门,一了百了,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也就抹过去了。谁知道吕婉贞一度春风,却已暗结了珠胎。别人可以瞒过,吕监生却是瞒不过的。他提出一条麻绳,朝地上一丢,怒气冲冲地朝吕婉贞说:
“说!你是上吊呢,还是要让我把你勒死。”
吕婉贞吓得脸无血色,浑身抖个不住。
婉贞娘抱住丈夫的脚,哭着说:“你就这么狠心么活活个人,你让她死!”
吕监生道:“女人一失贞节,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也没脸再活在世上呀!”
婉贞娘道∶“世上这样的女人不止她一个,难道就她该死?”
吕监生哭着说:“难道我就忍心么?你想想,咱家是甚样人家虽说穷,可也是有头有脸的,这事儿让人知道,咱家不让人拿唾沫淹了。”
婉贞娘道:“百人百口,谁咋说就咋说去,我只要我的女儿。”
吕监生道:“你倒说了个轻松。这世上,‘万恶淫为首,百行孝当先’,做女人,最忌的,就是犯了这个淫字。咱的婉贞,犯就犯在了这个刀口口上面。咱要是个无知无识愚鲁人家,没皮没脸,不懂礼仪,也还罢了。咱家虽说并非大门大户,却也算得书香世家,即使别人容得,咱自己也容不得。
你再想想,她许配的是什么人家?那是全县全省全国都有名儿的榜眼贾家。全国考试的头三名,皇上经过殿试,御笔亲点的!她的女婿,又是出了名儿的秀才,少年神童!这样的人家,有多少人千方百计地想攀结,还攀结不上呢!人家跟咱家联姻结亲,是瞧得起咱们。还因为咱家,是个读书的人家。如雪无痕,如玉无瑕。要是一听说他家没过门的媳妇出了这种丑事,还了得论名声,论地位,论钱财,哪一样是咱们能惹得起的就是我想让她活,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人家贾家呢能答应么从县到府到省,哪一级衙门,不看贾家的眼色她免得了脚上锁,脖上枷,上法场吃那一刀与其将来弄得张张扬扬,还不如现在就一死了之,倒也干净伤心一下子,也就过去了。”
婉贞娘和吕婉贞一听,父亲说的确是那么一回事儿。除了一死,无路可走了。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消息传来了贾文进一身水没有出来,死了。(这地方把伤寒俗称出水病,要是汗发出来,人便无生命危险要是汗发不出来,必死无疑。这地方通常把出汗叫做出水,故有此名。)吕监生一听到这个噩耗,先是一愣,接着便高兴起来,不由哭着叫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婉贞娘一看,以为女婿死了,女儿的这条命便可以保存下来了,便搂着女儿流着泪说:
“这一下,你可就能逃离这鬼门关了。”
吕监生道“逃往哪逃?”
婉贞娘道:“他家的儿子死了,难道也非让我的女儿死了不成?”
吕监生:“你想想,他死了,难道她还想活吗?”
婉贞娘道∶“你老胡涂了?”
吕监生道:“我没胡涂,你才胡涂呢!”
婉贞娘道:“那你不是说这下好了么?”
吕监生道:“我是说,咱的女儿这下有了个好的死法,光彩彩的死法。”
婉贞娘道∶“说来说去,我家婉贞还是非死不可吗?”
吕监生道:“女人从一而终,是古代圣人定下来的。她的女婿死了,她就应该相从于地下,生不相伴,死也要相随的!”
婉贞娘道∶“你真这么忍心吗?”
吕监生道:“不是我忍心,是她干下的丑事,没法儿收场。要是没这桩事,他死了,她守节,虽说清苦,还能活着。她一出这事,只得跟他一块走了。”说着,含泪朝吕婉贞说:“好女儿,如今只有这么办了。你做的这事,是天地鬼神都不相容的。一死遮百丑。为了两家的名声,你不走这条路,也得走这条路了。这是一条很体面的路,一条轰轰烈烈的路,一条光耀门庭的路。要不,你肚子里的孽种该咋办呀?听爸的话,你要穿白戴孝,死在贾家,净取个节烈女的名声。从古到今,你看这世上有几个节烈女多了不值钱,少了才金贵。你成了节烈女,人人仰慕,代代称慕,声震寰宇,名扬四海。要是皇上一下圣旨来旌表你,那可更是名传经史,永垂不朽了。这么做,从私下里说,你是将功补过。从面面上说,你成了贾吕两家的女中精英,婉贞,如今你只有这么办了。”
那样年代,女孩儿的命运,是由不得自己的。她只好随着父亲,穿白戴孝,走向贾家。她知道她这一去,是再也回不来了。死的恐惧,更使她特别悲伤。一离开家门,那眼泪便不断线儿地朝下掉。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她真是在为死的夫君,肝肠寸断呢。
在演出了那一场死鬼要活妻的闹剧之后,贾家的人便和吕监生进行密商吕婉贞是一世守节好呢还是以死殉节好呢吕监生自然怕女儿腹中的小生命,露出了什么端倪,便拈着胡须说道:
“未亡人者,活着跟死了一样的人也。活着,她不也是活受罪么人生百年,终有一死,只要死得其所,便可瞑目。我家女儿,从小受圣人之训,她决心以死相随的。只是如今,她已是你们贾家的人,如何是好,还是要你们拿个主意。”贾家一想,这个小女子正当妙龄,如一朵花儿,刚刚放绽,如果守寡,熬得过吗?万一出了招蜂引蝶的事儿,岂不玷污了名声?既然吕监生是这样的口气,与其日后常常操心,不如现在下个狠心。当晚,便用白绫将她勒死,然后吊在梁上,说是她自愿殉夫了。吕婉贞就是这样以她年轻的生命,换来了这一座贞节牌坊,赢了个好名声。
吕婉贞就这样地死了。正如她的父亲吕监生说的,她确是死得有声有色,死得轰轰烈烈。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她死得极不甘心。烈女坟周围村庄的人,常常在更深夜静的时候,听见她在伤心地哀哀啼哭。六年之后,和她缱绻过一次的师友明,赶着一辆三套大车,从贞节坊底下经过。
那三匹大马,突然像被什么惊吓了一般,前蹄蹬空,竖了起来。路是光滑的平路,师友明双手抱着鞭子,在辕上坐着,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故。马一竖起来,车自然也竖了起来,他从辕上跌了下去,恰好落在车轮底下。三匹马的前蹄一落地,立即狂奔起来,那铁皮的轮子,恰好从他的脖子上碾了过去。师友明这样死了以后,那坟地里哀情凄凄的鬼哭,也渐渐地听不到了。
人说,这一对年轻的情人,终于在这贞节牌坊下团聚了。他们就在这儿继续进行他们在草垛子后面所进行的交接,那是人世上男女之间最美妙最激动人心的事儿。一到这种时刻。他们便什么也不顾忌了。惹得那些石头东西也动了情。大白天,它们一东一西,分开站着,循规蹈矩,一脸正经,但当河汉横空,星月闪烁,它们也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嬉戏狎昵之声,便洋溢在这森森的柏树林里,据说贾家的人,知道这种秽闻,便出钱雇人,悄悄敲掉了这些石头东西的脑袋……
传说到底只是传说,并非正史。然而传说有时却比正史更为真实。也比正史更有生命力。官方的史官大多是不敢讲真话的。普通的黎民百姓却没有什么顾忌。前者枉加矫饰,后者却道出赤裸裸的真情。
这巷子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女贞者,贞女也。这吕婉贞的烈女坟,一直便在那儿耸立着。只是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全民大修水利,才把那雕刻精细的石牌坊,连同石狮石虎石羊石马石男石女,砸烂之后,做了石料,全民大炼钢铁,伐了柏林,扔进了熊熊的炉火深翻土地,平了那长满了野花野草的坟头。从那以后,它才从地面上消失了。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红色的狂风卷地而起,“革命小将”嫌这巷子的名称太封建了,而且明显含有岐视妇女成份,便改其名为“革命巷”,而且在巷口的一道山墙上面,嵌入了一块铁质珠朗的红底白字大牌,用仿宋体写着“革命巷”三个大字,红光闪闪地悬在那儿。至今,这当代的“革命历史文物”依然在那儿煊耀自己,表示它是个伟大的存在。但在人们的日常习惯里,却从来不曾有过它的合法地位。只有女贞巷这个名字,才是永久属于它的。
笔者的这个故事,便发生在这女贞巷,而且,还发生在这榜眼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