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神的伴侣》和《美狄亚》之后再读《特洛伊的女人们》,会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那就是:看不到前两部剧里那种剧烈的戏剧性冲突;看到的是特洛伊城被希腊军队攻陷后,男人死的死,逃亡的逃亡,只剩下无助的女人们。一波又一波地向她们袭来的灾难消息,一幅又一幅令人心碎的悲惨景象,注定特洛伊女人们不得不忍受战争造成的人间灾难和凄苦命运。欧里庇得斯没有写战争狂涛巨浪般血腥的厮杀,他写的是惊涛拍岸之后,退潮时分留在煎熬空间里特洛伊的女人们遭受的犹如凌迟处死般的心理摧残和精神折磨。
欧里庇得斯对这种无声的苦难做出关于人类战争和生命意义的哲学思考,包含着他深沉的人道悲悯和同情,也使得这部似乎没有冲突的悲剧成为西方文学中最伟大的杰作之一。
来看看战争给特洛伊的女人们造成怎样刻骨铭心、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折磨。全剧第一个出场的是海神波塞冬,这是一个与荷马史诗《奥德赛》里那个易怒、狂暴的波塞冬不同的海神。他是特洛伊的保护神,对特洛伊命定的毁灭充满怜悯。他宣告将要降临在特洛伊女人们头上的命运:抽签决定哪个女人分配给哪个参战的希腊将领。他发出等待着胜利者的报应的警告:
你就去奥林波斯,从父神手里
取来霹雳闪电吧,等候
阿尔戈斯军队解缆起航。
凡间的人真是愚昧,他们攻掠城市,
……
种下荒凉,日后必自己收获毁灭。(《特洛伊的女人们》,第92—97行)
接着进场的是特洛伊的老王后赫库芭。她昏倒在地上,渐渐醒来,哭泣着哀叹:“祖国亡了,丈夫和儿子们死了,/我这苦命的人怎能不哭?”(第105—106行)然而,她最痛恨的还是海伦。海伦原来是希腊将领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后来跟赫库芭的儿子帕里斯(Paris)私奔,希腊人要为墨涅拉俄斯讨回公道,这才集体发兵特洛伊。老王后认定海伦就是特洛伊灾难的罪魁祸首,但从海伦的立场上看,谁又该为这场灾难浩劫担责任?海伦当面指责老王后,该担责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王后自己。海伦的辩解和与老王后的辩论是这部剧里最精彩的部分之一。
希腊军队的传令官来告诉老王后,说特洛伊女人们已经被分配给哪些希腊的首领。老王后先问的是其他女人的命运,最后才问到自己的命运,这让观众对她有好感也有同情。希腊人在分配特洛伊女人时表现出极端的残忍。
第一个被残忍对待的是卡桑德拉,她是老王后的女儿,是一位向神奉献贞操的女祭司和先知,按道理说应该受到尊重,但阿伽门农却偏偏要娶她为妾。老王后听了惊呼道:“什么?她是福波斯的女祭司呀!/那金发之神给了她处女生活的恩典。”但她只能对卡桑德拉说:
我的女儿啊,快丢掉那神圣的钥匙,
快从你身上脱去那神圣的服饰,
从你的头上摘下那神圣的花冠。(第256—258行)
传令官是个有同情心的希腊人,他宽解老王后说:“得到国王的宠幸不是她莫大的好运吗?”
老王后又询问她的另一个女儿波吕克塞娜(Polyxena)。波吕克塞娜其实已经被希腊人杀死,但传令官对老王后说了个谎:“她被确定去侍候阿喀琉斯的坟墓。”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传令官是这部剧里很特殊的人物。剧中几乎所有的希腊人都嗜杀、虚荣、奸诈、贪婪、自私、没有道德,但这位传令官却是一个善良、有同情心、能为受害者和失败者着想的希腊人。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欧里庇得斯对雅典的矛盾心情,他痛恨雅典人的“强权即正义”,但热爱这个城邦和城邦里的人。
老王后打听女儿波吕克塞娜的消息后,又向传令官打听儿媳安德洛玛刻(Andromache)的消息,她是特洛伊英雄赫克托耳的妻子。赫克托耳是特洛伊第一勇士,被称为“特洛伊的城墙”,不但勇冠三军,而且为人正直、品格高尚,是古希腊传说和文学作品中非常高大的英雄形象。他是被希腊勇士阿喀琉斯杀死的,而阿喀琉斯的儿子得到安德洛玛刻。要嫁给杀夫仇人的儿子,这是多么的残忍。
老王后知道女儿和儿媳的消息后,这才打听自己的归宿。传令官告诉她:“奥德修斯赢得了你做奴隶。”这又是一个残忍的悲惨消息,因为奥德修斯是“一个奸诈之徒”“正义的仇敌”和“残忍的狐狸”。在他手上,一定会吃尽苦头。
特洛伊的女人们都变成奴隶,也都有了主人,看上去她们苦难的故事可以告一段落,但却远远还没有。
安德洛玛刻是一位以贤惠出名的女子,老王后见她带着幼子坐车前来,便问她:
苦命的女人啊,你坐着车子去哪里?
你身边堆放着赫克托耳的铜质武器
和从弗里吉亚人尸体上剥下的甲胄,
这些东西将被阿喀琉斯的儿子从特洛伊
运回去挂在佛提亚的神庙里。(第572—576行)
安德洛玛刻告诉老王后,波吕克塞娜已经死了:“她被杀死在阿喀琉斯的坟前,做了献给那死人的礼品。”(第622—623行)这是她亲眼所见。老王后这才明白,为什么传令官刚才对她“吞吞吐吐”。
安德洛玛刻羡慕波吕克塞娜能够一死了之,她自己的处境生不如死,因为她到了仇人家里还不得不做一个贤淑的好女人。她悲叹道:
波吕克塞娜的亲生母亲啊,请听我
说给你听,它可以宽慰你的心。
我认为死和不出生相等,
比活着受苦好些。
人死没有了伤心的感觉,就不知道苦了。
……
你的这个女儿死了,就像她从没见过阳光一样,
她一死,一点不知道她所受的苦了。
而我呢,一心追求美好的名声,
虽然得到了最多的美名,却失去了生活的幸福。
你看,凡是一个淑女所应守的行为规范
我在赫克托耳的家里都努力实践。(第634—646行)
老王后劝安德洛玛刻要活下去,好歹把幼小的儿子抚养成人:“你也可以把我的孙子——特洛伊/最大的救星——抚养成人,让你/传下来的儿孙日后可以重建特洛伊。”(第703—705行)然而,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
传令官来通知她们,奥德修斯在全体希腊人大会上提议杀掉安德洛玛刻的儿子,以绝后患,理由是:“希腊人不应该养大一个十分英勇的父亲的儿子。”(第723行)这个建议获得通过,必须把孩子从特洛伊城头摔下去。安德洛玛刻苦苦哀求饶孩子一命,但传令官只是奉命行事,他说,如果不这样弄死孩子,那么他被杀死后,便不准埋葬。传令官自己不愿意动手,叫手下人去执行这个残忍的任务。
孩子被摔死了,放在他父亲的大圆盾上,由他的母亲和祖母埋葬了。这是剧中极其震撼的悲惨一幕。
随后,海伦被人揪住头发拖了上来,但她衣着整齐,尽量不让自己显出慌乱的样子。在《特洛伊的女人们》里,海伦是个很特别的人物,她是希腊人,又是斯巴达首领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她与腓尼基人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给特洛伊人惹下大祸。特洛伊破城后,所有的腓尼基女人都成为希腊人的奴隶,成了受难者,海伦也在其中。她被交还给墨涅拉俄斯,由他发落,而他正准备把她带回斯巴达去杀掉,“向死在特洛伊的战友们的亲属谢罪”。
作为女人,海伦的命运是悲惨的,但所有的腓尼基女人都排斥她、痛恨她,视她为“坏女人”,认为她是咎由自取。海伦是不幸者中的不幸者,她有她的苦楚、她的委屈,却无法向任何人倾诉,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
欧里庇得斯同情弱者、失败者、受害者,他在剧里给了海伦这个“坏女人”一个吐苦水和喊冤的机会。海伦在剧中的自我辩白因此获得受害者“证词”的意义,这是剧作者出手不凡的人物艺术创造。
墨涅拉俄斯带着随从们来捉拿海伦,要把她带回希腊去受死。海伦抗辩道:“如果要我死,死得不公正啊!”她说,要为这场灾难负责的首先是老王后,因为她生下“众祸根源”帕里斯。就算生下帕里斯,也不应该让他活在这世上。老王后生帕里斯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到这孩子是火把的化身,这是一个凶兆,预示特洛伊将要被希腊人焚烧。帕里斯的父母有了神谕,却没有除掉这个孽子,犯下与俄狄浦斯父母相同的大错。
而且,海伦说,她之所以爱上帕里斯,全是因为爱神的意愿:“阿佛洛狄忒则花言巧语称赞我的容貌/答应把我给帕里斯。”(第929—930行)墨涅拉俄斯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他自己先引狼入室,让帕里斯留在家里。海伦责备墨涅拉俄斯道:
为什么我从你的家里偷偷出走?
赫库芭所生的那个流氓——不论你愿意
称他为帕里斯还是阿勒珊德罗斯——
来时随身跟着一个不小的女神(指爱神)。
你这坏蛋竟把他留在你的家里,
自己离开斯巴达,扬帆去了克里特。(第940—945行)
海伦还告诉墨涅拉俄斯,希腊大军兵临特洛伊城下,她几次想逃出城去,都没有成功。后来她又被帕里斯的弟弟霸占,“受到的全是痛苦和奴役”,为什么要为特洛伊战争付出生命代价的偏偏是她这个弱女子?
墨涅拉俄斯被海伦说得哑口无言,似乎有了改变主意的意思。这时候,老王后挺身而出,驳斥海伦说,你水性杨花,“是我儿子生得太漂亮了,/你一看见他心里便产生了爱”。而且,海伦还是一个贪图享受、爱慕财富的坏女人。斯巴达的生活太简朴,所以她“想离开斯巴达,到这遍地是黄金的腓尼基来,用奢侈浪费淹没它”(第987—995行)。
相比起来,海伦的辩词显得理性、客观,而老王后的驳斥却是一味指责,情绪激烈而不理性。那么,观众会觉得她们之间,谁说得比较有道理?
这恐怕会各有各的想法。欧里庇得斯是一位人物心理大师,在这场辩论里,他让观众看到现代心理学家所说的“归因偏误”。归因是指从一个人的行为推导出他的行为动机或因果关系。归因偏误是指这个推导过程或结果中的偏向。归因有两种,一种是情境归因(Situational attribution),强调外因,将个体的行为归因于情境或环境;另一种是性格归因(Dispositional attribution),着重于内因,将个体的行为归因于他的性格或品质。归因偏误经常表现为,同一种行为,尤其是不良行为,对别人总是强调内部原因(如愚蠢、没教养),对自己则强调的是外部原因(如身不由己、迫不得已)。
海伦自我辩解中的归因是“情境归因”,即造成她跟帕里斯私奔的全是外因:爱神的不当蛊惑、墨涅拉俄斯的引狼入室、坏小子帕里斯的诱骗等。而老王后指责海伦,用的全是“性格归因”:海伦水性杨花、贪图奢侈、不守妇道,一句话,是个“坏女人”。
人性从来就是这样。归因偏误似乎已经成为我们今天的思维定式,别人的行为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你就会认为他人品低下、性格乖张、别有用心,看不到这一行为的其他原因。同样的行为,别人的就很严重,自己的就轻描淡写。在与别人发生争吵时,总是强调别人的恶意和歹毒,而把自己说成是不得已才还的嘴。个人之间如此,群体之间甚至国家之间也是如此。“敌人恶毒”也是“强权即正义”的拥护者们常用的借口。
《特洛伊的女人们》这部悲剧写作于公元前415年。在前一年,也就是公元前416年,发生弥罗斯惨剧。弥罗斯是个中立的城邦,雅典人强迫它与雅典结盟,逼它与斯巴达作对。弥罗斯人拒绝了,雅典人出兵占领弥罗斯,杀光所有男子,把所有的女子和孩子都变成奴隶。然而,就在弥罗斯惨剧的第二年,雅典出征西西里。公元前413年,雅典大军惨败,遭到叙拉古和斯巴达联军的残忍大屠杀。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一书里详细记载了弥罗斯的遭遇和雅典的西西里溃败,并暗示雅典人的溃败是一个报应。
英国历史学家弗朗西斯·康福德(Francis M. Cornford,1874—1943)在《修昔底德:神话与历史之间》一书里说,《特洛伊的女人们》“在弥罗斯屠杀和西西里远征之间的这段时期首次上演”。 它写的虽然是荷马史诗里特洛伊城陷落和毁灭的往事,却似乎预见了公元前413年将发生在雅典人自己身上的事情。
但是,我们最好还是把这部剧当作对战争的道德谴责,而不是一个预言或预见来阅读。就算雅典在西西里战役中没有溃败,它在弥罗斯的暴行仍然是一个人道灾难。如果有天意,仍然应该有报应。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不是时事评论,而是对正义的呼唤。我们知道,应该有报应不等于就真的有报应,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继续呼唤对邪恶的“报应”,这个信念是人类的正义感和存在希望的一部分。
欧里庇得斯反对雅典人对待弥罗斯人的那种“强权即正义”的行径,他把自己对战争残忍行为的愤怒写进《特洛伊的女人们》,并同情受害者。这部剧中战争受害者的苦难对我们今天具有特别重要的警示意义。在核战争有可能毁灭整个人类的情况下,居然还有人在炫耀自己拥有的战争武力,称二十万“敌军”不过是随时可剁的“一堆肉”,叫嚣为了战争的胜利,可以不惜牺牲一半国土或一半国人的性命。如果谁以为只要凭强大武力就可以攻城略地,残忍地为所欲为,肆意征服和奴役,如果这种“强权即正义”的战争不幸真的发生,那么将要尝尽人间苦难的不是特洛伊人,而是他们自己国家的女人们。这样的胜利者不会没有报应。
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海神波塞冬在这部悲剧中对人类发出的警告:“凡间的人真是愚昧,他们攻掠城市,/……/种下荒凉,日后必自己收获毁灭。”(第95—97行)
《特洛伊的女人们》是本书讨论的最后一部希腊悲剧。我们一共讲了11部希腊悲剧:埃斯库罗斯5部,索福克勒斯3部,欧里庇得斯3部。完整保留至今的希腊悲剧一共不过32部,我们讲了其中的三分之一。悲剧之后,下一节要说的是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和他的政治保守主义。
[1] Ferguson, A Companion to Greek Tragedy , 465.
[2] G. M. A. Grube. “Dionysus in the Bacchae.” Transaction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66 (1935): 3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