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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俄狄浦斯王》:什么是“王”和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

公元前429年,索福克勒斯的著名悲剧《俄狄浦斯王》首次演出。开始的时候,这个剧的名字就叫《俄狄浦斯》,亚里士多德在《诗学》( On the Art of Poetry )中谈到这部剧,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它后来被称为《俄狄浦斯王》,是为了与索福克勒斯另外一部有俄狄浦斯名字的剧做区分,那部剧就是《俄狄浦斯在科隆诺斯》。《俄狄浦斯王》里的那个“王”(Tyrannus),希腊语的意思是“僭主”,今天翻译为“暴君”。不过在古希腊语里,这个词开始并没有贬义,只是指一个既不是通过王位继承,也不是通过政治程序推举而获得王权的国王。在美国学生用的教科书里,这个剧名是“Oedipus Rex”。Rex是“王”和“首领”的意思,没有“僭主”现有的潜在的“暴君”含义。

俄狄浦斯是一个王,不是暴君。先知特伊西亚斯(Tiresias)可以当面对他说,我和你是平等的,“我也是一个主人,我活着不是你的奴隶”(《俄狄浦斯王》,第409—410行)。俄狄浦斯生气,不是因为先知特伊西亚斯冒犯了他的权威,而是因为他不肯说出那个可以解救城邦的秘密。

《俄狄浦斯王》这个故事本身就很有力量,索福克勒斯给它带来两个主要的特质,即意象和讽刺,并将两者紧密联系在一起。这部剧建立在讽刺的基础上,俄狄浦斯既是救世主又是毁灭者,他既是猎手也是猎物;他的成功带来他的失败,他要等到双眼瞎了才能看清真相。索福克勒斯不断地在他的名字上做文章,只要稍微改变一下口音,这个名字就可以读成Oi-dipous,意思是“啊!两只脚”,这是斯芬克斯之谜的答案。伯纳德·诺克斯(Bernard Knox)对该剧的意象进行仔细研究,他强调俄狄浦斯的三个形象——猎手、舵手和犁田人(ploughman),并说明这与5世纪人类学家的“文明人”观念是一致的。希腊戏剧专家约翰·弗格森(John Ferguson)认为,“这三个形象都特别适合于俄狄浦斯:猎人,因为他在追踪凶手,国家之船的舵手,他母亲子宫的耕种者和播种者”。另外,意象也特别重要,其中就有医学和疾病的意象,“城市正在遭受的瘟疫本身就是一个象征,开场就充满医学技术术语(23—24,27,44,68,87,101行);类似的语言在全剧中反复出现” [1]

这三个形象勾勒出俄狄浦斯“王”的角色,一个城邦的王不是城邦人民的奴隶主,而只是政治领袖。他的作用是在城邦出现危机时显现出来的,因为解决危机需要领导。《俄狄浦斯王》中就是这样的情形,俄狄浦斯并不握有暴君的绝对权力,他所领导的公民在法律身份上都不比他低,而是像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 Politics )中所说的那样“平等和一律”,他们都是具有共同人性和城邦身份的公民。

王是一个城邦中的人,而不是把人民当羊群来放牧的牧人。好的牧人的确要照看好他的羊群,保障它们的安全,让它们吃饱肚子,在维护这些羊群上,牧人与羊群有共同的利益,形成一个可供认同的共同体。但是牧人的目的是剪羊毛和最后把羊卖掉,羊群最终是要上羊肉市场的。牧人在决定什么时候把它们送上肉市时不会同它们商量。希腊人从与牧人的类比中得出的教训是,羊群不能信任牧人,人类群体也不能把自己交托给某一个人的绝对意志,不论他自称他的目标是多么仁慈。他们宁可组成一个城邦,也不愿被当作一伙羊。

俄狄浦斯与《安提戈涅》里的国王克瑞翁有相同之处,但也有所不同。他们都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规劝。但俄狄浦斯手上沾的是自己的血,而克瑞翁手上沾的是别人的血。在这个意义上说,俄狄浦斯不是克瑞翁那样的暴君。克瑞翁独断专行,谁违背他的法律,谁就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俄狄浦斯不是这样的一个王,他有一种我们更容易也更愿意认同的人性(humanity)。顺便提一下,克瑞翁也是《俄狄浦斯王》中的人物,他是王后的弟弟,与《安提戈涅》中的克瑞翁是同一个人。但索福克勒斯对他的描述与在《安提戈涅》里完全不同,这个克瑞翁是个只想过太平日子的理性之人,与俄狄浦斯的冲动和激情形成对比。

尽管俄狄浦斯是一个不坏的“王”,但在这部剧里,重要的不是他是怎样的一个“王”,而是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正如美国政治理论和哲学教授霍埃尔·施瓦茨(Joel D. Schwartz)所说:“如果说史诗关注的是(希腊人的)种族,埃斯库罗斯关注的是家族,那么索福克勒斯关注的则是个人,他创造出性格的悲剧。”俄狄浦斯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谜语(Riddle of Sphinx),被视为智力超群的智者,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在他看来,这世界上不存在没有谜底的谜。这是他的不幸。 [2]

这部剧开始的时候,俄狄浦斯委派克瑞翁去探明神谕的真相,寻找城邦灾难的谜底。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神谕?俄狄浦斯又为何要探明神谕的真相?

故事一开始,一向繁荣的底比斯城突然遭到厄运,土地荒芜、庄稼歉收、牲畜瘟死、妇人流产、城邦在血红的波浪里颠簸不定,全城到处是求生的歌声和痛苦的呻吟。无尽的痛苦折磨着众人,也令爱民如子的国王俄狄浦斯忧心如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俄狄浦斯派人请来阿波罗的神谕,神谕说,由于多年前一个人所犯的杀死前国王拉伊俄斯(Laius)的罪孽,城邦才遭此劫难。只有严惩凶手,才能拯救城邦。

俄狄浦斯要探究神谕的真相,这是他个人的决心,也让我们看到这个作为人的俄狄浦斯是多么与众不同。全剧中,有三个人劝告他不要去探明这个神谕的真相,试图打消他的这个念头,停止他的行动,但都没有成功。第一个劝他的是先知特伊西亚斯,先知说,事情太明白未必是好事,有时反而会是祸事;什么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哎呀!在智慧对智慧者不利的地方,拥有智慧

多么可怕!这道理我懂得非常清楚。(《俄狄浦斯王》,第316—317行)

放我回家吧。你的事你很容易对付过去,

我的事我自己也容易对付,如果你答应放我回去。(第320—321行)

先知要俄狄浦斯放心,就算是他知道真相,

我永远不会暴露

我的不幸,为了不暴露你的不幸。(第328—329行)

第二个劝他的是王后,王后在与俄狄浦斯谈论往事之后,心里已经明白真相。她痛苦地恳求俄狄浦斯:

看在众神的份上,如果你还关心一点自己的生命,

就别再追问这事啦!我已经够痛苦的了。(第1060—1061行)

俄狄浦斯其实在心里也已经明白真相,但他还存有一丝幻想,希望牧羊人告诉他那个被神诅咒的孩子已经死了,因为如果那个孩子死了,他自己就不可能是那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并没有死,所以俄狄浦斯不住地向牧羊人追问那个孩子的下落。牧羊人知道眼前的俄狄浦斯就是那个孩子,他害怕极了,说:“看在众神的份上,主人啊,别再追问啦!”(《俄狄浦斯王》,第1065行)他是第三个劝俄狄浦斯不要再追问的人。

任何一次,只要俄狄浦斯听从别人的劝告,后来的悲剧或许就可以避免。然而,俄狄浦斯执意要探明真相,就算这个可怕的真相在最后一场中已经渐渐浮现,就算克瑞翁再三相劝,他还是不愿意放弃,非要找到凶手和真相不可。所有这些劝阻,衬托的都是俄狄浦斯这个非常独特的人物:他一门心思非要找到事实的真相不可,哪怕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然而,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赞扬的不是《俄狄浦斯王》一剧中的人物性格,而是它的情节。在《诗学》第6章里,他把悲剧分为六个部分:形象、性格、情节、言辞、歌曲和思想。他说:“六个成分里,最重要的是情节,即事件的安排。因为悲剧所模仿的不是人,而是人的行动、生活、幸福(幸福与不幸系于行动)。悲剧的目的不在于模仿人的品质,而在于模仿某个行动;剧中人物的品质是由他们的‘性格’决定的,而他们的幸福与不幸,则取决于他们的行动。他们不是为了表现‘性格’而行动,而是在行动的时候附带表现‘性格’。因此悲剧艺术的目的在于组织情节(亦即布局),在一切事物中,目的是至关重要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除了悲剧的目的,情节比人物重要,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悲剧中没有行动,则不成为悲剧,但没有‘性格’,仍然不失为悲剧。大多数现代诗人的悲剧中都没有性格”。 亚里士多德的这些话值得我们细细体会,但未必完全正确。

确实,我们不能讲一个没有行动或情节的故事。如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当然就不会有故事。但我们可以讲一个没有性格特征的人物的故事。《伊索寓言》里就有许多这样的故事。而且,亚里士多德那个“情节第一,人物性格第二”的理论似乎并不适用于《俄狄浦斯王》。在这部剧里,是人物性格推动情节的变化和发展,而不是情节造成人物性格。如果没有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换一个对自己的身世真相讳莫如深的王,就不会发生剧中的事情,也就不会有剧中的故事。俄狄浦斯王的这个性格是天生的,并不是在故事情节中形成的。因此,这个人物的性格比故事情节更值得我们仔细思考。

以今天我们对文学的认识来看,大多数文学作品都是人物比情节更重要,即便是以“讲故事”为特色的大众文化影视作品,再好的情节如果不能塑造人物,也无法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金庸的武侠小说都情节曲折、跌宕起伏,但对金庸作品的批评分析似乎无一例外都集中在人物身上:韦小宝、张无忌、东方不败、黄蓉、欧阳峰、周伯通等。最常见的对金庸小说影视化的批评,就是那些影视作品歪曲了人物的形象,对《红楼梦》影视作品的评论也是一样。

下一节还会专门讨论俄狄浦斯这个人物,以及他所包含的人文内涵。这里我们先来看看《俄狄浦斯王》的情节。显然,剧中的情节是围绕着寻找凶手展开的,全剧共有两条线索:

第一条线索是,底比斯牧羊人说过,前国王拉伊俄斯死在三岔路口,王后(俄狄浦斯的妻子和母亲)也说出了前国王的相貌、年龄、侍从人数以及被杀的时间。这一切都可以证明俄狄浦斯是杀死前国王的凶手。但是,俄狄浦斯仍然不愿意得出被杀者就是他父亲的结论。

第二条线索是,另一位牧羊人告诉俄狄浦斯,他是被柯林斯国王波吕波斯收养的儿子,波吕波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直到这两条线索汇合到一起,俄狄浦斯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杀父娶母的真相。结果王后,也就是他的母亲自杀,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双目,离开底比斯城,行乞赎罪。

《俄狄浦斯王》的情节发生在一天之内,一气呵成。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的故事用“回溯法”(Flashback)叙述,可以说是一种相当现代的文学手法,易卜生的戏剧就善于运用这种情节结构。所谓回溯法,即戏剧的重要情节在幕前已经发生,幕启时的戏是幕前情节发展的后果。《俄狄浦斯王》从第一场开始,剧情发展就急转直下,一股劲地走向结局。最感人的一个场面是俄狄浦斯夫妇两人相互审慎而沉痛地吐露彼此一生中一段隐情的真相,最后真相大白,他们生不如死,不如一死了之。这是全剧的高潮,俄狄浦斯弄瞎自己的眼睛只是高潮后的结果。

俄狄浦斯弄瞎自己眼睛的一幕并没有展现在舞台上,是在后台发生的。这个情节与原来的故事有所不同,在原来的故事里,俄狄浦斯隔了很久之后才弄瞎自己的眼睛。比索福克勒斯年轻的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也在他的戏剧里运用过俄狄浦斯弑父娶母这个题材,他也写过一部名叫《俄狄浦斯》的剧,现已佚失。但从保留下来的残篇中可以看到,他剧中的故事与索福克勒斯的相似。但在剧中,他以巧妙的手法,避免了俄狄浦斯为何和何时弄瞎自己眼睛的这个棘手问题。在欧里庇得斯的剧里,俄狄浦斯杀死王后伊俄卡斯忒(Jocasta)后,又想杀害自己的孩子,然后自戕身亡。正要动手,他的侍从阻止了他,并弄瞎他的眼睛。

索福克勒斯在处理这个情节时似乎更加有技巧,理应获得亚里士多德的赞扬。但是,这部剧的高超之处正在于情节和人物的融合,而不仅仅只是情节的巧妙。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俄狄浦斯的人物性格只不过是符合他的中庸原则而已。俄狄浦斯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因为他“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在这里,至关重要的是“错误”(hamartia)一词,而如何理解为什么会犯“错误”,是因为“无知”还是因为“不善”,将会成为我们认识俄狄浦斯这个人物的关键。因为一个角色犯了什么性质的“错误”,很大程度上决定他会是怎样的一个悲剧人物。 9fSn9yzmp8skBjfUbVDisSEhorGymjhCiPxIMrGSi3cAy6MwcrEGP1hX4ghF4m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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