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英国历史学家托马斯·麦考利(Thomas Macaulay,1800—1859)在《酒神的伴侣》一剧里看到一种令他困惑的“狂热”,他说,“《酒神》是一部最辉煌的戏剧。它往往非常晦涩难懂,而且我不确定我是否理解它的一般范围。但是,作为一部语言作品,它在世界范围内几乎无人能及。而且,无论它是为了鼓励还是阻止狂热,它所展示的狂热激情的画面从未有人匹敌”。20世纪初文学评论家吉尔伯特·诺斯伍德(Gilbert Northwood)也同样对这部剧感到困惑,他写道,这部剧“美得令人陶醉,但冷酷无情,一会儿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会儿又用树林和山坡的神秘魅力来刺激我们,这部剧在欧里庇得斯的作品中独树一帜”。 [1]
欧里庇得斯写作《酒神的伴侣》的时候已经是流亡在马其顿北方荒山野岭的一位老人,这是他最后的作品。他在自己的国家被视为一个叛国罪犯。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戏剧家,已经写了近50年的剧本,但只获得过四次奖。然而,在这部他最后的在某些方面也是最伟大的作品中,他没有任何年老、动摇、苦闷或抱怨的痕迹。相反,可以说,欧里庇得斯似乎在他的流亡之地经历一种奇怪的精神解放。在这个荒蛮的地方,他了解和体验了一种狂热的宗教——男人可能会被动物撕成碎片,而动物也可能被女人撕成碎片。毫无疑问,这是令人好奇的神秘社团和令人恐惧的秘密宗教。在《酒神的伴侣》一剧里,那就是狄俄尼索斯邪教崇拜。
这里所说“邪教”(cult),开始是一个中性用词,不一定是贬义词,指某种社会团体,又特指不寻常的宗教、精神或哲学的信仰、仪式,或对某个特定人物、对象的崇拜。但渐渐有了贬义的联想,例如1875年的《牛津英语词典》称之为“拥有(特别是宗教)信仰或行为,是相对较小的群体,被他人视为奇怪或邪恶,或对成员行使过度控制”。邪教令人侧目,不仅因为它经常是一个秘密团体,而且还因为其成员被奇怪而诡异的誓言和规矩捆绑在一起,在隐秘的组织关系中遵守神秘的指导。这些特点在《酒神的伴侣》的狄俄尼索斯女信徒中表现得非常突出,尤其是她们的狂热和暴力。
《酒神的伴侣》这部剧与《美狄亚》一样充满暴力,在非理性程度上有所超过。而且,我们将要看到的不只是个人暴力,更是一种崇拜性宗教的女性集体暴力。自古至今,在全世界范围内,暴力一直被当作男人的“专属权利”。我们对男性的暴力司空见惯,默认和冷漠,以至于对暴力本身失去感觉,变得熟视无睹。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女性暴力描写令人瞠目结舌,也因此能对我们造成比男性暴力更加强烈的心理和思想冲击。
在《酒神的伴侣》中,暴力贯穿全剧:分尸、斩首、把头颅插在木杆上游行示众、癫狂的女人阉割男人、成群结队地猎杀那些不信酒神的女性姐妹。欧里庇得斯当然不是在无端地展现暴力,他在此剧中虽然描绘种种匪夷所思的暴力行为,但只是用叙述而非舞台表演来展现。这样处理暴力,是为了探究暴力的本质,同时也向观众提问:如果身处此境,你自己是否也会有这样或类似的暴力行为?当集体歇斯底里的情绪浪潮席卷人群,尤其是当这种歇斯底里被“崇拜”和“信仰”煽动起来的时候,你是否还能独善其身?
《酒神的伴侣》考验我们对恐怖暴力的想象,但更重要的是,它在暗示,暴力冲动是人性的一部分,谁也不能例外。文明无法完全消除这样的冲动,尽管暴力本身可以得到抑制,但它的冲动仍潜伏在人类心理表层之下。尤其对经历过群众暴力的人,这部剧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故事发生在底比斯。底比斯位于雅典西北约50公里处,是雅典的竞争对手之一。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底比斯是雅典的敌人。雅典悲剧有不少是以底比斯为发生地的,尤其是那些有不可思议的阴暗、暴力、悲惨情节的故事。前文谈到的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的故事也都发生在底比斯。总之,在希腊悲剧里,底比斯是一个发生悲惨故事的不祥之地,与雅典正好相反。《酒神的伴侣》也是一个非常悲惨的故事。
底比斯的开创者叫卡德姆斯(Cadmus),这个悲惨故事在底比斯发生的时候,卡德姆斯已经老了,已经将王权传给他的孙子彭特斯(Pentheus)。彭特斯是一个非常严厉、一意孤行的年轻人,他对宗教情感和神灵崇拜没有兴趣,也不能容忍。他不知道酒神狄俄尼索斯是他的表兄,悲剧就是在这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间发生的。
故事开始的时候,酒神狄俄尼索斯回到他的出生地底比斯,他回到这座城市是有原因的。他是一个凡间女人塞梅勒(Semele)和宙斯生的儿子。但底比斯有些人不相信这个故事,塞梅勒的姐妹们都说那是塞梅勒自己编出来的谎话,为了不让人知道她怀的是凡人的野种。酒神悄悄告诉观众,他已经施了神力,把城里的女人,包括他的三个姑姑,都变成疯子。他把这些疯女人带到城外的山上,让她们观看崇拜酒神的仪式。酒神先装扮成凡人的样子,要出其不意地显露他作为宙斯儿子的面目,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不仅要为母亲恢复名誉,而且要让底比斯所有人都成为酒神的崇拜者和信徒。酒神很神气,因为他的爸爸是宙斯,他当然就是神二代,理应得到凡人的崇拜,谁不崇拜,他就要惩罚谁。
话说狄俄尼索斯还没有回到底比斯之前,塞梅勒的父亲已经将王国移交给他的孙子彭特斯。他是底比斯的统治者,维持着底比斯的正常社会秩序,他不允许底比斯人崇拜狄俄尼索斯。狄俄尼索斯利用对他的崇拜仪式,把底比斯的女人们从城里带到城外山上的树林里,严重地挑战彭特斯的权威,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他不相信底比斯的女人们疯疯癫癫是因为神灵附体,他认为,女人们集体出城,完全是以酒盖脸,装疯卖傻,是因为不愿意好好待在城里循规蹈矩,而这一切全是因为受了陌生人的挑唆和诱骗。于是,他和“陌生人”狄俄尼索斯展开三个回合的较量。
第一回合,彭特斯对外来威胁做出的是政治反应。他命令士兵逮捕这位陌生人,也就是假扮成凡人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狄俄尼索斯完全没有反抗,但是,无论士兵们怎么抓他、绑他,都没有用,彭特斯决定亲自动手。但是,当他用绳子绑住狄俄尼索斯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绑的是一头牛。彭特斯用刀子刺向狄俄尼索斯,只刺中了一个影子。突然,一阵地震摇动起王宫,随即又燃起大火。不用说,这些都是狄俄尼索斯的神力所为,彭特斯完全吓蒙了。
接下来便是第二回合。狄俄尼索斯劝彭特斯不要任性妄为,趁早改变政策,但彭特斯根本听不进去。这可以说是一个胶着的回合。这时候来了一个牧牛人,他报告说,亲眼看见那些底比斯的女人行为怪异,像疯了似的。她们集体在树林里寻欢作乐,尽情享用牛奶、蜂蜜和美酒。她们载歌载舞,吮吸野物的乳汁,疯头疯脑,全无顾忌。更可怕的是,当她们看到牧牛人的时候,突然狂风暴雨般向他袭来,追得他几乎无处逃生。他的牛群没来得及逃跑,被那群疯女人徒手撕成碎片。更不可思议的是,连彭特斯的母亲阿加埃(Agave)也在这群妇女当中。
下面进入第三回合。彭特斯听了牧牛人的话,又诧异又好奇,这就给了狄俄尼索斯一个打败他的机会。他对彭特斯说,百闻不如一见,不如亲自到树林里去看看。彭特斯同意了。狄俄尼索斯又建议说,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男扮女装。于是彭特斯打扮成妇人的模样,去了树林。为了看清发生的事情,狄俄尼索斯帮助他爬到一棵树上。树林里的疯女人一下子全都看到树上的彭特斯。狄俄尼索斯立刻向她们发出命令,向彭特斯发起攻击。女人们全都像杀红了眼似的,哭叫着向彭特斯扑来,把他拖到地上。彭特斯绝望地把手伸向自己的母亲阿加埃,恳求她救命。但她却和其他女人一起把彭特斯撕成碎片。这最后的回合,狄俄尼索斯完胜。
这时候,王宫里响起合唱团欢喜的歌声,合唱团代表的是全底比斯所有的女人,她们高声颂扬酒神狄俄尼索斯。在涌动的女人队伍里,阿加埃手里拿着她儿子彭特斯的头颅,她仍然处在极度的兴奋和快乐之中,以为自己猎杀和斩首的是一头幼狮。她年迈的父亲卡德姆斯知道发生怎样的悲剧,悲哀地带着这个发疯的女儿走回宫殿。
清醒过来的阿加埃开始哭泣。卡德姆斯说,神惩罚他的家庭是对的,但过于严厉。最后,狄俄尼索斯终于显出神的真容,把阿加埃驱逐出底比斯,并把卡德姆斯和他的妻子都变成蛇。
听了这个故事,你一定会问,这么恶毒的狄俄尼索斯,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神?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希腊神话里最古老的神之一。早在欧里庇得斯出生前一千多年,在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南部,伊奥尼亚海海湾的皮洛斯(Pylos)这个地方就有关于他的传说。狄俄尼索斯虽然不是雅典土生土长的神,却在雅典宗教庆典和悲剧演出时扮演着中心角色。
关于狄俄尼索斯有多种不同的故事。欧里庇得斯剧中的酒神自称是宙斯之子,母亲是底比斯的公主塞梅勒。赫拉嫉妒怀孕后的塞梅勒,设下毒计,使她被宙斯的火焰烧死,但宙斯将狄俄尼索斯从火中救起并藏在大腿上。为了躲避赫拉的再次迫害,狄俄尼索斯流浪到亚洲并在亚洲建立新教。他说:
我离开了富有黄金的利狄亚和非耳吉亚,
经过了艳阳高照的波斯高原,还有
城墙环绕的巴克垂亚,以及寒酷的米狄。
然后我穿越了富庶的阿拉伯,
以及全亚细亚那些沿海的城市,
其中城塔高耸,众多的希腊人与
外国人杂处。我在那边让人们跳舞,
建立了我的密教,以便显现我是
天神的本相。(《酒神的伴侣》,第14—22行)
酒神来自东方,先在亚洲地区传教,而后回到他母亲的故乡。酒神崇拜的传播路径,正好是葡萄酒技术传播的路径。距今约8000年前,葡萄酒的发源地是亚洲的近东地区。随着酿酒技术的改良与传播,大约公元前2000多年前,葡萄酒已传入欧洲地中海沿岸,首先传入的就是希腊,希腊人后来把葡萄酒融入自己的文化当中。酒神到底比斯建立对他的崇拜,可以看成一个比喻,指向一种出现于公元前6世纪后的新型“崇拜性宗教”(Cult religion)。下一节还会详细讨论。
酒具有双面特性:它能让人感到温暖,也能让人失去控制。酒神带着“酒”进入底比斯,那是他母亲的故乡。先知特伊西亚斯认为酒神带给人类最大的福祉就是葡萄酒,他说:“他(酒神)发现了葡萄的流液,介绍给人类,/可怜的人们喝过它以后,就可以/止歇忧伤,获得安睡,忘怀了当天/所有的烦恼。痛苦没有别的药物。”(第279—282行)又或者像信使所说:“他(酒神)赐凡人以解除烦恼的葡萄。/没有美酒,也就没有爱,/人类也就不该有别的快乐。”(第772—774行)
但是,对底比斯统治者彭特斯而言,酒神和葡萄酒代表的是外来的危险。他害怕和敌视外来的东西,陌生感便是害怕的全部理由。凡是陌生的就是可疑和不善的。他说:“妇女的/聚会中如果有葡萄的闪光助兴,/我敢断言,聚会中将没有什么正经之事。”(第260—262行)他认为,宗教不过是酒神女信徒们的借口,她们其实是在放纵肉欲:“酒神的信徒要举行仪式,/在酒器里盛满了酒浆,其实/是把爱神放在酒神之前,一个个/溜到荒野去满足男人的情欲。”(第222—225行)
他对酒神崇拜充满鄙视,认为那不过是野蛮人的迷信。酒神告诉他:“所有外邦人都举行这仪式。”他怒斥那是“因为他们比希腊人愚昧得多”。酒神再向他解释说:“这件事上倒是他们聪明些,只是风俗不同。”(第482行)欧里庇得斯在这里暗示,彭特斯的顽固在于,他以为只有希腊才代表文明,其他都不过是蛮夷之邦。这里有一个与《美狄亚》一剧相似的“习俗道德”(nomos)主题。因此,狄俄尼索斯这个外来的陌生人与彭特斯的直接对立,有了外来和本土文化冲突的隐含意义。
酒既是良药也是毒药,可以让人快乐陶醉,也可以使人走火入魔。彭特斯看到的只是它的害处——许多人对外来文化也有这样本能的反感。彭特斯把饮酒当作让人迷失心灵的毒品,把醉酒当成挑战权威、破坏稳定的政治行为,把酒神看成一个神秘又危险的外来肇事者,对付他唯一有效的手段就是暴力拘捕他,甚至把他杀掉。
《酒神的伴侣》中的酒成为任何对立双面性事物的象征。酒既可怡情又可乱性,是神秘又危险的。酒神崇拜同样也是神秘又危险的,不只是酒神崇拜,所有的崇拜,宗教的、意识形态的,还有对领袖个人的崇拜也都具有可善可恶的双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