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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张豹子的手,插在衣兜里,不住地摸着那五块银元,心里甜丝丝地。他想不到兜兜里会突然装上这五块圆楞楞重腾腾响叮叮的东西,这使他一下子长了精神。一出“进士第”的大门,他那两只脚儿,踢踏踢踏,连弯儿都没拐,就迳直出了村,朝骅骝镇走去。

张豹子急着要去骅骝镇,头一条原因,是要悄悄儿给张家骏报个信儿,看这事咋办,他知道,得罪了张家骏,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再说,张家骏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今张蟠对付一根葱,不就是对付张家骏?他不给张家骏打个招呼,那骷皇庙他敢进么?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就是要进一趟玉楼春。这玉楼春是骅骝镇唯一的一家窑子店。这里有个窑姐儿,外号人称醉三仙,二十挂零,人长得并不很标致,却很会玩,进门说不到三句,那娇滴滴的声儿,让你一醉;一上茶点,那甜蜜蜜的话儿,让你二醉;一到床上,那白生生软绵绵的身儿,让你三醉。所以她的真名倒被人忘记了,张豹子跟她有交情,有了钱,总要往她身上撂几个。前一问,兜兜是张皮,想去去不成,今日有了货,得到她那儿松快松快了。张豹子一进骅骝镇,一阵风地进了迎侠楼,找到了张家骏,往地下一跪说,说:

“侄儿该死,望叔发落!”

张家骏莫名其妙,问:“咋咧?”

张豹子把那事说了一遍,愁眉苦脸地说:“人家大先生侄儿惹不起,他叫侄儿干,侄儿不敢不干。可干吧,侄儿又对不住你。简直难死咧!”

张家骏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有啥为难的?他叫你咋干你咋干就是了,有说的啥呢?你起来。”

张豹子站起来说:“好我的叔呢,侄儿敢么?侄儿虽然没本事,可心里还是有本帐的。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可你是谁,他是谁?胳膊儿总离手近,耳朵总跟头发亲。侄儿不给你说一声,还算个人吗!”

张家骏道:“你算个有良心的,光凭这,叔也该赏你两块光洋!”说着,掏出两块光洋,“咣哪”一声,丢地桌子上。张豹子用眼盯着银元,正色说道:“这钱不管多少,侄儿都不能收。我这命不值钱,也是你叔救下的。侄儿思来想去这大先生的棋,是朝叔你下的,侄儿就是干,也得朝你讨个主意。”

张家骏道:“傻货!叔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他大先生本事再大,心眼再多,又能咋着?身正不怕影子歪,心正不怕邪气来。摊子好摆,场子难收。你让他闹嘛!叔还是那句话,他让你咋办,你昨办就是了。”

张豹子这下放了心,说:“那,侄儿就听你的话了。”

张家骏道:“你该咋办,就咋办吧。要是事实证明是骷皇爷干的事儿,我看他大先生还有啥花招儿。”

张豹子笑道:“他把骷皇爷提起来抡上两圈儿,还得放下。”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张家骏道:“别忙嘛,叔给你叫俩菜。”

张豹子道:“不咧不咧!我还有事儿。”

张家骏道:“上玉楼春寻醉三仙?”

张豹子嘿嘿直笑,不说话。

张家骏道:“攒几个钱办个人吧,把钱花在窑子店里,总不是个常法,你也该到了过日子的时候了。”

张豹子道:“这回一去,就再也不去了。”

张家骏又掏了两块银元,连桌上的,一共四块,塞到张豹子的兜兜里。张豹子硬不要,张家骏说:“你是嫌少吗?”张豹子这才不言声了。他一出迎侠楼,一溜烟儿又进了玉楼春,跟醉三仙叙他的旧情去了。

日头离西山只有一竿子高的时候,他才提着一坛了老酒,五斤酱牛肉,一只大烧鸡,半斤金堂卷烟,半斤老湖茶叶,回到村子,走进了张狗娃家的大门。

“狗娃!狗娃!”

张狗娃应声从房子里走出来,一瞅,嘻嘻笑道:“哟!豹子哥,又发财咧!”

“发个屁!”张豹子道:“哥有个事儿,要你做伴儿呢!”

“啥事儿?”

“现在不能说。一会儿,你跟我一块儿去就行了。”

张狗娃是个没本事的角色,只会下苦,胆子又小,笑着眯了眯眼,说:“好我哥呢,你不说清,我可不敢去。你敢杀人,我连个鸡都不敢杀。”

张豹子道:“不干这个,就是黑咧在骷皇庙里守夜,跟哥做伴儿。”

“平白无故的,守啥夜?”

“你别问,去就是了,哥一晚上给你三毛钱。”

“给三毛钱?”张狗娃惊喜得睁大了眼。

“不但有钱,你看,这肉尽吃,酒尽喝,茶尽熬,烟尽抽。狗日的,哥叫你过年呢!要是别人,哥还看不上眼。”

狗娃的媳妇棉花蛋三嫂正在坑上纳鞋底儿,听到这儿,便在里边答了腔:“豹子哥叫你去,你就去嘛,还罗嗦啥呢!”

张狗娃忙说:“我又没说我不去。”

张豹子道:“棉花蛋儿,你出来,哥给你也留点好吃的。”

棉花蛋三嫂嘴里说:“不留咧!留啥呢!”却放下活儿,跳下炕,走了出来:“你给你俩留着黑咧吃。”

张豹子说:“多着呢!”说着,撕下一块牛肉,一条鸡腿:“你跟你娘喝汤时吃。”

棉花蛋三嫂笑得合不拢嘴:“行咧!行咧!闻着都香得很呢!”

张豹子问:“你娘上哪了?”

“被人请走了,你放心,我会给娘留着的。”

除了过年,棉花蛋三嫂是一年见不了几回腥荤的。为了张豹子的这点肉,以及他给自己的男人寻了个一晚上能赚三毛钱的好差使,棉花蛋三嫂特意烙了个带油盐的锅盔,烧了些米汤,把张豹子招待了一顿,虽然她平时讨厌他,讨厌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天快黑的时候,张豹子提着吃的喝的,张狗娃背了一背篓麦秸,麦秸上搭了一条被子,俩人一块儿进了庙。学生放了学,先生也走了,偌大个庙,空荡荡地,有些怕人。张豹子让狗娃把麦秸倒在大殿门口,然后要一块儿进殿。狗娃一瞅里边黑糊糊的,说:

“我的爷呀,怕怕得很呢,我可不敢进去!”

“你怕个啥?”

“我怕里头的鬼!”

“放屁!”张豹子笑道:“神庙里只有神,那里会有鬼?鬼咋敢进神庙?走!进!”

狗娃脖子一缩:“爷呀!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敢!我白天都不敢进来,如今又这么黑!”

张豹子道:“我要是一个进去,要你来弄啥?不是讲好做伴儿的么?”

“你说做伴儿守庙,可没说进殿呀!”张狗娃怯生生地说。

张豹子道:“没事儿,你跟我走,就进这么一回!”

张豹子说着,一把抓住狗娃的手腕子,硬拉着进去了。走到供桌前边,张豹子拉着狗娃,往地上一跪,朝着骷皇,高声说道:

“骷皇爷,你是神,人说你还是我的老先人。神的眼,上看天,下看地,还能看人。你啥事都知道,谁有啥事,都瞒不过你。你能赐福,也会降祸。我今天到这儿来。想干啥,你老人家清清如水。我是受人差遣,身不由已。虽说拿了人家几个钱,但那不过是为了吃饭,没啥赚头。如果冒犯了你老人家,也请原谅。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子能撑船,再说别怪杀人的,只怪递刀的。你老人家可别让杀猪的下地狱,吃肉的上天堂。我这个后辈不争气,可也是你的末末末末孙子你念起骨肉之情,也别怪我跟狗娃。我给你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

磕罢了头,张豹子站了起来,从腰里解下一条新麻绳。这是一条套牲口时用的绳,是张蟠亲自交给他的。他把绳子散开,拿起一头,从供桌上边绕过去,拴在骷皇的脚脖子上。然后捋着绳子,就朝外走。走了没几步,房顶上不知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咚”的一声,砸得山响,狗娃吓得尖叫了一声就爬在地上,软瘫了。张豹子也吓得心从腔子朝口里跳。但他毕竟经的多,怕是怕,还能沉住气。他一把拉住狗娃,就朝外拉,硬是把狗娃拖出了花格子门。狗娃躺在麦秸旁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

“我的爷呀,我的魂儿都丢在庙里了!”

张豹子虽然也很怯,但在张狗娃跟前还是要充好汉的。他呲牙一笑,说:“狗日的,你没胆儿,那来的魂儿?那不过是房顶落下来一点土,就把你吓成那样?真是日不倒洋人儿!”

张狗娃道:“分明是骷皇爷显灵呢,你却说房上落土?迟不落早不落刚刚这时候落?”

张豹子拍了拍狗娃的肩膀,笑着说:“哥亲眼看见的,是落下一块土。哎,你听哥说,你把你的胆儿朝大的放一放,行不?你软得像个面条儿。你看哥,咋样?有胆没胆?”

狗娃道:“我能比你哥?人都说你哥生来就是个恶鬼!”

张豹子道:“对着呢!人就要当恶鬼!阎王爷都怕恶鬼,你知道么?”

张狗娃大睁着两眼,说:“天!阎王爷还怕恶鬼?”

“就是!你听哥给你说——”

于是,他讲了这么个故事:一个恶棍死了,被锁着拉到阎王爷那里。阎王坐堂正在审鬼。问第一个鬼生前干啥?这鬼道:“我一生都在修桥补路。”阎王说:“你不过是想借修桥补路落个善名,哄人哩!拿下去上刀山!”问第二个鬼生前干啥?这鬼道:“我生前天天吃斋念佛。”阎王道:“你一定是做下了坏事,想求超脱。我可饶不了你!拉下去炸油锅?”问第三个鬼生前干啥?这鬼说:“我不爱钱财,有了都用去济世活人。”阎王道:“不爱钱,是因为你有钱,这钱财都是亏下人的。用来买个虚名儿。拉下去用锯锯了。”这恶鬼一看,凡行善事的都没有好下场,我一生作恶,怕更是不得了,心一横,反正都没好下场,还不如恶到底,待阎王问他的时候,他双眼一瞪双脚一跳,叫道:“我日你妈来!”阎王一听,赶紧从座位上走下来,跪在地下就磕头,说:“孩儿不知亲爸驾到,望多多恕罪!”说得张狗娃噗哧一声笑了,说:“你胡编!”

张豹子道:“说是胡编,也不是胡编。你没看见,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牛善用完还剥皮。你一恶,不但人怕,连鬼都怕,你的胆不是就大了?”

狗娃眨巴眨巴眼,说:“你哥说的也是。”

张豹子道:“听哥的,没错儿。好了!支砖,熬茶!”狗娃把两块砖竖着一放,把铁叶子壶往上边一放,便用麦秸火熬了起来。张豹子往麦秸上一躺,这条腿往那条腿上架,便哼哼着唱了起来——

有一个张老三,

两口子抽大烟,

一口一口抽了个欢,

赛过那活神仙。

抽呀么抽得眼儿尖,

黑夜里能看见蚊子把翅膀扇;

抽呀么抽得鼻子尖,

闻得见王母娘娘打搅团;

抽呀么抽得耳朵尖,

他听见跳蛋在土里踏蛋蛋;

抽呀么抽得指头尖,

能在那织女的梭子里抽线线;

抽呀么抽得脚儿尖,

踩着那空里的游丝能上天。

抽大烟的好处处千千万,

只有一点不舒坦,

两口子生了个小子娃,

没牛牛是个光板板。

正唱着,只听庙门“吱呀呀”一声被推开了,只见张蟠和张结实走了进来。张豹子赶紧抿住嘴,站了起来。

张蟠走过来看了看,问:“绳子那头拴好了吗?”

张豹子道:“拴好了。大先生叔要不放心,你到骷皇爷的腿上再看看!”

张蟠道:“放屁!我看那弄啥?要你吃干饭?”

张豹子忙笑道:“我怕叔你不放心。”

张蟠用眼四下里盯了一下,说:“喔!还带着酒?你要是喝醉了,误了事,看我不砸了你的‘胡桃疙瘩’!”“胡桃疙瘩”是个俗称,指的是脚上的踝骨。

张豹子道:“好我的大先生叔呢,庙里这么吓人,我不喝点酒壮个胆儿?”

张蟠听了,没有言语。

张结实道:“不管咋说,只要不误事就行。”

张豹子道:“大先生叔的事,我敢误吗?”

张结实点了点头:“可也是的!”

张蟠和张结实走后,张豹子道:“狗娃兄弟,来,咱先抽烟喝茶谝闲传。”

张狗娃把熬好的浓茶倒在碗里,放在地上,说:“豹子哥你喝吧,我喝不下。”说着,挨着张豹子坐下来,挨得很紧。

张豹子道:“狗日的,挨得这么紧干啥?我又不是棉花蛋蛋。”

张狗娃道:“我怕。”

张豹子道:“有我在这儿,你怕啥?”

张狗娃道:“我怕鬼。”

张豹子道:“球!这是神庙,哪来的鬼?”

张狗娃道:“就是神吧,我也怕。方才那响声,我越想越怪,你知道,那房顶上没使箔子,使的是錾子,哪儿会掉士呢?一定是鬼,那个老鬼!”

张狗娃说的这个“老鬼”,指的流传在这村里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清朝的嘉庆年间,这村子有个人,叫张森。这张森在县衡门干了几十年。干的啥事儿?当的刽子手。

年年秋后处决死囚犯时,都是他执的刀。因为是个杀人的职业,大家认为他胆子大,他也认为自己胆子大,所以人称“森大胆”。干到快五十,上了年纪,他不干了,回到了村里。没事了,人一扯起淡来,常常说他杀人的情形,就像杀猪宰羊的说何杀猪宰羊一样。不同的是被杀的人要比猪羊复杂得多,每一个犯人几乎都有一段耐人听闻的故事。有回,他和一伙谝闲传,争论胆子大的问题,他说他胆子大,一辈子抡刀杀了几百人,有人说,你胆大,敢不敢到骷皇庙里睡一晚上?森大胆一拍胸瞠,有啥不敢?别说一晚上,十晚上都没关系。众人说,你要敢,我们一人一晚上给你出半斗麦。他说,行!我睡个样儿你们看看!众人立时把麦凑齐了,由一人掌管,睡过一夜,马上兑现。

第二天夜里,他就扛着席子,带着被子提着刀子,进到庙里,众人跟着去了,一看他铺开席子,拉开被子,躺在里边,才走了出来。但这些人并没走,都在庙门外的石狮子跟前埋伏着,人都说这庙里挺“硬”,生怕出了啥事儿。森大胆在庙里是个啥样儿,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庙外,心都跳得很厉害,生怕真的出了啥事儿。他们仄楞着耳听,眼都不敢眨一眨。三星老高了,还没啥动静,他们想,这笔钱让森大胆白挣了。鸡快叫了,他们也累极了,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就在这时,庙里传来了一声惨叫。他们都被惊醒了过来。他们赶忙点亮了火把,一哄儿冲进了庙门,上了大殿,一看,都吓傻了,只见森大胆面朝地背朝天爬在地下,后脑勺儿不知被啥凿了个窟隆,红的白的直朝外流。为打这个赌,闹出了一条人命。森大胆到底咋死的?谁也说不清。有人说,他是被仇家杀了。原来他当刽子手时,除了无亲无故的死囚以外,有底有面的死囚,都得走他的后门儿。一般的犯人都希望两点:一是死得痛快,一刀下去就解决问题;二是落个全尸,不要身首异处,这是杀时多少留一点皮,不要让人头彻底掉下。而另一方却要求多杀几刀,让死囚多受点苦,把脖子砍得烂烂的,还不成全尸。更有一层,害肺痨的拿了银子给他要人血醮馒头,害癫病的拿钱买人脑子,说是这样能治病。这样一来,他不但吃了原告,又要吃被告,还加上求药的,三头赚钱。谁给的钱多,他便偏向谁,所以恶了人。人家想报仇出气,平时不得手,这回趁机收拾了他。有人说,他是遭了孽,碰上了冤鬼。你莫想想,为了替人搞脑浆,他要故做失手,砍去犯人的半边脑壳,去挖脑浆,那些死鬼怎能甘心?所以冤冤相报,把他的脑壳也敲了。还有人说,他是充大胆,亵渎了骷皇爷,骷皇显灵,对他进行了惩罚。那时候,人命不如一条蚂蚁,民不告,官不究。他到底咋个死了,也就成了个说不清的疑案。他死之后,这庙里常不常在半夜里,就发出一声怪叫,狼不像狼,狐不像狐,非常难听,有人说那是鬼叫,森大胆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横死鬼。本来说这庙里就硬,打这以后,这庙里就更硬了。

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虽然很久了,但却常常被人们提起做为这庙里很“硬”的根据。现在,张狗娃一提起这事,他的声音都颤了起来,仿佛这古庙里真有了鬼似的,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森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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