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福克勒斯生活和写作的那个时代(公元前5世纪)被历史学家们称为希腊悲剧在雅典的黄金时代。索福克勒斯出生于公元前496年,去世于公元前406年,差不多正好与黄金时代重合。关于这个时代,我们需要记住与索福克勒斯有关的三个要点。
第一个要点是希波战争。公元前480年,也就是著名的温泉关战役和萨拉米斯海战发生的那年,索福克勒斯已是一个少年。那一年,波斯人占领已是空城的雅典,当雅典卫城冒起滚滚浓烟时,16岁的索福克勒斯可能像大部分雅典人一样,逃到萨拉米斯岛,与家人一起目睹这一幕。几个月后,雅典舰队在该岛外海击败波斯人之后,他被选出来带领一支庆祝胜利的歌舞队。雅典的老人们认为,他的俊美长相和表演天分代表雅典青年的高尚精神。索福克勒斯还在祝捷大会上担任歌队首席,对日后将会名登世界伟大悲剧作家之列的他来说,这是一次兆头极好的亮相仪式。
第二个要点是,在整个公元前5世纪中期,雅典是爱琴海世界城邦国家中的佼佼者和权威。雅典拥有大型的银矿,变得异常富裕,并用财富打造地中海上最强大的舰队,成为海上强霸,掌握着对“提洛同盟”(Delian League)的控制权。提洛同盟成立于公元前478年,是希腊城邦组成的一个联盟,成员在150至173个之间,由雅典领导。在波斯第二次入侵希腊的最后阶段,希腊在普拉提亚战役中获得胜利后,为了继续对抗波斯帝国而成立这个同盟。同盟名义上是保护爱琴海的外围地区,但几乎始终是为雅典的利益服务。索福克勒斯进入政界后,于公元前442年出任“提洛同盟”的财政总管之一。他还三次担任重要的将军职务,处于雅典强大国家机器中的权力中心。雅典最有声望的领袖伯里克利一直是他的好朋友。
第三个要点是伯罗奔尼撒战争。这场长达27年的战争始于公元前431年,涉及爱琴海的所有主要大国。这场战争的历史非常复杂,之后在阅读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时还会谈到。战争深刻地影响索福克勒斯的公职生涯和戏剧创作。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第二年,雅典就暴发瘟疫,索福克勒斯当时担任祭司一职;公元前413年,他在83岁高龄时还当选雅典的“十人委员会”成员。总体来说,索福克勒斯在政治上是个温和的民主派。他的一生大抵是平静而成功的。喜剧家阿里斯托芬曾称赞他“生前完满,身后无憾”。伯罗奔尼撒战争以雅典的失败而告终,公元前404年4月下旬,雅典投降,斯巴达接管这座城市。索福克勒斯没有活着看到这悲惨的一天,他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这也许是他一生最大的幸运。
伯里克利是雅典黄金时期具有重要影响的领导人。他20岁时就资助埃斯库罗斯《波斯人》一剧的演出,当时埃斯库罗斯已经50多岁了,这一年索福克勒斯21岁。伯里克利在希波战争后的废墟上重建雅典,扶植文化艺术,现存的很多古希腊建筑都是在他的时代所建。他还帮助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第一阶段击败斯巴达人。尤为重要的是,他培育了当时非常激进的民主力量。他的时代也被称为伯里克利时代,是雅典最辉煌的时代,产生著作丰富、影响深远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哲学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
索福克勒斯比伯里克利年长一岁,他创作《俄狄浦斯王》( Oedipus Tyrannus )后第二年,伯里克利就去世了(前429),享年66岁。那一年,索福克勒斯67岁。希罗多德(他比伯里克利小11岁)也已经去世四年,修昔底德30岁左右,苏格拉底41岁,柏拉图才两岁。
这里,你可以看到一个公元前5世纪雅典时代人物的大致关系图景。这是一个夹在两次大战之间的世纪:世纪初是希波战争,世纪末则是伯罗奔尼撒战争。
我们将要阅读的第一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安提戈涅》( Antigone )创作于公元前442年,那时他50岁。差不多这时,伯里克利承认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绝对权力,并撤回对伯罗奔尼撒反斯巴达势力的支持。作为交换,斯巴达承认了雅典的海上霸权,由此形成希腊双雄对立的形势。海上霸权对于雅典的昌盛是至关重要的,也是雅典帝国主义的本钱。
索福克勒斯一生没能躲过战争,但他个人却没有受到战争太大的影响。在希波战争时,他年纪还小,不用像埃斯库罗斯那样走上战场。他正好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前去世,幸好不用见证雅典惨败的景象。他大致生活于雅典奴隶主民主制的全盛时期,27岁时首次参加悲剧竞赛就战胜当时声名赫赫的埃斯库罗斯。
索福克勒斯相当高产,一生共写过123个剧本,18次得一等奖,超过埃斯库罗斯的15次。阿里斯托芬在索福克勒斯去世后不久写成的《蛙》( The Frogs )一剧里,描述另外两位伟大的雅典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前484—前406)如何在死人的世界里互相争执,都说自己是悲剧第一高手,唯有索福克勒斯不与他们争这个名号。阿里斯托芬是在称赞索福克勒斯的好脾气,也是在暗示他的作品不像另外两位那样评价褒贬不一。
索福克勒斯的戏剧深刻而透彻地思考人的苦难,包括肉体和精神的。然而,他自己的一生却一直平平稳稳,避开了苦难。他出生在一个富有的虔诚信神的军火制造商家庭。他面貌英俊,性情善良,爱寻欢作乐,才华横溢。由于具有讨人喜爱的性格,他到处受人爱戴。他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多次被选担任国家高级职位,但从不介入雅典的党争;他享有“智者”的美名,80多岁时还被推选出来处理国家的危机。他在雅典过得很舒适,不像修昔底德、欧里庇得斯、柏拉图那样一生都因为背运而不得不在外国宫廷寄人篱下。他的戏剧创作让他在雅典享有美誉,对他在雅典担任显要的公职颇有助益。他最早的一部注明日期的剧本是《安提戈涅》,写于公元前442年萨摩斯战争(Samian War)时,他受任海军司令之前。据一些学者认为,正是由于他创作了这部剧本,他才有资格要求担任此职。
他的戏剧作品与那个时代的政治之间有着复杂而微妙的联系。历史学家维克托·埃伦伯格(Victor Ehrenberg,1891—1976)在《索福克勒斯与伯里克利》( Sophocles and Pericles )一书里说,伯里克利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政治家,既拥有合法统治者的正式身份,又是实际上的寡头独裁者。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里的国王克瑞翁(Creon)和《俄狄浦斯王》里的俄狄浦斯就是类似的角色。
整个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也成为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一个角色。提洛同盟渐渐演变成雅典帝国,雅典城邦就是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里科林斯(Corinth)人所说的“雅典人”。雅典人善于求新,不断开疆拓土,也不断开拓思想的边界;雅典人虽败不馁,不屈不挠,但也不依不饶;雅典人野心勃勃、行事果断、富有自信;雅典人自己爱折腾,也不让别人过安生日子。索福克勒斯戏剧里的“雅典”就是这样:积极有为,但也是希腊世界的一个潜在威胁。
接下来的六小节,我们将从索福克勒斯现存的作品中选读三部:《安提戈涅》(前441)、《俄狄底浦斯王》(前431)和《菲洛克忒忒斯》(前409)。索福克勒斯戏剧成功的秘密在于不拘一格、博采众长,再加上自己的创新。无论是比他年长的埃斯库罗斯,还是年幼的欧里庇得斯,他都能向他们学习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并学以致用。他学习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提高戏剧的舞台表演效能。
他摒弃了传统的三联剧形式,把连续情节的每一个部分都写成一部单独的剧。他大大缩减抒情诗的成分,让演员的表演成为戏的核心。他把歌队从12人增加到15人,以提升演出时的歌舞气势。他还把一些以前只是在舞台背后发生的情节搬上舞台,以增强演出的戏剧效果,如希腊英雄埃阿斯的拔剑自刎、菲洛克忒忒斯(Philoctetes)让他痛不欲生的腿伤。
索福克勒斯最重要的戏剧贡献恐怕是把演员从每部剧作的两位增加到三位。增加一位演员,可以让舞台上的表演大大丰富起来。不妨设想:如果人类左右手都各有4根而不是5根手指,那么我们今天的工具、用具、乐器会是什么样子。不难想象,所有这些都会简单得多,而简单工具创造的人类文明也一定不如我们今天的文明水平。同样,多加一个演员也能大大提升希腊戏剧在表演上的层次和水准。
索福克勒斯可以说是一位比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更“纯粹”的艺术家。他并不刻意在戏剧里添加道德寓意,尽管观众也完全可以从道德寓意的角度来理解。他对宗教的、伦理的或形而上的问题不太感兴趣,不想提供任何对宏大议题的解答。与埃斯库罗斯或欧里庇得斯不同,他的剧作几乎从不涉及当代的事件,他的兴趣永远都是在戏剧本身。
他的每一部剧都包含着对人的本性的严肃思考,并提供思索的线索。他从不用情节或人物来取悦观众,他专注的是探索和解剖人的受难的灵魂,在这方面俄罗斯作家从他那里学到的最多。例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F. M. Dostoyevsky,1821—1881)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真实的或象征的“弑父”以及相关的父子(代际)冲突是一条主轴。然而,索福克勒斯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阴郁的绝望。索福克勒斯对人类灵魂的深刻、透彻和富有同情心的意识并不会使我们觉得他是个疏远冷漠、遗世独立之人。
索福克勒斯与埃斯库罗斯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他在悲剧中加重了人和人性的比重,减轻神的作用:俄狄浦斯、安提戈涅、克瑞翁等人都不是被动体现神意的傀儡,而是敢于向命运挑战的悲情英雄。他把悲剧从神的正义转向对生活世界的理性认识。在这个世界上,完美的正义是不存在的,无辜的人和有罪的人一样会受惩罚、会受苦;裁决者不是正义之神的先知,而是人,人代替神成为衡量这世界的尺度。
索福克勒斯无疑受到包括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前490—前420)在内的希腊智者(Sophists)的影响,他们强调的人文精神拓宽索福克勒斯对神与人关系的思考。在他的作品里,神谕经常是外在的、隐约显现的,而占据中心位置的始终是“人”的行动和抗争。
索福克勒斯自己就是一个富有人性、热爱生活的人。传说他一直到老年,还对英俊的男孩子有兴趣。在古希腊,“老腊肉”和“小鲜肉”之间的同性关系是很平常的,没有什么不道德。但是,男子过了30岁还当“小鲜肉”,就会被人看不起。公元前441年,索福克勒斯担任军职的时候,有一次伯里克利见他开会不专心,对他厉声说,不要看那个俊小子,看你的军事地图。据柏拉图说,他一位朋友曾问已经高龄的索福克勒斯是否还有男女之事,索福克勒斯说:“嘘!这种事就跟躲避专制独裁一样困难,没办法呀!”与他同时代的希腊诗人希俄斯的伊翁(Ion of Chios,前490—前420)说过索福克勒斯的这样一件轶事:有一次伯里克利批评索福克勒斯不懂战略,后者开玩笑地回答说,但我在爱情上可是内行啊!这就好比说,我不会游泳,但我会打球啊!
索福克勒斯持续写作长达60年之久,直到晚年仍然头脑清晰、思维敏捷。他写作《俄狄浦斯在科隆诺斯》( Oedipus at Colonus )一剧时已经90岁了。有一件著名的关于他晚年家庭纠纷的轶事:索福克勒斯的儿子伊俄丰(Iophon)想要获得一份掌管家产的保证书,把老父告上法庭,说他年迈而又精神失常,无力再主管家务。索福克勒斯就向陪审员们朗诵自己正在写作的《俄狄浦斯在科隆诺斯》中的一首短诗,以充分证明他神智正常!这个故事听起来多少带一点喜剧的味道。阿里斯托芬在他的《蛙》一剧中说,雅典人记忆中的索福克勒斯是一个“死了和活着一样亲切可爱的人”。
索福克勒斯与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一起被称为古希腊的三大戏剧家,欧里庇得斯比索福克勒斯小13岁左右,却在他之前去世。公元前406年,年迈的索福克勒斯亲自为欧里庇得斯送葬,为了对欧里庇得斯表示敬意,他不用普通的花环,而是让穿着丧服的悲剧歌队出场来送这位悲剧诗人走完最后的一程。同年,90高龄的索福克勒斯也平静地离开人世。