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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美狄亚》:作为人类激情的好色和报复

在《美狄亚》一剧里可以看到智者思维的三个特点:

第一个是人物的辩论对白中,正反两面都很有说服力。没理可以说成有理,三分理可以说成七分理,主要是靠辩论所运用的修辞。

第二个是充分调动修辞的情绪力量。剧中报信人的语言非常生动、准确和清晰,与报信人的角色身份不符,但给悲剧诗人提供施展文字才华的机会。

第三个是对神的观念:神并不主宰人的行为,也不能规定人的命运。人的行为是由人类天生就有的情绪、欲望和本能驱使的。人类有理智,但不足以制衡人性中原始冲动的力量。

可以把《美狄亚》这部剧想象为古代版的陈世美故事。陈世美在中国文化里是负心汉的代名词,美狄亚的丈夫伊阿松就是一个陈世美式的人物。他们两个都抛弃自己的糟糠之妻,另娶一位公主为妻;他们也都受到应有的惩罚。不同的是,陈世美在包公的铡刀下送了性命,而伊阿松则活了下来,但生不如死。陈世美故事的女主角叫秦香莲,后来包青天替她主持公道,满足中国观众“天有道”的期待。但在《美狄亚》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天无道”的世界里,没有包公替美狄亚杀她的负心汉丈夫,她却以自己无比惨烈的方式复仇。

先从剧情本身开始说起(之前还有一个背景故事,放在下节来谈)。“开场”出来的是美狄亚的保姆,她知道美狄亚的脾气,说美狄亚正在发火,说不定会杀了她和伊阿松生的两个孩子。这是因为伊阿松抛弃了她们母子三人,新娶了科林斯国王克瑞翁的公主,美狄亚咽不下这口气,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她丈夫。

然而,出现在第一场里的美狄亚却是异常镇定,她开始讲述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低下处境,这简直就是一篇女性对男性的檄文,是全剧最精彩的部分之一。

美狄亚成为所有希腊女性的代言人,她说,做女人就得想方设法嫁一个丈夫,不管丈夫是个多么恶劣的坏蛋,有丈夫才不至于被人瞧不起。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能离婚,只能委曲求全。如果不生孩子,那全是女人的错。女人生孩子的痛苦胜过男人上战场。但是,有什么用?谁愿意承认做女人的苦楚?欧里庇得斯在这里为女性鸣不平,对女性的同情表露无遗,这在希腊悲剧里是少见的。

紧接着,国王克瑞翁上场,他是来驱赶美狄亚的。国王命令她带着两个孩子马上离开科林斯,美狄亚苦苦哀求,让她做一些准备,第二天再离开,国王同意宽限。其实美狄亚的苦求是假装出来的,她要争取时间,把报复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

国王刚离去,负心汉伊阿松便出现在第二场中。夫妻之间展开辩论,先是各有一个很长的旗鼓相当的开篇词,美狄亚54行(《美狄亚》,第465—518行),伊阿松53行(第523—575行),然后是你来我往的诘问辩论,这部剧最有智辩特色的部分之一就在这里。

美狄亚性情火暴,一开始便指责伊阿松,骂他忘恩负义、见异思迁:

坏透了的东西!—这是我的嘴能给你的

最恰当的称呼,为谴责你没有男子汉气——

你这被众神,被我,被全人类

所憎恨的东西来看我吗?

你伤害了朋友还能和朋友对面站着,

这不是胆量不是勇气,

而是人类最大的毛病——

无耻。然而你也来得好,

让我可以骂你,解解心头之恨,

好让你听了心里烦恼。(第465—474行)

相比之下,负心汉伊阿松反倒显得特别理智、耐心。摆出一副好言相劝的姿态,但并不承认美狄亚有恩于他。这显示出他相当的辩论技巧:

我觉得不应当和你恶言相向,

而应当像一个船上的艄公,

遇到风暴时落下篷帆。

女人啊,小心地避开你的毒舌。

你过分地夸大了对我的恩情。

我认为天神和凡人中库普里斯(丰产女神)

才是我航海的唯一救星。

你心里明白,只是不喜欢听我说出:

其实是(爱神)厄洛斯用百发百中的

弓箭使你救了我的性命。

但是我不愿把这事情说得太死,

因为你在帮助我的过程中事情做得不错。(第522—533行)

和所有的负心汉一样,伊阿松似乎有充足的负心理由。他说,他娶公主是为了权势和财富,是为了让美狄亚和两个孩子能过得更好些,他爱公主不等于不爱美狄亚,等等。

在双方对立的辩论中,每一方辩词都在强化自己的立场,而不是说服对方,这是智者和悲剧诗人都知道的。不管伊阿松如何狡辩,美狄亚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而且她已经有了一个周密的复仇计划。她是一个有计谋、敢作敢为、心狠手辣的魔女。当年,她帮伊阿松得到他梦寐以求的金羊毛,触怒自己的父亲。她带着伊阿松和弟弟登上一艘小船逃避父亲的追捕,亲手杀了弟弟,把人肉一块一块丢进海里。老父亲心疼地一块一块捞起儿子的尸体,结果让美狄亚和伊阿松逃到科林斯。她当年可以怎么对付父亲,今天就可以怎么对付伊阿松,只会更狠毒,绝不会手软。

美狄亚的计划非常周密,她要假装自己后悔没有谅解丈夫,让两个孩子捧着送给公主的礼物去为他们的母亲道歉。她还会趁国王、公主和伊阿松放松警惕的时候,亲手把孩子一个个杀死。为了报仇,她能狠下这个心来,她知道伊阿松爱这两个孩子,所以杀死孩子才是对伊阿松最大的报复。

然而,美狄亚虽然狠毒,却并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母亲。她内心苦苦挣扎,在对孩子的爱和对伊阿松的恨之间无所适从,但最后还是仇恨战胜母爱。她甚至真的犹豫起来,对自己说:

哎呀呀!我怎么办?一看见孩子们

明亮的眼睛,朋友们,我的心就软了。

我不能,我要打消先前的

计划:我要把我的孩子们带走。

为什么我要用伤害他们叫他们的

父亲伤心,并且使自己双倍地痛苦呢?

我一定不能。我要打消我的计划。

不过,不过,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想

让我的仇人逃脱惩罚,招来嘲笑吗?

这事必须勇敢,不能胆怯,不能

让我的心禁不住产生怜悯。(第1042—1052行)

难道她非杀死自己的孩子不可吗?杀死他们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欧里庇得斯以人物的心理刻画见长,在这里他刻画了一种非常复杂的自我欺骗心理:美狄亚要让自己相信,杀死这两个孩子,是为了他们自己好。就像伊阿松要美狄亚相信,遗弃她是为了她和孩子们好一样。她和丈夫陷入同样自欺欺人的陷阱。

美狄亚早就动了杀死孩子的心思,但就是难以下手,她痛苦地对自己呼喊:

哎呀呀!我的心呀,别,别这样!

可怜的人啊,你放了孩子们,饶了他们吧!

即使不和你在一起,他们活着,你的心也能得到安慰呀。

不,凭那些住在冥间的复仇神起誓,

不,决不能这样,我不能把我的孩子们

交到我的仇人手里去受他们侮辱。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死;既然必须,

他们是我生的,我有权利杀了他们。]

无论如何,这是注定了的,在劫难逃。

……

——我被痛苦战胜了。我虽然意识到

我要做的是一件多么罪恶的事情,

但是愤怒,这人类罪行的最大根源,

已经战胜了我健全的思想。(第1056—1080行)

美狄亚的复仇进行得非常顺利,两个孩子手捧着母亲的礼物去见公主,是一顶金冠和一件非常漂亮的袍子。就在公主戴上金冠、披上袍子的那一刻,美狄亚的魔法发出威力,金冠和袍子燃起熊熊火焰,报信人向美狄亚报告这一恐怖的景象。在埃斯库罗斯或索福克勒斯的戏剧里,报信人只是报信而已,几句话也就打发过去了,但欧里庇得斯剧中的报信人不同,他文采飞扬,用十足的美文有声有色地陈述公主遭难的经过:

那袍子冒出惊人的毁灭的火焰,

撕食着这不幸女人的娇嫩的肌肤。

她被火烧着,从座椅上站起来逃跑,

往这边那边地摇动她头上的长发,

想抖落那金冠;可是这金冠

箍得很紧,抖不落,每当她摇动

头发时,那火焰便加倍地旺了起来。

她终于被灾祸战胜了,倒在了地上,

除了她的父亲外谁都认不出她来了。

她的目光已经失去了庄重的平静,

她的面貌失去了优雅,血和火

混在一起从头顶上往下流,

她的肌肉正像松脂从松树上流出来一样,

被看不见的毒药从骨骼间熔化吸去。

情景真是可怕;大家都怕去接触这死尸,

因为发生的情况就是对我们很好的警告。

这时她不幸的父亲——还不知道这灾祸——

突然跑进房来,跌倒在了她的尸体上:

他当即惊叫起来,抱住她的尸体

吻她,并且嚷道:“啊,可怜的孩子,

是哪一位神灵毁了你,使你这么丢脸?

是谁使我这行将就木的老人失去了你?

哎呀,我的女儿,让我和你一起死了吧!”

他等停止了痛哭和悲叹,

想站起他老迈的身躯时,

竟粘在了那精致的袍子上,

像常春藤缠在了月桂树上一样。

一场可怕的角斗出现了:一个挣扎着

想站起来,一个却胶住他不放。

他一使劲拉,便把老肉从骨骼上撕裂下来。

最后这不幸的人也断了气,死了,

在痛苦的海洋中沉没了。

女儿和老父亲的尸体躺在

一起,这灾祸真叫人禁不住流泪。(第1187—1221行)

这还只是报信人所说的一部分内容,欧里庇得斯在这位普通的报信人身上确实下了很大的修辞功夫。

按理说,美狄亚杀死公主和国王,已经达到报复的目的。而且她足智多谋,完全可以想办法把孩子带走。但倘若如此,《美狄亚》也就成了一部“阴谋与爱情”的报复剧。而真正让这部剧不断引起后世讨论的是美狄亚接下来做的事:她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在动手之前,她有这样一段独白:

这事情已经决定:我要立即

杀了我的孩子们,然后逃离此地,

决不耽误时机,让孩子们

落到别人手里,遭到更残忍的杀害。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死;既然必须,

他们是我生的,我有权利杀了他们。

我的心啊,硬起来!我为何迟疑,

不去做那必须做的可怕的坏事情?

来吧,我这不幸的手啊,拿起短剑,

拿起剑,到你生命的痛苦起点上去,

别畏缩,别想起孩子们

多么可爱,你怎样生了他们:不,在这

短短的一天之内你暂且忘了你的孩子们,

日后再哀悼他们吧。因为,虽然你要杀他们,

他们还是你的心肝宝贝——我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第1236—1250行)

伊阿松赶到现场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死了,他和美狄亚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辩论,相互指责对方是杀死孩子的凶手。伊阿松指责美狄亚是个“坏母亲”,美狄亚则指责伊阿松的“色欲”毁掉了孩子,于是出现与第二场相似的辩论场面。

在《美狄亚》里,我们看不到神和神谕的任何作用,这也是欧里庇得斯与埃斯库罗斯或索福克勒斯非常不同的一个方面。他的人物掌握着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们的激情、嫉妒、愤怒、报复心、贪婪、好色却又让他们无法很好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不是没有理智,但他们的情感、情绪和欲望比理智更强,使他们犹如难以驯服的野兽。

欧里庇得斯相信,人类没有能力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宙斯大神,这类似于智者的神不可知论。欧里庇得斯说:“我们的心灵——那就是我们的神。”还有什么比人自己的激情在更强大地支配人的行为呢?有时候,我们觉得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支配着我们激情和欲望的力量,理智难以约束它。我们把这种力量称为神力,只不过是方便而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力量。 mMvJbgyd1zOanRh/dRuohtJHyAYFwLTetuwxh+Cd3BU6gGQN1N0ihe1FxpE6d8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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