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质勘探生涯延续了二十年,经历了数百次可能危及生命的情况,但是在我早年的记忆中,最致命的东西,却不是天涧激流,而是那无法言喻的枯燥。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连绵不绝的大山和丛林,都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想到我还要在这里面穿行十几年,那种痛苦,不是亲身经历的人,真的很难理解。
但是这样的感觉,在1962年之后的那一次事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那次事后,我知道了,在这枯燥的大山之内,其实隐藏着很多神秘的东西。有一些,就算你穷尽大脑的想象力,也无法理解。同时我也理解了那些老一辈勘探队队员说过的那些对于大山表示敬畏的话语,并不是危言耸听。
1962年事件的起因,很多做勘探工作的老同志可能知道,如果年轻的读者有父母从事勘探工作的,也可以问问,当时有一个十分著名的地质工程,叫作“内蒙古七二三工程”。那是当年在内蒙古山区寻找煤矿的勘探部队行动的总称,工程中有三支勘探队进入内蒙古的原始丛林里,进行区块式的勘探。在勘探工作开始两个月之后,七二三工程却突然停止了。同时工程指挥部开始借调其他勘探队的技术人员,一时间,基本上各地勘探队所有排得上号的技术骨干,都被摸底了一遍,写表格的写表格,调档案的调档案,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些表格和档案最后是被谁收去了。
最后,确实有一批勘探技术人员,被挑选借调入了七二三地质工程大队。
当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人传“七二三”在内蒙古挖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至于挖到了什么,却有十几个版本,谁也说不清楚。而1962年事件之外的人,往往了解的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其后面的事情也没人再去理会。那批被卡车送入大山里的技术人员,也很快被人遗忘了。
当时的我,就在这批被遗忘的地质工程技术兵之中。据我后来的了解,“七二三”总共挑选了二十四个人,都是根据军区的调令,从自己当时工作的地质勘探队出发,坐火车在佳木斯集合,也有少部分直接到齐齐哈尔。在那两个地方,队员们又直接被装上军车,晃晃悠悠地从黑龙江到了内蒙古。早先军车还开在公路上,后来就越开越偏,最后的几天路程,几乎都是在盘山公路上度过的。在去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听了几耳朵一路上同行人员的说辞,也感觉到了,山里发生的事情,确实可能不太正常。
不过那时候我们的猜测,还是属于行业级别的,大部分人认为可能是发现了大型油田。其中有一些参加大庆油田勘探的老同志还说得绘声绘色,说大庆油田被发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况,从全国调配专家,经过几个月的讨论验证,才确定了大庆油田的存在。
这样的说法,让我们在疑惑之余,倒也心生一股被选中的自豪感。
等到卡车将我们运到七二三地质工程大队的指挥部,我们立刻意识到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我们下车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山坳里连绵不断的军用野战帐篷,大大小小,好像无数个坟包,根本不像是一支工程大队,倒像是野战军的驻地。营地里非常繁忙,其中人来人往全是陆军工程兵,我们就傻眼了。
后来我们才发现,那些帐篷并不都是行军帐,大部分其实是货帐,几个有老资历的人偷偷撩起帐篷看了几眼,回来对我们说里面全是苏联进口的设备,上面全是俄文,看不懂是什么东西。
那个时代我们的勘探设备是极度落后的,我们使用的勘探办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的时候差不了多少,国家只有少量的“现代化仪器”,其中大部分是用极高的价格从苏联买来的。像我们基础技术兵,从来没有机会看见。
问题是,当时的这种设备,都是用于深埋矿床勘探的,勘探深度在一千到一千五百米,而以当时的国力,根本没有能力开发如此深埋的矿床,就算坚持要搞,也需要经过五到七年的基础设施建设才能投产,属于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对于发现这样的矿床,国家的政策一向是保密封存,并不做进一步的勘探,留给子孙后代用,而我们现在最大的勘探深度也只有五百米左右。
这里竟然会有这样的设备,就使得我们感觉纳闷,心里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当夜也没有任何的交代,我们同来的几个人被安排到了几顶帐篷里,大概是三个人一顶。山里的晚上冷得要命,帐篷里生着炉子也根本睡不着,半夜添柴的勤务兵一开帐子冷风就飕飕地进来,人睡着了也马上被冻醒,索性睁眼看到天亮。
和我同帐篷的两个人,一个人年纪有点大,是20世纪20年代末出生的,来自内蒙古,似乎是个有点小名气的人,他们都叫他“老猫”,真名好像是毛五月。我说这名字好,和毛主席一个姓。另一个和我年纪一般大,大个子,膀大腰圆,一身的栗子肉,蒙古族,名字叫王四川,黑得跟煤似的,人家都叫他熊子,是黑龙江人。
老猫的资历最老,话也不多,我和熊子东一句西一句地唠,他就在边上抽烟,对着我们笑,也不发表意见,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熊子是典型的北方人,热情且自来熟,很快我们就称兄道弟了。他告诉我,他爷爷那一代已经和汉族通婚了,一家人是走西口到了关内,做马贩子。后来抗战爆发,他父亲进入华北野战军的后勤部队,给罗瑞卿养过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回到了黑龙江老家,在一个煤矿上当矿长。
他因为这层关系才进了勘探队,不过过程并不顺利。那时候国家基础工业建设需要能源,煤矿是重中之重,他老爹的后半辈子就滚在煤堆里了,偶尔回家,也是张嘴闭嘴矿里的事情,连睡觉说梦话都还是煤,他老妈没少为这事和他老爹吵架,所以他从小就对煤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后来分配工作,他老爹想让他也进煤炭系统,他坚决拒绝了。当时他的梦想是当一个汽车兵,后来发现汽车兵是另一个系统的,他进不了,最后在家里待业半年,只能向他老爹妥协。但是他那时提了个条件,希望在煤矿里找一个最少接触煤的行当,于是进了矿上的勘探队,没想到干得还不错,后来因为少数民族政策被保送上大学,最后到了这儿。
我听着觉得好笑,确实是这样,虽然我们是矿业的源头,但是我们接触矿床的机会确实不多,从概率上来说,我们遇到煤矿的概率最低。
他说完就接着问我家的情况。
我的家庭成分不太好,这在当时不算光荣的事情,就告诉他我家人是普通的农民。
其实我的爷爷辈也确实算是农民,我祖上是山西洪洞的,我爷爷的祖辈是贫农,但是据说我爷爷做过一段时间土匪,有点家业,土改的时候被人一举报,变成了反动富农。我爷爷算是个死性子,就带着我奶奶、我爹、我二叔跑了,到南方后让我爹认了一个和尚做二舅,因为那和尚,政府才把我爹、我二叔的成分定成了贫农。所以说起我的成分是贫农,但是我爷爷又是反动派,这在当时算是可大可小的事情。
聊完家庭背景又聊风土人情,聊这儿发生的事,我们一南一北,一蒙一汉,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说,好在我们都是吃过苦的人,熬个一夜不算什么,第一个晚上很快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营部就派了个人来接待我们,说是带我们去了解情况。
我对那人的印象不深,好像名字是叫荣爱国,三十到四十岁的样子(搞勘探的,风吹雨淋,普遍都显老,所以也分辨不出来)。这个人有点神秘兮兮的,带我们四处看也是点到为止,我们问他,他也不回答,很是无趣。
从他嘴巴里,我们只听到了一些基本的情况,比如说“七二三”其实是三年前就开始的项目,但是因为人员调配的问题,直到今年头上才开工云云,其他就是食堂在什么地方,厕所怎么上之类的生活问题。
之后的一个月,事情却没有任何进展,我们无所事事地待在营地里,也没有人来理会我们,真是莫名其妙,老资历的人后来忍受不下去,在我们的怂恿下几次去找荣爱国,也被以各种理由搪塞了。
此时我们已经严重感觉到了事情的特殊性,人心惶惶,有些人甚至猜测是我们犯什么事情,要被秘密处决掉了。关于这件事情的各种传言很多,我们听了只能心里直发涩。
当然更多的是一些无意义的猜测,内蒙古的秋天已经是寒风刺骨,从南方过来的人很难适应,很多人流了鼻血。在我的记忆中,那一个月我们就是在火炉炕上,一边啃玉米窝头聊天,一边用破袜子擦鼻血度过的。
一个月后,事情终于出现了变化。在一个星期三的清晨,我们迷迷糊糊地重新给塞上了卡车,和另外两车的工程兵,继续向山里开去。
此时我的心情已经从刚开始的兴奋和疑惑,变成了惶恐,透过大解放军车的篷布,看向临时架设的栈道外连绵不绝的山峦和原始森林,再看看车里工程兵面无表情的脸,气氛变得非常僵硬。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家都静静地坐在车里,随着车子颠簸着,等待这一次旅途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