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幽灵

六月十日星期一，丘吉尔情绪很糟糕，对总是试图显得轻快一些的他来说，这种被战争侵蚀的阴霾日子并不算多。意大利对英法两国的宣战，激起了他恐吓性的嘲讽：“今后，到意大利参观废墟的人们再也用不着跑去那不勒斯和庞贝那么远的地方了。”

这件事加上法国的形势，让唐宁街十号成了风暴区。“他的心情极坏，”乔克·科尔维尔写道，“几乎把每个人都骂得抱头鼠窜，给海军大臣写的备忘录怒气冲冲，丝毫不留意向他通报的口头信息。”当丘吉尔处在这样的情绪里，离他最近的人通常首当其冲，这个人往往就是忠心耿耿、备受折磨的汤普森探长。“他会朝身边的任何人发泄怒气，”汤普森回忆道，“我总在他身边，被他刺伤的时候也就格外多。似乎我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我让他厌烦。我必须做的那些工作让他厌烦。我一直紧随在他左右，想必让他烦得要死。我自己甚至都烦了。”丘吉尔不时的抨击让汤普森心灰意冷，倍感无力。“我一直希望有人会袭击他，这样我就可以朝袭击者开枪了。”他写道。

然而，丘吉尔的坏脾气消失得也很快。他从不道歉，但有本事通过其他沟通方式让风暴过去。“他常被指责为脾气暴躁，”比弗布鲁克勋爵解释道，作为飞机生产大臣，他本人经常是丘吉尔发火的对象，“这不是真的。他可能有情绪化的时候，但激烈地批评完你，他会习惯性地把手放在你的手上——喏，就像这样——好像在说他对你的真实感情并没有改变。这是人性的非凡展示。”

天气也在添乱。告别了一长段温暖明朗的晴天后，天色变得出奇地阴沉。“一片漆黑。”外交部次官、英国高级外交官、著名战时日记作者亚历山大·贾德干如此描述道。另一名日记作者，苏格兰场职员、大众观察组织的多产成员奥利维娅·科克特写道：“黑压压的乌云持续了一整天，不过没有下雨，人人都在谈论着天气，周围人们的情绪都很不稳定。”她无意中听到有人说：“基督被钉上十字架那天就这样阴沉沉的，可怕的事情要来了。”

丘吉尔关注的主要是法国。让他烦恼的是，尽管去了几趟法国，他仍然无力改变事态，也无法让法国振作起来。根据预测，巴黎将在四十八小时内陷落，法国似乎一定会投降。然而，他还没有放弃。他仍然相信，有他的存在，他的激励，也许是些鼓舞人心的评论或承诺，说不定就能让法国起死回生。六月十一日星期二，他的机会来了，雷诺总理再次发出邀约，请他前往巴黎以南一百英里卢瓦尔河边的布里亚尔小镇。这次会议只强调了形势发展的严峻性，没有擦出任何火花。为了激起总理的斗志，丘吉尔急匆匆地用蹩脚的法语与优美的英语发誓，英国无论如何都会战斗到底，哪怕是单枪匹马——“坚持坚持坚持，toujours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partout, pas de grâce ，决无仁慈。Puis la victoire ！”

法国人不为所动。

不过，这次会晤的确成功地在几位法国官员的心中烙下了一幅奇特的景象：丘吉尔因法国人没有为他准备好午后的沐浴大发雷霆，他身穿红色和服、扎着白色腰带，透过一道双扇门大声嚷道“Uh ay ma bain?”——照他的理解，这是法语版的“我的洗澡水在哪里？”。一位目击者称，愤怒的他看上去像“一个怒气冲天的日本妖怪”。

法国人如此消沉，显然就要放弃了，这让丘吉尔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再派遣皇家空军战斗机支援。他告诉法国人，此举并非自私，仅仅是出于谨慎：只有战斗机的力量能阻止即将发生在英国的袭击。“我们对无法提供更多的帮助深感悲痛，”他说，“但我们无能为力。”

乔克·科尔维尔也有自己的担忧。他知道许多滞留法国的英国士兵正从瑟堡撤退，他希望哥哥菲利普也在其中。菲利普的部分行李已到达伦敦，这是个好迹象，但也是更危险的兆头。

两个哥哥和如此多的同龄人都身处战场，科尔维尔现在也决定加入战斗。他认为最好的选择是加入皇家海军，他把这一想法告诉了直属上司、丘吉尔的高级私人秘书埃里克·西尔。西尔答应帮助他，但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白厅上下大批青年男子都与科尔维尔有着同样的愿望，其中包括许多在外交服务处工作的人，这对行政部门而言成了一个问题。至少目前看来，外交部拒绝放手下任何青年男子去参军。科尔维尔决心继续尝试。

六月十二日星期三，当丘吉尔一行人结束在法国的访问时，美国大使约瑟夫·肯尼迪给他的上级、国务卿科德尔·赫尔发了一份密电，对英国的前景做出了另一份具有偏见的评估。他说，与德国的强大力量相比，这个帝国“令人吃惊地孱弱”。“非常可怜。”他写道。英国人唯一拥有的是勇气。肯尼迪声称，让丘吉尔能够坚持下去的，是对美国将在即将到来的总统大选后不久参战的信念——这次大选的投票日是十一月五日，罗斯福参选的可能性似乎越来越大。肯尼迪写道，丘吉尔相信“美国的许多城市和镇子是用英国的地名命名的，当美国人民看到这些地方被轰炸和摧毁后，他们将列队要求参战”。

肯尼迪引用了一份在美国的英国记者所写的报告，其中声称，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将美国带入战争的‘事件’”。肯尼迪觉得这令人担忧。“如果只需要这么一件事，走投无路的人必定会铤而走险。”他警告说。

另一方传来了可怕的消息。六月十二日星期三上午，丘吉尔新近任命的私人科学顾问、人们普遍称之为“那位教授”的弗雷德里克·林德曼，召唤空军情报处的一位青年科学家前来与他会面。后者是雷金纳德·V. 琼斯博士，他曾经是那位教授的学生，时年二十八岁，此时正担任情报研究处副处长这一要职。

这次会议原计划集中讨论德国是否已经成功地发展与部署了雷达系统。英国在战前完成了这一部署，现在已经通过沿岸的高塔组成了名为“本土链”的雷达网，能针对来袭的德国飞机发出准确的预警。这是个能给英国带来巨大优势的秘密。然而，会议很快便转到另一个方向，透露了一个恐怖的前景：倘若该项技术进步确有其事，德国将在空战中所向披靡。 6zYgygqgMNxOjFPx9J6Eitmn/0RZVtxhA9GmlULPv87nF6gSKqpS9FVkJJVnLf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