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唐宣宗皇帝李忱,在位十三年,后代史官将其比喻为“小太宗”。通常的说法是,他即位后,结束了长达四十年的“牛李党争”;在对吐蕃的战争中,也取得了难得的胜利。这一时期朝廷清明,各地藩镇也不敢妄动。而且,他有效地抑制了宦官干政的传统。总的看上去,也确实如此。
但有一点被遮蔽了。
正史记载,宣宗因服用道家丹药而去世。但实际上,这位登基后就以彻底追查害死父皇宪宗的宦官集团为己任的大唐天子,同样死于宦官之手。而且,宦官在害死宣宗后,向朝臣称皇帝“食用金丹”而崩。元和十五年(820年),杀死宪宗的宦官,也用了同样的口径。宣宗这一悲剧性结果,从某种程度上说,大过了文宗时代的“甘露之变”。
这一切又从何说起呢?
会昌六年即公元846年,唐武宗死,其叔李忱即位,是为唐宣宗,改年号为“大中”。
关于宣宗的时代,在张艺谋的电影《十面埋伏》的开头有所提及:“唐大中十三年(859年),皇帝昏庸,朝廷腐败,民间涌现不少反官府的组织,其中以飞刀门的势力最大……”这样的描述自然可以一笑了之。因为宣宗是唐朝历史上最后一位有所作为的贤明君主。虽有固执之处,但整体上非常不错了,皇帝本人不但勤政,而且甚为节俭,体恤百姓,最爱微服私访,往往日暮时才回皇宫。对此,晚唐五代尉迟偓所著《中朝故事》多有记载。
当时,大臣劝谏:“陛下啊,您不适宜频频外出!”
宣宗回答:“吾要采访民间风俗事。”
唐宣宗有此作为,与其曲折的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他是宪宗皇帝的儿子,是穆宗皇帝的弟弟,敬宗、文宗和武宗皇帝的叔叔。也就是说,宣宗即位前,他的哥哥和三个侄子相继做了大唐皇帝。
宣宗的一生可以说是唐朝诸帝中最传奇的。
穆宗为帝时,封李忱为光王。小时候,李忱看上去痴痴的,好像智力有些问题。及至长大,他显示出贤良的品性。穆宗病危时,曾欲传帝位给李忱,但在当时变幻莫测的形势下,终于未成。大约从这一刻起,他就开始如履薄冰,被随后即帝位的几个侄子猜忌。李忱只能韬光养晦,在众人面前保持沉默,做出一副呆傻的样子。
按史书上记载:“帝外晦而内朗,严重寡言……”在做亲王时,往往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敬宗、文宗、武宗生活中的乐趣之一,就是去光王府找乐子,想尽办法逗李忱说话。《旧唐书》记载:“文宗、武宗幸十六宅宴集,强诱其言,以为戏剧,谓之‘光叔’。武宗气豪,尤不为礼。”
十六宅即唐朝诸亲王居住之地。即使是文宗这位以老实著称的皇帝,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谁能叫光王开口说话,我有重赏!”如果说喜欢游玩的敬宗还没把他的这位叔叔当回事,而文宗除了找乐子外也没怎么为难过叔叔,那么到了武宗即位后,李忱面临的情况就危险得多了。
因为李忱越是沉默不语,武宗就越是不安。按晚唐韦昭度、杨涉在《续皇王宝运录》里的记载,武宗在会昌三年(843年),于宫中设宴,密令四名宦官将李忱幽闭,欲将其溺杀于厕所,但事情未果。李忱在一名叫仇公武的宦官的帮助下逃得一命。
晚唐令狐澄所著《贞陵遗事》中,则第一次披露了宣宗出家为僧的秘闻,“宣宗微时,以武宗忌之,遁迹为僧。一日游方,遇黄檗禅师同行,因观瀑布。黄檗曰:‘我咏此得一联,而下韵不接。’宣宗曰:‘当为续成之。’黄檗云:‘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宣宗续云:‘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如果说上面的记载有点演绎的成分,那么《中朝故事》里写的就未必全为杜撰了,“宣宗即宪皇少子也,皇昆即穆宗也,穆宗、敬宗之后,文宗、武宗相次即位,宣皇皆叔父也。武宗初登极,深忌焉。一日,会鞠于禁苑间,武宗召上,遥睹瞬目于中官。仇士良跃马向前曰:‘适有旨,王可下马。’士良命中官舆出军中,奏云:‘落马已不救矣。’寻请为僧,游行江表间。会昌末,中人请还京,遂即位”。
从此,光叔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同时代的《北梦琐言》为了显示其流浪江南的隐秘性,记载道:“密游方外,或止江南名山,多识高道僧人。”正史上虽未记载他出家为僧,但却说其“器识深远,久历艰难,备知人间疾苦……”这里的“久历艰难”很可能暗指其出家的经历。
关于宣宗出家的寺院,有河南淅川香严寺、浙江海宁安国寺两说。香严寺传说称,宣宗在该寺出家七年,当是夸张;如果其真的出家云游,按诸笔记所载,多称其游历江表,在浙江海宁安国寺出家的可能性更大。宋代笔记中多有此记载。但在武宗会昌末年,他应该返回了长安。因为会昌六年(846年)三月初一武宗病危,这一天他被宦官拥立为皇太叔,即在此之前已恢复亲王身份。
武宗没有儿子,在其将死时,宦官们商量着立个好摆布的人为帝。这是他们选择李忱的原因。但即位后宣宗出色的施政手腕使宦官和大臣们瞠目结舌。
宣宗早年信佛,晚年信道,同时又亲近儒士,每每与大臣讨论问题;他爱惜书生,常于殿柱上题写秀才、举人和进士的名字。他与大臣的关系非常融洽,每有大臣外出,他总会写诗赠送。在接见臣子前,总是更衣洗手,整理装容。处理政务,更是夜以继日。若有章奏涉及朋党,他会偷偷焚烧掉。
宣宗十分勤俭。
在唐朝,后宫生活中有一个习惯,皇帝与妃子同房时,必用龙脑香、郁金香点缀地面,宣宗废除了这一淫逸的习惯。他所穿的龙袍,往往是洗过多次的;每天的餐饭,也不过三四个菜。有一天,皇后患病,召御医上汤药,及治愈,宣宗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几两金子,塞给御医,说:“不要让内官得知,若知道了,恐怕会有谏官上疏哇。”皇帝拿自己的私房钱感谢医生,但又担心这样做会被谏官阻拦,惶恐中表现出其可爱的形象。
当然,有时候他也发脾气。
有位官员叫孟弘微,很自大,有一次,宣宗与大臣议事,孟插嘴:“陛下何以不知有臣,不以文字召用?”意思是陛下您怎么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呢?为什么不因我出色的文才而叫我当翰林学士?宣宗怒道:“卿何人斯,朕耳冷,不知有卿!”皇帝说,你谁啊?我耳朵冷,不知道有你什么个人!转天,宣宗对宰相说:“此人太过狂妄,随便就要当翰林学士,想得太容易了吧!”
宣宗勤政,事必躬亲,明察秋毫。
在那个时代,宣宗确实想为这庞大的帝国做些事,扭转一下帝国大厦的颓势,哪怕减慢它倒塌的速度也好。可暮色已至。在他做皇帝的第十个年头,一位诗人踏上长安城南的乐游原,写下同名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人回望长安,看到它浸于一片灿烂而诡谲的晚霞中。
大中十三年(859年)间,可谓唐朝最后一抹辉煌。
这是庞大帝国的暮色,也是宣宗自己生命的暮色。因为在大中末年,那些不男不女的习惯弑君的阴影再一次在窃窃私语中覆盖了大唐皇帝。
前面我们说过,宣宗即位后就开始追查害死父亲宪宗的宦官阴谋集团。
宪宗被宦官王守澄、陈弘志谋弑时,宣宗只有十多岁。这对他的震撼是巨大的。那是元和十五年(820年)正月二十七日夜,这一晚,长安暴雪不止。宦官陈弘志的阴影像渐渐张开的蝙蝠的翅膀,慢慢地笼罩住了宪宗皇帝李纯的帷帐。
宪宗是公元806年秋八月成为帝国皇帝的,在位十五年间,他外平藩镇,内任贤相,自己又有振作大唐的想法,所以元和时代被认为是安史之乱后的大唐中兴时期。但说起来多么遗憾,那是个宦官专权的时代,十五年前,他那被迫退位做太上皇的父亲顺宗被宦官用匕首刺杀;十五年后,宦官再次动手了,只不过这一次端上来的是毒药。随时有可能被宦官杀死,这是唐朝中期以后的皇帝普遍的悲惨境遇。
当时,宫内掌权的宦官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吐突承璀和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梁守谦。
按起自中唐的惯例,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均由宦官担任,直接指挥禁军,权力巨大。其时,宪宗的长子早死,太子是三子李恒,受梁守谦支持;二子澧王李恽窥视太子位,受吐突承璀支持。
元和十四年(819年)底,宪宗身体因服用长生的金丹而出了些问题,吐突承璀欲趁此机会废掉太子李恒,改立李恽。但梁守谦一派行动更早,而且计划更大胆:直接杀死宪宗皇帝,令太子李恒提前即位。
梁守谦一派的领袖,实是宦官王守澄。现在,他就在小宦官陈弘志的身后,看着陈弘志把毒药强行灌进宪宗的嘴里。与此同时,梁守谦发兵袭杀吐突承璀,扶太子李恒即位,是为唐穆宗。政变当夜,按《旧唐书》之《宪宗诸子传·澧王传》记载:“及宪宗晏驾,承璀死,王亦薨于其夕。”
后来正史的说法是,王守澄指使陈弘志弑君。实际上,唐人自己写的历史,就进一步道出:宪宗死后继承皇位的穆宗,也参与了弑杀君父的事件。
晚唐之时,天下纷乱,深宫更甚,文宗以后的武、宣、懿、僖四朝实录,很多都散佚了,一些吉光片羽和宫廷秘闻,幸赖裴庭裕《东观奏记》、韩偓《金銮密记》等保存下来。当时,裴庭裕奉昭宗之命,编撰《宣宗实录》。修实录前,裴庭裕“自为儿时,已多记忆,谨采宣宗朝耳闻目睹”,撰成《东观奏记》三卷,以备史官使用。
按《东观奏记》记载:“宪宗皇帝晏驾之夕,上虽幼,颇记其事,追恨光陵商臣之酷,即位后,诛锄恶党,无漏网者。时郭太后无恙,以上英察孝果,且怀惭惧。时居兴庆宫,一日,与二侍儿同升勤政楼,倚衡而望,便欲陨于楼下,欲成上过。左右急持之,即闻于上,上大怒,其夕,后暴崩,上志也。”
宣宗作为宪宗少子,即位后,开始追查弑君案,处决了一大批犯罪嫌疑人。在上面的记载中,穆宗不仅被认为是凶手,其生母郭氏即宪宗的妃子也有重大嫌疑。由此可见,唐朝后宫之隐秘,幕布之深厚,远远出乎我们意料。
郭氏出自名门,是平息安史之乱的大臣郭子仪的孙女,她是郭子仪之子郭暧与升平公主的女儿,后来嫁给唐宪宗。郭氏生穆宗皇帝,又是敬宗、文宗、武宗三位皇帝的祖母,而且还是代宗皇帝的外孙女、德宗皇帝的外甥女、顺宗皇帝的儿媳,其特殊身份在古代中国的皇室中确实难寻。
虽郭氏家族有再造大唐之功,但宪宗很讨厌她,因而郭氏始终没成为皇后。因为夫妻感情冷淡,当自己的儿子的太子地位有可能被宪宗废除时,郭氏就坐不住了。现在看来,宪宗被弑是郭氏、穆宗和宦官王守澄合力的结果。
皇帝被弑这种事往往不好明记于史,即使有记载也多为三言两语,然而唐人志怪有隐晦记录宫廷政变的传统,这也是其被后世珍视的原因之一,比如,在《东观奏记》诞生前,朱庆馀所作《冥音录》就已经有意无意地道出穆宗参与弑杀君父的秘闻了。
朱庆馀本福建闽中人,敬宗宝历二年(826年)中进士,后为秘书省校书郎,是诗人张籍的徒弟。他喜欢写诗,跟贾岛、姚合、顾非熊、白居易、王建、令狐楚等均有交往,《全唐诗》收其诗两卷。跟那个时代的士人一样,他同时也爱好写点志怪传奇,最著名的就是这篇《冥音录》:“庐江尉李侃者,陇西人,家于洛之河南。太和初,卒于官。有外妇崔氏,本广陵倡家,生二女,既孤且幼,孀母抚之以道,近于成人,因寓家庐江……”
庐江府尉李侃,于文宗大和初年死于任上。李侃有个崔姓情妇,是扬州歌伎,为李侃生二女。李死后,崔氏带着女儿在庐江生活。崔氏歌伎出身,平素喜好音乐。她有个妹妹,叫菃奴,貌美,性温柔,尤擅弹古筝,可惜的是,十七岁时就死了。菃奴在世时,崔氏叫二女跟妹妹学古筝。崔氏长女不太聪明,学得慢,但小姨好脾气,对她很有耐心。小姨死后,她们继续跟母亲学习古筝,但崔氏非常严厉,由于长女比较笨,所以总是被母亲斥责,甚至打骂。如此一来,长女就非常想念小姨。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小姨拉着她的手倾诉:“我自辞人世,在阴司簿属教坊,授曲于博士李元凭。元凭屡荐我于宪宗皇帝,帝召居宫一年。以我更直穆宗皇帝宫中,以筝导诸妃,出入一年。上帝诛郑注,天下大酺。唐氏诸帝宫中互选伎乐,以进神尧、太宗二宫,我复得侍宪宗……”大意是:我死后,入阴间,户籍被归到音乐部门,教博士李元凭弹古筝。李元凭一次次向宪宗推荐我。就这样,皇帝下旨,召我进宫,随后被分配到穆宗宫中向诸妃传授古筝技艺。后来,我又回到宪宗身边侍候……
第二天,崔氏长女在室内摆放了果品,置了位子,执古筝而坐,后闭目而弹。她真的梦到小姨了吗?那曲子悲婉动听,似幽魂一捧,阴寒带雪。一天之内,她竟学会了十支曲子,有《迎君乐》《槲林叹》《行路难》《晋城仙》《红窗影》等,都是人间从没听说过的。
冥冥中,长女听到小姨对自己说:“我教给你的这些,都是宫内最新的曲子,深宫夜宴时,就会用它们助酒兴,每每通宵达旦。穆宗尤其喜欢音乐,曾叫元稹填词数十首,都是妙绝一时的。本来呢,这些曲子是严格保密的,我不敢泄露。但最近听说,明年也就是庚子年,地府会有大变动,这些曲子会流传人间。现在,你我在冥冥中相见,可以说不是偶然的,那么,我就提前把这十支曲子献给阳间吧!”笔记中,小姨的原话是:“此皆宫闱中新翻曲,帝尤所爱重。《槲林叹》《红窗影》等,每宴饮,即飞球舞盏,为佐酒长夜之欢。穆宗敕修文舍人元稹撰其词数十首,甚美,宴酣,令宫人递歌之。帝亲执玉如意,击节而和之。帝秘其调极切,恐为诸国所得,故不敢泄。然近闻,庚子年,地府当有大变,得以流传人世。幽明路异,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万代一时,非偶然也。会以吾之十曲,献阳地天子,不可使无闻于明代。”
故事中的宪宗、穆宗,虽是阴间地府中的鬼魂,但折射的显然是阳间世界,所以文中的“然近闻,庚子年,地府当有大变”一句,是令人好奇的。这是因为,宪宗和穆宗之间的庚子年,正是公元820年,也就是元和十五年,即宪宗被弑之年。结合这一点,再看《冥音录》中“庚子年,地府当有大变”的说法,自然令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句话背后的刀光剑影与毒药匕首,也就如长安泛着血光的大雪和崔氏长女所弹奏的冥曲一般,令人不寒而栗了。
宪宗死后,很多涉案者逍遥法外。李忱在心里埋下一颗种子:有朝一日登上帝位,不惜一切代价把弑君者全部惩处。为此他韬光养晦,忍辱负重,最终骗过宦官,并巧借其力成为帝国皇帝。即位后,宣宗一口一个“长庆之初,乱臣贼子”,一口一个“元和逆党”,后来把穆宗的灵位也驱逐出太庙。直接弑君的王守澄、陈弘志在文宗年间已被杀,于是宣宗就把所有跟他们有密切关系并涉嫌弑君案的宦官一个个处决,最后连涉嫌策动元和十五年(820年)弑君案的郭太后也没放过。
宣宗即位后,郭太后是很惶恐的。有一次,她想跳楼自杀,把不孝之责推给宣宗,幸被宫女所拦。宣宗听说此事后大怒,随后没几天,郭太后就暴毙了。按照《东观奏记》记载:“其夕,太后暴崩,上志也。”换句话说,宣宗赐死了具有重大涉案嫌疑的郭太后。
虽快意了恩仇,但宣宗也不得不面临一个危险局面。这危险仍来自宦官,主要是新一代掌握着禁军神策军的宦官。
铲除宦官专政是宣宗上台后的既定政策。为此,他曾经跟宰相令狐绹密谈过。令狐绹当上宰相跟宣宗的“元和情结”有直接关系。
宣宗是如此地崇敬他的父皇宪宗。
宪宗曾游青龙寺,宣宗也多次到该寺,“至青龙佛宫,永日升眺,追感元和圣迹,怅望久之”。至于发现令狐绹,则是因为,有一天,他在延英殿听政,问宰相白敏中:“当年宪宗下葬景陵,忽遇大风雨,送葬的人都急着避雨,只有一山陵使攀着灵驾不动,那是何人?”
白敏中答:“景陵山陵使令狐楚。”
宣宗问:“他有儿子吗?”
白敏中答:“长子绪,随州刺史。”
宣宗说:“有做宰相的才华吗?”
白敏中答:“绪小时候患有风痹,不能担重任;次子绹,湖州刺史,有台辅之器。”
就这样,令狐绹被召到长安,出任翰林学士,转年就当上宰相。虽然宣宗对令狐绹不错,但后者鉴于“甘露之变”的惨痛教训,没敢采用激进的办法对付宦官,只提出了一个保守之策:有罪的宦官,当然要惩处;空下来的职位,则不再安放新宦官。宣宗不太满意,他亲自宣布了一道诏旨:军中将帅犯错或犯罪,监军的宦官连坐。这个措施应该说是非常有针对性的。
在这种局面下,有些宦官坐不住了。
《新唐书》记载:“父季实,为掖庭局博士,大中时,有宫人谋弑宣宗,是夜,季实直咸宁门下,闻变入,射杀之。明日,帝劳曰:‘非尔,吾危不免。’擢北院副使。”也就是说,宦官已经开始动手了,只是没得逞而已。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宣宗发现身边那些性别模糊的脸渐渐变得陌生、可怕起来。
到大中十三年(859年)春,宣宗想在朝廷上寻找可以信赖的大臣,商讨对付统领神策军的权宦的计策。但一谈到这个问题,大臣们都顾左右而言他,不愿意参与其中,当年“甘露之变”失败,宦官仇士良诛杀四宰相的一幕似乎就在眼前。宣宗当然非常失望,巨大的孤独感笼罩了他。他明白,大臣已习惯了这种政治框架,宦官喜欢拥立皇帝,就叫他们拥立去吧,谁坐在龙椅上对大臣来说没太大区别。
在这种情况下,宣宗想到跟自己关系最近的大臣韦澳。
前一年,韦澳担任检校工部尚书兼孟州刺史,且充河阳三城怀、孟、泽节度使。裴庭裕《东观奏记》中有这样一条极有价值的记载,披露了当时宣宗危险的处境和他采取的措施:“韦澳在翰林极承恩遇,自京兆出为河阳三城节度使,当轴者挤之也。大中十三年(859年)三月,魏博节度使何弘敬就加中书令,上命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往魏博赐麻制,假道河阳。上以薄纸手诏澳,曰:‘密饬装,秋当与卿相见。’戒居方曰:‘过河阳以此赐澳,无令人知。’居方既至,密以宸翰授澳。上七月寝疾,八月晏驾……”
按《东观奏记》记载,宣宗在觉察到身边宦官的威胁后,发现朝堂上又无人可用,于是派忠心于他的宦官王居方,假借出使河北魏博镇,中途绕道河阳,给在那里的韦澳带去亲笔信。以防万一,在信中他没说得太直接,似乎在向韦澳讨养生秘方:“久别无恙,知卿奉道,得何药术,可具居方口奏。”随后,又隐晦地告诉韦澳:“秋当与卿相见。”
大唐皇帝竟困顿至如此。
韦澳似乎有所觉察,回信给宣宗:“……方士殊不可听,金石有毒,切不宜服食。”
王居方回来后,把韦澳的书信呈上,宣宗看后“嘉其忠”,向左右展示说:“韦澳有宰相之才,我将召他回来,委以重任。”
这一切看上去就非常自然了,韦澳回京也就不突兀了。只是宣宗仍旧低估了宦官的阴险与残酷。他带信给韦澳是大中十三年(859年)春,到夏六月,宣宗病了:后背生了小疮,但并无生命危险。但宣宗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知道自己这一病,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因为按唐宫经验,不轨宦官往往会选择这时候向皇帝下手,随后向朝臣宣布皇帝死于疾病。
宣宗的担忧马上就得到证实。
有人要动手了。他就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王宗实。
史书上对此人没有明晰记载,只知道他是宣宗时期的宦官,掌握着神策军主力。宣宗担心的正是此人。就在六月间,王宗实借口宣宗染疾不能外出,动用亲信军士与宦官,将其半软禁起来。宣宗是八月七日被宣布死亡的。从六月到八月这两个月的时间,皇帝跟外面的大臣失去了联系。
困顿中,宣宗仍决定做出最后一击,他采取了一个冒险措施:用当年文宗之策,提拔一派宦官,打击另一派。他想到内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以及为他送过信的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在八月初的一天,找了个机会,召三人入寝宫,告诉他们辅佐好皇子夔王滋,等于给此三人暗示,自己是信赖他们的。
《东观奏记》里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段:“上自不豫,宰辅侍臣无对见者。疮甚,令中使往东都太仆卿裴诩宣索药,中使往返五日。复命召医疮方士、院生对于寝殿,院言可疗。既出,不复召矣。”
在这里提到宣宗派出一名信使到洛阳裴诩那里“求药”,只言“往返五日”而没提结果。这个叫裴诩的太仆卿在《新唐书》和《旧唐书》中没有任何记载,是因为官职不显,还是别有原因?长安那么多太医,为什么花费多日到洛阳的一个负责马政的人那里“索药”?或因当时宣宗的另一亲近之人女婿郑颢在洛阳?随后的记载更蹊跷:先是说宣宗的疮病是可以治疗的,但随后又说太医走后,“不复召矣”。是谁在其中阻拦太医进一步给宣宗看病?
大明宫的月色渐渐晦暗起来。先看看《新唐书》中的记载:
“大中十三年(859年)八月,宣宗疾大渐,以夔王属内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宣徽南院使王居方等,而左神策护军中尉王宗实、副使亓元实矫诏立郓王为皇太子。癸巳,即皇帝位于柩前。王宗实杀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
记载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矫诏,将王宗实转任为淮南监军。王宗实接旨后就想启程赴扬州,但副手亓元实提醒他:也许圣旨是假的,何不进宫面见陛下再说?等他们进入寝宫,宣宗已经驾崩,宫女正围着遗体哭泣。随后王宗实怒斥王归长等三人,三人吓得趴在地上求饶。王宗实当即派人到十六宅迎接宣宗长子郓王温即皇帝位,杀原本将有可能继承帝位的第三子夔王滋及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
在这里,有一个插曲:大中十二年(858年)初,宣宗曾召罗浮山道人轩辕集入宫,访以治国治身之术。一年后的春天,轩辕集就要求还山。
宣宗问:“先生再留一年不可以吗?”
但轩辕集去意已决。
宣宗又问:“我天下当得几年?”
轩辕集说:“五十年。”
宣宗很高兴。及初秋遇害,宣宗五十岁。
在有志怪色彩的晚唐笔记《杜阳杂编》中,记述则是:“先生舍我亟去,国有灾乎?”宣宗问。
轩辕集不语。
宣宗又问:“朕能做多少年天子?”
轩辕集取笔写“四十”,但“十”字上挑,意为十四年。
轩辕集由宦官推荐入宫,在出入宫廷的这一年里,他发觉和洞察到了什么?他有关宣宗在位十四年的预言故事,仅仅是一个带有志怪色彩的传说吗?
回到八月的那天深夜。宣宗被宣布死亡的前一天,也就是八月初六。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天深夜的情境大约是:宣宗从睡梦中惊醒,但随即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一只真实的死亡之手牢牢地扼住了他的咽喉。或许那只手还端着一杯毒酒。宣宗听到尖细的笑声,他熟悉那笑声。小时候,他总从那怪笑的噩梦中醒来,是那笑声杀害了自己的父皇。而现在,他再次听到那笑声,看到一张惨白的阉人的脸。现在是大中十三年(859年)初秋,但所有的一切跟元和十五年春(820年)他父皇宪宗死时的情景没什么区别。
“秋当与卿相见。”他终于没能等到韦澳。
宣宗遇害的秋天,诗人刘沧再次入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过太宗李世民的昭陵时,他写下了那首晚唐最著名的七律:“寝庙徒悲剑与冠,翠华龙驭杳漫漫。原分山势入空塞,地匝松阴出晚寒。上界鼎成云缥缈,西陵舞罢泪阑干。那堪独立斜阳里,碧落秋光烟树残。”
在这末世之音中,一个时代结束了。狂暴的残唐五代岁月,终于来临了。
在宣宗还叫光叔的日子,一个深冬的晚上,他跟武宗出行回来,于路上坠马,因他在队伍最后,人们都没发现。当时天降大雪,朱雀街上清冷异常。光叔大呼道:“我光王也!”半晌,才有巡夜人员过来,但不知道雪地上的人说的是真是假,最后嘀咕着又走了。光叔慢慢爬起,发现巡夜人员留下一个罐子,干渴的他将罐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开始他以为那是水,喝到嘴里才发现那竟是酒。他感到一丝温暖,站起身,这时候雪更大了。他想在风雪中冲破这无边的黑夜,只是这黑夜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