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4. 《美狄亚》:虎毒不食子吗?

前文提到,《美狄亚》一剧前其实还有一个背景故事。

希腊戏剧基本上都是这样,戏里演的只是某个神话故事中的一个片段,前面、后面或前后都还有故事。这种情况在中国戏剧中也很常见。例如,看《空城计》的观众都知道,戏的前面后面都还有戏,京剧《空城计》前面有《失街亭》,后面有《斩马谡》,这三折戏是连续的。

古希腊观众也都知道,《美狄亚》的故事前面还有一个有关美狄亚、伊阿松和金羊毛的故事。这个故事对《美狄亚》一剧的观众来说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必需的,因为相关故事包含的信息必然会影响观众对《美狄亚》一剧中人物和事件的评价,尤其是对美狄亚这个中心人物的理解和看法。

金羊毛故事里的主角看起来是伊阿松,其实是美狄亚。伊阿松是希腊小城邦爱俄尔卡斯(Iolcus)的王子,为了寻找金羊毛,他去到美狄亚的国家——黑海之滨的一个叫科尔基斯(Colchis)的地方。美狄亚在那里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是科尔基斯国王的女儿,赫卡特(Hecate)的女祭司,是魔法女神,有与神通灵和起死回生的魔力。她可以单枪匹马杀死巨龙和巨人,没有她的帮助,伊阿松根本没有可能获得他要的金羊毛。

伊阿松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胆小鬼,算不上是一个特别的角色。但美狄亚偏偏爱上这么一个并不出色的伊阿松,帮他盗走金羊毛。

在与伊阿松乘船逃跑时,美狄亚把自己的幼弟也带到船上。她父亲乘船追赶来,她杀死了弟弟,把肉一块一块丢进水里。伤心欲绝的父亲忙着捞起儿子的尸体,这才让美狄亚和伊阿松逃之夭夭。

美狄亚对伊阿松爱得死去活来,不惜为他出卖甚至杀死自己的家人。她之所以做出那么骇人听闻的事,全是因为神掌控着她的命运:有一次,赫拉、雅典娜和阿佛洛狄忒三位女神聚在一起,决定让美狄亚爱上伊阿松。于是,丘比特(Cupid)就用他的爱神之箭射中她。美狄亚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深陷到对伊阿松的爱情之中,完全不能自拔,美狄亚无法抗拒神明的旨意,哪怕是一个荒唐的旨意。由此看出,欧里庇得斯对神明的善意一直就是有怀疑的。

接下来便是《美狄亚》一剧中的故事。美狄亚和伊阿松回到小城邦爱俄尔卡斯后,决定移居到希腊的大城邦科林斯,科林斯位处雅典与斯巴达之间,剧中的故事就发生在科林斯。伊阿松和美狄亚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但科林斯的国王看上伊阿松,要把女儿嫁给他。伊阿松要抛弃美狄亚,另攀高枝。美狄亚岂能容他这样做,于是便有了《美狄亚》的悲剧故事。

美狄亚是从黑海之滨科尔基斯来的,在雅典人或希腊人的眼里,那是一个遥远的荒蛮之地。科尔基斯在今天的格鲁吉亚西部,格鲁吉亚曾经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是斯大林的家乡。当然,在雅典人或希腊人的眼里,美狄亚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蛮族女子”,不仅如此,她还是一个有魔力的巫女,杀过自己的弟弟。对这样一个女子,雅典的男人或女人会认同吗?会寄予同情吗?当然不会。

欧里庇得斯是希腊悲剧家里的刺头,他写美狄亚这个人物的方式与其他美狄亚故事完全不同。他的悲剧故事,包括下一节要说的《酒神的伴侣》,经常会触痛雅典人的神经,要么让他们不痛快,要么让他们不知所措。

欧里庇得斯的戏剧不是要为同时代的观众提供什么道德教谕,而是要给他们讲刺激的故事。他把希腊悲剧改造成一种通俗的情节剧(Melodrama),这是他戏剧的一个重要特色。他经常在戏剧里展现一种与雅典人不同的异族道德习惯,显示出道德的相对性,这会令人联想到智者的道德相对论。公元前5世纪最后几十年的雅典人已经渐渐习惯这种多元的道德观念。

希罗多德的《历史》里就有许多异域的不同道德习惯的奇闻逸事。他特别指出,要认真对待与自己不同的道德习惯。他说:“如果向所有人建议选择一种在他们看来最好的风俗,那么在经过检查之后,他们一定会把自己的风俗习惯放在第一位。每个民族都深信,自己的习俗比其他民族的习俗要好得多。因此不能设想,有人会拿这类事取笑,除非他是一个疯子。”(第三卷,第38节)

希罗多德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大流士当国王的时候,把治下的希腊人召来,问他们要给多少钱才能吃自己父亲的尸体。他们回答说,不管给多少钱,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于是他又把被称为卡拉提亚人,并且吃他们的双亲的那些印度人召来,问他们要给多少钱才能答应火葬他们的父亲。这时他要希腊人也在场,并且叫通译把所说的话翻译给他们听。这些印度人高声叫了起来,他们表示他们不愿提起这个可怕的行径。这些想法是这样的根深蒂固,因此我以为,品达的诗句说得很对,‘习惯乃是万物的主宰’。”(第三卷,第38节)

欧里庇得斯的雅典观众一定不会喜欢美狄亚这样的女子,因为她的行为太离经叛道、太可怕了。但他们大概会铭记希罗多德的教诲:“所有人对自己的风俗习惯都有同样的想法。”因此,如果不是一个疯子,就不要拿这类事情来取笑。

雅典人也许会将美狄亚的所作所为视为野蛮民族的“风俗习惯”,他们虽然无法从情感上认同美狄亚,但却能够在理智上理解她。

古希腊观众不会同情美狄亚,而且他们因为害怕和厌恶这个蛮女,反而会对平庸的负心汉伊阿松有了同情心。人的同情心本来就是一种捉摸不定的情绪,经常是没有原则的。因为不喜欢美狄亚,反而淡化伊阿松对她的背叛和伤害,甚至对他予以同情,这与“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那种扭曲的爱憎心理是一样的。

雅典观众的这种直觉的情感反应是有原因的。希腊传统习俗把女性当作男性的附属品,这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古代社会里都相当普遍。刘备就对关羽说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这样的话。习惯这种传统观念的人们不能接受欧里庇得斯笔下的那个刚烈的美狄亚,因为她不甘心接受这么低下的女性地位。

在古希腊社会里,良家女子,尤其是有身份人家的女子,她们的生活受到很大的限制,社交活动由男性管理。利奇德在《古希腊风化史》一书里介绍说,女性“天然”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是由男性的观念来决定的,希腊女子过着“隐居式的生活”。他告诉我们:“‘年轻女子’,特别是在出嫁之前,必须得过一种在我们看来是与世隔绝和毫无乐趣的生活,这大概是一种普遍现象,或许只有斯巴达妇女的情况有所不同。人们只有在一些特殊场合,例如观看节日庆典游行的人群中,或这种游行的队伍里,或者是葬礼上,才可能在大街上见到成群结队的年轻女子。”

利奇德还告诉我们:“婚姻使女人有了稍大一点的活动空间。然而,家不仅曾经是,而且还继续是她们所得到的自由王国。这种状态在女人的一生中始终得不到改变;欧里庇得斯的戏剧这样描述:‘女人若是不待在家里,凭这一点就可以说是她的过错。’……甚至在克罗尼亚战败的消息传来时,雅典的妇女们也只敢冲到大门边上,悲痛欲绝地向过路人打听她们的丈夫、父亲和兄弟的情况。然而甚至这样的举动也被看作不配做他们的亲属和城里的公民。”

不难想象,美狄亚在希腊人的眼里会是怎样一个勾引男人的“野女人”和“坏女人”。在希腊社会里,婚姻是繁殖后代和转移财富的工具。当然,婚姻说不定也会让男女之间产生爱情和温柔,但其主要目的和手段是受控于经济利益的。公元前4世纪,在一个据称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前384—前332)的演说中有这样的话:对于雅典人来说,“有情妇为我们提供享乐,小妾为我们提供服务,而妻子则为我们生育合法的后代”。换句话说,希腊人养小妾是为了性爱,有情妇是为了性爱和有趣的谈话,娶妻则是为了性爱和生育,并把金钱传给下一代。

今天,我们阅读或观看《美狄亚》的演出,若没有关于希腊的历史知识,很难想到这些。但是,对欧里庇得斯原来的观众来说,这就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婚姻制度。

美狄亚狂热地爱着她的丈夫伊阿松,开始是因为爱神在美狄亚第一次看到伊阿松的时候,用爱神之箭击中了她,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见钟情。

他们结婚育子之后,美狄亚仍然深爱着丈夫,她绝对不能允许丈夫另外再有一个妻子,即便希腊的法律允许一夫多妻。在妻子被视为男子所属物和财产的时代,像美狄亚这样一个坚持一夫一妻制的女人出现在舞台上,想象一下,观众会有多么惊讶,多么难以理解。他们一定会想,这真是个怪女人,蛮夷之地来的蛮女,怪不得想独占她的丈夫。

与那些总是服从丈夫意志的希腊女性相比,美狄亚不仅性格刚烈,而且对丈夫有一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专属要求。这也许并不全是因为她来自一个与文明希腊不同的蛮夷国家,更是因为她为丈夫做出寻常女子不可能做出的牺牲。她在剧中与伊阿松有一场著名的对辩,再三提醒伊阿松不要因为贪图眼前富贵而忘恩负义,抛弃她们母子。她最后决心铤而走险,以自己的暴力方式向伊阿松和与他有关的人复仇。她不是没有经过反复的犹豫,尤其是对杀死自己两个孩子的决定,她一直到最后关头都难以下定决心。

欧里庇得斯剧中的美狄亚不是一个冷血动物,相反因为她的感情太丰富、太充沛才无法控制自己,做出令一般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这样的一个美狄亚不是希腊神话中原有的,而是欧里庇得斯创造出来的。没有欧里庇得斯,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美狄亚。

希腊、罗马文学所运用的神话题材里,有不少女性帮助男性获得成功的故事。在荷马《奥德赛》里,英雄奥德修斯在坎坷的归途中,得到公主娜乌西卡(Nausicaa)、女神卡吕普索和女海妖喀耳刻的帮助。在维吉尔(Virgil,前70—前19)的史诗《埃涅阿斯纪》( Aeneid )里,埃涅阿斯(Aeneas)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迦太基公主狄多(Dido)的帮助。希腊神话中,阿里阿德涅(Ariadne of Crete)是克里特国王弥诺斯(Minos)的女儿,她爱上雅典英雄忒修斯(Theseus),告诉忒修斯如何用一根线逃离弥诺斯布下的迷宫。同样,没有美狄亚的帮助,伊阿松不要说拿不到金羊毛,连命都保不住。

但是,希腊故事里的这些女性在帮助男英雄取得成功之后,要么被抛弃,要么自杀身亡,唯独美狄亚不甘心这样的命运。她是一个对负心汉有仇必报的极端主义复仇者,虽然有她的道理,但杀死两个无辜的孩子,毕竟代价太高,有违道德伦理。

美狄亚这个人物在古代其他文学作品中有不同的版本,都是逆来顺受或者以某种和平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唯独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运用极为暴力的复仇手段。2世纪希腊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保萨尼亚斯(Pausanias,110—180)记录了好几个美狄亚的版本,其中一个说美狄亚的孩子是被科林斯人杀害的。在另外一个版本里,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而不是两个男孩——是被狮子咬死的。还有一个版本说,美狄亚根本没有逃离科林斯,她被邀请回到伊阿松的家乡俄尔卡斯并成为女王。这些故事里的美狄亚都没有杀死自己的孩子,与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烈女完全不同。正是这样的烈女才完美地体现欧里庇得斯鲜明的创作个性。 g8KCyzSXz2ML5qjZgzDWihOanwmhrXKY2avNzkaNTdaR2ZG7ReJFOjgzMHPe0YX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